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潜:因为惨烈 所以震撼

——读杨显惠《定西孤儿院纪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36 次 更新时间:2013-01-07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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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潜  

杨显惠,一个被称为“史学的门外汉,新闻的越位者,文学的边缘人”的作家,近年来走红文坛,《夹边沟纪事》、《告别夹边沟》、《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等作品,屡屡登上畅销书排行榜。今天我要说的即是《定西孤儿院纪事》。

首先介绍一下背景。大跃进期间,全民炼钢,大办水利,农民被强迫丢下农活去“找矿”、“炼钢”、“修水库”,大量成熟的庄稼烂在地里,或因收割草率而大量抛撒。再加上各地严重的浮夸虚报产量,使国家征购粮食的任务成倍增加,留给农民的口粮所剩无几。而就在这时,人民公社却在大办公共食堂,浪费粮食。至1959年春,许多地方已出现饿死人的现象。这其中,河南、安徽、四川、甘肃等地成为重灾区。甘肃严重缺粮的有七个县(市):武威、民勤、通渭、陇西、岷县、静宁等县和张掖市,其中又以定西为重。据调查,在1959年到1961年的大饥荒期间,定西专区通渭县发生了与河南“信阳事件”同样惨烈的事件,饿死9万余人,占总人口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1958年全县总人口27万余人),70%以上的家庭有死人,有的全家都死绝了,大量尸体无人掩埋,1000多个孩子失去了亲人成了孤儿。通渭县大量饿死人的事,除了高层以外,对外严密封锁信息,直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外面的人对此仍然知之甚少(杨继绳《通渭问题》)。对这场掩盖了四十多年的悲剧,杨显惠用文学的形式形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就是《定西孤儿院纪事》(除通渭外,书中还涉及定西其它几县)。

《定西孤儿院纪事》表现的是受苦人的绝境。“父亲”曾打算出门要饭,可是连这个自由都被剥夺(因为要饭会给社会主义抹黑),只好躺床上等死。最后果然饿死(《父亲》)。一家人饿死三口,家人连抬出去掩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死人和活人同睡在炕上(《独庄子》)。流浪乞讨的秃宝宝,为了取暖,经常钻别人家的炕洞,差点让烟熏死(《炕洞里的娃娃》)。另有一家三口在讨饭的路上抢到面粉吃,因不知道节制被活活胀死(《华家岭》)。饥饿的人以草根、榆树皮、谷衣、荞皮为食,郁结不能消化,上一次厕所时需用筷子往出掏,鲜血淋漓。更有甚者,出现人吃人的惨剧:扣儿娘就将儿子和女儿的肉煮着吃了(《黑石头》)……匪夷所思,骇人听闻,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然而同饥饿相比,更为可怕的是人的恶。为了预防饥荒,“父亲”将两缸苞谷埋在土中。搜粮队拿着铁棍将院子、猪圈、厕所和住房都捣遍了,浆水缸都用铁棍搅着看了。“父亲”经不住搜粮者的批斗、毒打,终于坦白了。队长带人将苞谷挖走了,连缸也抬走(《父亲》)。为了躲避搜粮,“奶奶”将七八斤扁豆放在草窑里,用草埋起来,不放心,放到被窝里、揣到怀里、最后藏到已经饿死却无力掩埋的爷爷的身体底下……最后,仍然无法逃脱搜粮者的“火眼金睛”。搜粮者对将人的腿子打折(《独庄子》)。十七岁的姐姐领着弟弟乞讨,仅仅为了在羊圈的热炕上留宿一晚,免得被冻死,被放羊人夺去了贞操(《姐姐》)。十八岁的哥哥钻进地里捋谷穗吃,叫队长看见了,拿棍子打,打得头像南瓜大,耳朵里往外流脓流血,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后死掉了(《黑石头》)。……栓栓奶奶只因在野外尿尿被王书记撞见,王书记斥责:你胆敢在我脸前尿尿,你不是在党委脸上尿尿吗?你是在往共产党脸上尿尿!你是个反革命分子!随之一阵毒打(《走进孤儿院》)。……恶行已经不胜枚举。

是饥饿将人性中的“恶”放大了吗?那真是一个的不可思议的时代,邪恶、暴行被一再鼓励和提倡,淳朴和善良却遭到肆意摧残和践踏,直至文革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这对我们的社会风气、伦理道德造成致命的戕害,看看当今一些人的自私自利、见危不救、冷漠围观等等现象就知道,其负面影响直到现在仍然不能消除。

但是,即使在这样严酷的现实中,依然有人性的光芒在闪烁,依然能感受到温暖的力量。这种温暖不仅普遍存在于亲人之间,也存在于陌生人之间。儿童福利院的保育员上官芳,像亲人一般对待孤儿。当时二十多个孤儿头上长疮,别人都嫌难闻,可上官芳每天要给他们抹药水,先把脓痂泡软,再刮,刮完了用火罐拔脓,拔完了再上药(《炕洞里的娃娃》)。从通渭往定西拉运孤儿的途中,儿童福利院的教导主任王兴中,表现得宽厚温和(《顶针》)。在乞讨的路上,姐弟也遇到好心的饲养员老汉、大妈、刘寨的老俩口等(《姐姐》)。还有蔓蔓、李毓奇、常奶奶、幕老师等。……在绝境中,这些普通人的善良显得弥足珍贵。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希望所在。

读《定西孤儿院记事》,感觉就像在读《夹边沟记事》,其语言风格、写作手法如出一辙,纪实性的笔调,冷静客观的白描,但是感情仍然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据说,杨显惠每年都要带上两三万元,走访,收集素材,直到钱花完了才回去。如此吃苦耐劳而又“笨拙”的创作方式,在这个快餐式的写作时代显得另类。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惨绝人寰的悲剧才得以再现,才给我们以巨大的震撼,犹如锋利的麦芒,刺痛人们麻木的神经,它在警示人们: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直面历史,而决不是回避和遗忘;如果我们不懂得反思和忏悔,后果将会多么的可怕。

作者:高潜,曾在《飞天》、《西北军事文学》、《文学自由谈》、《诗神》、《甘肃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文多篇。曾在《工人日报》发表散文《要命的书》(199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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