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磊:世界石油新版图与中东石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50 次 更新时间:2013-01-10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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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磊  

【内容提要】:过去50多年来,世界石油版图的中心一直是中东,中东石油一直是全球能源权力结构的中心。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石油新版图似乎正在悄然改变,新的世界石油版图的轮廓正在出现,其中心不是中东,而是西半球。有分析认为,世界石油新版图将改写全球政治,中东产油国的实力和重要性将走上下坡路,美国的石油进口来源地越来越远离中东地区,其中东政策或有相应变化。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石油市场,美国等西半球国家能源安全状况得到改善的同时,并不意味着全球能源安全得到了重大改善,美国等西方国家仍然难以豁免中东石油供应中断和油价危机的影响。中东石油地缘政治具有结构性矛盾、长期化和难以解决的特点,将长期影响到中东石油的安全和稳定供应,影响全球包括美国等西方国家经济。就中东石油对全球经济、地缘政治以及美国的能源、经济和安全政策的重大影响而言,中东石油的权力核心地位仍然难以撼动。

【关键词】:世界石油 西半球 中东石油 美国政策

【作者简介】:吴磊,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昆明650091)。

世界石油新版图

过去50多年来,世界石油版图的中心一直是中东。尽管自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爆发两次石油危机以来,国际社会加强了对中东以外地区的资源勘探和生产,增加了中东以外地区的油气资源供应,油气供应多元化的努力一直不断,但中东在世界石油版图和全球能源权力结构中的中心地位却没有发生重大改变,国际社会对中东石油的依赖至今没有根本变化。在全球石油地缘政治中,中东地区一直都被贴上“财富”、“权利”、“争夺”的标签,至今中东地区石油储量仍占世界总储量的52.4%,石油产量占全球的31.1%。①这一庞大的资源基础决定了在这一地区仍然上演着大国角力、权力争夺、教派纷争、资源掠夺等诸多戏剧。中东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无不影响到国际石油市场和全球经济。已有的“世界石油格局”就是以中东地区为核心,以波斯湾和霍尔木兹海峡为放射线,以石油利益和权力争夺为战略目标的格局。二战结束以来的50多年时间里,中东石油的中心地位不仅形成了美国的能源政策和经济政策,而且塑造了地缘政治和全球经济。

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石油新版图似乎正在悄然改变,新的世界石油版图的轮廓正在出现,其中心不是中东,而是西半球。世界新的能源轴心,从加拿大的艾伯达省,下延到美国的北达科州和南德克萨斯州,穿过法属圭亚那沿岸的新发现的油气资源,再到巴西发现的新的巨大海洋油气蕴藏,这种态势似乎正在悄然形成。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加拿大非常规石油资源“油砂”,已经从一种边际资源变成了主要资源。目前,加拿大油砂产量为150万桶/日,在下个10年初还可能翻番,达到300万桶/日水平。西半球能源轴心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是巴西,在过去十年的时间里,巴西南部海岸巨大石油资源的发现和开发,正在改变着世界的石油版图。到2020年,巴西石油产量可能达到500万桶/日,两倍于委内瑞拉目前的产量,将使巴西成为拉美地区的石油权力中心,成为美国重要的石油进口来源。世界石油新版图的第三个重要角色是美国,美国的“天然气革命”正在改变着美国的能源供求和美国的能源安全。2001年,美国研发出了一种“同步压裂”的开采技术,可以经济地开采过去用传统技术无法开采的页岩气这一非常规油气。8年前,在美国北达科州的巴肯(Bakken),这种称为“致密油(TightOil)”的石油产量每天不到1万桶,目前已经达到了近50万桶水平,类似的发展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南部和西部也在上演。美国“致密油”石油产量增长迅速,2000年每天的产量仅为20万桶,到2020年保守估计产量将可能达到300万桶/日水平,将占美国石油产量的大约1/3。

