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辉:垃圾风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4 次 更新时间:2012-12-02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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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辉  

谁也没有想到一袋垃圾会闹出三条人命。可它就在东街那个特殊的环境、那个特定时期和那些特定人们的相互碰撞下发生了。

这事得从玉环东街说起。

玉环东街原是个郊区生产队,二十多年前城市扩建被划为城区,老房子都拆了,集中连片盖了新房,几经规划整建,现在形成一天背街,呈东西向,居民以街为界南北分布。这里是典型的城中村,一户一院,都是自己盖房,房屋参差错落,全看主家的经济实力和审美趣味,不过家家户户都有院落和大门相隔,虽然是城区了,但还带着北方传统农户的特点,东街就像一个狭长的盒子,把原来分散的农户住宅按规矩装在了一起,唯一不同的是原来家家户户都有的垃圾堆和厕所,现在被公共垃圾台与公厕取代。但是,东街几百户人家只有一个公厕和一个公共垃圾台,公厕与垃圾台相距一百多米,隔上十天半月的有专人清理垃圾台,至于公厕掏粪就有些麻烦,没有专人管里,时不时的有两户远郊农民来拉大粪,都不定期,全看人家的意愿和方便,有时实在溢满了,东街就找人捎话赶紧来拉,要不然麻烦大了。

话说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东街前后的公厕都实行了收费,东街依然是免费公厕。最后一个免费公厕,如果没有亲临,你也许无法想象得有多大的吞吐量才能维持正常。这么说吧,三四天不掏粪,粪池就溢满。整个东街居民和家家户户的房客、过往行人、农贸市场的小摊小贩都在这里方便。因为不收费,管理监督也稀疏,有些不自觉的就胡扔乱整,天黑上厕所时捎带着扔垃圾,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垃圾台,那些人就是舍不得多走几步,厕所墙根和粪池里时常出现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半年之内就发生了三次堵厕。拉大粪的也不愿来,嫌东街公厕脏东西太多,拉回去也不好当肥使。每次堵厕,粪便溢出来,到处都是,臭气熏天,人都没法下脚,成群结队的苍蝇直往人脸上扑。每次堵厕,东街居民只好到四邻的公厕方便,一次两角钱,算算,若是一家五六口、七八口人,光上厕所得多少钱?细水怕长流,住家户过日子,又不是出差游玩赶场儿,今儿去了,明儿走了,只此一回就算了,日子一长都喊受不了,转而就大骂那些不自觉的缺了八辈子德,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害得大家进时容易出时难,一个拉撒就把东街人搞得焦头烂额,想起来就闹心。

东街有个热心公益的人叫马大爷,退休在家,身子骨硬朗,爱管闲事,一堵厕,十天半月的看没人管,马大爷就挑头张罗着寻人掏粪,跑前跑后白搭功夫不说,还得自个贴补些烟茶。现在的事倒过来了,过去生产队时,拉大粪的要求人,现在是求人拉大粪,还要倒贴烟茶。东街到了第四次堵厕,马大爷说我也管不了啦。这样下去可咋整?马大爷不管,其他人更不愿意抻头,反正是大伙的事,总有人管。你不抻头,我也不抻头,大家都等别人抻头,结果是谁也不抻头。

拖到一个月时,几个村干部也熬不住,拖家带口的,都是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皆为头等大事,虽说厕所十分不雅,但又非去不可,憋急了,也跟救火救水一般刻不容缓,于是终于研究决定重修厕所,实行收费,本村村民免费。

乡下人进城骂城里人抠门,上个厕所都要钱,他们哪里知道现如今在城里不要钱的厕所根本行不通。正经八百的城里人,大多住在单元房里,卫生间自带,不会出现拉撒问题。到单位上班,单位有洗手间,也不会和人去挤公厕。城里人先前住平房用公厕时,都是居民户,大家也还自觉,一般不会乱扔。东街就不一样了,东街居民本来就是农转非,又赶上了人口大流动。那些进城不久的乡下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广阔天地里,随地一泡大小便,压根成不了问题,乡村那个容纳场太大了,人那点拉撒就像沧海一粟九牛一毛,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城市不行,城市给了人最大的方便自由,也给了人最苛刻的限制。

因为下水道堵塞,东街就发过几次大水,脏水溢到街上,数天不退,越积越多,漫过膝盖,烂菜叶子烂果子塑料瓶塑料袋废纸屑浮在水面,悠悠荡荡地泛着呛人的臭味。每次堵水东街人都苦不堪言,街道成了臭水河,行人车辆上不了街,只好歇着,人们得穿上高腰雨靴绕道走。

于是东街的原住民讨厌那些乡下人,可是家家户户又在极力招揽房客,唯恐房子空下了,他们需要房租来维持生活,房租是东街人的主要经济来源。每个房东都想留住自己的房客,又都讨厌别人家的房客。很多房客也不喜欢东街,可他们又必须住在东街,这里环境差,可房价便宜。东街是落后肮脏的,东街又是很多人需要的,东街在城市化进程中是有功劳的,但东街又让许多人充满了哀伤与痛苦。

二个月后,一座内外贴瓷砖的漂亮公厕立在东街,同时贴出公告,公开招聘管理人员,投标竞争,择优录用。然而不知为什么竟无人应聘。这样,漂亮的新公厕又成免费了。可是到了第三个月,漂亮的公厕又发生了堵厕,粪池溢满了,谁也进不去,东街人又无厕可上了。

这天,马大爷和几个热心人在粪池里掏了大半天,清理出一堆垃圾袋,马大爷又给拉大粪的耿明打电话,打了好几次,让他赶快来。耿明不愿来,说家里正忙着走不开。马大爷知道他嫌粪池垃圾多,前天耿明来看过,直摇头。没办法,马大爷拿了两盒烟一包茶叶,亲自骑车去叫耿明。耿明正靠在自家院里的柴禾跺上晒太阳,看见马大爷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心里就明白,赶紧起身招呼马大爷。马大爷说明来意。耿明很不情愿,嘟嘟囔囔的,可是一看马大爷王朝马汉地亲自来,还带了烟和茶叶,实在抹不下面情。再说了,耿明每回去拉大粪,马大爷回回都很热情,端茶发烟不说,还亲自帮忙。耿明只好去开车,那是一辆拖拉机改装的拉粪车。

“你先开车走吧,粪池都清理过了。我骑车后面来。”马大爷说。总算把耿明请动了,心里很高兴。

这次清理拉完后,随即贴出一张安民告示:严禁在厕所扔垃圾,违者,一经发现,罚款50——100元,打扫厕所一个月,敬请各位公民自觉遵守,互相监督。举报者,奖励30——50元。当然,这是民间的自发告示,是马大爷和几个热心人商量后找人写的。不过,得到大家认可,堵厕让人们太不方便了。

马大爷和几个热心人找到村委会干部,要他们尽快招聘管理。村长说,“难啊,大家都在算账,管理费用高了村民不愿意,费用低了没人应聘,不合算嘛。”马大爷说,“本村村民不要钱,其他人按公厕收不就得了?”村长说,“你说得轻巧,房客也按外人收,人家能愿意?无端加大生活成本,招房客就难了,大家也不愿意。”马大爷听了也觉得头疼,只是催道,“不管咋样,你们村委会得快点拿出办法来,没人管理维持不了几天。”村长说,“我们尽快想办法。这期间就麻烦各位辛苦一下,代劳代劳。”

为了切实制止乱扔,马大爷还在暗中观察。这晚又是夜深人静时,马大爷在暗中有些犯困,恍恍惚惚中有个黑影提了袋垃圾进了女厕所,很快又空手出来,轻手轻脚,疾步快走。马大爷猛地惊醒,一激灵意识到什么,就见一个高挑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45号院的巷子口。马大爷急忙到厕所去看。“有人吗?”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女厕所又黑又静,因为没人承包管理,厕所一直没安灯。马大爷顾不了那么多,打开手电一照,果然有一袋垃圾扔在粪池里,赶紧向45号院追去,远远地看见那个女人进了45号院门。

45号院住着刘氏三兄弟,刘老大与刘老三曾因分家时争二间老房产生积怨。分家早啦,那时还是生产队,这里还是郊区,种着地,他们的老人都还在。那个年月还兴讲点风格,分家从实际出发,在两位老人的说和下,儿女一大堆的刘老大得了房,刘老三在钱财上多分了些。那时乡风民气还算淳厚,隔三岔五的,还有评选,某某先进啦,某某模范啦,某某移风易俗啦,某某尊老爱幼啦,某某讲风格高姿态啦,公开树立和民间的口碑宣传无形中也激励并约束了人心。刘三婆对分房不高兴,和事佬刘老三就劝老婆:“够住就行了,要那么多房谁住?又不能当饭吃。亲侄儿住去,肉烂了在锅里,好歹做个人情,也罢了。”

刘老三没有想到以后会被城市化,房子才真正值钱,多得的钱财顺水而去,早就花没了,房却一个劲地增值。无儿无女的刘三婆更是耿耿于怀,愤愤不平,并推而广之,恨屋及人,老大家招的房客也一概不待见,总要鸡蛋里挑骨头,没事也找事,欺负欺负房客。刘老三也觉得吃了亏,心里不平衡,可分家早已水过三秋,老大家新房都盖上,现在说啥哩,当年就没争过来,老大家人多势众,现在自己家两根朽木,明摆着的事情,羊肉吃不上,定惹一身骚,算了,打打肚皮官司,自个儿泄泄火气。人老心也就小,刘三爷日薄西山,又没个儿孙支撑门面,晚景就有些凄凉,加上这两年村上的分红越来越少,老两口又没别的来钱门路,心里就十分不受用,有时也免不了对老大家的房客脸脸色色的。

说来也该有事。刘老大这回招的房客,竟然一住就是四年,差点没把刘三老两口嘴巴气歪。那房客姓杨,排行老二,人称杨二哥,满肚子重男轻女老观念,认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生儿子,今生决不罢休。老大秀枝是个姑娘,生下第二天就要送人,被老丈人得知抱走,就一直在老丈人家抚养,吃喝拉撒杨家从没管过。然后,杨二哥就带着杨二嫂漂泊流浪,开始超生旅程。他们在漂泊途中生下了老二和老三两个姑娘,最后在东街45号院落脚,生下第四胎,终于是个儿子。这下乐坏了杨二哥,他认定45号院是块风水宝地,能生儿子就能养好儿子,就要家里人凡事忍让点,莫与院里人争犟,好赖在这里把儿子养到上学再说。儿子生下后,大女儿秀枝就辍学从老家来到东街带弟弟。

这四年刘三婆没少找事,可杨家就是不接茬,石头大了绕着走,还能怎样呢?上次三岁的儿子尿在三婆门口,三婆好一顿大骂。杨二嫂大气不敢出,用水冲了拖了,直赔不是。三婆还是不依,鼻一把泪一把,骂骂咧咧闹腾了半天,直到筋疲力尽,才拄着拐棍去买菜。杨二嫂也是又累又乏,赶了半晚上的活,原指望歇一歇呢,偏偏碰上这档子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身累心也累啊。

按说呢,刘老大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毕竟杨家是他的房客,房客也是人嘛。可刘老大自觉分家时有愧于老三,便装聋卖哑眼睛瞎,蔫吧着不说话。刘老大心里清楚,老三家醉翁之意不在酒,骂房客实际是骂他呢,不惹老三家,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只要房租到手,其它嘛,牛打死,马打死,与他刘老大有何相干?老三与他好歹是同胞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房客算什么,今儿来了,明儿走了,走马灯似的,人走茶就凉,但房是空不下的,租房的等着哪,他才不会为房客与老三家翻脸。乡邻骂呢,会说他刘老大仗势欺负亲兄弟,无情无义。刘老大用沉默来弥补对老三的亏欠,却无视对房客的伤害。当然啰,房东与房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怨不得了。

认真说起来,愿挨的只有杨二哥,他的妻女们早就想搬走,早就受够了窝囊气,天地如此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偏要在此受人的瘪子气?杨二嫂和三个女儿想回老家,想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那里没有冷眼歧视,没有无事生非,没有鸡蛋里挑刺。可杨二哥执意不搬。他将自己的偏执与蛮横强加于妻女,却不知已深深埋下了隐患。

马大爷追到45号院,喊醒一院人都起来,问刚才谁进的院。

杨二嫂一脸坦然说:“我。我刚进的院。怎么啦?”

“你刚才给厕所里扔垃圾了?”马大爷说。马大爷一看是杨二嫂,怔了一下,语气和缓了,心里嘀咕,怎么会是杨二嫂?

“怎么会呢!我刚从餐馆回来,正准备倒水洗脚。”杨二嫂笑了一下回道。她压根没当回事。

“不是你是谁呢?”马大爷也有些晕了。他追到45号院时,只有刘三婆家和杨二嫂家的灯亮着。但看杨二嫂那神情也不像装的,况且,街坊邻居的住了四年,马大爷也知道杨二嫂是个本分厚道人。

刘三婆说:“就是你!我看见你进的门,随后马大爷就进来大声嚷嚷。”

杨二嫂进门时确实被三婆看见。那会儿三婆被老鼠撞翻菜盆声惊醒,刚坐起来拉开灯,就听大门响,就从窗缝里看见杨二嫂进了院门,又小心翼翼关院门。

“深更半夜的,又出去勾引男人。”三婆还骂了一句。

被三婆吵醒的刘三爷说:“吃自家饭,总操人家的心,你累不累?又没人给你发奖金。”刘三爷裹了裹被子偏过头不理三婆又睡去。刘三爷虽说也恨屋及人,但杨二嫂贤惠忍让过人,有时也觉得自己老婆胡搅蛮缠太过分。刘三爷眼睛还没闭实,就听见马大爷一路喊着过来使劲砸大门……

杨二嫂听了三婆很武断的指正,一改往常的低眉顺眼分辩道:“三婆,你看见我进门,这不假,可你看见我提垃圾袋出去了吗?”

三婆被问住了。但三婆压根没把杨二嫂放眼里,依然很武断很蛮横地说:“你自己说不是就不是啦?马大爷亲自拿住的,有赃物在,你想赖也赖不成!”

“我可没说是杨二嫂。这事情哪里有漏洞呢,咱可不能冤枉好人,放走坏人。”马大爷说。马大爷反感三婆的武断,三婆的德行一街人都知道。

杨二嫂也一再说自己根本就没去厕所。

马大爷拿住了赃,刘三婆指正了人,杨二嫂也承认刚进的门,但杨二嫂一口咬定刚下班回来,没上厕所,更没扔垃圾。

马大爷犯难了。明明白白的事情扑朔迷离起来。

几个村干部被叫了来,村长是从麻将桌上极不情愿拽来的,还来了很多看热闹的。虽然是春寒料峭,夜里还很冷,但听说抓住了祸害都跑来了,人们都很兴奋,情绪高涨,闹闹嚷嚷的,说什么的都有,大家对这件事情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和热情。

村长三言两语问了情况,就做了决定,“人赃俱在,还有啥说的!从严处理,前几次的一块算。三令五申,还要乱扔,得了!还有点王法没有?也太不把我们东街放眼里了!”村长是东街的最高行政长官,村长的话就等于板上钉钉。

一些好事者也跟着附和,嚷嚷着要严厉惩罚。

村长说完就扬长而去。今晚村长手气挺好,他一直惦记着牌局。

杨二嫂只是哭。杨二哥不敢惹众怒,就骂媳妇。

“你老婆到底扔了没有?”有人看不过眼问道。

“没有。……哦,不……扔……扔……我,我不知道……”杨二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很是暧昧。

围观者中就有人摇头:“这男人……”

这时,楼上的房客秦儿披着大衣站在人群里浑身发抖,不时看看她的房东刘混混。

刘混混突然大声喊道:“秦儿,你抖啥呀?”

