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者:历史属于我们全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50 次 更新时间:2012-11-12 10:47

进入专题: 历史  

问津者  

电影《最贫穷的哈佛女孩》向我们展示了一段上历史课的镜头。师生一块讨论问题,老师拿着一摞活页资料进行讲解,教科书放在一边。突然有学生打断老师:“为什么不用教科书呢?”老师拿起教科书,翻了翻,指着上面的内容问:“这些是什么?”学生们互相看了看,主人公丽丝回答道:“这些是words(话语)。”老师扬起自己手中的活页资料又问:“那这些又是什么?”丽丝回答:“这也是一些人的words。”老师继续问:“为什么要发给你们这些资料?”她回答:“因为一种观点给你一方面的见解。”老师显然很欣赏她的回答,然后指着教科书对着学生们反问道:“为什么我们只能看他写的words?”有学生感到难以理解,回应道:“但那不是记载着官方的历史吗?”老师于是将目光转向丽丝,“孩子,告诉他什么是历史?”丽丝微微一笑,对其它同学说道,“历史是我们全体,我们全体都算。”

“历史就是我们全体”这句话不经意间从这个小姑娘的口中说出,却道出了历史最为根本性的特质,是一种基于人性深处的历史观,意味着历史不是只属于某些控制了历史进程、掌控了历史话语权的人所有。每个人都是历史中的一分子,都参与了历史的创造,都生活在历史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历史,既是历史的创造者、参与者,也是历史的评判者,都有书写历史的权利。然而,天赋的权利并不天然地在民众自己的手中。我们虽然说过“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之类的话,历史的修订从来都是官方的事。官方对历史是如此地看重,以致要将它据为已有,不让任何人染指。胡适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说错了,在我们这里,历史只是由权力者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被打扮好以后送入深宫,只能由权力者宠幸,普通的民众正眼瞧一下这个小姑娘可能都会被视为耍流氓。呈现在大众面前的永远是权力者精心打扮后的形象,或者甚至只是一幅权力者描绘的图像,这个图像便是要灌输在民众大脑中的历史教科书。

我们的历史话语权一直由胜利者掌控,胜利者成为权力者成为官方成为政府成为“国家”,因为他们胜利了,所以他们的历史成为“国家”的历史,因为他们胜利了,所以他们胜利的历史是“必然”的,代表了历史的进步,代表了正义,御用史官们以此为这个国家历史的全部,并从中得出一个抽象的历史发展的“规律”,然后把这个规律当成是唯一正确的历史观,是客观的必然的,人类必须要按照这个历史规律行事,否则便是逆潮流而行,是“反动”,是需要打倒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的。其实这个规律的实质,不过是为一切现存的辩护,胜者通吃,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过是一种功利主义加官本位的历史观。

我们忘记了人类的活动都是由人所决定的。人类发展有规律,然而,人的发展规律却是人创造的,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不是规律决定了人,规律只是人的活动的总结。然而,49年以来的所谓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将这一道理反了过来:我们是先有了马克思的史学观,先有了一个所谓的“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然后才有了符合这个“必然规律”的历史。这个“必然规律”凌驾在了人之上,人本身却被历史忽略了,人反而成了为规律所生、为规律所支配的东西了。其实,规律哪能支配人呢,支配人的永远是人自己,当人受自己的理性支配时,便是民主,便是自由;当人只能由他人的意志支配时,便是专制,便是强权,便是中国特色,便是中国特色的历史。

历史真的是这样一堆冰冷的“客观规律”吗?如果说历史有形状的话,它应该是立体的,不同的人参与到历史中,看到的是不同的一面。如同盲人摸象,我们只有听取所有摸象的人对象的印象后,才有可能接近于象的真实一面。我们必须让历史的叙述者充分地言说。我们历史教科书上记载的往往是单面的事实,是胜利者也即后来成为权力者一方的历史,也是缺乏生命活力的历史。当然,个人的陈述总是有限的。我们虽然试图“还原”历史,试图接近历史真相,然而,人不是上帝,不可能了解一切、洞察一切。正因为不可能对全部历史予以完全的把握,所以我们要对历史本身多一些尊重,甚至可以说应有一种敬畏。没有谁能宣称掌控了历史的全部。

