龙应台:阳光照亮你的路

——给亲爱的安德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741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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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叛的代价

MM,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坐下来给你写信,但是我有心事。过去两个礼拜,蛮惨的,生活里问题很多。每一个问题,好像都在考验我性格里不同的一个部分。每一个问题性质不一样,所以就需要不同的面对方式,也需要调动我性格里某一种品质,这个品质,我或者有,或者没有,还要开拓才会出现。有些问题需要的是勇气,有些,需要智慧。

其实也都不是什么真正严重的事,但是你知道,给生活「加料」的通常都是些芝麻小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有时候,你已经有麻烦了,偏偏还要打破一个玻璃瓶或者吃早点时把牛奶泼的一身,你只好觉得,太倒霉了。

大的问题,譬如三月就要毕业考啦,大学入学啦,或者是将来的工作,暂且不提,最近出了两个状况,让我很心烦。

第一个,上封信你问我,碰到一个你不赞成的人,而他偏偏掌权,譬如说他是决定你成绩的老师,这种矛盾我怎么处理?现在就发生了。我跟你说过我不欣赏英文老师,因为我觉得他程度不够。我们这一班有一半人都到美国去做过交换学生,我也在美国读过一年,所以我们的英文水准比一般没去留学的德国学生要高很多,而他好像完全不理会这种差异,还是照他一贯的方法教学,就是要我们听写,或者让我们读一堆无聊的文章。从他那里,我简直学不到任何东西。我甚至于觉得从美国回来以后,我的英文就停止进步了。最让我生气的是,我发现他对英文的文学作品根本没有解析的能力,常常不知所云。英文课就变成我们最不需要动任何脑筋的课。

我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要「反叛」的。我在他的课上睡觉,而且拒绝交作业。讨论文学作品的时候,我提出他完全无法招架的问题。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竟然说我在「嗑药」!他去跟我的导师说,我上课没精打彩,而且不做作业,一定是因为嗑药。导师就来找我谈话。连同学都以为是真的了。

MM,你说我「反叛权威」对还是不对?现在,我得到什么?他很快就要退休,而我,得到一个烂分数,外送一个被破坏的名誉。

我不是不知道反抗权威会有后果,也想过是否闭嘴做他的乖学生,但是最后,我还是用消极「罢课」去抵制他,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无知的人假装有知识,还要来对你指指点点。我的理性毕竟败给了我的情绪。而现在,他给我这么多麻烦,我的好胜心又被挑起,我想:嘿,我就做给你看,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英文成绩扳回来。这样,他是不是会开始理解我反对他是因为他教学太烂?

坠入情网

这第二个「麻烦」嘛,你大概已经等了十九年,等我来告诉你──没错,女孩子。

两年前,当我很多好朋友都在谈恋爱的时候,我对女生一点没兴趣。不是我晚熟,而是,我有太多其它的兴趣,譬如足球,而且,我确实不太容易「坠入情网」。但是自从在美国有了一个女朋友以后(哈,没告诉过你──你就当我忘了说吧?),我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坠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失恋。有时候我在想,怎么老是被人甩了,搞不好我有问题?(开玩笑的。老妈别紧张。)

上个礼拜,我又失恋了。寒假里,她遇见了一个荷兰男孩,就跟他好了。老天,这个家伙连德语都说不好,他们得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沟通。

我很难受,当然我的自尊被伤害了,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没关系,你们本来就不很配。更何况,我爱的其实是另一个女孩,她只不过是一个假想的替身。我觉得,我恐怕是一个在感情上不太会「放下」的人(你也是,MM)。现在的麻烦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其实并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她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受伤的我很想跟她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是这对她好像不公平,因为,她并没有说爱过我啊。所以,我应该照顾到她的情感,假装若无其事继续我们的「友谊」,还是只管我自己「疗伤」,跟她断掉?

