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母亲的故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34 次 更新时间:2012-08-25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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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  

母亲的故事我已经快背下来,但每一次我都耐心听完。说到高兴时她会手舞足蹈,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到难过时她会禁不住流泪,看着满是烟头的烟灰缸微微叹气。

姥姥曾告诉我母亲是多么聪明可爱。在河北霸县上小学时,教室窗户外常有扒窗户的乡亲,他们喜欢听母亲背诵课文。那时的母亲扎着辫子,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姥姥说高考前她做了很傻的事,跑去医院为一个受伤的同学献血,医生将她抽得小脸苍白。姥姥一直认为是这件事影响了母亲的高考,否则必是清华北大。考到河北北京师院的母亲至今否认,但她最后一场考试晕了过去却是事实。

母亲常回忆全村老小送她到村口的场景。他们在路边挥着手,姥姥流着泪笑成一团,那时村口成片的枣树结满香甜的红枣,池塘里肥嘟嘟的鸭子慢慢地悠游。那是有惊无险的1964年,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终于在丰收中被人遗忘,提心吊胆的“四清”接近尾声,最后一轮仿佛到不了这个偏僻的村子。她常说那是她最美的记忆,直到今天还是。

大学里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一个同样来自河北农村的年轻人。在他们开始憧憬未来的生活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爷爷在天津曾是银行高管,父亲由于成分高被关进了教学楼的一间黑屋子。泼辣的母亲属于上中农,审查得略微轻些,因为愿意和父亲一起坐牢,母亲在学校名气不小。那时候情况一天三变,父亲后来成了保皇派造反派的头目,他们参与了那些没有是非只有派别的战斗,见证了北京的血雨腥风。

父亲的老同学对我说,你爹当年很能打,很威风;另一个同学却说,他那么干,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妈。

母亲后来的成分也出了问题,没问题的只剩赤贫农家的孩子。姥爷因为善良,也有些文化,被公社强拉硬拽去当了会计,这一年工作组来村里开始调查,不知为何说姥爷八成藏着枪支,让他赶紧交出来。姥爷是个老实人,对工作组的污蔑和质疑无法承受,也可能是惧怕被抓去毒打,他跳入了村口的老井。亏得发现得早救上来,但工作组并未因此放过他,且有了“畏罪自杀”的嫌疑。于是,他又跳了进去,这一次便永远地走了。

姥爷跳井的消息传到北京,母亲惊愕返乡,痛苦不堪,她对工作组奋力抗争,毫不妥协。工作组草草收兵,也没有给姥爷定什么罪名,因此至今也提不上平反。姥姥说他是吓死的,母亲说他是冤死的,而我今天觉得,他是被那个时代吃掉了,像他这样无法平反的自杀者不在少数。

也许从那一天起,只有二十岁的母亲变得无比坚强,任何困难再不能将她击倒。之后姥姥改嫁,母亲的妹妹死于肺结核,她成了这家唯一的孩子。母亲发誓再不回那个村子,家里的土地和宅基地都被公社收回,到她大学毕业时,她实际上已经无家可归。

我1973年生于河北的冀县门庄公社西堤北村,那是父亲的家。两岁时父母响应支援边疆建设,全家来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一家人住在一个仓库里。我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父亲戴着双层的布手套,用一辆小车推来大块的煤。父母不在时,周围的孩子对仓库发动了进攻,他们大声叫嚷着翻过铁门和栅栏,我十分害怕,而他们却握着我冰冷的手,问我们兄弟俩是否一起去游戏。我记得在胡同里捡了一块乳白色的东西,好奇令我将它放进嘴里,很好吃,后来我知道这个东西叫奶酪。

三岁那年领袖——毛泽东,死掉了,很多人站在街上哭,我却喊了一嗓子“打倒毛主席”。我不知道为何会喊这么一句,父母从没有教过我,我甚至不可能听到过这句话。那天晚上屋里堆满了严肃的警察和正义的居委会大妈,我站在院子里哇哇大哭,听见母亲与他们暴怒地争吵。我的记忆从那一刻开始,那天的月亮像刀一样锋利。

后来父亲当了记者,母亲做了高中语文老师,是个很好的班主任。我上小学的时候,她非常喜欢一个爱写诗的男学生。那个学生戴着眼镜,喜欢戴一个绿色的军帽,他经常会来到家里,坐在小板凳上和母亲交流诗歌。但他的家人十分反对他的不务正业,将他的诗歌书籍锁进了柜子,安了锁头,贴了封条。那一天母亲好像包着饺子,说几个学生会来家里吃饭。来的几个学生眼睛红肿,说那个喜欢诗的同学自杀了。他砸烂了锁着诗的柜子,看着那些美好的诗,喝下了一瓶敌敌畏。母亲呆立在屋里,满是面粉的手抖个不停,我记得她那天的眼泪,更记得她错愕的表情。

她辞掉了班主任,去晚报社做了一个编辑,那时候的《呼和浩特晚报》是当地蛮不错的报纸,她负责的版面有声有色,多年后她成了编辑部主任。有一天她盯版面,有个蛮喜欢的文章被领导毙了,换了一个,还是有些敏感。为了报纸不开天窗,她挑出几年前一个绝无政治风险的投稿文章《晨练》,也没看就发了上去,熟料却捅了大篓子。