不可否认,世界新石油版图的主要特征是非常规油气资源的发展,其重要推动力是技术的进步和创新。加拿大油砂、美国的新石油技术革命和巴西的深海新油气蕴藏发现为代表的非常规油气资源重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并在“世界石油新格局”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西半球油气资源和产量在世界能源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提升,这是世界石油新版图的重要特征,也是乐观主义者把西半球重新定义为“新中东”的重要原因。特别是加拿大丰富的油砂资源,这是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世界石油储量首次重大增长”。而这一次石油资源的重大增长“不是在中东”,而是在西半球。①非常规石油资源是指除人们钻井开采的液态石油以外的、以其他形态存在的石油资源,包括重(稠)油、超重油、页岩油、焦油砂、深层石油、致密油、天然沥青等石油资源。②此类石油资源往往不能采用常规技术进行直接开采和提炼,具有开采难度大、技术要求高、提炼复杂等特点。目前世界上重油的地质储量约为1万多亿吨,相当于常规储量的总和。③据《油气杂志》分析,2004和2005年世界原油生产量年增长率均为1.5%,而重油生产量年增长率分别为6%和3%,说明以重油为代表的非常规油气资源正在引起人们越来越多的重视。④世界重油资源储量最大且已实现产业化开采的是加拿大艾伯塔省(AerbertaProvince)的油砂资源和委内瑞拉奥利诺克油带(OrinocoBelt)的重油资源,随着勘探、开采技术的日趋成熟和推广,加拿大和委内瑞拉这两个西半球重要的重油资源国,很可能在数十年之后,成为未来世界石油格局中除中东地区之外的重要能源权力中心。⑤

加拿大油砂资源非常丰富,集中了世界大约90%以上探明的油砂资源,加拿大艾伯塔省东北部的阿萨巴斯卡地区(Athabasca)储量占80%、北部的和平河地区(PeaceRiver)占8%、艾伯塔省与萨斯克彻温省(SaskatchewanProvince)交界处的冷湖地区(ColdLake)占12%。加拿大油砂资源主要藏于共达14.22万平方公里的这3个区域内,这一地区的油砂资源储存量巨大,估计约有1.7万亿桶的天然沥青,其中11%的储量(即大约1730亿桶)是在当代经济技术条件下可供开采的。加拿大是典型的地广人稀国家,自然资源丰富,石油储量大,可供出口的原油比重大,为美国和加拿大能源合作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加拿大自然资源部部长乔·奥利弗认为,在已经探明的石油储量当中,超过97%的石油资源存在于油砂中,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发展,这些储量可能增长到3150亿桶。美国《油气杂志》对2012年加拿大石油储量展望的评估为1736.3亿桶,仅次于沙特阿拉伯和委内瑞拉。加拿大是具有强大生产能力的能源输出国。虽然自1971年常规产量达到顶峰以来,加拿大常规石油产量持续下降,老油田产量降低,采收率下降,所发现的常规新油田规模越来越小,开发难度上升,成本提高,但日渐崭露头角的庞大非常规石油资源,正在弥补常规石油资源的缺口和产量的下降,显示出其日益强大的生命力。2011年加拿大油砂油产量为150万桶/日,比利比亚战前的总出口能力还要多。据预测,加拿大油砂油的产量在下一个十年,即到2020年有望翻倍,达到300万桶/日,仅油砂油的增量就足以使加拿大成为世界第五大产油国。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油气杂志》(Oil&GasJournal,Dec.5,2011p.26)数据制表。

随着石油价格进入“百元时代”,蒸汽重力驱油等成熟技术的广泛应用,加拿大油砂投资有了价格和利润保证。加拿大改质油砂油的生产成本已经从20世纪70年代末的35美元/桶,下降到90年代末的13美元/桶,近年来甚至降到10美元/桶以下。虽然不能与中东石油生产成本相比,但加拿大的非常规石油开采成本已经具有比较优势,其生产成本甚至比俄罗斯西伯利亚石油和巴西盐下油田更具优势。国际资本的信心也因此受到了鼓舞,据加拿石油生产者协会(CAPP)统计,2008年加拿大油砂项目投资峰值为181亿美元,2009年受金融危机影响下滑到112亿美元,2010年为130亿美元,2011年达到150亿美元,油砂投资持续两年以两位数增长,呈上升势头,体现了国际资本对未来石油需求的乐观态度和对加拿大油砂项目的浓厚兴趣。①在油源影响力上,2010年美国来自加拿大的进口石油,占美国进口石油总量的比例提高到21%,2011年更是提高到22%,日均达到200万桶,其中加拿大油砂的贡献率超过一半,为日均110万桶。②这一稳定油源供应,已经使加拿大取代了沙特阿拉伯,成为美国石油进口来源的最重要国家之一。

