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熙修:风云过处,苍茫无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758 次 更新时间:2005-01-08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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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冬林  

浦熙修,著名报人、记者。1910年生于上海。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36年进《新民报》工作,后担任重庆及南京《新民报》记者、采访部主任,参加过国共重庆谈判等重大政治事件的采访活动。1948年曾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入狱。1949年后,任上海《文汇报》副总编辑兼驻北京办事处主任,曾三次赴朝鲜前线采访报道。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平反。1970年因病卒于北京。

战胜外交部长的“风云记者”

在1949年以前,母亲在新闻界算得上大名鼎鼎的记者。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同年8月,毛泽东应蒋介石之邀到重庆进行和平谈判,母亲为此写了很多报道(《毛泽东为团结而来》、《毛泽东辞别重庆》等)。第二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召开,开幕前的一个月里,母亲有计划地采访了参加会议的全部38位政协代表,让他们对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问题发表看法。那些代表可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共产党方面有周恩来,无党派人士有傅斯年、民主党派人士有张澜、沈钧儒,国民党方面有陈立夫、外交部长王世杰,等等。

王世杰考虑到自己在国民党政府中身居要职,言论举足轻重,要求不署名字,母亲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在报道中只说“某代表”。不过38位代表中37位都有名有姓,人们自然也就知道这位“某代表”就是王世杰了。所以当时有人说:“浦熙修真不简单,相互斗智的结果,居然使一位老练的外交家,成了她这‘无冕之王’的手下败将。”母亲的采访,逐日发表在重庆《新民报》晚刊的头版上,报道反映了被访者对时局的看法和对国家前途的主张,也明朗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1946年2月国民党特务在重庆打伤李公仆、郭沫若等人,制造了“校场口事件”。

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门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强令各报只能登中央社报道。母亲和报馆同人巧妙地把国民党特务捣毁会场、打人的详细经过整版登在了报纸的广告栏,揭露了事实真相。

那年5月份,国民党还都南京,当时国共两军武装冲突日益激烈。6月份,上海爆发十余万人的反内战游行,并派代表到南京请愿。当代表团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时,遭到了国民党精心策划指挥的所谓“难民”的包围毒打,前往采访的母亲也被打伤。第二天她被抬到家里,我看到她的旗袍被撕裂了,上面都是血迹,后背一侧从上到下都是淤血。当时各界人士不断地来看望母亲,记得郭沫若还写过文章,说是过去他挨打记者看望他,现在又轮到他看望挨打的记者了。

到北京:老记者有了新问题

1949年6月,母亲一个人从上海来到北京。不久,我跟弟弟也从上海来到北京读书。那段时间,我觉得母亲在耀眼的阳光下心花怒放,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照得都睁不开眼”。母亲到了北京之后,有三个报馆可以选择:光明日报、新民报,另一个是文汇报。母亲之前曾经在新民报工作,再加上过去的老板陈铭德也非常希望她过去,于是她就去了新民报,后来她觉得新民报在北京的劳资关系比较复杂,就从新民报退出了。光明日报她也去过,但是她觉得光明日报是党派报,而且她又是自由惯了的,所以没有多久,她觉得不能适应,也就退出了。

正好又有文汇报的老总徐铸成邀请她到文汇报,她也觉得那里更适合她,就过去了。母亲进入文汇报之后,开始是文汇报的副总编辑兼北京办事处的主任。徐铸成从报社拨出钱,在现在的灯市口西口朝阳胡同那块买了房子,就算建立起了办事处。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在过去的年代里,母亲在新民报是以跑独家新闻和专访著称。母亲到了文汇报之后,也跑了一些独家的新闻。后来规定重大新闻必须统一用稿。她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适应这种新的形势。我听过去的一些老人说起母亲,说她四面八方的关系都有,到哪里都不愁没有新闻。在那段时间,不仅是母亲一个人感到困惑,就连她周围的同人也感到困惑,文汇报之后就转向教育方面的报导,版面也很少。1956年5月,文汇报停刊并入教育部领导的教师报,母亲也跟着转入了教师报。

母亲在北京的办事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单位,她接受上海的领导,她在北京的办事处并没有党组织。解放前,母亲曾经多次提出要求入党。解放之后母亲跟领导提起入党的事情,得到的答复是:五年之后再说吧。

原因是什么呢?她心中明白:又是因她和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政客的罗隆基的交往。母亲去世之后,不少过去跟她交往过的阿姨伯伯们告诉我,母亲虽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但是在思想上一直比较单纯,没有多深的城府。入党不成,她的内心感到压抑,在政治上感到非常失落。