人们的目光一下集中到秦儿身上。秦儿一惊,有些慌张,赶紧低下头说:“我……我有些冷……”秦儿裹了裹大衣退到人群后面去。

刘混混脸上带着不可琢磨的奸笑,大声喊道:“谁做下了缺德事情,谁心里亮清,真是害人精!这回逮着了,再不处理,咱东街人可真成了王八。”

人群里问:“谁是害人精?”

“是……是——”刘混混欲言又止,顿了顿,又模棱两可卖关子:“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我不知道。谁扔的谁自己知道。”

人群里就有人骂混混说了个屁话。

三婆仍然很兴奋,坚定不移咬定就是杨二嫂,为了证明自己说得对,三婆喋喋不休说着杨二嫂有多少恶习,如何脏乱,小院如何被杨二嫂一家人霸占。人群里就有人笑三婆,有人反问三婆,“三婆,你怕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呢!你要是有房屋出租就不会睁着眼睛瞎说了——那杨二嫂可是咱这条街上干净利落的西施呢。”“你要是说别的女人扔了我还信,说杨二嫂扔垃圾我就不信。”人群里有几个人附和,“就是,就是,杨二嫂就不会做缺德事。”“今晚这事蹊跷,肯定哪里出了岔子。”人群里很多人也相信杨二嫂的辩解,也觉得不像是杨二嫂干的,可村长已经定了性,自己不好和村长对着来,怕传到村长耳朵里,村长不高兴,于是随声附和打哈哈。三婆没有想到自己的用意适得其反,越发恼怒起来。三婆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谁都知道她见不得老大家的房客,房客住的越久越会成为她的眼中钉。

刘老大看村长走了,众人还不肯散去,不耐烦地大声喊道:“都走吧,都走吧,你们不睡觉我还要睡哩。我要关院门了。”说着往外撵人。

刘混混是刘家老二的儿子,十岁上死了爹娘,又无兄弟姐妹。本来说是要过继给刘老三顶门,刘三婆暗暗请人算了一卦,说啥也不要了,三婆忌讳混混是个克人命,克死自个爹娘,克死兄弟姊妹,命凶命硬,挨上谁谁倒霉。而混混的姥姥则谈嫌刘老三两口命中无子,怕混混过继给他们沾了晦气不吉利,会折命,也竭力反对。混混的母亲是他姥姥最疼爱的女儿,女儿死了,自然格外疼爱女儿的儿子。最后舅舅将混混接去抚养。刘老大和刘老三都不答应,说他舅舅想图老二的家产,刘老大提出收养混混,他说自己儿多女多,不怕混混的克命,无奈混混死活不进大伯家的门。扯皮了一阵子,老舅家势力大,不怕刘家胡搅蛮缠,带走了混混,接管了家产,刘老二的四间房屋,租出去三间,房租钱为混混留着,还有一间存放混混的家具杂物。混混从小就不学好,二十岁时,舅舅看他不成材,尽惹事,就送他回了老屋,自个儿撑门立户自个儿过。舅舅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把存的房租钱当着他大伯和三叔的面交给混混。混混快活了几年,带回一个年轻女子没结婚就住一块,后来那女子又跟人跑了。混混干脆辞了工作,无牵无挂,浪逛胡混,混到三十岁还是光杆司令。

秦儿是混混的房客,楼上两间房秦儿全租了,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厨房,兼放杂物。虽然秦儿像模像样在过日子,但她男人一个月来不了几回,且形色匆匆,行动诡秘,混混就猜到七八分,秦儿定是那男人包养的小三。他也想打秦儿的主意,无奈秦儿横竖不上钩。秦儿见了混混,总是有礼有节,客客气气,不远不近,不卑不亢,保持距离,也从来不拖欠房租水电费,混混也就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了。

这天下午,混混吃了一碗羊肉泡,又啃了两个猪蹄,撑得一晚上肚子不舒服,拉又拉不下来,混混难受得直揉肚子,嘴里骂道:“嗨,他妈的,吃进去容易,拉出来咋就这么难!”混混难受得睡不着,楼上秦儿又一直在收拾东西,不时叮铃哐啷的,烦得他在心里直骂秦儿。好不容易那泡屎终于有了要出去的意思,混混赶紧跑厕所。拉完之后,如释重负,浑身那个舒服,舒服得混混竟一路哼了酸曲儿往回走。

正要进屋,秦儿提了袋垃圾下来,插身而过时,秦儿还冲他笑了一下,对过的街灯照过来,秦儿的脸色有些惨白。刘混混当时没介意。秦儿很快就回来,秦儿上楼时脚步声很响,混混还在心里骂,这狗日的女人干啥都麻利,又年轻漂亮,可惜我无福消受,正心里骂着,又听见院门响,隔不一会儿就是马大爷大喊大叫砸院门,然后是……

从马大爷喊醒一院人,追问谁扔了垃圾,混混就明白好事来了,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

外人都走了,刘老大缩头耸肩嘴里嘟嘟囔囔关了院门,他嫌冷嫌人们搅了他的好觉,至于是不是杨二嫂扔了垃圾,他才不关心不去想呢。

院子静下来。偶尔传来杨二嫂的啜泣和杨二哥的责骂。

刘混混高兴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他手舞足蹈,心花怒放:“这回……时来运转,天赐良机,看你个小美人往哪里跑……”混混定了定神,换了双轻便鞋,轻手轻脚上楼轻轻敲开了秦儿的卧室。如果在往常,秦儿会细声细气地说:“大哥,太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吧,我已经睡下了。”这回秦儿没法把混混堵在门外,秦儿甚至都不敢怠慢。秦儿穿了件水红色羊毛衫,外面罩了件香色棉背心,更显得高挑婀娜,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还没放下来,由于恐惧而怯生生的,看着混混进屋,很不情愿又不得不一口一个大哥,递上烟又倒上茶。因为电暖气一直开着,屋里很暖和。此刻 混混以救星和保护神的身份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秦儿的殷勤和恭敬,他四平八稳,深深陷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慢慢吸烟,很优雅地吐出一个个烟圈,仿佛彻底忘了刚才的事情,正陶醉在香烟里,好半天不说话。诚惶诚恐的秦儿坐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躲过了刚才那一难,怎么躲过眼前这一劫呢?

混混掐灭烟头,按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秦儿,你这沙发真是好沙发,坐上去舒服极了。你的电暖器也好,这屋里一点都不冷。这屋里的所有摆设也好,舒服,顺眼,人来了就不想走啊。”混混东拉西扯的,不提刚刚的事情,故意吊秦儿的胃口,让秦儿心虚发急。看着秦儿极力掩饰恐慌的样子,混混很受用。从心理上捉弄够了秦儿,烟也抽了两根,茶也喝了,还续了两次开水,混混才对秦儿说:“你这次闯大祸了。”

秦儿赶紧分辨道:“我发誓,就扔了这一回。我原来是想上完厕所就去垃圾台的,可……又黑又瘆人,我好害怕,厕所刚好又没人,我想,就这一次……”

“人家管你几次?跑了的不管,抓住的不放,谁让你撞上了!知道大伙有多恨吗?那厕所堵了一次又一次,人都恨不得崩了你。你想想,谁一天不上几次厕所!”混混假惺惺地义正词严,不给秦儿一点侥幸和宽慰。

秦儿央求道:“大哥,求你一定帮帮我。”

“我倒是想帮你,可咋帮?这事不好帮。你看这一年多来,咱东街人为个厕所造了多少孽,今儿马大爷好不容易拿住了,群情激愤呢,你也看见的。我帮你——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遭人骂呢,我可不想和大伙作对。”混混故意说得有情有理。

“大哥,这事只有你知道,你不说,没人知道。”

“——啥,要我当恶人?我帮你隐瞒了,那杨二嫂就得倒霉。我在你这里做了好人,我在杨二嫂那里就成了大恶人,那我不等于诬陷杨二嫂吗?你说我这心里啥滋味?”混混说。混混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大善人,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正义之士。

秦儿被抵死到墙角,好说歹说混混还是不松口,还是不帮她,无路可走的秦儿“噌”站起来,不禁把脖子一梗:“那你要咋?头砍了碗大个疤,杀人不过头点地!就一袋垃圾,不犯也犯了,要打要罚我认!要不,我现在就去给马大爷说清楚,省得你们冤枉人。”

秦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着就往外推混混:“你也请回吧。我这就去找马大爷。”秦儿说着又转身去拿大衣。

混混被镇住了,软下来,把秦儿的大衣夺过来扔到沙发上,“哎哎哎——我可没说不帮你!哼,不帮你,我早把你供出去了,还等到这会?你是我的房客,胳膊肘还能往外拧,是不是?那边,我三婶咬定是杨二嫂,这边,你不说,我不说,就是包青天在世也干着急,对不对?就这么定了。”

“可杨二嫂平白无故……背黑锅,”秦儿似有不忍,“能不能……我们想个办法……钱,肯定是要罚的,要不,我私下里把钱给杨二嫂?或者……”

混混冷笑道:“你可是菩萨心肠!我问你,杨二嫂凭什么接你的钱?杨二嫂凭什么为你枉担罪名?仔细想好了,该怎么着,自个拿主意,别到时说我没帮你。真是,脑子进水了!没人当替罪羊,你怎么逃脱?”

秦儿没了主意。是啊,凭什么给杨二嫂钱呢?杨二嫂凭什么接受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秦儿乱了方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也许混混说得对,杨二嫂是替罪羊。

混混看秦儿定下心来:“秦儿,我可是替你担了风险,又当了大恶人。”

秦儿明白混混的潜台词,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没数就递给混混。

混混用手挡了回去:“你看大哥我是缺钱的人么!”说着就势把秦儿揽在怀里箍紧,“大哥我不要钱,大哥只要你这个人。”

秦儿挣扎着,低声骂道:“放开我!你这个小人!我喊人了——”

混混随即放开秦儿,拉开门,对秦儿小声说:“你喊呀,你喊呀——”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外面黑洞洞的,黑得似乎要把所有东西都吞掉,这时正是街灯息灭间歇之际。秦儿蓦地打个寒战,一时愣在那里。刚才人们的愤怒和责骂,杨二嫂的辩白与哭泣,村长的冷如冰霜,马大爷的死认真……兀地闪过眼前,退回去?跨出去?

就在秦儿犹豫时,混混关了门,替秦儿拿了主意。混混以更大的野蛮把秦儿抱上床。混混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我何不快活快活?你在这里守空床,你那个大款男人天天搂着别人睡,你亏不亏!”

秦儿像吞了一只苍蝇,不知是恶心混混,还是恶心她的大款男人。混混的话戳到了秦儿的痛处,秦儿又惊又怕又恨,混混是个魔头,能窥到人心底的秘密。混混撕扯秦儿的衣服,秦儿像被人抽了筋,已无力反抗。

混混早就料到秦儿不敢喊。那会儿,杨二嫂指天发誓没扔垃圾,马大爷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混混看见秦儿瑟缩着,张了几次嘴巴就是不敢承认,混混就知道秦儿可以攥在手心。

秦儿从一开始就抱着侥幸,侥幸着扔袋垃圾没人看见,继而侥幸着蒙混过关,再而侥幸着混混替她保守秘密,结果却一无所幸。

这天子夜过后,混混占有了秦儿。混混心满意足摸黑走时,还不忘拿走那叠钱。

秦儿捂着被子哭了个黑天昏地。秦儿好后悔。那阵子秦儿在院里,看见杨二嫂在众人的责骂声中哭得泪人一般,秦儿有点受不了,直觉中,众人的责骂和杨二嫂委屈的哭泣像鞭子一样抽打她,秦儿就想站出去对大家说:“垃圾是我扔的。”秦儿就往人前钻。“我扔的。是我扔的。”她使劲喊——怎么,没人听她的?其实是她的心在喊,嘴巴却慑于众怒发不出声来。刘混混就拽她的衣服角,示意她别出声。秦儿就像一只突然被扎破的气球,好不容易鼓劲吹起来,还没升腾就被扎瘪了,以后再也鼓不起勇气说那句话。

秦儿还不知道,她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秦儿家在农村,娘家很富裕,因为漂亮乖巧,秦儿从小就娇生惯养,是那种小姐身子丫鬟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红颜女孩。秦儿的初恋是丁生,上高中认识的,两人同班,丁生很英俊,学习中上,但丁生家太穷,秦儿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小姐阔太太的角儿,高中毕业,她和丁生都没考上大学,她就跟丁生分了手,找工作时认识了大款男人,两人好上了,不到半年就谈婚论嫁,然后住到东街。

一天秦儿在超市买东西意外遇到丁生,两人都很激动。丁生还爱着秦儿。丁生说:“我上大学了,利用节假日出来打打工。你现在好吗?去年我碰见桃花,桃花说你住在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啥都不方便。我不相信,怎么会呢,你不是嫁了个有钱人家吗?桃花说就是,说她到你那去过。秦儿,桃花说的是不是真的?虽说咱们分了手,可我一直希望你过得好哩。”

秦儿说,“我过得很好。桃花也真是,太夸张了。我在楼上住,租了两间房,暂时的,我们的别墅正在装修,装修好我们就搬。再说呢,我现在住的也比桃花强十倍。桃花一家三口窝在一间小屋里,那也叫人住?”