在非常规石油,特别是深海石油勘探和开采领域,过去十年,巴西已经超越了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深海石油生产国。在巴西延绵500海里的桑托斯(Santos)海洋盆地发现的盐下超级油田———帕拉蒂(Parati),估计可采储量即为50亿~80亿桶,这是自2000年发现的哈萨克斯坦卡什干(Kashagan)油田以来最大的新资源发现。巴西总统卢拉声称,桑托斯海洋盆地的巨大石油资源发现是“巴西的第二次独立”。巴西目前的探明石油储量为140亿桶,在南美仅次于委内瑞拉居第二位,2010每天石油产量270万桶。巴西正在迈向世界主要产油国的行列,预计未来10~15年内,巴西每天石油产量将达到600万桶———是目前委内瑞拉产量的一倍,将超越委内瑞拉,成为拉美的能源权力中心,不仅可能成为美国,而且成为未来十年世界石油供应的重要来源。③世界石油新版图的重要舞台是西半球,美国的新能源技术革命尤为引人注目,其对美国自身的能源供求和能源安全的影响将逐步显现。由于致密油和墨西哥湾海洋石油产量的增长,预计未来10年内,美国的国内原油产量将增长20%以上。美国原油产量已经从2007年的每天510万桶增长到2010年的550万桶,预计到2020年将增长到670万桶。由于国内能源效率的改善以及能源供应的增长,美国的进口石油依赖将继续稳步下降,预计美国的对外石油依存度将从2010年的49%,下降到2020年的38%和2035年的36%。到下个十年初,美国天然气产量将超过消费,预计到2021年,美国将成为天然气净出口国,其中2016年美国将成为液化天然气(LNG)的净出口国,2025年成为管道天然气的净出口国。净能源进口占美国能源消费的比重,将从2007年的29%和2010年的22%,下降到2035年的13%。①

世界石油新版图对全球石油安全以及中东石油的影响,目前还难以进行科学评估和判断,取决于非常规油气资源的开发速度、技术和市场的发展。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西半球对中东石油的需求和依赖将逐步减少。此外,非常规石油资源的开发可能会从根本上改变世界石油流动,虽然西半球仍然需要其他来源的石油,但是在数量上将会有很大变化,这种需求到2020年将会骤跌到目前水平的一半,这就意味着来源于中东和非洲的进口石油远比前几年预测得更少了。相比亚太地区剧增的石油消费量,全球石油贸易将更多地从西方转到东方,特别是石油需求旺盛的中国。所有这一切对国际地缘格局将产生重大影响,油源流动的变化对国际关系格局具有深远意味。美国的进口石油越来越远离中东地区,本国的能源安全能够得到更大程度的保证,其中东政策或有相应变化,而中东因素在中国石油安全中的权重越来越大,随着美国对中东石油依赖减小,中东可以供给中国的石油份额会有所增加,但中国等东方国家必须适时调整自己的中东政策以更好地服务国家利益。新的世界石油版图意味着全球石油供应体系将变得更加具有活力和弹性。

美国与中东石油

中东石油与美国能源安全之间的关系具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中东石油在美国进口石油需求中的比重自1973年以来一直没有超过25%,历史上最高份额是1990年的24.5%,最低是1985年的6.1%,1973~2010年间中东石油在美国进口石油中的比重平均在20%以下。二是沙特阿拉伯的独特贡献和地位尤其显而易见,1973~2010年间,在美国进口的中东石油中,沙特阿拉伯一直独占鳌头,其出口美国石油的峰值是1995年,占总计中东石油出口美国市场的85%,最低是1999年的59.9%。整个1973~2010年间,沙特阿拉伯占中东石油出口美国市场的比重平均不低于70%。三是自伊朗革命以来,美国与伊朗的石油贸易关系至今一直处于空白状态,美国已经有30多年未从伊朗进口石油了,前期缘于关系紧张,后期则加上了《伊朗—利比亚制裁法案》的限制和约束。