这篇《晨练》开篇的意思是:这个城市多么美好啊,这个早晨多么可爱啊,人们幸福地享受这美丽的早晨,有的在跳秧歌,有的在练嗓子,也有的在练着法轮功……

结果可想而知,报社领导和各负责人都被处分,母亲写了检查,还罚了钱,在报社全体工作人员面前深刻检讨。事后母亲打电话给在广州的我,一边说一边笑,她说台下的同事们也都在笑,社长从第一排站起来,板着脸回头说都不许笑,然后他也笑了。

这件事对她有影响,但其实不大,只是不会再升官而已,她倒乐得清闲,干脆提前退了休。报社的那些趣事也是她快乐的记忆,像一出总也看不够的喜剧,每次说起都会笑出眼泪。退休的母亲常在文学期刊上发表文章,还出过一个短篇小说集。她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叫《成分》,但写了一半就嘎然而止,她说的原因有很多,而我哪个都不信。

去年她又对要不要写完那部小说开始纠结不已。这纠结或也摧毁着她的精神,她变得越来越情绪化,总为鸡零狗碎的事情大发雷霆,每次发作总要全家来劝,因为她一定会说到姥爷的跳井和妹妹的病逝,陷入一种孤儿情绪不能自拔。连着两个大年三十,她都会大哭一场,找一个敌人猛烈打击。她发作的原因千奇百怪,有时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宽容的兄长教训了生气的我,让我理解这老人深刻的悲伤,那是刻在岁月和皱纹里无法释怀的悲鸣,那是疯狂的时代留在她血管里不能透析的阴暗。那一天的我倍感难受,为自己晚来的成熟,也为母亲这总也褪不去的伤痕。

我又鼓励她开始创作,让她放下一切“照顾”我们的想法,将时间和空间留给自己,留给她的小说。为了让她找到信心,我买来大量的文学期刊和小说,说她的文字能力完全能够与之堪比。她对王安忆的《长恨歌》夸耀不已,对阎连科的《受活》评价颇高,对文学期刊质量的退步感到惊讶,对我正在写的新小说的奇怪结构给予了严厉批评。我的努力点燃了她,她开始用圆珠笔续那个叫《成分》的长篇。

重新提笔可谓艰难,她胖胖的身躯坐在沙发上,大夏天还穿着厚秋裤。老花镜在鼻梁上总是滑落,她就拴了根绳子兜在脑后。我给她买了好用的电脑和很大的液晶显示器,经过半个月发烧般的学习,她放弃了这令她无法思考的机器,又再坐回沙发,拿圆珠笔继续耕耘。她照例凶狠地抽烟,常把自己呛得咳嗽不停。我们已经不再劝她戒烟,只是管着她少抽一点,她应该是在大学里学会了抽烟,我没问原因,那一定有很多夜不能寐的故事。

这小说她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我经常会提一些现代小说创作手法的建议,而她坚持按自己极其传统的写法前进。她的状态很好,一度让我自愧不如。哪怕我在上海开会,她也会打来电话,花上一两个钟头跟我描述小说的情节。她也经常感到力不从心,一是搁笔多年,行文已然生涩,还有是那里面有她最为真切的回忆,她好象要再经历一次主人公一样的痛苦。

我不知鼓励她做这件事是对是错,亦不知她的书能否写完。我只知道老人如果散了心神会迅速衰老,在她每天痛骂的电视机前慢慢痴呆。我唯有希望她平和地反观那场满是血泪的人生,在故去之前可以用一声满意的叹息画上句号。而对于我,母亲亦是了不起的鞭策,我清晰地看到一个老人暮年的遗憾,她最有创作能力的年华淹没在沉重的生活里,压抑在时代的桎梏和回忆的苍凉中,财富、地位以及一切带不走的东西,如今对于她连浮云都不是,早已是抛在背后的屑小尘埃。

上个月我提议带母亲回她的老家看看,母亲再三反对,说那村子里人一个也不认得了。我用尽玩笑和调侃,连哄带骗带她上了车。我不知是什么在驱使我,是要令她勇敢地放下什么,还是和她一起修复伤痕?我带着复杂的目的出发,一路上揣着莫名的忐忑。

那个中午刚落了一场小雨,村路上竟看不到一个人影。我们缓缓开进村庄,像走入迷雾里的寂静岭。反复找寻后,母亲终于认出老房子边那个曾经美丽的池塘和枣树。池塘里早没了水,枣树林成了木墩子。原来的老房已经变作三户村民,门口贴着褪色的春联,他们的院落里盖起了蛮大的砖房,每家都装了监狱般的大铁门。我怀着好奇,问她要不要和我去敲门看看,她默默摇头,说地是人非,就不要打搅他们。直到离去,我们始终没看到一个村民,不知是大家都在午睡,还是上苍为母亲这时隔四十多年的归来刻意留白。车驶离村口的时候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捏着烟,看着车右侧的倒后镜,好象看到了挥手的姥爷和乡亲们,看到了她那一场最美的时光。

冰河是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无家》、《警察难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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