秦儿对桃花有些鄙夷不屑,秦儿更嫌桃花多嘴多舌。秦儿和丁生分别时,主动邀请丁生到她的小家去坐坐。丁生说,“这两天我正忙,改天吧。”他们就另约了时间。

那几天,秦儿下班回来就忙着收拾房子,秦儿要给丁生一个惊喜,要给丁生一种幸福美满的感觉,秦儿要让丁生相信他们当初分手多么正确。秦儿平时很懒散,屋里时常又脏又乱,秦儿一心想着搬进别墅,没心思收拾。秦儿虽说懒散,却很爱面子和虚荣,她不想让丁生看到家里的脏乱。

昨天晚上秦儿又忙乎到十二点了,累得腰酸腿困的,但房间整洁了,散发着居家过日子的温馨。秦儿直了直腰,望着镜子里花猫似的脏脸,满身尘土,不禁笑了,又有些感伤。秦儿发现直到现在自己仍然很在乎丁生,想起做姑娘时的情景和丁生的恋爱,一阵惆怅。想到丁生明天就要来,秦儿又担心太劳累了,会影响面容,赶紧洗了洗,准备睡觉,然后上厕所。看到门口那堆垃圾,秦儿想趁上厕所捎一袋出去,明天就少跑一趟。秦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一袋垃圾会惹出如此祸端!怎么自己就那么倒霉呀,别人扔了那么多都平安无事,一万中的万一端端地自己就碰上了,还被饿狼一样的混混盯上,成了饿狼的口中食,秦儿的肠子都能悔断。

天一亮,秦儿打电话告诉丁生,约会取消,她有急事,很突然的。丁生听到秦儿话音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欲问时,秦儿已挂了机。

秦儿满脸倦容,眼睛红肿,浑身无力,头脑昏沉,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怎么就怨恨起桃花来,后悔不该把桃花领家来,桃花嘴巴那么快,叮咛她不要对别人说,她偏要讲出去,不知她还对谁讲过,但愿家乡父母亲不要知道。

秦儿从来没想过做情人和二奶,大款男人说爱她要娶她,她才跟大款的,大款说他跟妻子没感情,他们会很快离婚的。秦儿相信了,秦儿还领大款回家乡相过亲,郑重其事和父母与兄弟姊妹见了面,后来还在家乡办了隆重的结亲酒席。那时何等的风光体面,大款仪表堂堂,秦儿如花似玉,人们都说他们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按当地的风俗,大款给丈母娘家送了最高规格的彩礼。秦儿走的时候,本来家乡人要去送亲的,大款和秦儿挡了。大款说,他们的别墅还没有完工,去了没地方住,等别墅完工装修好,再接亲朋好友去。秦儿的亲朋好友觉得也是,都很放心等待着。秦儿去过别墅,的确是大款说的那样,正在装修。秦儿想都没想就同意先租房子住,就来到东街。本来大款说不买家具,将就住着,待别墅收拾好一并置齐。秦儿不干,她过不惯缺盐少醋的日子,喜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她在娘家就这样,秦儿从来没有学会将就,一天也不想委屈自己。大款就遂了秦儿的愿,按照秦儿的挑选,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一应俱全:组合家具、彩电、冰箱、煤气灶、烤箱、案板、水桶、写字台、梳妆台等等,洗衣机没要,楼上没水。秦儿想,大款有的是钱,这些东西搬家时卖掉就行了。开始一段时间秦儿挺有心劲,屋里收拾得很温馨,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可过着过着就变味走了形。那是来这半年后,大款还没离婚,秦儿一气之下大泼大闹了一回,然而,架不住大款男人将利害关系如实相告,秦儿只好委屈自己耐心等待,她已经骑虎难下没的选了。别墅早已竣工,秦儿却搬不进去,秦儿做梦都在想着明媒正娶,名正言顺搬进别墅。

到城里的新鲜劲一过,秦儿就发现了这里的诸多不便:楼上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一楼去,怎么端上来,再怎么端下去,而且,三户房东和六户房客共用一个水龙头,洗洗涮涮还要等,上厕所要跑远,倒垃圾要跑远,最恼人的是那几次堵厕,早晨得端个尿盆走半条街,稍微起来晚点,就不好意思端尿盆出去了,只好搁屋里臭一天。

“这样的地方也叫城市?”那天桃花去了惊讶地说。

秦儿不语。的确,这里依然像农村,脏乱不堪,却又没有农村那种宽敞闲适和方便,当然啰,也不能说啥都不方便,打酱油醋就方便,可你天天打酱油醋吗?

桃花来的时候,正赶上东街第二次堵厕。她俩在小吃摊吃了不洁饮食,又吃了不少水果,回去就拉肚子,没等走到周边厕所就遗矢一些在裤裆里,实在憋不住啊。后来干脆解在尿盆里,可怎么倒呢?大白天的,实在不好意思端个尿盆到周边厕所去,你得走过一条东街,可不倒放屋里实在太臭。院里倒是有个下水口,偷着倒尿还勉强,可谁敢倒屎盆子?刘三婆不骂死你!嗨,那几天,她们那个狼狈,那个把捉,那个尴尬难堪。

好在桃花还算善解人意,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没怎么笑话秦儿,只是惋惜叹嗟一番,说一个人真不知道要过些什么期会,像秦儿这样的娇娇女,也会端个尿盆子走半条街。桃花就提醒秦儿:“把大款抓紧点,别让他闪了你。”

秦儿抿嘴一笑:“他敢!”

桃花却不无担心:“秦儿,你都跟他两年多了,他还不离婚,他啥意思嘛?你这样跟他算怎么回事?”

秦儿很无奈地说:“他有他的难处,不是逼他就能解决的问题。”

桃花就替秦儿鸣不平:“秦儿,你就这样委屈自己?他那边一辈子不离婚,你就这样一辈子?秦儿,你过去那样高傲,丁点委屈都不受,怎么就甘心做小了呢?”

秦儿就不高兴,嫌桃花说话太直,人家正为这些不受用,桃花偏要说这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心知肚明就行了,非要挑开了,让人面子下不去。秦儿就说:“谁说我做小了?做小——你看我是做小的人吗?要给你说多少回你才明白,我这是暂时的,暂时的!他那边一解决好,我们就搬别墅。”

缺心眼的桃花依然直戳戳的,尽说实话:“秦儿,你别是自欺欺人吧?都快两年了,是件衣服也穿旧了呢,你还没进正门。我是怕你被闪了,咱做女人的,最怕被人悬着,两边不着地。”

秦儿说:“放心吧,桃花,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该咋办。我也知道你为我好,不过——你也别为我操心了,管好你自己,看你们日子那个紧巴,我倒为你急哩。”

话题转到桃花一家上,桃花就眉舒目展了,桃花就一脸幸福感,就絮絮叨叨说他们的小日子如何甜蜜,说她丈夫怎么样体贴她,说她儿子怎样可爱。……

秦儿回想桃花来这的情节。桃花人很实在,不会看人说话,桃花保证过不把秦儿在东街的情况告诉家乡人,可桃花为什么要告诉丁生呢?丁生不知道,她就不会邀请丁生来,丁生不来她就不用收拾房子,不用扔垃圾,也就不会被混混拿住。秦儿怨过来怨过去的,最后还得面对现状,她想得赶快搬走,这里不能再待了。

一大早,街头巷尾就传开了昨晚发生的事。

刘混混吃罢早点,吹着口哨钻进了杨二嫂家。秀枝给了他个白眼和背影。秀枝冷冷地说:“我爸不在家。有啥事,下午来。”然后,眼角都不扫他一下,抱着弟弟径直走了。混混装着没看见,依然好心情。昨晚马大爷喊醒一院人,追查谁扔了垃圾,混混就明白秦儿做下了好事情。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但他故意不说破,真相是个秘密,他要独自享用一阵,他要利用这个秘密得到平时得不到的东西。昨晚在秦儿那里旗开得胜,现在他又心猿意马来到杨家,美滋滋的,尽管秀枝冷言冷语,见他像见了瘟神。说实话,楼上的秦儿,他只想玩玩,秦儿是个好看的花瓶,只能作点缀,他真正想娶来当老婆的是秀枝。秀枝是块美玉,贫穷挡不住她的光彩。混混曾托人说过秀枝,被杨二哥不软不硬顶了回去:“想娶我家秀枝?行,拿三万块钱彩礼来。”混混就气短,别说三万,三千都拿不出。但混混贼心不死,见了秀枝总酸不溜溜的,没话找话。秀枝一见他脸就扭一边,像见了一堆臭狗屎。人们笑混混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自己啥嘴脸。

这会儿,屋里只剩下杨二嫂一个人,她目光呆滞,满脸忧伤,刘混混有一搭没一搭说些什么,她没听进去,杨二嫂平常就很讨厌混混。刘混混只好悻悻地走了,心里骂道:“哼,有你们求老子的时候。”

马大爷来到杨家,又仔细询问了杨二嫂昨晚回家的经过,凭直觉,马大爷相信杨二嫂没说谎。马大爷正准备走,村长一行人拿着村上的处罚单也来到杨家,他们把前四次的都算在这次上,共罚款500元,打扫厕所二个月。

马大爷说:“还没弄清楚就罚款,恐怕……不妥吧?等弄清楚了再罚也不迟嘛。”

“还等什么?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村长口气很强硬,没一点商量余地,“我说马大爷,您老这么大的岁数,熬更守夜的,不就是指望着水落石出吗?抓住害人精,煞煞乱扔风!——咋地,事情有了眉目,反倒打起退堂鼓来?”

马大爷说:“我……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只怕伤着无辜。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没亏过人的。”

“哈哈哈——”村长大笑起来,“这点小事,看把您老吓得。放心,有啥事,我担着。您老过的桥比我多,我承认,可我经办的事情,您老就差远了。不就是点罚款吗,上千上万的罚款经过我的手,也不知多少次呢!”说着,村长把罚款单扔给杨二嫂。“三天之内,交清罚款。从今天起,打扫厕所。”

马大爷看看村长,又看看杨二嫂,还想说什么,村长把手一挥,很不耐烦地说:“我还有事,忙着哪。”

村长一行人走了,马大爷最后离开。马大爷走时安慰杨二嫂:“你别着急,只要不是你扔的,你就不用怕,总会弄清的。不过现在看来,只有找出那个扔垃圾的,才能洗清你的罪名,你们也留个心,仔细想想,能不能找出点眉目来。”

杨二嫂机械地点点头。然后就木木地坐着,望着那张罚款单,茫然无措。马大爷说只有找出那个扔垃圾的人,才能洗清她的罪名,可他们到哪里去找呢?他们一家人落脚在这里,没根没基的,也没个亲戚朋友,孤雁浮萍一般,他们没黑没明地拼命挣钱,养家糊口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哪有心思和精力去交友,他们生活在最底层,像一粒散沙,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从属过哪个有组织的群体,也没有哪个组织能够给予他们关爱与呵护,在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杨家真是祸不单行。这天上午,杨二哥拉了一车蜂窝煤经过人民路十字路口,被几个市管人员挡住,说他影响市容,罚款80元。那阵子,人民路正在清道,说是有大人物和贵宾经过,杨二哥正好在清道时被撞上了。杨二哥并不知道清道,还像往常那样据理相争,和市管人员吵起来,结果被拉进市管办公室打了一顿,罚款80元,车也扣了。杨二哥心里窝火,垂头丧气往家走,越想越气,就在一家饮食摊要了一瓶白干和一盘酱牛肉,一个人喝起闷酒来,喝得醉醺醺的。

刚好刘混混经过,就上前煽风点火道:“杨二哥,你还有心思喝酒啊?快回去吧,家里正有好事等着啦。”

杨二哥醉眼惺惺抬头一看是混混,骂道:“滚!老……老子刚被‘黑狗’宰——宰了一刀,心里……正不欠,欠活呢!”

混混幸灾乐祸道:“——又被‘黑狗’宰了,你咋老不长眼啊。”

杨二哥嘴里含混不清骂道:“关……关……关你屁事,你,你最好离,离我远点……”

混混把头伸向杨二哥,阴阳怪气地说:“等着吧,有你求我的时候。”

杨二哥扬起酒瓶要砸混混,混混赶紧跑了。杨二哥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

“黑狗”是引车卖浆的下层人对市场管理人员的暗称。因为那些管理人员身着深蓝色制服,远远望去像黑色,就暗地里管他们叫“黑狗”。这些市管人员吃着官饭,对分配不公和上层腐败心怀不满,又无可奈何,却对那些摆摊下苦力的底层人凶神恶煞一般,很有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味道。当然了,那些下层人只能背后叫,当着市管人员的面又不得不卑微谦恭,他们不怕市长书记,就怕这些现管“黑狗”。

杨二哥醉醺醺回到家,看到桌上500 元罚款单,顿时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把一肚子气都撒在杨二嫂身上。

“你……你这个丧……丧门星,人,人都让你霉……霉死了,……你,你就会生,生女娃,早生个男娃……我们会跑出来吃……吃人家的下,下眼食?你,你这个扫帚星,……谁要你赶巧回来……叫,叫人家碰上,人家不赖你,赖——谁去?放了我,也,也赖你——饭呢?老……老子饿了……”

杨二哥舌头不当家,骂起人来却狠毒,他偏偏倒倒接开锅盖一看,一锅苞米糁子正半生不熟熬着,又勃然大怒,连锅带炉子一脚踢翻,稀粥流了一地,炉子歪到一边,窜着火焰的蜂窝煤摔出来被稀粥浇灭,顿时腾起一股股蒸汽,混合着难闻的二氧化碳。

杨二哥借着酒劲操起门后一根棍子,朝杨二嫂没头没脑一顿猛打。秀枝把弟弟哄睡着,正在洗衣服,赶快去拉父亲,也被父亲一块打。杨二哥打够了,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秀枝从地上扶起浑身是伤的母亲,又拿洗脸毛巾为母亲洗去脸上的血迹,接着去收拾地上,锅已经摔破,炉子也扁了。秀花秀蕾放学回来一看家里的情况,没敢吭声,啃了点干馍又去上学。

可怜的杨二嫂,男人有气朝她撒,她有冤枉谁过问?清清白白,忽然被人泼一盆污水,杨二哥不为她讨还清白,反而怪罪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杨二嫂原以为生了儿子,了却了男人的心愿,男人脾气会变好,没想到情况更糟。大女儿秀枝已经为了儿子退了学,杨二哥还要二女儿也退学,理由是借读费太高,钱都让女儿花了,以后儿子上学花什么?杨二嫂很绝望说:“让秀花退学,行,你先休了我。”杨二哥才不好坚持,但疙瘩挽在心里,见了她们母女仨总不顺气,横挑鼻子竖挑眼,女儿们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又会惹来父亲一顿脾气。

这时候儿子大龙午睡醒来,张嘴就喊要吃。秀枝赶紧给弟弟一块饼干,大龙咬一口就扔了,一个劲喊着要肉夹馍。没有,大龙就哭闹着打秀枝,扯秀枝的头发,抓秀枝的脖子和脸,秀枝偏来倒去躲闪着哄弟弟。

“啪”的一下,杨二嫂突然上前抽了儿子一巴掌。

大龙像杀猪般嚎叫着在地上打滚。

杨二哥被吵醒来,一看儿子在地上滚着嚎叫,狠狠踢了杨二嫂和秀枝一脚,抱起大龙说;“走……爸,爸给你……买,买肉夹馍。”说着偏偏倒倒抱着儿子走了。

过了一会,父子俩回来,大龙骑在杨二哥脖子上,一手一个肉夹馍。杨二哥放下大龙,恶狠狠地对秀枝母女说:“看……看好大龙,仔细……你们的皮痒——痒痒!”说完一摔门又偏偏倒倒走了。

大龙坐在凳子上,若无人津津有味啃着肉夹馍。

屋子里很静。

杨二嫂冷冷地看着儿子。大龙从长相到禀性活脱脱一个杨二哥。

一会儿,大龙打一个饱嗝,也不叫妈妈,也不叫姐姐,只是喊“喝水——”

秀枝赶紧倒一杯开水,吹吹,试试,然后端给大龙。大龙接住就是一口,又“哇”地一下吐出来,吐了秀枝一脸,哭丧着脸喊道:“烫死啦——”

秀枝赶紧用袖子抹一把脸,拿来一只空杯来回倒着,又试试,才端给大龙,其实那水根本就不烫。大龙接过一仰脖子猛喝一气——显然,肉夹馍吃渴了。大龙喝完水,举着空杯伸向秀枝“给——”秀枝接过空杯放回原处。

大龙继续旁若无人啃剩下的肉夹馍。

逼窄的房间里弥漫着肉香,混杂着难闻的酒气,那是杨二哥留下的,屋里凌乱拥挤,房间的通风和采光本来就差,窗户又常年不开,充斥着经年累月的霉尘味,肉香酒气和霉尘味混杂在一起,空气混浊,使人沉闷,想要逃离。蓦然间,杨二嫂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孽种!”