仅从统计资料分析,与西半球50%左右的进口依赖度相比,中东石油在美国对外石油战略中的地位和作用实际上并不突出,美国对中东石油的依赖只是相对严重。为什么美国一直强调中东石油对美国能源和经济安全的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将中东石油的稳定供应视为最高的国家安全利益呢?①世界石油新版图的悄然变化,尤其是西半球油气资源基础和供应的稳步增长,对美国的能源、经济安全的意味不言而喻,甚至意味着美国的中东政策的重大变化。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石油市场,美国等西半球国家能源安全状况得到改善的同时,并不一定意味着美国的整体能源安全得到了重大改善,如同其他国家一样,美国仍然难以豁免因为中东地缘政治与石油安全悖论而导致的全球石油供应中断和油价危机的影响。仅就石油资源的规模和数量以及地缘政治的长期影响而言,中东石油对全球经济和地缘政治仍将具有重大影响。②美国仍然难以因为世界石油新版图的变化而沾沾自喜。

首先,在过去的近30年时间里,美国的国际石油安全政策是建立在维持中东石油的自由流动,特别是建立在海湾石油自由出口到国际市场的基础之上的。“美国的海湾石油政策不只在于简单维持美国汽油价格的廉价或确保美国公司获得诱人的石油勘探合同。这些目标都不值得美国对中东的长期政治和军事干预”。③相反,美国的目标是要确保海湾石油的自由流动能够为国际贸易和国际经济提供燃料,这是美国作为全球超级大国的责任。④美国经济发展需要的石油供应当然可以通过来自加拿大、巴西、墨西哥、北海和非洲的石油供应获得充分满足。但是,“即使美国不从中东进口一桶石油”,因中东石油供应中断而导致的油价上涨不仅将波及欧洲和日本的能源安全,而且影响到全球经济的正常发展,最终美国也在所难免。①1967年、1973年和1979年石油供应中断诱发的国际能源危机均发生在中东,1973年石油危机以来美国经济损失了2.5万亿美元,西方七国总计经济增长损失高达1.2万亿美元。华盛顿至今仍然记忆犹新。②

其次,在美国的中东石油战略中,最受关注的国家一直是沙特阿拉伯。沙特阿拉伯是世界最大的产油国和出口国,并控制着世界绝大多数的剩余产油能力。实际上,沙特石油供应的突然消失对全球经济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因此,美国的中东石油政策还要“防止任何敌对国家或内部集团获得对海湾地区的控制,并利用这种控制积聚力量或勒索世界共同体”。这是美国的具体利益需要。③这从冷战时期的“卡特主义”、1990年的海湾战争、九一一后美国在中东的反恐战略以及目前美国在“阿拉伯之春”时的政策和行为中可见一斑。在新的世界石油新版图变化之际,美国的具体利益需要仍然存在。长期以来,沙特阿拉伯与美国在能源政策和安全领域的盟友关系构成了西方能源安全的战略基石,美国看重的是沙特阿拉伯巨大的石油储量、产量和剩余产能对国际石油供求与油价的决定性影响。历史上,沙特也已经充分显示了其在调节国际能源供求平衡、稳定油价方面的独一无二的作用。沙特阿拉伯的剩余石油产能是“等同于核武器的能源力量,一种对抗那些试图挑战沙特阿拉伯的领导地位和目标的国家的强有力的威慑力量。它是美国和沙特阿拉伯双边关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美国把沙特阿拉伯的剩余产能看成是其石油安全政策的基石。”④如果说,西方国家的战略石油储备(SPR)是国际能源安全的“保险政策”,沙特阿拉伯的剩余石油产能———目前每天大约150万~200万桶———也是国际能源市场的“保险政策”,可以用来抵御因为战争、罢工和自然灾难导致的国际石油市场“未预见到的石油供应中断。”沙特阿拉伯的剩余产能可以“比拟为西方国家的战略石油储备”。⑤此外,沙特阿拉伯的温和石油政策是符合美国的能源安全利益和外交战略利益的。“沙特阿拉伯外交政策的平衡作用是要把油价维持在合理的范围内,既反对油价的过高以免损害世界经济的发展,又竭力避免油价过低从而影响到产油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需要”。①利雅得的温和石油政策不仅对科威特、阿联酋等产油国的石油政策具有重大影响,而且对伊朗、委内瑞拉等鹰派产油国主张高产、高价的石油政策具有抑制作用。尽管目前美国从沙特阿拉伯进口的石油逐步减少,预计未来岁月里还会进一步下降,这并不意味着沙特阿拉伯在美国的中东石油战略中的地位下降了。相反,在可预见的将来,美国对沙特阿拉伯石油的战略性依赖只会更加突出,不会有丝毫减退。