你知道我意思吗?这跟我跟英文老师的冲突看起来没有关连,其实性质是一样的:我应该诚实地坦露自己的感情,还是隐藏它?对英文老师这个权威,我似乎应该避免坦诚而接受他的权威,因为表露我对他的不满,我会受伤。对这个女孩,我又似乎应该坦诚,否则我们的「友谊」就被放在一个紧绷的钢索上,让谎言和虚假充斥。

面对第一个难题,我需要智慧。面对第二个难题,我需要勇气,然而,我觉得我两个都不够。

你当然会说,唉呀,你需要平衡,既要体贴到别人的感受,又要照顾到自己的立场。可是,多难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有那么多人要「应付」──不,事实上,是在接下来的「一生」中,有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要「应付」,我觉得自己很笨拙。尤其是碰到感情的时候。

我这些「倾诉」,会不会让你觉得,像是好莱坞的巨星们在抱怨钱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很「惨」?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决定了……

安德烈

MSN 对话,香港时间凌晨三时,德国时间晚上八时

MM:安德烈,你知道,母亲对子女的爱是生死不渝的。你告诉我:你嗑药吗?

安: 你有病啊。我嗑药,会告诉你吗?

MM:你就斩钉截铁地告诉我:YES or NO.

安:NO.

MM: 好。现在可以继续谈了。

安:受不了你。

MM:所有的妈都会这样。

安:一定没看懂我的文章,才会问那样的问题。

MM:不要吵架。我问你:需要我跟英文老师打电话吗?

安: 不要。我已经处理。放心。

MM: 好,再问你:你谈到感情。考虑过隐私的问题吗?你不介意?

安: 不介意。因为,有没有一个十九岁的人不是在恋爱或失恋?你十九岁时不是吗?我不认为这是「隐私」,我觉得这是年轻人的普遍经验,有什么好隐藏的。

暴虎冯河,还是谋定而动?

安德烈,

如果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站在高处,对着你。你要反击,是站在那低处呢,还是先站到高处再说?

你会说,不对,MM,照你这个逻辑,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了,因为极权统治的特征就是,政府占据制高点,人民在低处,在「弹弓」下讨生活,他们永远不可能抢到高处。而且,跟极权合作的人,还可以振振有词说,我这是在「迂回作战」,想办法站到高处去,再为人民说话。在民主体制里,也有人选择跟着腐败的权力走,还振振有词说,进入体制,站到高处,可以影响当权者,造福社会。可是还没造福社会,个人已经先享尽了权力的好处。

你的反驳我将无法响应。安德烈,这个世界里,见风转舵的投机者绝对是大多数。所以你说的「勇气」和「智慧」,永远是稀有的品质。更何况,「暴虎冯河」的勇气和「谋定而后动」的勇气,有时候很难辨别。投机和智慧,看起来也很貌似。真假勇气和智慧的细微差别,在「左传」(记录了公元前722到前468年的中国历史)和「战国策」(记录了公元前460到前220年的中国历史)里很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读到。我同时发现,柏拉图所记录的苏格拉底的思辩,和左传的风格很像。苏格拉底的朋友克瑞多到监狱去试图说服他逃狱时,苏格拉底却和他进行一场道德辩论:

苏:……是否应坚信,不管多数人怎么想,不管后果如何,不正义就是不正义?

克: 是。

苏: 所以我们不能做不义之事?

克: 不能。

苏: 也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以暴治暴?

克: 不能。

苏:……也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了我们,我们都不能报复,从而去伤害别人。但是克瑞多,你要仔细想想,因为这种想法从来就不是多数人的想法。信不信服这种想法的人分岐严重,彼此完全无法沟通。

自己和「多数人」格格不入时,是坚持还是妥协?个人被权力打击时,是反抗还是接受?为何接受又为何反抗?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苏格拉底依靠的是一个理性的逻辑。左传里也常有理性和权力的两种逻辑的冲突。

所以,安德烈,你不是唯一一个必须思考怎么去「应付」那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少年;人际关系,其实往往是一种权力关系,从老子、孔子到苏格拉底都曾经思索这个问题。你的英文老师对你所造成的难题,只是一个小小的训练吧,譬如说,在你决定上课睡觉、不写作业之前,你是否思考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是否思考过,用什么语言可能可以和他沟通?又或者,什么形式的「反叛」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收获或者灾难?你是「谋定而后动」或是「暴虎冯河」? 你想要达到什么?你的逻辑是什么?