结交罗隆基:从恋人到“右派”同盟

母亲和罗隆基的相识,是在1944年的重庆。作为记者,母亲欣赏罗隆基的学识。

但是两个人真正的深交,却是在1947年的南京。罗隆基经常指导她写文章,还告诉母亲,说你不能总是这样子跑来跑去,你应该像美国的记者那样写专栏文章。另外,罗隆基的英文特别好,母亲的英文不好,她也常常跟罗隆基学英语。就这样,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但是周围亲友对罗的人品颇有微词,不赞成他们的交往。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曾经一度想和罗隆基结婚。但是因为罗隆基有肺病,后来又被国民党软禁,没有结成。这期间,我三姨(浦安修,彭德怀的夫人)以及其他的家人都极力劝她不要跟罗结婚,这让她感到很苦恼。

解放之后,周围种种情况的变化使得她跟罗隆基开始有了距离。1950年底,我参军,第二年,她给我写信,再说到她跟罗隆基的关系时,她写道:我和罗隆基都不想结婚了,双方也都无意结婚,之后只是作为朋友交往为好。母亲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1956年。

1956年,《文汇报》复刊,把自己定位为高级知识分子的阵地。华罗庚、向达、潘光旦、张东荪、吴晗、费孝通等人很快就成了那里的常客。然而到了1957年7月1日,毛泽东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说:“严重的是文汇报编辑部,这个编辑部是该报闹资产阶级方向期间挂帅印的,包袱沉重,不易解脱———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负责人浦熙修,是一位能干的女将。人们说:罗隆基-浦熙修-文汇报编辑部,就是文汇报这样一个民盟右派系统。”母亲对于共产党有很深的感情,解放前住在重庆的时候,周恩来经常打电话到我们家,就党不便出面的问题,跟母亲商量如何用新闻的方式发表。带着这种感情,母亲从来不曾对党有过怀疑,母亲觉得既然共产党说她错了,那她肯定就错了。但是她错在哪里呢?她不知道。

被逐出新闻界,离开文汇报

那时候,我在北航读大四,住校,当时学校里的运动搞得很紧张,不上课。我接到学校党委的通知,为了防止挨批斗的母亲出意外,要我回家看着她。母亲已生病在床,身体很差: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要靠大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我当时心里很着急,希望她能尽快跟罗隆基划清界限,但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默默地注意她,别吃多了安眠药。

大姨浦洁修虽然是民主人士,但是表现得比党员还左,那时候她经常到我家来给母亲“做工作”。后来大姨告诉我,她是受了周总理、彭老总、刘仁(北京市委副书记)的嘱托来动员母亲交待她的问题。大姨的态度总是很严厉,她对母亲说你应该怎样怎样。大家逼着母亲找出她的日记和来往信件。找出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内容,大家都尽量往“罗隆基-浦熙修-文汇报编辑部,就是文汇报这样一个民盟右派系统”这个政治公式上套。

母亲成为右派之后,被逐出新闻界。1958年,母亲离开了文汇报。外婆在西城给她租了一个房子。后来在周恩来的关心下,母亲被分配到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母亲说:“新闻记者当不成了,当旧闻记者。”从1959年一直到文革开始,母亲一直在文史资料委员会,《文史资料》从创刊到文革前一共出了55本,可以说每一本都浸透了母亲的心血。

身患癌症,孤独去世

  

1965年,母亲被查出患直肠癌。第二年6月,做完手术后,母亲住进了香山疗养院,每天坚持爬山锻炼身体。

没想到“文革”随即爆发,香山疗养院没有办法住下去了。她一个人回到了家里,病情复发,到了1967年,母亲几乎都没有办法走动,北京医院也住不了了,医疗关系被转到了政协礼堂附近的白塔寺北医附属人民医院,准备开刀。但是医院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母亲是大右派,就在她的病例上写了“明天斗争大右派浦熙修,勒令她出院”。

那时我和弟弟也在挨批斗,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

1969年,我不许回家的禁令被解除,我回到家里看望母亲,母亲的下身在经历了几次手术之后已经被挖空了,床周围又是管子又是瓶子,屋里的臭味,要点香才能冲淡。随之我被告知要去干校学习。我当时很矛盾:母亲这个样子,我怎么走?学校的同事跟我说:还是去吧,不然将来你怎么说得清楚?终于,我狠了狠心,决定去干校。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0年的3月,我轻轻地跟母亲说:娘,我要去干校了。她泪流满面,知道再也看不到我了。后来平静之后,知道我胃不好的母亲,在家里翻出她参加抗美援朝的时候穿过的皮袄以及褥子,叮嘱我不要冻着。

母亲病危时,我在干校,弟弟也出差了,三姨也只能是偶尔去看看她。政协的老人设法把母亲送到医院。我从干校回来之后,三姨告诉我,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瘦得像骷髅一样”。母亲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孤独悲凉地死在医院的走廊里。在给妈妈办丧事的时候,我不忍去看母亲的样子,所以一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她,她还是那副脸上有着深深的酒窝、坚毅、姣好、恬静,很善良的样子。(作者为浦熙修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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