那一刻似乎激活了杨二嫂脑海里的全部储存和记忆,原先混混沌沌冥顽不开的大脑,突然清晰敏锐起来,如同计算机一般,往日的种种疑虑和不解,想不通和不明白,在那一瞬间扫描过去,都找到了答案。那些零零碎碎的场景,那些散乱不堪的画面,那些模糊不清的快要遗忘的往事,那些麻木了的不再去细想追究的感觉,此刻都激活了,像闪电一样联成一片,形成一个清晰明确的概念。杨二嫂终于彻悟了自己终归不过是杨家传宗接代的工具,自己和女儿的存在,不过是为杨二哥的“香火”提供服务与保证,她们活着不过是为杨二哥的“香火”去当保姆和奴才。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最终依然没有自己。大龙一出生就被杨二哥惯得像个小皇帝,和姐姐们没有手足之情。想到女儿,她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杨二嫂就揪心地疼——柳家要报恩到何时,才能还清杨家的人情债?自己的半生都搭进去了,难道还要她的女儿们继续?

杨二嫂的娘家姓柳,杨二哥的父亲搭救过她父亲,杨家不要别的报恩,杨家就看上柳家的长女,柳家的长女就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嫁到杨家报恩还债,柳家的长女就成了杨二嫂。原本就是极不般配的婚姻。柳家是书香世家,对待儿女一视同仁,男孩女孩都一样识文断字,注重信誉仁义。柳家的女孩儿都秀丽端庄,男孩儿风流倜傥,气质非凡,一看就知道是大方之家调教出来的。柳父柳母上了年纪,依然丰韵犹存,仪态万方,气宇轩昂,言谈举止,高雅得体,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既有娘胎里带来的坯子,又有书香世家经年累月的熏染。

而杨家呢,就像他们的父母打错了底稿,生下来的孩子如同歪瓜裂枣,就杨二哥看上去还人模人样的。说起来,杨二哥的父亲吃了几十年的官饭,好歹是个乡干,在乡村也算个人物呢,可杨家的孩儿却不济事,呆头呆脑,粗俗猥琐,怎么调教也上不得台面。

杨二哥的父亲看见自家孩儿就长吁短叹,说悔不该娶了孩儿他妈,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不该图了一时虚荣误了儿孙质地。

杨二哥的父亲是雇农的儿子,人很精明,在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四清和文革中,都曾显山显水风光过,但浮浮沉沉,几经颠簸,到头来还是个乡干,人也老了。而他曾经整治过的一些世家大户,虽然也曾山穷水尽,落魄潦倒,但骨子里有股大家子气脉一直延续,后来这些人一遇雨露甘霖又都很快滋润起来。人家的后辈儿孙可是了得,高考一恢复,市场一开放,经济一搞活,政务一公开民主,他们就如鱼得水,借助好风好雨,收放自如,游刃有余,纷纷跳出农门,日子那个滋润,地位那个显赫!杨二哥的父亲看看自己,不禁心酸,折腾了几十年,老婆娃娃还在挖泥巴。大儿子傻乎乎的,只知道吃喝玩乐,又嫖又赌,玩也只能玩点下里巴人的粗俗勾当。大女儿缺心少肺,掂不来自个,人前人后讨人嫌,虽说嫁了个富裕户,也不过是暴富土财主,有俩钱就端架子放不下,别人拿眼睛乜斜他,变着法挖苦,他还以为人家眼红他呢,与他的大女儿正好一对。老三老四也都智力平平,又不肯下苦,高不成低不就,混一天算一天的。只有老二还算筷子里的旗杆。杨父自己的父系母系往上数几辈也都是粗陋之人,没让人尊过敬过。老婆娘家还不如自己。那些年赤贫到一无所有是一种资本和荣耀,他就选了个赤贫人家的女儿做老婆。那时杨父很为自己的出身和选择得意,杨父也靠着这种大趋势一时成了人物。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风说变就变,才三十年呀,过去被踩在脚下的“五类分子”又翻上来,而他和一些曾经如他一样靠一无所有起家的风光人物则气数已尽,风光不再,新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新的风光人物当仁不让出现在新时期的舞台上,“出身论”又以另一种方式凸显出来。杨父似乎终于明白,他的粗陋之家的短暂显赫,如同过眼烟云,是因为没有尊贵的血缘遗传,你看那些世家大户世世代代优化组合,优选优生优育优教,自然也就越来越优,即便是生不逢时偶有中断,历经坎坷,可终归会续接起来,不像自己的粗陋之家,只能挣挣拔拔借助时代风云偶尔峥嵘一下,三二十年就销声匿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富贵有种,聪明有根,杨父体会到这些经验之谈时,儿子辈已经定型,出色的女孩不会嫁给他任何一个儿子。这令他沮丧。但他不甘心,他认为提高杨家的香火质量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纠正年轻时的错误,弥补年轻时的疏漏。杨父就利用工作之便,把方圆几十里人家的女孩子筛了好几遍,最后就看上柳家的姑娘,就坚韧不拔地开始了他的谋划。很快他摸清了柳父的生活规律。后来就有了那次渡船事件。

那年柳父在渡船靠岸时,不慎掉进水里,淹了个半死,是杨父将其救起,当时二十多人目睹了那场救人。渡船靠岸时,柳父刚刚踏上船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一趔趄,渡船猛地倾斜,柳父和船板上好几个人全都掉进水里,摆渡的汉子立刻下水救人,可是落水的人多救不过来,柳父在水里挣扎着时隐时现,情况非常危急,杨父就跳下水,费了好大劲才将柳父救起。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人称癞大头,是个孤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头上有几个癞疤,光秃秃的,三十大几还没娶上媳妇,渡船出事后没几天,癞大头死于暴病,杨父帮着掩埋的。那次渡船事件还淹死了个小孩,摆渡汉子坐了几年监狱。

杨家终于吹吹打打把柳家的长女娶回了家。读书人出身的柳父,讲礼好面子得有些迂腐,心里十二分不乐意,却架不住杨家的攻势——不要任何报酬,如果柳家执意要谢,他们就想娶柳家的长女。一辈子不欠人情的柳父,好生作难。偏偏柳家的长女是个乖乖女,孝顺得也有些迂腐,深知父亲的为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人家救了父亲的性命。父亲有难处,做女儿怎能袖手旁观,不就是嫁人吗,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那杨二哥也还有些人样,自己不嫁过去,父亲是不好做人的,欠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不得把父亲熬煎死?

如果柳家的长女,后来的杨二嫂头胎生个男孩的话,也许所有掩藏在水下的冰山都会化解,没人知道那场阴谋。杨二嫂偏偏生了个女儿,就像当头给了杨父一棒,打得他生疼生疼,一下懵了。

柳镇是个鱼米之乡,人口稠密,田土不够,计划生育很严,农村也只准生一胎,杨父优化儿孙的梦想已成泡影,却仍不甘心,他冒众亲之大不韪,第二天将女婴偷偷送人,然后谎称女婴病死,这样儿媳就可以生二胎。没想到送女婴时走漏了风声,被柳父知道,匆匆赶去抱回女婴自己抚养。杨柳两家从此结怨,互不来往。

到外面去流浪超生,开始是杨父的主意,后来不知不觉变成了杨二哥的自觉行为。杨二嫂第二胎生下的还是女孩,杨父的噩梦开始了,杨二嫂第三胎还是女孩,杨二哥唉声叹气,看来命里无子了,给父亲写信要求回乡定居。杨父接到信,眼前一黑,有一种被报应了的感觉,他已经苍老虚弱了,但仍然孤注一掷,不顾身体虚弱,千里迢迢,亲自赶到儿子处,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和盘端出娶杨二嫂的前前后后,说完老泪纵横,一副死不甘心死不瞑目的样子,杨二哥被父亲感动了,他向父亲发誓,今生今世不生儿子誓不回乡。第四胎果然是儿,信寄回去,杨父长出一口气,立刻到镇上商店买了香烛鞭炮,挎了个小篮,里边装着香烛鞭炮酒水供果就去上坟,杨父跪在先人坟前,咚咚咚几个响头,竟长拜不起。有了孙子,渡船事件的阴影渐渐淡化了,人前人后,杨父拉直了腰板。他给儿子寄去了钱,嘱咐儿子带好孙子。以后的日子,杨二哥全身心都在儿子身上,全然无视杨二嫂和三个女儿的存在。

杨二嫂把大女儿拉过来为她梳头。秀枝的头发被大龙扯得乱七八糟,还扯掉了一撮,脖子上有两道血印渗着血珠,身上还有杨二哥打的伤痕。杨二嫂抚摸着女儿问:“疼吗?”

秀枝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龙一直是秀枝带着。杨二嫂白天出去打工,很晚回来还要缝缝补补,顾不上管孩子。大龙一哭闹,杨二哥就骂秀枝,杨二哥宠儿子,把儿子惯得小霸王一般,三个姐姐都让着他。

秀枝正上初二的时候,为了带弟弟退了学。秀枝品学兼优,是年级的尖子生。听说杨二哥要来带走秀枝,两个舅舅和小姨一得到消息全都从外地赶回来。小姨让秀枝和她表妹放学后都到到二姨奶家去过礼拜天,一家人都瞒着她父亲要来的消息。秀枝的姥爷、姥姥、两个舅舅和小姨,齐整整的一个不缺等着杨二哥。那天,她父亲千里迢迢来接她,黄昏时到的姥爷家

老丈人对杨二哥还算客气,翁婿相待,不失礼节,即使面对不仁不义,老丈人也依然保持着儒者风度。他的几个儿女就不那么温良恭俭让了,严阵以待,没一个好脸色,决心要和这个十几年都未曾谋面的姐夫理论一番。

杨二哥自知理亏,如坐针毡,但为了儿子,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我……我这次来,是想把秀枝带走……也好给你们减轻负担……这些年……”杨二哥嗫嚅了半天,才把意思说明。

“姐夫,你听好了!”秀枝小姨毫不客气,一字一句连珠炮一般打向杨二哥,“你们杨家嫌弃秀枝是个女孩,生下来第二天就要送人,是我爸半路上抱回来的,你们杨家不要的,在我们柳家可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宝贝疙瘩嘞,从来不是负担!十四年了,你们杨家啥时还记得有个女儿?有个孙女?还来看看?这么多年,你们给过一分钱?你们买过棉还是缝过单?你们关心过秀枝的温饱冷暖?逢年过节,你们给秀枝买过什么?秀枝什么时候生病,什么时候痊愈,你们可是知道?你们尽过一星半点的义务和责任吗?你手拍胸膛想一想,你哪一点值得秀枝叫你一声父亲!我们柳家不屑于和你们杨家一般见识,从来没指望你们能给秀枝一星半点的疼爱!秀枝没有父亲,没有爷爷!可秀枝有姥爷,有姥姥,有舅舅,有小姨!秀枝不缺爱!秀枝在柳家挺快活,挺滋润,也挺出息!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博士生,秀枝上到哪,我们柳家供到哪,不要你们杨家一分钱!你来干什么?想把秀枝领走?门都没有!”

“秀枝是我女儿……”杨二哥生硬地说。

“你现在来认女儿,不觉得太晚了吗?”秀枝大舅舅慢条斯理地说,“想扔就扔,想认就认?——你以为别人都是为你才活着?你把秀枝当皮球啊,不要了扔出去,想要了再捡回来?那是一条命!那年要不是她姥爷跑得快,秀枝现在不知在哪呐!你称四两棉花去纺一纺,有你这么做父亲的?”

“真有这么没皮没脸的。是我——拔根头发吊死去,还跑来认什么女儿!”秀枝小姨站起来,忽地把一杯茶水泼向水池。

“堂堂七尺男儿,做人当有血性,你嫌弃女孩,你不要女孩,你器重男孩,你要干什么,那是你的事情,我们管不着。你扔了,我们捡回来,与你不相干了。秀枝是我姐的女儿,我父母的外孙女,我们的外甥,我们抚养她,从来没觉得是负担,没觉得是份外!你现在忽一下说一声你是秀枝的父亲,就要带走秀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无论走到那里,于情于理你都说不过去。”秀枝的二舅语气委婉,语意却毫不妥协。

“屎一把,尿一把,我们辛辛苦苦把秀枝拉扯大,书念得好好的,你要带走她,让她退学给你带儿子,你还有良心吗?”秀枝的姥姥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

秀枝的姥爷正襟危坐,威而不露,始终平静,待儿女们数落完,这才对杨二哥说:“秀枝是你女儿,谁也否认不了,你可以带走秀枝,但有个条件,让她继续上学,我们放行;要是让她退学去为你带儿子,万万不可!无论如何,秀枝也得上完高中,考上大学了,你供不起,我们供。只要你让秀枝继续上学,你要秀枝回到你身边,我们不反对。”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凭什么让他带走秀枝?”几个儿女都反对,都抗议父亲。

“可眼下……她弟弟没人带……”杨二哥被老丈人的以退为守将住了,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他妈妈,你老婆,我姐姐不会自个带?”秀枝的二舅没好气地说。

“……他妈妈……也得出去打工……”

“请保姆好了。”

“我们……请不起。”

秀枝小姨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抢白道:“堂堂男子汉,上不能报效社会,下不能赡养家小,算什么男人?没本事就别生那么多!以为你是谁,有三头六臂,本事通天?生那么多干啥?吃,吃不上;穿,穿不上,管又管不过来,一个个可怜兮兮的,造孽。要儿——儿又能咋?你也是个儿呢,除了偷着生,还有啥能耐,你父母享你的福呢?你光宗耀祖呢?你封妻荫子呢?你给谁遮风挡雨呢?我看你也不过白光两道,穷酸着哪,到这里来哀求十四岁的秀枝,分挑你做父亲的担子,你不觉得丢人现眼寒碜人吗?儿好,要儿呀——长大一个窝囊废,不知又去祸害谁家姑娘!”

“你——”杨二哥被骂急了,想发作,一看柳家人围一圈,只好强忍下。秀枝小姨含沙射影指责他害了秀枝母亲,这也罢,他难以容忍的是秀枝小姨鄙视他的儿子。

老丈人最后发话,给出底线:“你的家事,柳家概不过问,但要秀枝退学,断然不行!带秀枝见她父亲。”

“爸!”秀枝小姨气得一跺脚抗议道,“我姐是不是柳家的姑娘?你大女婿如此为人,你就不该管管?”

“你姐嫁出去了。”

“你就偏心!我二哥二嫂闹矛盾,你咋跑前跑后鞋底都磨穿?”

“你二哥二嫂是柳家人。”

“哼!你老封建!”