龙应台对书写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认识,她写道:“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事情的全貌,……没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么大的国土,那么复杂的历史,那么分化的诠释,那么扑朔迷离的真相和快速流失无法复原的记忆,我很怀疑什么叫‘全貌’。何况,即使知道‘全貌’,语言和文字又怎么可能表达呢?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以偏盖全”的历史印象。我所知的,记得的,发现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个人的承受,也是绝对个人的传输。”(《大江大海》146页)龙应台开宗名义表明自己的叙述的有限性,显示了她的自信、真诚和科学态度。一个人、一本书不可能说出历史的全貌,这也充分证明了这句话:历史是我们全体。它不能被某些人所垄断。以个人的视野去述说历史恰恰是科学严谨的表现,我们不是历史的主宰者,不是历史规律的掌控者,我们只是历史大江大海中的一个分子,我们要尊重个体对于历史的记录与理解,我们要尊重历史述说中的多种可能性,每个人都有述说历史、也有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历史的权利。

陈述就意味着有人的情感与体验的参与。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野夫、章诒和的书,既可以看成是文学作品,也是个人书写历史的努力。往往就带有了文学性。外在于我们的东西,而是和我们血肉一体;意味着历史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历史即生命。历史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意义的。所谓文史不分家,原因正在于此。中西方历来就有以文学方式记载历史的传统。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既是史,亦是诗,不仅有历史的真实,还有神话传说夹杂其中。在希腊神话中,历史与文艺同属缪斯女神掌管。中国的《史记》不也是“无韵之离骚”吗? 历史本是有血肉的,《春秋》、《战国策》、《汉书》,无不如此。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鸡鸣狗盗之徒,都在古人的历史书写中得到呈现。不从个体的历史入手,历史的丰富性无从展现,一个国家的历史便只能是呆板的、空洞的、教条的。今天大陆所谓的历史教科书,热衷于对历史的整体把握,想究竟历史的一切规律,甚至于宣称对历史的未来也尽在掌握之中,实际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只剩下干巴巴的历史规律和历史说教了。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味着历史与我们每个人的当下生活息息相关。历史不仅活在人类的记忆中,人也活在历史中。历史是过去了的现在,现在是即将成为过去的历史。现在由历史而来,现在由历史造就,现在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每个人基于个体对于历史的理解,从而将历史与自身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人与历史互相依存,不仅人面向历史敞开,历史也面向人敞开。不仅人创造了历史,人还因为有了历史而过着一种反思性的生活。人对于历史的这种思考激活了历史的生命,从而体现了历史之于“当下”的意义。人类在历史的反思中不断得到进步。美国内战,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的描述中,是正义的北方战胜了不正义的南方。然而,美国人对南北战争的历史描述却不如我们这样简单,对于这场内战的反思直到今天仍还在继续。那段历史至今还在警醒着美国人,从而焕发着自己的历史生命。历史不能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体验之外,正如高尔顿·车姆伯林(Gordon Chamberlin)在《教育法案》(The Educating Act)中强调的一样:“我们对过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的解释,构成了我们对现在周围生活世界的解释。”

官方统一历史的办法,不仅扼杀了历史得以多维呈现的可能,还制约了人们对于历史的理解力、判断力甚至于想像力。由于官方认为自己遵循了一套正确的历史观,历史事件和历史判断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写的历史是不可置疑的。却不知这样一来,我们的历史便成了一副死板的历史僵尸,似乎盖棺定论,再也唤不起美感和激情,也无生命与活力。历史成了外在于人们心灵的一堆“历史知识”。丰富而有立体感的历史本身被遮蔽了,历史只剩下了一种可能、一个解释,历史能给人以无限启发性的空间消失了。

