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怎样读书

今天我先给大家讲讲读书的问题。读书有两个要点应当注意：（一）是要找一部书来精读，把这书的内容全部了解；再找若干部其它的书来略读。譬如读楚辞，先把王逸注精读，再找几部重要的注来略读，同自己精读的王注比较一下，看看有何差别。我们研究、学习，一定要有个比较，如果没有比较，就断定不了好与坏，所以一定要找两本书来略读。过两天等大家把书借齐后，每人要把自己所精读的与几部略读的作一比较，这样你们就可以知道某句话可用几种方法，可按几个系统来说。譬如“帝高阳之苗裔”中的“高阳”，某人是怎么讲的，而第二个人又是怎么讲的，两相比较，我们求学问就可以钻进去了，分析事理也可以更深厚一点。当然这是初步的读书法。（二）如果你要真正做学问，一定还需要做综合性的研究，要综合许许多多的科目……。

那么怎样选书呢？选书并不是乱选，选书有个标准。这个标准不但适用于楚辞，对一切别的书也是适用的。具体地说，在座的同志，有的可能对古汉语了解得多一点，古汉语的文字、词汇、语法知识掌握得多些；有的可能对文艺理论接触多一些；另外一些同志可能对历史知识接触得多些；有的同志可能对民间的观风问俗做得多一些。（关于观风问俗这一点，我想多说几句， 譬如某某先生搞古史，他并不是把古书都看过以后搞的。他当年考进了大学，成绩还好，经济条件也好，当时大学的管理又是松散的，所以他可以天天去听戏，因而他就了解了中国戏曲的发展情况。有一天他听某先生的课，某说，“中国的历史是层累式的，开始只有一小点，后来越来越大越粗”。这句话给他的启发很大，使他领悟到中国戏曲也是如此。从元稹的《莺莺传》、《会真记》到《董西厢》、到王实甫的《西厢记》，再到《南西厢》，内容、情节不断丰富完善，这也是层累式的。后来他专搞古史，就把两三部书读透，而于《尚书》用力最勤，所以现在他是全国《尚书》权威。不仅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象他这样搞《尚书》的，而且外国人也没有不佩服他的）。至于我们，我希望每人都根据自己的基础，自己到底是语言的基础厚实些呢，还是文学理论的基础厚？要好好衡量一下，如果你觉得语言的基础厚，想从语言的角度搞楚辞，甚至还有自己的见解，那就从语言开始。如果你的文学基础较好，那就从文学角库钻进去。也许从文学角度钻进去，钻了三五年又转到史学的角度去了，这也说不定的。但是一定要钻进去， 不钻进去始终在门外不成。如果你的语言文字基础好，就可以先读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因为这书里的语言文字资料非常多。这书读完后，再读戴震的《屈原賦注》。戴震是语言学家，他的注在语言文字方面有许多新发现，超过了洪兴祖的《补注》。之后还要读朱骏声的《离骚补注》，朱骏声只讲《离骚》，可看他运用文字通假等语言知识注释楚辞的方法。这些书读过之后，就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做我们选的某部书的提要了。甚至还可以在里边找出两个小题目，深入的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文学基础好，那就在这些书里衡量一下，看哪部书讲文学多。如《山带阁注楚辞》讲文学多，林云铭的《楚辞灯》也几乎完全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楚辞，可以读这两本书。如果自己历史知识多，那就在这些书中找一部考证历史史实的书来读。洪兴祖《楚辞补注》中考证历史的资料很多， 是必读的。朱熹的《集注》也有很多是考证历史的，也应当读。又如陈本礼的《屈辞精义》是考证历史的，刘梦鹏的《屈子章句》有考证历史的，王阖运的《楚辞释》也有，都可选。假若我们搞的和政治历史有关系，也可以找这一类楚辞研究的书来读。在中国过去的文学研究中，有个风气，好借古讽今，或借古发牢骚。在楚辞研究中，借古讽今和发牢骚的就很多。朱熹的《集注》有很多就是借古讽今。黄文焕的《楚辞听直》，也是如此。黄是黄道周的弟子， 黄道周含冤被杀是明末一大公案，黄文焕也坐了多年监狱，在狱中注《楚辞》，他的注是专门影射着黄案的。《楚辞》被后人用来作政治工具的也是有的。大家可看他们是怎样运用《楚辞》来为政治目的服务的。总之，大家要考虑自己有何基础，今后有何抱负、有何想法，然后认真来选书。……