“我叫你带秀枝。”

“哼!”秀枝小姨又使劲一跺脚,再次抗议。父亲再不说话,只拿眼神盯她。她只好悻悻去了。

工夫不大,秀枝小姨从二姨奶家带秀枝来。那是怎样一种尴尬场面。秀枝的生活中,秀枝的意识里,从来没有“父亲”的概念,可眼前那个面色晦暗憔悴、形象猥琐粗鄙的人就是她父亲吗?与她的想象相去太远,压根不搭界。秀枝懂事后,隐隐约约听人们说父母生下她不久就到外面去躲避计划生育,到外面生儿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现在父亲来了,却是找她去看弟弟。秀枝默然地远远站住,咬着嘴唇不吭声。

杨二哥没能带走秀枝。

但几天后,杨二嫂回来带走了秀枝。

因为秀枝不去,小学没毕业的秀花就得退学带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指连心个个痛啊,杨二嫂哪个女儿都不想让退学。秀枝是娘家人一手带大的,按说杨二哥和她都没有指使的权利,秀枝干什么不干什么应该娘家人说了算,可秀花太小,做饭洗衣带弟弟恐怕担当不起,再说,秀花正上小学,书读得太少,杨二嫂实在不忍心。

整个下午,杨二嫂和娘家父母兄妹都在商量这事,谁也拿不出好主意。后来秀枝的大舅说:“要不是这,请保姆,保姆费用柳家出,我们子妹几个凑凑就出来了,怎么着也不能让秀枝退学。”

娘家人都同意。

“可是保姆住哪?我们已经够挤的,五个人一间屋。再说,你姐夫肯定不同意。”杨二嫂提出异议,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秀枝大舅十分意外,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他们愿意做出牺牲,为了姐姐和几个外甥女,姐夫不该再有嫌言。

“怕外人带不好呗。我也说过请保姆,你姐夫左推右栏就是不同意。”杨二嫂说,非常无奈。

“呵,岂有此理,让他自个带好了!”秀枝小姨一拍桌子喊道,“白吃枣还谈嫌起枣核来。姐,不是我说你,你太惯着我姐夫了,由着他性子来。他说啥就是啥,你就没点自个的主张?他是个粗人,你跟他不一样。也不知你念那么多书都念哪去了,临到头了一点用不上。真是的,你看你们过得啥光景?哎——计划生育国策方针,那些大道理咱们不说,就说咱们老百姓自个过日子,你们生那么多有啥好啊!就说一个馍吧,一个人吃是一个,两个人吃是半个,四个人吃就是半个的半个,你们四个孩子一个人能吃到多少?够谁吃呀?谁又该吃?谁又不该吃?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咋就不明白?”

秀枝姥姥说:“也不能怪你姐。她也够难的,你姐夫家非要个男孩。”

秀枝小姨说:“呃,这生男生女还由人哪?你想生个啥就是啥?真要那样,早乱套啦。我研究过许多现象,你们信不信?很多本来属于自然的事情,硬要凭借人的意志去改变,到头来都是灾难。真的,就是这样,人胜不了天,违背天意,早晚要遭报应。你们想一想,这世上没有女孩多可怕,都清一色的光葫芦,你看他还喊不喊要男孩。幸亏上帝造人时,让你们都蒙在黑处,摸不着是男是女,要不呀,人类该绝种啦。”

“农村人嘛,下田犁地,收割碾打,没个男孩咋行?”秀枝姥姥不知为什么竟然为大女婿辩解开了。

“妈,你咋也糊涂了?你问问我姐,这十几年他们下过田没?”

秀枝姥姥被秀枝小姨问住,一时没了话语,不管怎么说,大女儿一家的行径摆不到桌面来。可是,老百姓过日子,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说着,他们的话题就转到别的事情上了,信马由缰扯了一阵子,心情轻松起来,柳家的子女多有学识,除了杨二嫂,都在外面干事,见多识广。可一扯到杨二嫂的正题上,又都一筹莫展,很无奈,很沉闷。

秀枝姥姥叹口气说:“咱柳家前世做了孽,欠下杨家的。真是苦了你姐。”

秀枝小姨不愿意:“妈 你看你,又提那档子事,陈谷子烂芝麻,要筛簸到啥时才干净?他杨家救我爸一时,柳家就非得有人还报他们一辈子?太过分了吧?还来报去的,不知谁欠谁呢!要是被人施恩就得这样,我若是遇险,宁肯死也不愿被人救起,省得到头来报不完的恩,让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杨二嫂拽了拽秀枝小姨的衣角,低声说:“你咋这样说,那被救的是咱爸。”

秀枝小姨满不在乎,故意大声喊:“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你以为不说,咱爸心里就好受?不说也熬煎哪。咱爸心里明镜似的,一准后悔。爸,你说是不是?你当初就不该把我姐嫁给杨家,你怕别人说你有恩不报,就把我姐往火坑里推。现在可好,人家不说你了,我姐却受不完的罪,爸,你说你心里能好受了?”

“嗨,你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爸心里正不受用哪。那时没法子,杨家就要你姐。”

“他们想要就给?他们非要——我看他们居心不良,我姐是个大活人,拿来送去的,还把人当不当人!哼!我看你们和杨家一个样,把儿女当你们的私有财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本来嘛,古人都说了大恩不言报——”

柳父不等小女儿说完纠正道:“不是说不报,是你无法报,大恩大德你报不起。”

“这不得了。救人性命算不算大恩?——算,那你们为啥还去报?”秀枝小姨说,一点不顾及老父亲的面情,“你看你们,不能报的非要去报,把这事弄得俗不可耐,窝囊透顶。一提起我姐,心里就堵得慌,高兴不起来。瞧瞧我姐那几个女孩,你那几个外孙女,哪一个不可怜?我那时小不懂事,放了现在,非给你们搅黄了,叫你们办不成。我就不信,他杨家有本事,再把我爸淹水里?”

“看你说得多轻巧,事后诸葛亮,谁会不当?”秀枝二舅说。

“本来嘛。你们说说,这救人的,这边救起,那边又推人入火坑;这被救的,这边出了火海,那边又入了狼窝,救与被救还有什么意义?——阿弥陀佛,我这辈子呀千万别撞上救星。”

“大家都见死不救呀?”秀枝二舅反问道。

“不。我的观点是救了人命就不要图报。要报——也只能是给些钱财,帮些力所能及的忙,绝对不能强人所难!”

“有恩不报非君子。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哪。”秀枝二舅还在找理由证明当年的做法,可显得那么苍白。

秀枝小姨针锋相对道:“那是小恩。小恩能报,小恩好报,小恩当然要报。大恩不言报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有它们的道理,你们都没弄明白。古人真伟大,你施恩于人,就别指望回报,因为别人报不起。如果杨家不是强迫咱家把我姐嫁过去的话,我还真感激他们,现在呀,全变味了,想起来就像吞了一只苍蝇。”

“算了,算了,都扯哪了。说说看,你姐到底咋办?”秀枝姥姥说。

大家一时又陷于沉默,谁也拿不出好办法。这时秀枝拿定主意说:“你们就别争了,我去带弟弟。”

柳家所有人一听都愣住了。

杨二嫂娘家人即使非常爱秀枝,也不得不认为,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

杨二嫂给秀枝梳好头,端详了好一阵说:“秀枝,你是个好姑娘,答应妈妈,照看好两个妹妹。”

秀枝点点头:“妈,我会的。还有弟弟大龙。”突然,秀枝心头掠过一丝奇怪,妈妈为啥不提弟弟,但她没细想,她以为妈妈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祸事和父亲的一顿暴打弄乱了脑子,才把最重要的弟弟给遗忘了。

杨二嫂又叮咛秀枝:“答应妈妈,以后有机会,要去上学。”

秀枝点点头,眼里涌出泪水。来的时候,小姨给她装了很多书和本子,买了个大书包,大文具盒,装了很多文具,秀枝一边带弟弟,一边自学。可父亲不喜欢她看书,骂她看书影响做家务带弟弟,还烧过她的书,后来,只要父亲在,她就不看书。

母女俩说了很多家常话。母亲最后说:“秀枝,妈想吃小笼包子,要北街的,你去给妈买。”

可是等秀枝买包子回来,母亲和弟弟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了。

杨二嫂在那张罚款单的背面留下遗言:“我没有扔垃圾。我死了,与马大爷无关,他是好人。秀枝,你答应过妈妈,照看好两个妹妹,还有,以后要上学。”

同一天,秦儿战战兢兢捱到下班,心里一阵阵发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秦儿急急忙忙往家赶,远远地就听到45号院传来凄厉悲绝的哭喊。院里挤满了人,杨二嫂的三个女儿在哭喊妈妈,杨二哥则顿足捶胸,哭天抢地呼叫他的儿子,背过了气。

秦儿不敢看,也不敢问,低头快步挤过人群,回到屋里,正要关门,刘混混幽灵似地挤了进来。

“杨二嫂自杀了,”混混说,“还带走了她儿子,两条人命啊。”混混的声音幽幽的。

秦儿骇得张大了嘴,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蹭的上前一步,又木然退回。她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自言自语,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混混还说什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也不记得。秦儿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院里的哭喊声,吵闹声,仿佛缠住她,又好像隔着很远很远……

天快亮时,秦儿清醒过来,后怕极了,由于自己的不检点害了两条人命,她感到自己被突然卷进了漩涡,四周是黑漆漆望不到底的深渊,有很多双手在推她打她……

早上七点多,秦儿快步低头穿过院子,到单位请了假,决定去见她的大款男人。那男人有言在先,不经允许,不得去找他,否则,有什么不良后果,他对秦儿概不负责。现在情况特殊,秦儿顾不得了,她找到大款。那大款开始很恼怒,训斥秦儿不打招呼不经允许就跑来,待秦儿说完事情前后,也觉得事态严重,要秦儿赶快搬走,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可这个时侯搬走,人家不怀疑吗?院里人来人往的。”秦儿说,她巴不得立刻就搬走,就怕眼下走不脱。

大款想想也是。“先稳住刘混混。那小子你盯紧点,只要他不走漏风声,就是有人怀疑你,也没证据。”

大款最近心情不好,生意不顺,秦儿又给他添乱,不知不觉就撕开了平时温柔体贴的面纱骂秦儿道:“这事你也做得太缺德!腿断了?年轻轻的,就怕多走两步路。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呀,随手乱扔不会有啥?农民习气啥时能改?”

秦儿就不愿意。“你……你,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马上就离婚,我们就住别墅,都两年了,你还让我住那鬼地方!上厕所,倒垃圾,提水倒水,哪样方便了?你——你让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一直在骗我……”话一出口,秦儿也有些吃惊,她平时最怕也最担心这个,秦儿一直在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下回避这个。现在话既已出口,索性摊开了,“你们一家高楼大厦住上,可两年多了,我还在那个鬼地方……我不想这样过了!你现在就给我一句话——跟谁过?和我过,你马上就离婚,我再不要这样偷偷摸摸没名没分的。和你太太过,咱们这就分手,两不耽搁。我这就去给你太太说清楚……”

秦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大款怕把事情闹大对他不利,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好言相哄。秦儿也不想和他真闹,眼下当务之急是45号院的事情。最后他们说定晚上大款亲自去找混混,封住他的口。

没想到秦儿和大款的谈话被大款的太太碰巧赶来听到个尾巴。他们出门时,大款太太闪到一边。

傍晚,大款在秦儿的房间里还没坐到半个小时,大款太太就推门而入,接下来自然是一出闹剧。大款太太噼里啪啦,和秦儿撕扯在一起。人们原以为那大款是秦儿的男人,闹了半天才是姘夫。大款太太要死要活大闹了一通,但她并不知道45号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秦儿偷了她男人。秦儿和大款很是恼火,但也顾不上和大太太较劲,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封住刘混混的口,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大款打电话叫来自己的专职司机架走了太太,自己留下来陪秦儿处理事情。

屋里只剩下大款和秦儿时,刘混混幽灵似地不请自到。他自然清楚大款来的目的,他本来可以稳坐钓鱼台,静等鱼儿上钩。但是大款太太这么一闹,大款和秦儿再去找混混,难免引人注目,让人猜疑,而混混去找他们就名正言顺,房客闹事,房东自然有权过问。

混混进屋,装模作样查看一气子,然后大声说:“看看,看看,玻璃也碎了,门也踢了个缝,墙也五麻六道的,花瓶陶罐也碎了,有话好好说嘛,砸个乱七八槽的,谁都不和算,是不是?”然后压低嗓音,“好好商量,不该出的事也出了,总得想法子摆平了才是,对不对?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混混有意虚张声势,单刀直入,也不铺垫一下,想一开始就先声夺人,震住对方。

那大款似乎并不买账,盯着混混,稳稳的一点也不慌,待混混说完无话时,才慢悠悠掏出一盒好猫牌香烟,轻轻弹出一根扔给混混,又弹出一根,自个点着,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不紧不慢对混混说:“兄弟,我说这事你也有很大责任,你为什么知情不报?你报了,那村上能冤枉杨二嫂?那杨二嫂能死?秦儿不就是罚点款吗?罚就罚嘛,谁要她做下这等事情,舍财丢点面子——也好,秦儿得点教训,往后就知道怎么做人守规矩,好事情呀?可你知情不报,这下可好,闹出人命来了,你——该当何罪?”

“你——你你,你猪八戒倒打一耙。”混混很恼火,没想到一下子被大款掐中七寸,知道遇上对手了,心里也有点虚,因为秦儿有过想承认的念头,被他打了回去。但混混毕竟是社会上久混之人,略一慌神,马上就稳住了,转而一笑,“嘿嘿,一袋垃圾,知情不报,能定什么罪——”

“这就是了。”大款说。大款要的就是这句话。大款盯着自己手中的香烟,看也不看混混,“谁也没有想到一袋垃圾会闹出人命。可一旦出了人命,那就不是一袋垃圾的事了,对不对?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真要论起来,你和秦儿多多少少总有些干系。本来秦儿是想承认的,是你挡着不让说,你为什么要挡着呢?”

大款突然盯着混混问,目光犀利,能看透混混的五脏六腑。

混混开始还无所谓的回盯大款,一副无赖的样子,盯着盯着就怯了,可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无赖腔调:“这还用问吗?秦儿是我的房客,我当然要护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有钱不怕罚,可让秦儿去打扫厕所总不体面吧?”混混反攻为守,以为拿住了对方。

没想到大款哈哈哈大笑起来。“所以我说,你和秦儿都有责任嘛。”

混混才发现被套住了。

大款说得头头是道,混混极力狡辩,看看根本唬不住对方,只好妥协。于是他们言归正传,不再互相嘿唬,开始共同一致,商量对付可能出现的不利的情况,订立攻守同盟,然后责任价格化,双方一番激烈讨价还价,最后成交,大款给混混五千元作为封口费。

混混收了钱,心里骂道:“奶奶的,两条人命,五千元就打发了?也太小看我混混!走着瞧。”

混混一走,大款就对秦儿说;“我给你另找房,风头一过就搬,越快越远越好,那混混阴着哪。”

杨二嫂携子一死,杨二哥顿时塌了天,六神无主,没了气焰。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猛丁击得他懵懵的,回不过神来,他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又没个本家亲戚,或者掏心窝的朋友,帮他拿个事,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完完全全一个孤家寡人。他就那么顿足捶胸,悲伤欲绝,嚎啕大哭,直到嚎不出声来,就如木头般怔怔地坐着,头支在床沿边,两只胳膊垂下来,两眼直直的,被酒精麻醉了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疼。天爷!撞上哪个恶鬼啦,让他昏了头,灌一肚子黄汤,闹下这不可收拾的场面!自打儿子生下来,还没怎么喝过酒,为儿子攒钱呢,哪里舍得酒钱。儿子中午还骑在他脖子上,那会儿他头重脚轻偏偏倒到的,儿子不时用胖嘟嘟的小手拽紧他的头发,时而揪揪他的耳朵,天伦呀,那感觉真叫好,好得他更加忘乎所以轻飘飘,儿子是他的命,是他的精气神,他的一切……可这会,儿子冷冰冰地躺在床上,身边是他母亲,儿子冰凉瘆人,摸一下都心惊胆寒,肝肠寸断!