历史属于我们全体,意味着每个人都应有说话的权利,有说出自己的历史的权利。野夫反复强调“民间修史”的重要性,他说:“民间修史是我一直主张的,是我的文章里频繁出现的一个词,……我自己用文学的方式来为这个严重篡改了历史的国家,一个没有一页纸的当代史是真实的国家,我愿意用我的文章,甚至愿意呼吁更多的同道来写作,来还原这个国家被歪曲的历史,这个国家虚构了太多太多的历史,今天中学生学的这个一百年的历史几乎没有真东西,我对此深恶痛绝。我觉得必须要无数个人通过自己的写作,通过对家史的写作去修史,因为一个国史是由无数个家史构成的。”民间修史,是人的历史意识的自我觉醒,是对属于个体的历史话语权的自觉捍卫,是无权者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也是无权者手中的利器。无权者用这种非暴力的利器,用民间对抗官方,以江湖对抗庙堂,通过这种对抗,对强制遗忘说“不”,从而还原真实的历史,恢复人类的记忆,恢复做人的尊严。

“民间修史”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还原一个国家的真实历史的努力。因为历史本在民间。真正的民主社会,官民之间的紧张关系本不存在,因为官自民来,庙堂的建立是为了江湖的自由。历史本应在民众手中,民间修史本是书写历史的常态。然而在官民关系错乱、官对民压制的时代,民间修史需要勇气,这也正显野夫们的可贵。只有越来越多的野夫式的民间写史者的出现,中国的历史才有了站立起来恢复尊严的可能,才能避免被阄割、被篡改、被隐瞒、被糟蹋的命运,每一个中国人的个体生命也才有了恢复尊严的可能。历史属于包括野夫在内的所有人,有了每一个人的对于历史的还原,才能汇成历史的大江大海。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从书写个人的历史记忆开始,让历史真正回到民间,从而唤发出它的生机与活力。

历史不是只属于胜利者,不是只有居庙堂之高的人才有历史,更为广博的历史是在江湖,在普通人那里。龙应台、野夫们的笔告诉了我们历史的鲜为人知的一面,那些“失败”的国军们,被镇压的“地富反坏右”以及他们的后代,当过抗战英雄又被打成反革命的那些人,那些台湾人,加入日本军的台湾人,加入国军的台湾人,因被俘又成为解放军的台湾人,那些被遗忘的抗战老兵……他们不也是我们全体中的一员吗?不也是历史中的一员吗?

当然,历史也因其对“当代”的意义才有存在的价值,没有意义的历史不可避免地会被淡忘在人类的记忆之外,只是,自然的消失与人为的消灭与强迫遗忘却完全是两回事情。已经有许多历史已经在我们的刻意遮掩和无意的忽略中消失、淹没在了大江大海之中,我们迫切地需要在历史的废墟中进行打捞和拯救的工作,许多历史记忆还在废墟中等待着。当龙应台费尽千辛万苦,通过电话找到那个在战俘营中幸存下来的国军李惟询时,李惟询说了一番这样让人动容的话:“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利瓦伊恂独独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

然而,很多人没有等到这个电话,甚至,我们往往还有意地把通往历史的电话线都拆掉了。中国49年以来的许多历史都是建立在强拆的基础之上的。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历史观与历史,我们的方式如同现在的官员们建设新城一样,一定要把旧的毁掉,在废墟上再建新房。宜黄官员说,“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这句话说得再贴切不过,没有强拆就没有今天教科书中的历史。然而,强拆不过意味着我们对历史的一种粗暴的态度,我们粗暴地对待我们的历史,也是粗暴地对待我们自己的生命。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龙应台《大江大海》

那么恸的生离死别,那么重的不公不义,那么深的伤害,那么久的遗忘,那么沉默的痛苦。都没有得到补偿,不过意味着我们今天依然没有改进,若干年后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该怎样来述说今天的历史?我们以为强拆一旦实现,新的历史大厦便一劳永逸地建立起来了,我们在历史面前是如此肤浅与刻薄。

国家本由人组成,国家的历史由国人的历史组成。历史的全部即人的全部,每一个人,不管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可否被记下,它的历史是真切地发生了,然而,我们的历史永远只是少数人操纵的历史,很多人的历史被刻意地忽略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中国有许多能工巧匠,有许多发明创造,许多的艺术杰作,很多人创造了历史,创造了文化,却没能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我们其实是多么地愧对祖先,愧对历史。日本有靖国神社,不管我们多么看它不顺眼,那上面却是死去的日本军人的名字,美国的战争纪念碑也是如此,一个一个的名字陈列其中。我们的历史记忆中却少有普通人的名字。矗立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宏伟庄严,上面却没有逝者的名字。这正是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国共内战,几百万士兵灰飞湮灭,他们的名字在哪儿呢?我们只知道有一方胜利的历史结论,却不知道在一场战役“胜利”的背后,还有比胜利更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人本身,是每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如果对人的生命漠不关心,人类的进步又体现在哪里呢?“胜利”的价值在哪里?人类的历史又承载于何处呢?