最后,美国的能源安全要获得充分保障,客观上也需要中东地缘政治环境的稳定,长期以来中东的不稳定影响到了国际石油市场的稳定,影响到全球能源市场,也影响到美国的能源安全。时至今日,中东地区局势发展仍不明朗,突尼斯、埃及、也门、利比亚等国领导人易主,但国内仍旧处于紧张状态,民众对于动荡的余热仍未散尽。民众关心的内部矛盾问题如何解决以及解决效果如何,将决定着日后国内和地区形势的发展。“阿拉伯之春”表明,社会不稳定已经成为了影响能源安全的一个关键因素。尽管利比亚对于国际原油市场供应影响不大,但由于战争对人们对市场的预期会产生恐惧心理,直接影响到国际原油市场的投机行为和价格溢价。中东动荡风起云涌之时,国际油价也一度冲高到每桶130美元,而高涨的国际油价一直被视为全球和美国经济复苏的最大风险。从能源安全的角度看,该地区的社会基础和目前不确定的地缘战略平衡对未来的国际油价走势具有关键影响,目前,中东部分国家动荡一旦突破已有的界限蔓延至其他国家,甚至再爆发诸如利比亚的战争,美国的能源安全保障乃至世界能源市场及世界经济的稳定都将受到严重挑战。

中东石油的悖论

过去50年来,由于主宰了世界绝大多数的油气资源和全球石油产量,中东石油供应安全一直是全球能源安全争论的中心问题。在西方传统能源安全理论中,出于对不稳定的中东石油依赖的不断增长,“限制对中东石油供应中断的脆弱性”或“减少对中东石油的依赖”,一直是西方能源安全战略的主内容之一。上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为此战略目标一直在不懈努力,然而收效甚微,“限制对中东石油供应中断的脆弱性”或“减少对中东石油的依赖”不仅是理想主义的,而且是成本高昂的。全球对中东石油的高度依赖带来了一系列严重问题,从能源安全历史看,过去50多年来,该地区经历了多次石油供应中断,导致了国际能源市场供求失衡和油价暴涨。1990~1991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引发石油市场动荡,曾导致国际市场累计损失4.2亿桶的石油供应。1967、1973和1979年石油供应中断诱发的国际能源危机均发生在中东。客观地说,中东石油对当代世界经济发展的贡献显而易见,至今仍然在对世界经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然而,作为经济发展的助推燃料,对世界经济不断提供动力来源的同时,却又对国际经济与社会发展造成损失和伤害,这就是中东石油的悖论,也就是说,中东石油的权力核心地位不仅是物质性的,而且是以悖论的形式出现和发挥作用的。理论上,中东石油能够为世界经济作出更大贡献,但由于中东地缘政治矛盾的长期存在,特别是中东地缘政治的结构性矛盾长期悬而未决,地缘政治、能源安全与中东石油悖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将可能长期化,这对国际和美国的能源安全意味深远和重大。