“人死不能复生,去了就去了吧,你得想开点,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没有办法的事情,得为活人想啊,你还有三个姑娘……”时不时的有人过去劝他。

“这事落在谁头上都一样,多日子缓不过劲来,可到了了日子还得过下去,是不是?人哪,总那么七灾八难的,不定什么时候摊上了,那是命,命中注定,躲都躲不开。你得认了,咬牙挺过来……”

“好歹喝点汤吧,不吃东西咋能挺住?往后三个姑娘就指望你了……”

……

一拨又一拨人,劝说着,安慰着,来看了,又走了,话语不同,意思相同,都是些劝解人的套话,至于眼下该怎么办,没一个人能够指点。杨二哥听到了,还木木地点点头,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听清楚。两家好心人端来的饭菜早凉透了,还在桌上,他和三个姑娘没动一口,他还是上午吃了点东西,可肠胃里胀鼓鼓的,没丁点饿意。

夜很深了,再没人来了。

秀枝拢着两个妹妹靠在小床上,从此后,她们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屋里,一盏十五瓦灯泡一直亮着,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昏黄黯淡的浊光,谁也不说话,四周笼罩着可怕的肃穆和寂静。

有人敲门。

门没闭,虚掩着。

进来的是大胡子,和杨二哥一起下过苦力,面面上的认识,没多少交情。大胡子为人豪爽,好打抱不平,敢做敢为敢担当,很有威望,姓胡,又一脸络腮胡,人就称他大胡子,久而久之,真名倒叫不上来了。大胡子不怎么看得上杨二哥的德行,却对杨二嫂很恭敬。下苦力的人,大多粗糙,口没遮拦,歇息时好开些粗俗玩笑,把些黄段子讲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听的人一个个开心得前仰后合,那些粗口上的想象力和创造性,带给他们许多欢笑和快乐,穷哥们穷乐和,也不失为一种活着的方式,大胡子讲起黄段子来可以和一流演员媲美,一阵开怀大笑后,苦累不顺心也就小菜一碟了。可是,杨二嫂一出现,大胡子立马敛声屏气,再不说粗话。凭阅历,大胡子断定杨二嫂不是他们这个层里的女人,只可惜怎么就跟了杨二哥。大胡子和杨二哥有过几面之交,都不深,只是帮点小忙一类的事,是杨二哥恳请的。

和大胡子一块来的还有两个人,杨二哥不认识。看见他们进来,杨二哥撑了几下,想站起来,很努力地,但终于没能站起来,他太虚弱,酒精和悲伤耗尽了他的体力。

“坐下吧,不用起来,都是穷哥们,没那么多礼数。我也是才听几个哥们说——你咋打算?”大胡子上前按了按杨二哥的肩膀,示意他坐着别动。大胡子也不多说,直截了当就问。

杨二哥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说:“火葬吧。这里,我们连个巴掌大的地方都没有,停放发丧都不成……暴死的,又都忌讳,怕呢,房东也不高兴,下午就放出话来,要我赶快抬走……”

大胡子说:“我不是问这个。听说大妹子是冤枉死的,你啥意思?就这么认了?”

杨二哥沉默一阵,拿出那张罚款单,上面有杨二嫂的遗言。“不认又能咋?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有的是证人,我们一个也没有——谁向我们说话?”

大胡子听了有些生气,瞪杨二哥一眼。“谁?我们自个!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起来抗争,自己不去争取公道,未必别人会把公道送上门来?打死我也不相信大妹子会做那种事情。真是的,你就那么怕事!亏你还是个男人,只会对老婆女儿凶巴巴的,外面呢,蔫巴巴的像个缩头乌龟,大气不敢出哩!我看呀,你老婆八成是叫你逼死的。那么贤惠漂亮的一个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狗日的造孽啊,好好的一个女人,硬是叫你毁了。你狗日的再想讨这样的老婆,你做梦吧。”

“天地良心,我哪里存过这种心,谁不知道我杨二哥从来没有半点外心。”杨二哥觉得很委屈,极力为自己辩护。

“嗯嗯,看把你说得多干净!我问你,你明明知道你老婆没扔,为什么不站出来说话?关键时候不站出来保护老婆,你他妈的还算什么男人!你狗日的就知道欺负老婆,你在外边受了气,没本事打整干净,就拿回家给老婆受,有你这么做男人的?你狗日的稍微有点男人气,有点正义感,有点责任心,你老婆会寻短见?”

杨二哥理屈词穷,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

大胡子看了看杨二哥可气可恨又可怜的样子,还想骂,竟又住了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啥呢,对牛弹琴!

大胡子对杨二哥一通好骂,没有安慰和劝解,可说也怪,那一通骂就像一根细管,将淤积在杨二哥胸中铁板一样的悲伤,捅开了一道缝,让杨二哥透过气来,悲伤开始有了转移。

大胡子仔细看了罚款单说:“这单子我替你收捡好了,有大用场的。麻雀飞过还有个影呢,何况这么大的事情,哪就不留点蛛丝马迹?可得细细查寻,大妹子凭什么枉担罪名?你找他们理论过?”

杨二哥摇摇头。“没有。没用的。”

大胡子更生气,骂道:“你连试试都没有,咋就知道没用?真是孬种!我和几个哥们合计过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讨个说法——往后我们还活不活人?大家出来混,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不盗不娼,不贪不骗,都是人,谁比谁就高了?矮了?贵了?贱了?凭什么受人欺负?遭人诬陷?人家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自个得看起自个,得自个起来维护自个。城里人咋?他祖宗先人也是农民呢,初初进城,不也打杂剜烟锅,跑堂端盘子,引车卖浆,走街串巷吗?跟我们一个样!征地换了个户口本本,就忘了先人身份!那鸟村长二十年前不也在挖泥巴吗?泥腥气还没洗净,就这般欺负乡下人。你怕啥,未必他一手遮天不成?”

大胡子从杨家的遭遇再一次看到了他们这些下层人生存的阴影,大概是物伤其类吧,杨家与他非亲非故,不过几面之交,他帮杨家,实在是心中淤积太多的不平和愤懑,在农村,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到城里,依然是最底层,甚至比在农村还要孤单无助,很多人经常吃哑巴亏,受了欺负也没处伸张,委屈难受只有憋在心里。城里并不是期望中的乐园,要改变身份,提高地位,或许得几代人的抗争,即使农民这个群体的整体地位提高了,可每一个个体的命运还得靠自己去改变。

杨二哥望着大胡子,依然没信心。“……可我……你知道我……我怯生……”

大胡子叹口气,摇摇头。末了说:“你只要配合,按我们说的来,不会为难你的。明天,我们分头准备。现在得让三个孩子离开这屋才是,唉,毕竟是孩子,又那么小。”大胡子想了想,“要不,先到我家去吧?先让我老婆照料她们。放心,我老婆心眼好。”

大胡子不说,杨二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知道大胡子一家的为人。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杨二哥背井离乡到东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发丧都没个地方呢!

大胡子带着三个孩子走了,来的那俩人留下来陪杨二哥守夜,按照一般规矩,点了香烛,香烛是大胡子买的。这时,杨二哥好歹有了主心骨,有人帮他了,不那么空落了,很是感激大胡子。

第二天,以大胡子为首的穷哥们分头悄悄准备着,没有声张。杨家也没什么动静,倒是刘老大到杨家去了几次,催促杨二哥抬走死人,刘老大脸色很难看,话也说得难听,骂骂咧咧的。杨二哥只是点头,也不对抗,也不行动,弄得刘老大干着急,一面骂杨二哥,一面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号事。

村长依然心安理得打他的麻将。有人去告诉他杨二嫂死了,村长只是略略怔了一下,随后掐灭烟头一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寻死,我们能管着?——出牌,出牌!”

“你不去看一下?”

“看什么?吃饱撑的,我没事呀?”

“有人说她是冤枉的。”

“——冤枉?人赃俱在呢!哎哟,瞧你这牌出的,这么臭啊!”

……

第三天,天还没亮,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就列队等在东街,男女老少都有,穿戴很土气,一看就是乡下人。早上八点整,两付单人床板分别抬着杨二嫂和大龙出了45号院,上面盖着白被单。秀枝和两个妹妹一身孝服,一脸悲容,捧着母亲和大龙的相片(昨天才赶着放大的),还有一个大大的“冤”字,走在队伍的前边,杨二哥由两人掺着紧随孩子之后。杨家一出院子,等候的队伍就依次跟上,四人一排,默默地,慢慢地,很坚定很有秩序地向前走着,没有旗帜,没有标语,没有口号,没有呐喊,没有喧哗,也没有花圈挽联纸幡,没有吹吹打打抛洒冥钱,只是整齐庄严肃穆地向前走着,所到之处,行人都让出道,目送他们,这支奇特的队伍,没有干扰什么,也没有受到阻拦。围观者也越来越多,不知道的互相打听怎么回事,知道的人就学说一番,然后议论一阵,很多人都很同情杨家的遭遇。这支队伍从东街出发,沿玉环路走了个来回,然后到区法院门口停下来,依然是默默地很有秩序。由大胡子伴着杨二哥,郑重其事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以逼死媳妇儿子为由,状告东街村,索赔25万元。杨二哥和大胡子出来后,这支队伍又缓缓走向东街,最后到了村长家大院,将死者停放在院里。村长和几个牌友没能拦住,太突然,村长压根没有料到,措手不及。

其实,沉默着行动的人,最不好对付。他们全是外来客中的下层人,没什么财产、声望,或者体面、地位,或者别的人事背景需要顾虑,倒没了惧怕而铁了心,他们没有吆吆喝喝,咋咋呼呼,他们只是用这种万般无奈的过去未曾有过的方式来向社会表示他们同样有不可侵犯的人格尊严和不容歧视的生存权利。好多年来,他们散见于各处,太卑微,太弱小,太不起眼,太不被人正眼瞧了,太不被人当回事,这会儿,他们突然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令东街人大吃一惊,社会也刮目了,他们自己也有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全新感受。从农村到城市生存方式变了,他们得抛弃以往许多旧的东西,他们得接受现实,得适应新的环境要求,这是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对他们来说,一点不轻松。

大胡子动员他们时,说了许多话,他们觉得很在理,而这些理就在他们身边,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一点也不深奥,朴实简单得很。可平时咋就没有注意,没有想到呢?也没人提个醒,唠叨唠叨。人是容易犯浑的,有时得有人敲打着,指拨着,得澄清着,就像油灯,不拨捻子灯不亮啊!好多年了,人民公社解体后,他们自由了,可也失去了保障和安全,很多人根本无力把握这种自由,他们盲目、迷惘,无所适从,东碰西撞,没有归属,没有组织代言人,他们人数最多,却是一盘散沙,无法凝聚起来抗拒不公。这一次,大胡子将他们组织起来,第一次为同类去争取公道。他们看到了组织起来的力量和必要,以往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单个的人,这一次大胡子让他们明白了他们是一群人,必要时,这个群体得组织起来互相帮衬着,否则,单枪匹马的,就会被社会中的恶势力吞掉。组织是一种力量,一种保证,一种需要,一种依靠和庇护。

大胡子说,多少年来,咱农民都习惯了各顾各,各管各,各打各的小九九,虽然人数最多,可一盘散沙,没有力量。现在咱们离开土地出来混,大伙想想,今天他有事,咱们不管;明天你有事,咱们也不管,后天咱们自己有事了,谁还来管咱们?咱自己人都不管自己人,还指望别人来管吗?大伙觉得是这个理。大胡子说了很多事,他们都觉得很新鲜,很有吸引力,虽然很多理他们并不怎么理解明白,但在为杨二哥这件事情上,他们理解得很透彻,所以他们都按大胡子要求的去做了,不乱喊乱吆喝,不乱砸乱动,他们都自带了干粮和水,没什么过激行动,只是那么默默地倔倔地站着,或者蹲着,或者靠着,等着讨个说法。开始,东街村的人并没有把他们当回事,特别是村长,等他们在玉环路走了个来回,又到法院投诉,最后折到村长家大院停下来,已经造就了一种势,无法阻拦了,村长才有些急了。几拨敏感的记者已经做了采访,这起事件也引起了市上的关注。平时耀武扬威的村长,这会儿也明白靠惯常的土霸王地头蛇手段,已不能制服这帮子豁出去的乡下人,只好另想办法。

法院和派出所的人都来了,经过几方的调解协商,法院决定受理,绝不拖延,但得先安葬,后审理,判决依据事实证据,丧葬诸事由东街村委会负责料理。根据谈判条件,东街村为杨家搭了灵棚,一切按当地习俗操办,到第五天出殡,然后去火化。因为有媒体的采访报道和司法的干预,几个环节东街村委会想敷衍也不敢。

第一个回合,大胡子他们帮杨家挣回一口气,如期办理了丧事。

经过这一折腾,东街村村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那个急——真应了马大爷的预感:“只怕不好交代了。”

村长召集马大爷、刘三婆和45号院其他人统一口径,以便对付前来调查的人。

马大爷很反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怎么说你们都不听,事实没弄清,非要急着罚款。”一想起杨二嫂死时还不忘为他开脱,说他是好人,马大爷心里就难受。可现在人死了,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造孽呀,造孽呀!”