因为这些缘故,当我看到一些被我们的“历史”忽略了的普通人物尤其是被历史视为失败者的那些人述说他们的历史的时候,常常不免于感动甚至于落泪。

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九四九》是一本为失败者写的书,龙应台在书中鲜明地宣称,“我,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这是我们的正史所不愿正视的历史,这本书至今也不能在大陆出版。野夫的《尘世挽歌》也是这样一部作品,和着血与泪写就的一部被镇压、被打倒、被失踪的家族史,让人不忍卒读;野夫用他的如椽之笔,将被遗忘了的他的父母、伯父、外婆——一一从历史深处打捞了出来,从而丰富了中国人的历史记忆,很多人通过他的书,了解了父辈们的过去。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伶人往事》道出了那一代精神贵族失去尊严、遭受屈辱的历史;而杨显惠的《夹边沟纪事》,则告诉我们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如何被打断脊梁、被侮辱、甚至于在饥饿中死去的历史。

我们对于“失败者”的名字避之唯恐不及,希望那些名字湮没在江湖,害怕这些名字进入人类的记忆,进入历史,我们患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这些名字会继续纠缠我们。49年后,自以为掌握了历史规律的我们,在沿着“历史规律”前进的路上,不断漠视着人的生命,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被镇压死的,饿死的,斗死的,走投无路自杀而死的——他们的名字我们可曾记下,他们的历史我们可曾正视?我们希望文革死难者永远不被人提起,希望64死难者永远不被人提起,甚至“文革”、64等词都一度成为敏感词而不能自由地在网上谈论。甚至于汶川大地震过后,有人试图将死亡学生的人数及名单问清楚,也被有关部门百般阻挠,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陈丹青一针见血指出:“就是害怕历史提醒现实。因为今天的历史害怕现实,以至历史也害怕今天,……所有的民国过来人迫使现实回避历史,不谈历史,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普遍的现实。”

任何微不足道的生命,哪怕他来到过这个世上,它便会产生影响,这个影响经由一代人又一代人的传递,最后进入人类薪火相传的文明之烛光中。亚马逊河边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虽不足以引起的飓风,然而,在飓风中,你能断言没有那只蝴蝶的翅膀所引发的力量?

不要以卑微弱小而漠视生命。不要以为那些生命消失了,那一段历史也随之消失。我们不能装作他们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世上,不能装作那一段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历史被强拆,消失的不仅是历史,还有历史赋予今天的意义,对于历史的不尊重,就是对今天的否定。历史的一页翻过去,并不意味着历史已经过去,历史已经将它的血和泪融入到了我们的身体之中。

我们如何对待历史,就是如何对待我们的今天,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历史不再决定我们的历史,而是要决定我们的未来。

《最贫穷的哈佛女孩》影片的最后,这位出身贫穷,多次辍学的丽丝自信地出现在了哈佛大学,她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是人在创造历史,人在历史中,而历史也在人之中。我们的全部也就是历史的全部。

尊重历史。留住历史。留住记忆。留住人类的生命。

    进入专题: 历史  

本文责编:jiangxl
发信站:爱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栏目: 笔会 > 散文随笔 > 大浪淘沙
本文链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59029.html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aisixiang.com)。

爱思想(aisixiang.com)网站为公益纯学术网站,旨在推动学术繁荣、塑造社会精神。
凡本网首发及经作者授权但非首发的所有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网络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并保持完整,纸媒转载请经本网或作者本人书面授权。
凡本网注明“来源:XXX(非爱思想网)”的作品,均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分享信息、助推思想传播,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使用,请来函指出,本网即予改正。
Powered by aisixiang.com Copyright © 2023 by aisixi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爱思想 京ICP备12007865号-1 京公网安备11010602120014号.
工业和信息化部备案管理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