中东地缘政治具有周期性和长期性的特点,国际能源市场供求和油价变化同时具有周期性特点,中东石油的安全、稳定供应仍将深刻受到中东地缘政治的影响。从历史经验看,中东每隔10年左右就有一次重大地缘政治事件发生,国际能源市场几乎每隔10年也会发生周期性变化,这并非巧合。迄今为止,中东能源政治的不稳定对国际能源安全和全球经济发展可能带来的消极影响仍然挥之不去,人们仍然担心中东石油的安全稳定供应会受到中东地区战争或内部冲突的影响,忧虑该地区政治上的长期不稳定可能诱发的国际油价波动,牵念恐怖主义对中东石油设施和输油管道的破坏可能造成的供应中断,放心不下中东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的崛起、中东或西方利用石油武器、石油制裁的相互对抗,仍然担忧世界大国力量在中东的角逐与争夺对中东石油自由和安全流动的影响。仅从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而言,过去50余年,中东经历了多次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而这些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对中东石油供应安全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可能导致国际市场中期和长期的石油供应损失,因为战乱减少和限制了中东国家生产和出口石油的能力。另一方面,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影响到中东国家的长期生产能力,因为战乱减少或限制了中东石油的生产投资。2003年,许多石油业内专家为,伊拉克战争之后,伊拉克的石油产量会很快恢复到伊战之前的350万桶水平,乐观观点甚至认为伊拉克产油能力可能超过800万桶,“可能与沙特阿拉伯竞争或甚至取代利雅得在该地区石油工业中的主宰地位”。现实情况却迥然不同。伊拉克战争后多年,伊拉克安全形势仍然不稳,该国石油产量恢复极其缓慢,生产和出口能力一直难以跨越历史高位,伊拉克石油对国际能源安全的贡献仍然有限。

中东地缘政治具有结构性矛盾、长期化和难以解决的特点,将长期影响到中东石油的安全和稳定供应,影响国际能源市场供求,同时意味着国际油价“不一定是稳定的”。长期以来,国际油价为何不能稳定在任何水平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政界和学界,人们从世界对中东石油的持续依赖、中东内部的政治和经济压力、中东政治和社会的不稳定、区外大国对中东的争夺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分析解释,从中可以发现,中东地缘政治具有结构性矛盾和难以解决的特点。除地区战争和内部冲突外,中东地缘政治矛盾还包括领土(海)争端、宗教、民族矛盾与冲突、伊斯兰极端势力与反西方、反殖、反世俗化的民族主义、恐怖主义、核扩散、运输安全、经济社会发展与民主化诉求等问题。其中,阿以或巴以矛盾的长期悬而未决是中东地缘政治矛盾的结构性体现,在此不再赘述。仅从政治和社会稳定而言,中东缺乏政治和社会稳定的坚实基础。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石油收入深刻改变了中东社会,但是,迄今为止中东几乎缺乏相应的政治变化以“应对越来越多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的抱负诉求”,中东社会仍然是政治、经济失衡和代际冲突的社会,缺乏稳定的社会基础,近期中东局势变化的深刻诱因也是源自中东社会的政治经济失衡。从区外大国对中东的争夺来看,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中东政策深刻影响着中东地缘政治发展。一方面,美国为中东提供了大量的军事、政治和经济支持以获取中东石油;另一方面,美国的中东政策却又破坏了中东的政治稳定。美国的中东政策与能源安全政策具有一致性,同时矛盾与冲突也显而易见。美国的中东政策有多个目标:冷战时期的政策目标包括防止苏联对中东地区的争夺与控制、在阿以冲突中支持和偏袒以色列、确保海湾石油对美国及其盟国的安全供应等;①冷战结束特别是九一一恐怖主义袭击以来,美国的中东政策一直在反恐战争、中东的民主化改造以及能源安全之间相互竞争。美国长期以来支持和偏袒以色列的政策是中东长期矛盾、冲突与频发战争的根源之一,也是1973年阿拉伯国家动用“石油武器”引发第一次石油危机的重要原因。1979年伊朗革命导致的第二次石油危机与美国的中东政策,特别是美国对巴列维王朝的政策也不无关联。美国学者也承认,美国相互矛盾的中东政策首先使自己“成为了自己政策的人质”。这是华盛顿自我塑造的“美国困境”,其根本原因在于“国内支持和增强以色列的需要与同阿拉伯世界保持友好关系的战略安全利益之间的冲突”。在矛盾与冲突面前,华盛顿选择了前者,作为其首要和关键的战略利益目标,能源安全则退居其次。“美国困境”也是华盛顿不愿全面、公正与合理解决中东和平问题的结果。“如果我们把优先权给予石油安全,那么,解决阿以冲突就不得不是首先和优先考虑的事项。”美国的中东和平努力(1979年《戴维营协议》与1979年3月的《埃以和平协议》乃至《奥斯陆协议》等)也确实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中东和平进程问题,其对以色列长期支持与偏袒的政策一直延续至今。