马大爷摇摇头反复说。

村长脸一沉:“我把话说清楚了,这事关系到东街村的声誉和每个人的利益,该怎么说话,自个掂量。杨家是流水客,走马灯一样的主,咱们可是要在东街长期厮守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好看。马大爷,这世上没有马后炮,也没有后悔药,事情是你挑起,人是你拿住的,你是最重要的证人,个中厉害你好好掂量掂量,话我不多说。”

马大爷觉得脊背一阵瘆寒气,心事重重回到家。家里人好一顿埋怨。儿子说:“叫你不要管闲事,你不听,现在好,管出事来了吧?这年月好人不好当,咱老百姓管好自个也就对得住人了,它堵厕不堵厕,别人能过,咱也能过,村干部都不管,你说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啥,出力不讨好。”

“别尽埋怨了,已经这样了,好好想想,替你爸拿个主意才是。”马大爷老伴说。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儿子说:“作伪证,爸心里肯定不受用,觉得对不住杨二嫂,如实说来,又必然得罪村长,还有那一大笔索赔款,必将分摊到每个村民身上,得罪的就不是一个村长,是所有村民了。如何是好?我看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走了之,看他们怎么处理,都与咱家没关系。”

马大爷一家觉得这主意可行。当天下午,马大爷一个人就悄悄坐火车前往河南洛阳女儿家。

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确认谁扔了垃圾,如果杨二嫂扔垃圾被确认,那么,杨家将败诉,东街不过是按民约行事,不存在逼人致死的问题;如果垃圾不是杨二嫂所扔,那就意味着东街要赔款。

案件开始调查后,明显对杨家不利,刘三婆作证:看见杨二嫂半夜回来,没进家就提了袋垃圾出去,很快就空手回来,随后马大爷就追过来喊捉拿人。然后刘老大也证明马大爷进院后拿住的是杨二嫂,而更多的东街人则借此控诉那些外来客如何不文明,如何乱扔胡整,不顾公众利益,如何可憎可恨。一起微不足道的民事纠纷很快就可以结案了,杨家在这一方孤孤单单的,没有证人证据证明杨二嫂清白。

虽说大胡子他们全力帮助杨家,也破费了些钱财上下打点疏通关系,但法院判决最终依据事实证据,对此,大胡子也无能为力。办案的人对杨家也深表同情,根据推理,也认为垃圾不会是杨二嫂所扔,要不然怎么会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杨家无法提供证据,他们也爱能莫助。

秦儿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处,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案子一结就搬家,一刻也不停,摆脱混混无休止的纠缠和讹诈,还有对杨家的愧疚感,秦儿一看见杨家人就觉得自己犯了罪。

但是谁也没想到会节外生枝。

那天是阴历二月二,是盛大的民间传统庙会,人们大多去赶庙会看热闹了,院里静悄悄的,秦儿休班,在家里整理小零碎。突然,从杨家传来了秀枝的呼救声。

自从杨二嫂死后,秦儿就有意无意对杨家三个姑娘多了几分关注,听到秀枝的呼喊,秦儿立刻下楼跑向杨家,推门一看,肺都气炸,原来混混正压在秀枝身上,撕扯着秀枝的衣服。秦儿恨极了,上去就狠狠给了混混两巴掌,用力把混混拽下来,骂道:“你这个畜生,放开她!”

混混爬起来一看是秦儿,也火冒三丈,冲秦儿当胸一拳,打得秦儿朝后趔趄了几步。混混骂道:“滚!你这个臭婊子,坏老子的好事!”

秦儿这时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愤怒,一点不怯混混的威胁,不顾一切扑上去和混混厮打在一起,回过神来的秀枝也上来帮忙。

流氓成性的混混一脚踢倒秦儿,又骂道:“臭婊子,狗逮老鼠多管闲事!秀枝已经许配给我做老婆了。秦儿你听着,老子已经到法院揭穿了你干的好事。”

秦儿脑袋“轰”的一下,怪不得这两天混混老往杨家跑,原来混混出卖了她!混混寡廉鲜耻,毫无信义,玩弄了秦儿,又出卖了她。秦儿愤怒极了,大骂道:“你这个恶棍,欺人太甚!”秦儿浑身颤抖,眼前闪电一般,一一闪过混混对她的种种伤害,混混对她的蹂躏要挟,混混对她的讹诈欺骗,混混拿人钱财却不替人消灾,混混趁火打劫,想长期霸占秦儿,便向大款暗示秦儿已委身于他,招致秦儿被大款男人彻底休弃。那大款得了把柄,理直气壮对秦儿说“我无法容忍你对我的不忠,你我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吧。”大款塞给秦儿一把钱,像轻轻抹去蛛丝一样了抹去了他们的关系。混混出此恶举,实在太缺德。秦儿像做了一场梦,好悔恨,好悲愤,恨混混,恨大款男人,也恨自己,秦儿听到秀枝的呼喊就跑来,完全是出自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姑娘的内疚,出自一个满身伤痕的绝望女人对另一个纯洁姑娘的呵护,这呵护源自同病相怜,惜惜相惜惜,源自对恶的憎恨……一件件刻骨铭心的耻辱伤痛一一闪过——体面,尊严,爱情,婚姻,幸福,家,还有普通人的宁静和安全,全都没了!秦儿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秦儿一无所惧了!

混混还在得意无耻地狞笑着,当着秦儿的面肆无忌惮侮辱秀枝。秦儿扑上去,再次和混混扭打在一起,又被混混一脚踢到一边,情急中的秦儿忽然看见笸箩里的剪子,毫不犹豫抓起剪子刺向混混……

混混倒在血泊中断了气,剪子正中心脏。

一身血迹的秦儿没有一点惧怕向派出所走去。

原来混混在杨家一筹莫展准备输掉官司时,找到杨二哥,说他可以帮杨家打赢官司,但有条件,他要分一半索赔款,还要娶秀枝。杨二哥开始不答应,但经不住诱惑还是同意了。混混说:“官司输了,你一分钱拿不到,还要掏官司钱。官司赢了,你得一半钱,也是十来万,你可以再娶一个年轻女人为你生儿子。”可以生儿子,杨二哥眼睛一亮,心里盘算开了,那么秀枝,父亲只好委屈你了。混混与杨二哥以书面形式,达成了这笔肮脏交易。秀枝还蒙在鼓里,官司还在进行中,混混就肆无忌惮纠缠秀枝。

混混,这个恶棍,机关算尽,却反算了卿卿性命。

秦儿投案自首,揭开了垃圾事件的真相。秦儿以助人防卫过失杀人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因为过失杀人的动机里,还包含了个人的恩怨成分。

杨二哥打赢官司,获赔十五万元。

杨二哥酬谢了大胡子等人,并由大胡子主持举办了庆贺宴。宴席选在小四川餐馆,一百多穷哥们摆了十几席,直闹腾到半夜。

正当杨二哥美滋滋盘算着怎样用这笔钱再娶一个女人时,他没有想到一向温顺柔弱的三个女儿,在秀枝的坚持下,非要与他脱离父女关系,解除他的监护权。

“翅膀还没有长硬就不要父亲啦,大逆不道啊!亏你们想得出。”暴跳如雷的杨二哥给了秀枝两巴掌。认父不认父的问题,压根不予考虑,不容商量,不许提及,因为在他的视野里,根本没有这号事情,他可以不要女儿,但不能容忍女儿说不要他这个父亲。在他看来,父亲是绝对权威,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可辩驳,老婆孩子只有服从的份。

然而秀枝铁了心,不管父亲怎样威逼打骂,她都坚持要带两个妹妹离开他。

“秀枝,你这是为什么呀?你妈刚死,你弟弟也不在了,你们却要离开爸爸,你知道爸爸有多难过吗?”杨二哥看硬的不行,又来软的。

“你根本不爱我们,因为我们是女孩。你只爱男孩。我妈就是因为这才伤心绝望的。”

“秀枝,我的女儿,你怎么还说这话,你弟弟已经死了。”想起儿子,杨二哥就很伤心。

“可你还会娶个女人再生儿子的。你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秀枝说。

“你——”杨二哥又吃惊又心虚,巴掌举起却没法落下去,因为他看见秀枝犀利的目光迎上去直视他,毫无惧怕。

杨二哥蹲下来,呜呜地哭着说:“你妈好狠的心哪,她想死,还带走你弟弟……”

“都是你逼的。”秀枝冷冷地说。“你不想想,我妈为什么带走你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杨二哥没法回答。

秀枝说:“爸爸,啥也别说了,我带走妹妹就是了。”

“不行!谁养活你们?”

“我。我养活妹妹。”

“说什么疯话,你自个还顾不过来呢!我是你们的爸爸,我说了算!”杨二哥摆出家长架式,不容秀枝再说什么。

秀枝哭了。秀枝哭着说:“我们不要你做监护人。”

杨二哥越发强硬蛮横。“要不要,由不得你。”

无奈之下,秀枝告到法庭,求助于法律。

未成年的女儿不要父亲,这可是一桩稀奇事,一位敏锐的记者捕捉到了其中的信息价值,大肆作了报道。他找过几次秀枝。

秀枝口风很紧,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我爸不喜欢女孩,我答应过我妈,要带好两个妹妹,我们一定要离开我爸。

“可是,不喜欢能作为理由吗?法院也不会根据不喜欢就判准你们脱离父女关系,你们总得有个的理由令人信服吧。”那位记者还在刨根问底,他相信这里边一定有鲜为人知的原因,这原因一定很有新闻价值。

为什么不认父亲,父亲怎么个不好,秀枝还是不说。

杨二哥找到大胡子,求他帮忙说服秀枝。杨二哥对老婆女儿不好,大胡子早有风闻,这也是大胡子看不上杨二哥的主要原因。大胡子也有两个女儿,他非常疼爱她们,两个女儿也很争气,一个大学毕业了,一个正在上大学。

大胡子找到秀枝。但是大胡子没能说服秀枝。秀枝也没有告诉大胡子原因,否则,大胡子也会支持秀枝和妹妹离开父亲。

法院也进行了调解。可秀枝坚持要离开父亲,两个月后法院只好开庭审理,考虑到这是一起家庭民事案,只允许大胡子和几个穷哥们旁听,还有那个敏感的记者。当然想去旁听的人很多,因为好奇嘛,大家议论纷纷,这杨家中邪了?死了媳妇儿子,引发一场外来客奇特的示威游行,打了一场官司,硬是把个蛮横的村长掀翻在地,灰溜溜地认了输,现在女儿又告父亲,坚决要脱离父女关系,这一家人是怎么啦?

原告秀枝的起诉理由显然很单薄,父亲重男轻女,显然不能成为剥夺监护权的依据。秀枝态度坚决,可她又拿不出有利证据。

杨二哥在法庭上振振有词质问秀枝:“你领着秀花秀蕾非要和我脱离关系,是不是想分家?是不是看上那笔钱?想分钱?你说呀,你怎么不说话?理亏哪?你说,是不是?”杨二哥步步紧逼,“你小小年纪就认钱不认人,就为钱不要父亲,你还有点人性吗?”

人们一下子把目光投向秀枝。

秀枝紧咬嘴唇,眼里噙着泪水使劲摇头。

杨二哥还在恶狠狠数落女儿,那些话语很煽情,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好像女儿就是为了分钱才和他脱离关系。

终于,秀枝流出了悲哀绝望的泪水,心底最后一缕亲情泯灭了。秀枝突然失声痛哭。

法庭上,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空气似乎也凝固了。秀枝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痛绝望,不停地抽噎着,双肩耸动,胸部剧烈起伏,看得出她在竭力压抑自己。人们开始同情她,但又十分不解——怎么回事,才十七岁多一点,才失去母亲和弟弟,并且才打了一场官司,还在悲痛疲倦中,又来打官司,而且是为了不认父亲,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女孩怎么啦?看她那模样,那么清纯可爱,光洁的瓜子脸上,两只动人的眸子,深潭一般盛满了哀怨和忧伤,高挺的鼻梁使她的脸部显得十分端庄,棱角分明的小嘴微微上翘,让那张动人的脸又充满了个性,这女孩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在美丽温顺中透着执着和倔强,绝不是刁钻势利之人。

这女孩一点也不像她父亲,那么像她的母亲?可惜她母亲死了。

法官和人们都看着悲伤痛哭的秀枝,耐心等待着她说出为什么要离开父亲的原因,。

终于,秀枝停止了哭泣,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包里拿出两个复印件递给法庭。一件是写有她母亲遗言的罚款单,一件是她父亲和刘混混那笔肮脏交易的书面合同,上面有杨二哥和刘混混的亲笔签名。本来,那合同一式两份,混混拿一份,杨二哥拿一份,混混死了,混混的那一份就无人知晓。

法官接过去。罚款单已经很熟悉,不用鉴别,法官只扫了一眼,就看那份合同,待看完,法官的脸色也变了,就问秀枝要原件。

秀枝递上原件说:“我洗衣服时,在我爸衣服口袋里发现的。”

法官将书面合同传给杨二哥确认。杨二哥只扫了一眼就垂下了头,一下子哑巴了。他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怎么就大意了?他以为混混死了,那笔交易的详情再没人知道,秦儿自首,揭开了垃圾事件的真相,杨二哥没用混混帮忙就打赢了官司,他不用给混混分钱了,秀枝当然也不用嫁给死鬼,他压根看不上混混,秀枝嫁给混混也实在委屈了,可当时他没有办法,他太想打赢官司。杨二哥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人不知,鬼不觉,天助他啊,一切都过去了,他赢了官司,有了钱,可以娶个年轻女人生儿子了。秦儿和秀枝只从混混嘴里听到一句“秀枝已经许配给我做老婆了”,可混混死了,无从对证,杨二哥说那是混混自个想呢,谁许配他啦,混混的话你们也信?的确没人信混混,谁都知道混混想娶秀枝,想入非非,想得魂不守舍,嘴里胡说哩。

然而……

杨二哥好后悔,咋就忘了把自己那张合同烧了呢?当时天还冷,他放在夹袄口袋里,放别处不放心,后来天暖和了,夹袄就脱了放下……他想起来了,那天秀枝拆洗冬天的衣服,他也在家,好好的,他出去买了包烟回来,就见秀枝脸色煞白,用怪怪的眼神望着他,就像看陌生人。他还对秀枝说:“秀枝,你怎么啦?病啦?哪不舒服?少洗点,明天再洗一些,咱家有的是时间。”那会儿,杨二哥赢了官司,心情好,对孩子也还和善。——对了,就是从那一天起,秀枝的举止就怪怪的,常常一个人发愣。

杨二哥想起这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实质,额头渗出汗来。

可是,直到现在,秀枝仍然不想多说什么,她只想带妹妹离开父亲,解除父亲对她们的监护权,只要父亲不再拥有指使她们的权利就是了。母亲死后,秀枝心中还有几缕父女亲情,毕竟是父亲,虽然她明白母亲和弟弟的死与父亲有关,不完全因为垃圾事件,垃圾事件不过是个诱因,如果父亲能够善待母亲和她们,母亲和弟弟不会死。当秀枝从父亲夹袄口袋里掏出那张书面合同时,秀枝的心冰凉了。她终于彻底明白,母亲为什么把两个妹妹托付给她,母亲在遗言里没有一个字留给父亲,对非亲非故的马大爷,母亲还不忘交代一笔。那时,秀枝还有些替父亲难过,母亲是不是太过分了,生死关头啊,他们夫妻一场,却一个字也不给父亲,父亲在母亲心目中还不及女儿,甚至不及外人。

没人的时候,秀枝哭过许多次。秀枝在心里说,爸爸,你不爱女儿,女儿能想通,因为我们不是男孩,可你怎么能出卖女儿,把女儿朝火坑里推?为了儿子,你就能坏良心吗?你怎么对得起女儿的良苦用心?

母亲死后,秀枝没有通知姥爷家,她知道姥爷家人来意味着什么。姥爷家很疼爱母亲,可惜鞭长莫及,父亲总是带着母亲千里迢迢在他乡异地躲避计划生育,有时姥爷家只好寄点钱来。柳家和杨家闹翻的起点是孩子,柳家不能容忍歧视女孩,打秀枝生下来,两家就产生根本分歧,就翻了脸。秀枝深知这些,她想等一切处理妥当再告诉姥爷,秀枝也不想看到姥爷家人悲伤欲绝,就是现在打这场官司,秀枝也没告诉姥爷家,她不愿意父亲歪曲诬陷说是姥爷家教唆挑拨,秀枝不愿意看到这些,她要自己想办法解除父亲的监护权。

可即便是这样,善良的秀枝还是不愿意提及父亲对她们的伤害,尽管父亲那样伤害她,她还是不想在众人面前抖搂父亲的不仁义,她觉得父亲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在人面前活人,可是不提及又怎能解除父亲的监护权,这真是个两难选题。万般无奈之下,秀枝只好把已经结了痂的伤疤再撕裂开来,让人们去看那个创伤有多大多深,让自己的心灵再感受一次伤疼,秀枝也没法再顾及父亲的脸面。秀枝心里的熬煎没人能体会,父亲,你知道吗,你对三个女儿的伤害有多深!秀枝与父亲只生活了三年多,就这三年也使秀枝明白了姥爷家为什么与父亲翻脸,母亲和两个妹妹多不容易,尤其是母亲,颠沛流离了十七年,秀枝实在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重男轻女,女儿就不是人么?满到处的人不就是男女组成吗?不要女儿,可为啥要讨老婆生孩子呢?

