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太史公去势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489 次 更新时间:2021-04-12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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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进入专栏)  


两千年前,中国有个“骨头很硬”的太史公先生。他敢于为一位同自己素无来往、遭人诬陷为“汉奸”的李将军打抱不平,结果被汉武帝处以宫刑。宫刑是“五刑”之一。五刑者,墨、劓、宫、腓、大辟。其中除大辟是死刑,余为肉刑。汉文帝废肉刑为中国劳改制确立的标志,在世界刑罚史上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但这样的变革太剧烈,一下子很难彻底,不但反覆很多,而且留下尾巴。特别是统治者对宫刑似情有独钟,依依难舍,文帝刚废,景帝即复。所以到武帝时也就轮上司马迁倒霉。


古代刑罚本以对等报复为原则,如所谓“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也。但司马迁之获罪是“祸从口出”,汉武帝烦他说话,本可摘其喉而割其舌(或者为防止他写字,连手也剁去),何必出此“下策”?那原因不在别的,就在于它最能体现肉刑之精义:糟蹋犯人,杀鸡给猴看。


宫刑者,男曰去势,女曰幽闭。前者即俗话所说“割球骟蛋”。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以猛虎去深山,陷牢笼之中,摇尾乞怜,比喻自己被刑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因有“勇怯,势也”(语出《孙子·势》)的慨叹。司马迁“去势”之后,痛不欲生,“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可见“去势”于男子是何等杀人威风。它常常让我想起一件事,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化。


“知识分子”是一个极宽泛也极狭窄,极高尚也极下流的词汇。


西方人所说的“知识分子”是“社会良心”。按照他们的定义,不仅我们这里戴有“生产力”高帽的科技人员不算,大学毕业当了国家干部的公职人员不算,就连大学教授也不一定算(那得看他们对社会的关怀程度)。在左派早已退潮的美国,有人说,现在的“知识分子”只剩下了新闻记者(真是“良心揣在了裤裆里”)。这是“窄”知识分子。


和西方的概念不同,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是大小“认得几个狗字”的读书人,不但西方人认为不算的我们都算,而且推其本义还专门是指那些已经做官,或尚未做官(西方汉学家只能用scholar(学者)和official(官员)两个词的合成词来表示这一复杂概念);可入于儒林先贤传,也可收于吴敬梓笔下的失意举子、落魄文人。这是“宽”知识分子(这样的“大脚”当然很难塞进西方的“小鞋”)。


从前知识分子的境遇比较好,至少是比西方的好。“四民”之中的地位且不说,乱离之世尚有“四菜一汤”的传说也不必讲,光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就很可以让我们缅怀。这是“香”知识分子。


然而不久前的“现在”呢?不但工农兵可以恃其司改造之职而傲视知识分子,而且就连从维熙笔下的劳改犯都居然敢把今为大作家而昔为阶下囚的老从叫“吃屎分子”(另一种说法是“知识分子臭大粪”)。这是“臭”知识分子。


对知识分子的传统抚今追昔,早就有人写出专书,如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中国古代的“士”,推其源是“贵族”或至少是“没落贵族”(八旗子弟旧王孙一类)。但他们即使“累累若丧家之犬”,东游西窜,有如日本的“浪人”,毕竟还有点贵族本事和贵族脾气。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曾把“儒”、“侠”视为寄生虫或二流子。大概因为二者同具“游”或“流”的色彩,并且一样可以是活跃的反体制因素(或社会变革的催化剂),所以陶希圣曾把知识分子比之于流氓(国民党是知识分子与流氓相结合的产物)。秦始皇混一海内,泽及牛马,也曾悉召天下艺能之士,让他们献书献药兴太平。结果双方闹翻:始皇一怒之下而有“焚书坑儒”,儒生万般无奈也投了农民军。这只是一段小插曲。后来两千多年,知识分子的“毛”都是附着在帝国政府的“皮”上,始终扮演着“文吏”或“文吏”后补队员的角色,在“官-绅-士”三位一体的良性循环中运转自如。虽然遭逢乱世,他们照样可以恢复其“游”与“流”的本色,重新与流氓、土匪为伍,或加上不得台面的流氓。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可以辅弼明君圣主为王者师。这是除苏格拉底的“哲学王”,“撑死了也不过如此”的理想极致。


中国知识分子的倒霉是倒霉于近代,并且从近代以来每况愈下,有许多“诚可痛哭流涕长太息”的演变。从前的痛苦,由于知识分子群的分化和社会痛苦的压倒一切,好像并不是知识分子本身或知识分子整体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们却好像有了普遍的共识:比过去,他们有“脑体倒挂”的愤慨;比国外,也有“大不如人”的失落。特别是他们还常常把自身处境的恶劣归咎于不能“实现知识分子的现代化”,或曰“同国外的知识分子看齐”(即时下所谓各种“接轨”中的一种)。他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如欲实现其“现代化”,而且是如同美国一类国家的“现代化”,则必历三劫:一是同仕途摘钩(“学而优”不一定要“仕”),二是纳入工薪族(成为“雇佣劳动者”或曰“工人阶级的一员”),三是失去对公众的影响力(让位于商业性的通俗文化)。然后才能龟缩于校园,教书育人,著书立说,既不跟富商巨贾政客者流呕气,也不与商业流俗文化的星腕争辉,养一房一车,安当其“蓝领的白领”(一位美国学者如是说)。这样的巨变仍是近代历史的继续,现在虽未“进行到底”,但传统士人理想的“大势已去”则早成定局。


近些年,与上述变局有关,中国知识分子经历了三次浪潮。最初,由于知识分子终于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而且科学技术也成了“生产力”,我们曾经幻想就连国家也应由知识分子来管理。后来,这样的迷梦被打破,我们又有“下海”的热潮。记得若干年前,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刚火那阵儿,我们的一位校长曾与一位领导人争论。校长说:“你说让知识分子自谋出路,我们怎么谋?难道我们的化学系非得改做肥皂不行?”领导说:“这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现在“大势”已经“趋”了很多年,旧营垒中虽然确有一些人因“下海”而致富或脱贫,但更多的人却“穷且益酸”,依旧骂骂咧咧,自哀自怜,无可奈何地当他们的工薪族,好像并没有什么款爷出面,“解斯民于倒悬”。特别是那些不能沾“科学”之光,将文化也拔升为“生产力”的人文学者,牢骚尤盛。于是最后,当“急于用世,拙于谋生”的老毛病(李敖语)暴露无遗,我们只好承认,国家嘛,还是交给专业的行政管理人员去管;科技呢,也是科技人员的事情——这些按严格的“知识分子”定义(当然是西方的定义),本来就水是咱们知识分子的事。咱们知识分子,观近代国学大师可知,其职任端在“人文关怀”。尽管这样的考虑已接近变局的谷底,比起前一类幻想似较为务实,但听起来却有点像是“临终关怀”,悲壮之中老是透着凄凉。


作为最后一幕——现在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雅”、“俗”之争,或曰“严肃文艺”和“庸俗文艺”之争。只有这一回,有咱们人民政府作主,知识分子才打了一个翻身仗。王朔和贾平凹受口诛笔伐,传统和国学被发扬光大,京剧和交响乐也不绝于耳,占据了许多的电视节目(达到文革以后仅见的盛况)。就连成天整理故纸堆的我们也谊情满怀,一定要把这冷板凳坐穿。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应当并举,为了“老少边穷”的“脱贫致富”,现有损资捐物献爱心的“希望工程”。剩下“脱俗致雅”怎么办?有人正在呼吁。


一九九五年八月一日写于美国西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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