中东地缘政治风险深刻影响着中东石油工业的发展,投资和剩余产能不足将是中东石油安全的最大问题。虽然中东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中东石油工业的投资和产能扩大问题一直深受关注。国际能源机构和美国能源署预计,全球新增石油需求的绝大多数要由中东产油国来满足,需要中东产油国增加它们的投资,或者向区外投资者开放其上游油气投资机会。国际能源机构多次警告说,为了满足未来全球的石油需求增长,中东国家需要把其油气供应投资额每年增加一倍。然而,国际能源机构也注意到,中东国家政府“过去和现在都不愿采取迅速和大规模的扩张计划进行投资”。沙特阿拉伯、科威特等中东国家仍然奉行传统的资源民族主义政策,至今仍然限制国外资本对其上游石油工业的投资;上世纪80和90年代国际能源市场的低迷也阻碍了产油国的投资热情;产油国国家石油公司资金不足和缺乏投资决策也影响到了中东产能的扩大。此外,地缘政治风险,如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伊核危机、伊拉克安全形势等因素也阻碍了区内外的投资热情,地缘政治风险的影响不容低估。中东石油供应链中的剩余产能或“安全边际”有助于弥补国际石油市场发生的供应中断或短缺,然而,这一“安全边际”一直在萎缩,2004年降至历史最低水平,近年来沙特阿拉伯的剩余产能虽然有所增长,但与历史高位相比,仍然令人不安。目前世界上唯一拥有剩余产能的国家只有沙特阿拉伯,沙特阿拉伯目前的剩余产能只有150万~200万桶,石油市场非常脆弱,能源安全风险巨大。

从地缘政治、能源安全与中东石油的悖论的角度看,美国的能源和经济安全还将长期受中东地缘政治的影响,这是因为:首先,从能源安全的角度看,以合理的价格获得充足、稳定和多元化的油气供应是世界和美国能源安全的战略目标,油气供应中断和国际油价的暴涨暴跌是美国能源安全的最大风险和挑战。历史上,国际石油市场供应总是麻烦不断,国际油价也从来没有稳定过,或者仅是相对稳定,这不仅仅是市场供求基本面的问题,国际能源地缘政治特别是中东地缘政治的结构性矛盾的影响不容忽视,相当程度上可以说,地缘政治力量对世界石油市场的影响如同经济因素的影响一样大。①其次,中东能源地缘政治能够影响国际能源供应链的任何环节,影响国际油价的变化。近年来,中东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化对国际能源安全和美国的能源安全具有重大的警示意义。当前的中东局势仅是其地缘政治结构性矛盾的再现,这意味着中东油气的安全和充足供应仍将长期不稳定,意味着国际油价不会稳定在任何水平上,同时意味着美国的能源安全将长期受到中东和其他地区地缘政治的影响。再次,从历史和客观角度看,尽管美国实力超强,总体上美国仍然缺乏应对国际能源政治及风险的能力,美国的中东外交政策也不允许华盛顿在包括中东在内的国际能源地缘政治问题上大有作为,更不用说美国目前对中东的掌控能力下降的问题了。目前的中东变局是对美国能源安全的再次警示,美国的中东政策屡次使自己成为“自我设陷的牺牲品”和中东能源地缘政治的“人质”,这不能不是一种巨大的悖论和讽刺。

以上分析表明,尽管世界石油新版图的轮廓正在出现,美国能源安全环境将得到改善,美国全球和地区战略的灵活性和选择性增加,但美国目前的石油进口绝对量还相当大,美国未来要完全达到能源独立不仅希望不大,而且在全球化时代完全不可能。石油不仅是全球大宗商品,而且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和全球权力结构的重要要素,美国不可能、也不会放弃对全球石油的争夺与控制。在此意义上,美国不可能、也不会远离中东,远离中东石油,中东石油的权力核心地位仍然难以撼动。问题在于,中东石油的物质能量、在全球能源结构中的核心地位以及其对世界经济和政治作用的异化,才是国际社会和美国应该反思的问题。

注释略

来源: 《西亚非洲》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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