大胡子得知了秀枝非要离开父亲的真实原因也很生杨二哥的气,也很震惊,怎么会这样呢?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呀?怎么可以为要儿子毁灭女儿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大胡子不再只是看不起杨二哥了。望着庭审现场几个旁听的穷哥们,大胡子心情很复杂,仿佛看到了这些从乡下来到城里讨生活的穷哥们,屁股后面总是拖着一条条不合时宜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地在城市夹缝里穿梭,那一条条长尾巴时不时的就给夹住了,夹得血淋淋的,大胡子心里很难受很沉重,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真正的城里人呢?除了那一条条沉重的大尾巴,穷哥们身上还有许多霉斑,曾经是既往时代非常光彩的东西,时代变了,气候变了,曾经很耀眼光彩的东西也变了,变成了霉斑,可穷哥们看不到,那些霉斑依然耀眼光彩呢,牢牢附着在哥们身上,直到有一天溃烂……我们距离真正的现代人还有多远?不知不觉的,大胡子的思绪离开了庭审现场,不着边际地扬鞭跑马,听不到庭审说什么了。

在事实面前,法院倾向于解除杨二哥的监护权,可三个孩子都未成年,必须有监护人,否则就无法判。

秀枝说我姥爷舅舅和小姨可以做我们的监护人。法庭宣布暂时休庭。这时,秀枝才给姥爷家打了电话,用的是大胡子的手机。

第三天,两个舅舅和小姨都来了,在45号院抱着三个外甥女哭作一团,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又是埋怨,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舅家?然后哭他们苦命的姐姐……

两个舅舅和小姨做了三个孩子的监护人。杨二哥没脸见秀枝舅家人,也没话可说了。法院顺理成章很快判决三个女孩与父亲脱离关系,剥夺了杨二哥的监护权,索赔款也重新分配,三个孩子共得了十一万元。

槐花飘香的时候,杨二哥孤孤零零,凄凄惨惨,带着他的四万元和铺盖卷离开了东街,又开始了漂泊。这一次,他是彻底地被放逐了,或许他将永远走在这被放逐的路上,遥望家园,无颜以归。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杨二哥才第一次用父亲的目光,不带偏见地打量他的三个女儿,他发现她们的确像人们赞叹的那样,如花似玉,端庄聪慧,亭亭玉立,可他已不再拥有女儿了;或者说,在他的意识情感里,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女儿,等他意识到女儿的存在时,他已经彻底失去女儿了……

秀枝站在巷道口,望着孤苦伶仃的父亲远去的背影,只看见父亲后背上的超大铺盖卷,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很沉很沉,腰背弯下去,很吃力……蓦然间,秀枝心底涌出一股热流,瞬间布满全身,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里蓄满泪水,视线模糊了,父亲的背影很快就要被人群淹没。

“爸爸——”秀枝突然不顾一切追上去。

杨二哥停住脚步很艰难地转过身来。

“爸爸,过些年,你老了……还是回家吧,我和妹妹养活你……”秀枝泪流满面,气喘吁吁,哽咽着说。

杨二哥一怔。他没有想到女儿还会这样对他,心里很感动也很愧疚:“秀枝,你原谅爸爸了?”

秀枝点点头。

“照看好两个妹妹。”杨二哥不禁也热泪纵横,悲从心来。周围有几个人怪怪地看着他们。杨二哥吃力地抬起手抹掉泪水,大步走了。忽然,又停住,转过身来,放下手里的东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给秀枝。

“这是七千六百元钱,你拿着。”

“不,爸爸,我不要。你在外面要用很多钱的,判给你的那一份,我绝对不要。”秀枝退后两步说。

“不是索赔款。是平时攒的,有你妈挣的,还有你姥爷、舅舅和小姨寄来的,我都攒着,原来是打算送大龙进幼儿园用的……爸爸对不住你们……”说着,他把钱塞给秀枝提上东西转身就大步走了。

秀枝拿着钱,心里更不是滋味:爸爸,你这是为啥呀?你要是早点善待妈妈和女儿,妈妈和弟弟会死吗?大龙也是妈妈的儿子,我的弟弟,难道我们会不爱他吗?

自从解除了父亲的监护权以后,父亲再也不能伤害她们了,秀枝有过短暂的解脱和轻松感,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对父亲的怜悯。父亲不是坏人,他也辛辛苦苦辗转奔波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依然是孤苦伶仃一个人,秀枝又难受得想哭。

当然,秀枝永远不会知道父亲那种超乎常人的“香火”渊源,更不知道她爷爷为改变杨家“香火”质量所做的事情。那是个秘密,只有杨二哥和他父亲知道,杨二哥的兄弟姊妹都不知道,杨父只告诉了杨二哥,父亲多器重他啊,父亲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杨二哥有过片刻的忏悔,当秀枝说她和妹妹养活他时,他的确被感动了,觉得自己真的对不起女儿。但那是短暂的,很快杨二哥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为他做的一切,不,应该说是为杨家做的一切,他又毫不犹豫转身走了。他觉得自己重任在身,肩上扛着杨家的“香火”重任,他不能辜负了杨家。父亲的用心何其良苦,精诚所至啊,可自己太不争气,太让父亲失望,太对不起父亲。由此,杨二哥又痛恨起杨二嫂来。父亲不止一次来信说,让大龙吃好,营养好,不要吝惜钱,他为孙子攒了一大笔钱呢,好送孙子进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最完整系统的教育,要像柳家那样,不,比柳家还要好,让孙子做大官,体体面面,受人敬重,再没有人敢乜斜杨家。杨二哥知道父亲的钱是省吃俭用抠出来的,一个乡干能有多少钱?大龙死了,杨二哥不敢告诉父亲,他不敢想象父亲知道后的情景。杨二嫂连生三女,父亲明显苍老憔悴了,颤颤微微的,与他那个年龄的人一点不相称。可是大龙生下后,父亲如枯木逢春,一下子精神起来……现在杨二哥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找个年轻女人,生一个儿子,然后再告诉父亲大龙夭折了,那样父亲会好受一些。他有钱,不愁找不到年轻健康的乡下女子。

杨二哥的父亲得知儿媳和孙子的死讯,一下就躺倒了,是旁人告诉杨父的。那以后,杨父几乎天天噩梦缠身,他梦见那个死去的小男孩拿着铁链向他索命,还有那个癞大头也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不断喊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杨父迷信起来,相信冤冤相报,自己的报应到了,要不活蹦乱跳的孙子怎么会死?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怎么会死?自己给予厚望的儿子到头来孤苦一人,连个女儿都没留下!杨父竟痴痴迷迷起来,梦中乱喊叫,醒来也愣愣怔怔的,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邻居说杨父中邪了,被孙子和儿媳缠上了,家人驱了几次鬼也没用,杨父越来越病重,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杨二哥一人漂泊在外,没人知道他的音信,自然也没能为老父亲送终。

秀枝姐妹三人被舅舅和小姨带回了姥爷家。

村长在年底的选举中被选掉,因为每个东街村民的身上都背着杨家的索赔款,这是其一。其二,好像是他再也不能卓有成效地为东街人谋利益了,商品市场日益规范完善法制化,村长的老做法——“麻将打天下”已经不灵验,东街不少实体企业,就是在市场管理不规范完善的情况下,靠拉拉扯扯搞关系钻空子创立发展的,麻将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村长将这个国粹用到了极致,麻将比吃吃喝喝还管用,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再能行的人,也不过一副肠子一个胃,一个肚子一张嘴!再说呢,上千上万的山珍海味也如酒肉穿肠过,次日就变成粪渣,落不下哩!吃多了还会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减寿,人也不自在。麻将就不一样了,一落座,成千上万的钱就会按计划输给你,让你赢得舒坦,得的安然,麻将把行贿受贿变成名正言顺的娱乐游戏,外人是抓不着把柄的。可如今这法子失去了效应,人都变得贼精,拿不出货真价实物美价廉的东西,怎么着在市场上也没人理睬,企业难办,生意难做,钱难挣了,还想捣鬼做手脚,一不小心会让你赔个兜底朝天,哭都没眼泪。

东街人普遍文化不高,十年没出个大学生,不是条件不好,条件非常好,中小学校就在家门口,也不是他们上不起学,恰恰相反,他们有钱,虽然不很多,但过日子上学超超有余。东街人不爱上学是他们觉得文化用处不大,有那么十几年,他们靠征地款和出租房,日子过得比许多文化人还滋润舒坦。上学干什么?随便摆个摊做个小买卖,吃喝都有了,还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如今虽说日子较以前紧巴了点,可东街人还是东街人,四平八稳,没有危机紧迫感,以往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送牛奶的八点过了才来,早了没用,很多人八九点才起来,十点以后还不停有人趿拉着拖鞋去倒尿盆。天气好的时候,随处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的东街人,或者打麻将,或者谝闲传,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太阳底下晒暖暖,小年轻们就一帮一伙地转悠,无聊极了就惹是生非打群架。

村长换了,东街人的生活依然照旧。

东街公厕,城区最后一个免费公厕终于实行了收费,这倒不是东街人爱钱,实在是不收费的公厕根本没法维持。

垃圾事件平息了,杨家也离开了,人们也淡忘了,可乱扔垃圾依然有增无减。乡下人还在往城里涌,出租房依然是东街人的主要经济来源。东街还是乡下农民来到城里讨生活的集散地,脏乱差依然是东街的特点,不经意间,就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角落,突然冒出一堆垃圾,要是不及时清理,几天之内,就会以惊人的几何级数增长,堆积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直到路被堵完,实在没法了,才又不得不清理。街道天天有人打扫,偏偏是巷子拐角背人的地方,东家不属,西家不归,自然是乱扔的好去处。东街小学围墙外是街道,围墙尽头是垃圾台,就这么二十几米的距离,那些不自觉的看没人注意,随手扔到围墙外,有好几回,围墙外的垃圾足有三米宽,二十米长,街道被占去多一半,象山一样,臭气熏天,长达数月,过往行人都要掩鼻捂嘴,憋着气跑步通过。更有甚者,已经到了垃圾台,看看没人,扔在垃圾台下赶快蹓——才懒得爬上垃圾台。

他们已经习惯这样:怎么能少走一步路,少使一把力气,少受一点麻烦,就怎么来,似乎他们特别忙,日理万机,救火救水呢!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乱扔已成定势,乱扔就成为自然合理,不乱扔倒显得不自在,你要是越过乱扔的垃圾堆到垃圾台上去扔垃圾,人们会像看猴一样看你——这人是不是有病,放着近处不扔,非要爬到垃圾台上去?正常的行为倒变得不正常。

本来应该藏着掖着的垃圾,却公然上街入巷随处可见,东街人已经见怪不怪,垃圾与人为伍,人与垃圾共生。

东街,二十多年前就划进了城区,可距真正的城市还有多远?

东街的居民们,衣着最时尚流行的服饰,兜里揣着最时兴的手机,家里有最普及的电视,享用着最现代的用品,可距真正的市民还有多远?

或许,血与生命的代价,会加速缩短这段距离。

45号院早已恢复平静。

刘老二家刘混混的房产,因为混混是孤儿,他死后自然划归刘老大和刘老三平分,刘三婆得了混混两间房,三婆终于有房出租了,三婆再也不骂房客。三婆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但有点迷信的三婆落下了心病,怕杨二嫂的冤魂来找她,逢到除夕、清明和十月半,都要给杨二嫂烧很多纸钱,唠唠叨叨说很多话,求杨二嫂原谅她。

巧的是三婆的出租房(秦儿住过的)住进的也是个超生户,一户姓高的山东人,已有两个儿子,想要一个闺女就从老家跑出来,媳妇已经怀上了,通过B超得知是女孩,一家人乐滋滋的。东街也是超生户的家园。

刘老大家的出租房住进的是几个打工妹。

一个晴朗的上午。

秦儿满腹狐疑走进监狱会见室——谁会来看她呢?父母已经伤透了心,不会来看她。秦儿丢尽了父母的面子,父母在那一方可是有头有脸的尊贵人。

秦儿抬头一看,是丁生。秦儿最不想见的就是丁生。她还爱着丁生,自然最不愿意丁生看到她的狼狈样,她不想被过去的恋人笑话。当然,她也没有想到丁生会来看她,心里还是很温暖。秦儿见到丁生时的样子很吃惊。丁生也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几次口,不知说什么。

丁生很费力地说:“……那天晚上,我去看你……我都看见了……那个大款……还有他太太……后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

秦儿很难堪。沉默。许久。

秦儿说:“你都看见了,我活该,我犯贱,我被人骗得滴溜转,谁让我贪图虚荣享受,我活该哩!你走吧,永远别再见我,一个不值得你看的女人。”

“不,秦儿!”丁生说,“我爱你,一直没变。我是为你才考上大学的,我毕业了,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我等着你……相信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秦儿心里一热,旋即又冷下来。“太晚了,丁生。我已经劣迹斑斑,抹不去了,我的生活已经毁了。”

“会的,秦儿,我们都还年轻,我们会吸取教训,以后的路会走得更好。”丁生痴痴的,满是信心憧憬着。

秦儿被感染了,不那么低沉了。秦儿说:“如果你还念旧情,不嫌弃我,我求你办件事。”

丁生说:“没问题,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去看看秀枝,她现在也不知怎样了,他爸不喜欢女孩,她妈又死了。如果可能的话,帮她补补课,秀枝应该上大学。帮我赎罪吧,秦儿今生今世都感激你。”

“——就这事?”丁生望着秦儿,笑了。“你完全不用操心。不过,我知道你会问的。”

“你知道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秦儿也笑了。这是秦儿第一次笑。

“我了解你。我已经去过秀枝的老家,她现在很好,在原来的学校插班上高中。秀枝很聪明,也很用功——怎么,你不知道?瞧我——你肯定不知道,你走的时候,秀枝还没和她爸闹翻呢。”

“和她爸闹翻?怎么回事?”秦儿很奇怪。

于是,丁生就把后来发生的事一一讲给秦儿:秀枝怎样带着两个妹妹和父亲打官司,脱离关系。秦儿听了一番感叹。

“现在你怎么打算?你可不能在这里白白度过。我给你带了些书。”丁生指指那一大包书。

秦儿有些激动。“丁生,你真的……”

丁生说:“秦儿,你很聪明,也很善良,就是太爱虚荣,吃一堑长一智吧,相信我们会用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丁生伸出一只巴掌,紧紧贴在隔间玻璃上,秦儿也伸出巴掌紧紧贴上去。

2001年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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