二、怎样写文章

写文章之前我们应考虑几个问题，首先要看写的这篇文章有没有发展的生机。如果这篇文章被你写下去就写完了，好的可算是个总结，也就是没有发展的生机了，这样的文章要少写。而要选择最有生机、最活泼的题目来写，写出这一篇，还能引出几十篇文章。这关系到我们今后的研究的问题。如果生机不够活泼， 需要的材料找不着，只限于楚辞上的材料，这是一个初步的办法， 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如解释一个词，在许多词中可以解释通，这还不够，还应找出其历史的根源，语言的根据，说明它为什么要这样解释。找不出根源就不是学问。因此一定要究其根源，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要知其所以然，一定要把知识放宽点，这就是一辈子的题目。如果你一下子说完了，就没有生机了。因此写文章第一件事就是要选一个有生机活泼的题目。不要选一下子说到底的题目。当然某个问题被你解决了，总结了它的历史任务这也是好事，也是可以写的。但你们现在正当壮年，不要写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文章，让老头子去写。

写文章的第二道功夫是搜集材料。材料一定要搜集的比较完整一些。譬如搞楚辞，最好把楚辞全部有用的资料都找来，还要找一些同它有关系的东西，面要宽一些。有许多问题，你从正面来论证，可能证不出来，还要从反面，从侧面，从上下四方来包围它。假如你搜集的只是正面的资料，就不能包围它了，就有欠缺了。因此选材料的范围要扩大一点。现在我要求大家初步把楚辞本身的资料搜集全一点，将来大家要把整个社会学有关的材料都搜集起来。这一点，从前已经说过。总之，第二个问题就是要把阐明核心问题的主要资料搜集的全一些，同时将围绕核心问题的有关资料也搜集起来。

写文章的第三道功夫是分析资料的方法。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个底，有的语言基础好，有的文学基础好，各不相同。如果语言底子好，那么搜集来的资料只要一摆出来，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些材料属于哪一类，那些材料属于哪一类。以及可分为几个大类，很自然就出来了。从历史和文学的角度着眼也是一样， 材料一摆出来，就知道这些东西是讲文学的哪一个问题，讲哪一类问题。这一点你们要是写过论文的是会知道的。没写过论文的可试一试。另外，问题一个个摆出来了，你要看看那个是核心， 要抓这个核心。核心抓住后，再看剩下的几个问题，哪个是次要的，哪个是不重要的。那么这篇文章大概分三段或四段写，也就出来了。但在写时，也有技巧。有的文章写得非常动人，让人心服口服，有的写得不动人，也让人口服心服。这并不一定与这个人水平高低或对学问了解的深浅有关，也可能和这篇文章的布局有关系。有些文章要先把文章的主要问题突出出来，底下再慢慢说；有的文章先用归纳的办法，一件件的写，最后再把主要的问题突出出来，这样的文章有说服力；还有一种办法是先在主要问题前边写一段，第二段再把主要问题写出来，第三段再来写次要问题。文章就显得活泼。用第一种方法写，文章显得爽朗。第二种方法把主要问题放到后面说出来，使人家看了大吃一惊，这种文章宣传力量强。现在有许多宣传性的文章都是采用这种写法的。这可能是这些宣传者的特殊本领。第三种办法是慢慢引导，让读者不觉得你是在向他作宣传。这三种方法的采用，要看你这个题目适合哪一种而定。比如你为某一件事、某一个政治性的问题、某一个学理而谈而写，而这个学理又很特别，你就要先把主要的东西写出来，人家一看就很注意，说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然后你再慢慢引导他。假如题目不是太惊人，甚至平淡或一般的，那你就采取慢慢地一步步引导的方法，引导到一定时候就水到渠成了，点出主题。写文章不过就是这几种办法，大家可以选择。

关于学校向大家要的文章，你们首先写出个读书提要。这个提要要写得特别活泼，要写得鲜明。我们写学术文章，宣传是可以的，要让人家看出你是在对他宣传，在对他教育，你是在给他以深刻的知识。一般读者，只要你讲一个道理，讲得很活泼，很鲜明，哪怕结论过分一点，也不要紧。其次，要把文章写得简单扼要，三五百字，千把宇，把问题说得简而明，很有层次，里边尽管没有什么例证，是一片理论，但是人家驳不倒，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