两星期前,我买了两颗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颗放在玻璃窗边,一颗放在餐桌上,都用清水供着。窗边那颗还像一盆青葱,桌上的那颗,屋内稍暖,却已经开出了香气迷迷的花朵。

每一次痛苦都很真实

你愿意和我谈感情的事,我觉得「受宠若惊」。是的,我等了十九年,等你告诉我:MM,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谈「爱情」,是你十三岁那一年:

1998/9/20,午夜手记

安德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舞会,刚刚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车里,觉得他彷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慢慢儿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在。

「那──音乐很吵了?」

「不吵,」他说,「是那种静静的音乐。」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

「对。」

又开了一段夜路;这段路上,两旁全是麦田,麦田边满满是野生的罂粟花,在苹果树下,开得火红。我开得很慢,秋夜的空气里,流荡着酸酸的苹果香。

半晌不说话的人突然说,「马力爱上我们班一个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和她跳舞的时候说的。」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认真地说,「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爱的时候,不说也看得出来。」

「喔……」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但是故做镇定。

到家门口,我熄了车灯。在黑暗中,我们都坐着,不动。然后我说,「安,你也爱上了什么人吗?」

他摇头。

「如果发生了,你──会告诉我吗?」

他说,「会吧……」声音很轻,「大概会吧。」

今晚,我想,就是这样一个寻常的秋夜,十三岁的男孩心里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许不太明白。一种飘忽的情愫?一点秘密的、忽然来袭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觉?

平常竭尽所能拖延上床的他,早早和我说了晚安,关了房门。

你记得那个晚上吗,安德烈?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烦恼是「好莱坞明星」的「无病呻吟」。事实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种牵挂的情绪中。你说,使人生凭添烦恼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恋和打翻牛奶弄湿了衣服相提并论,安德烈,你自我嘲讽的本领令我惊异,但是,不要假装「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爱情受到挫折都是很「伤」的事,更何况是一个十九岁的人。如果你容许我坦诚的话,我觉得你此刻一定在一个极端苦恼——或说「痛苦」——的情绪里。而毕业大考就在眼前。我牵挂,因为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的德国少年是否读过「少年维特的烦恼」?歌德和你一样,在法兰克福成长,他的故居我也带你去过。二十三岁的歌德爱上了一个已经订婚的少女,带给他极深的痛苦。痛苦转化为文字艺术,他的痛苦得到升华,可是很多其它的年轻人,紧紧抱着他的书,穿上「维特式」的衣服,纷纷去自杀了。安德烈,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对我们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很重大,很痛。

粉红色的蝴蝶结

歌德这样描写少年维特: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Von Himmel fordert er die schoensten Sterne/ Und von der Erde jede hoechste Lust);十九岁,我觉得,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织、甜美和痛苦混乱重迭的时候。你的手足无措,亲爱的,我们都经验过。

所以,我要告诉你什么呢?

歌德在维兹拉小城第一次见到夏绿蒂,一个清纯静美的女孩,一身飘飘的白衣白裙,胸前别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令他倾倒。为了取悦于夏绿蒂,他驾马车走了十公里的路,去给夏绿蒂生病的女友送一个橘子。爱而不能爱,或者爱而得不到爱,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现在是否更有体会了呢?可是我想说的是,传说四十年后,文名满天下的歌德在魏玛见到了夏绿蒂,她已经变成一个身材粗壮而形容憔悴的老妇。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恋,不断地创作。二十三岁初恋时那当下的痛苦,若把人生的镜头拉长来看,就不那么绝对了。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将来终身的伴侣之前,你恐怕要恋爱十次,受伤二十次?所以每一次的受伤,都是人生的必修课?受一次伤,就在人生的课表上打一个勾,面对下一堂课。歌德所做的,大概除了打勾之外,还坐下来写心得报告──所有的作品,难道不是他人生的作业?从少年期的「维特的烦恼」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没有想过,都是他痛苦的沉思,沉思的倾诉?

你应该跟这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坦白或者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诉你,想必你亦不期待我告诉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报告」,那就是,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

可是,我不能不意识到,我的任何话,一定都是废话。因为,清纯静美,白衣白裙别上一朵粉红的蝴蝶结──谁抵挡得住「美」的袭击?对美的迷恋可以打败任何智者自以为是的心得报告。我只能让你,看着你,跌倒,只能希望你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希望阳光照过来,照亮你藏着忧伤的心,照亮你眼前看不见尽头的路。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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