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太阳不是无影灯——从一个展览想起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01 次 更新时间:2012-04-13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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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进入专栏)  

最近,中国国家博物馆有个展览,展品借自德国三家最大的博物馆。展览题目是《启蒙的艺术》。东西很多,我印象最深是康德的皮鞋。德国人都很高大,他的鞋怎么那么小?

康德喜欢散步,定时定点,一边遛弯一边想。有个学生说,这双鞋让他激动不已。直到收到国家博物馆送的图录,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在家里穿的,跟拖鞋差不多。

启蒙,中国话的本义是教育小孩,让他们早点开窍。比如汉代蒙学,就是教小孩背《苍颉》、《急就》。后来的《三字经》、《千字文》,还是这样的课本。过去坐馆的先生都是边教边打,背不下来就拿戒尺打手板,用烟袋锅子敲脑瓜。打是启蒙的一部分。

什么叫蒙?《易经》六十四卦,首乾、坤,次困、蒙。困是万事起头难,蒙是人生糊涂始。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见何兆武译《社会契约论》),其实人是生而糊涂,因为糊涂,才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什么人最糊涂?传统看法是两种人,“女子”与“小人”,孔子称之为“难养”(《论语•阳货》)。“女子”是全称的妇女,“小人”是男人的大多数(相对于“君子”、“大人”)。还有一种,是于丹曲解的“小人”,即意识混沌、尚未开窍的小孩,《易经》叫“童蒙”。

现在,国家也有这种划分。有些国是“聪明国”,有些国是“糊涂国”。

“聪明国”对“糊涂国”说,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帮你们这些不开窍的国家启蒙,你看多好,但问题是用什么方式启蒙:你是启蒙,还是欺蒙?启蒙的启是启发的启,不是欺负的欺,欺骗的欺。

启蒙(Enlightenment),在欧洲语言中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照亮(古义),即把黑暗变成光明;一个意思是启发(今义),即通过启迪和教化,把糊涂蛋变成聪明人。

“要有勇气运用你的理性”,康德如是说。这是展览的口号。德国总统的致辞强调这句话,德国大使的致辞也强调这句话。但启蒙的初义却与光有关。

咱们这个地球,一半亮,一半黑,你那边是白天,我这边是黑夜。太阳最亮,照到哪里哪里亮,没错。但有光就有影,哪怕一个乒乓球,照样一半白,一半黑,你说照到哪里哪里黑,也没什么不对。

太阳不是无影灯。

启蒙是投射光明,但启蒙也有阴暗面。图录的第七部分就叫“阴暗面”,内容主要是霍加斯、皮拉内西、戈雅等人的画作,表现监狱、酷刑和战争。有趣的是,它的题辞出自《浮士德》,是魔鬼先生靡菲斯特的话:

我是部分的一部分,部分原本是一切,

我是黑暗的一部分,光明本来生于黑暗,

傲慢的光明,如今跟母亲黑暗

争夺空间及其古老的地位。

启蒙的黑暗面是什么?有人说,是理性走向反面。启蒙者是少数聪明人,但被启蒙者却是芸芸众生。傻子经过启蒙可不得了,就跟鲁迅说的一样,马上直奔奴才住的小黑屋,动手就砸墙(《聪明人、傻子和奴才》)。比如法国,那是启蒙的天堂,但群众是洪水猛兽,他们杀国王,灭教会,血腥恐怖,把整个欧洲都吓傻了,觉得与其让这帮傻子参加革命,还不如把他们搁一边,新富跟旧贵妥协。这种说法,不仅是19世纪的说法,也很符合当下的口味和时尚。

其实,比这个问题影响更为深远,恰恰是总统致辞中提到的,启蒙在世界范围内的后续发展,特别是它对欧洲以外所有落后地区的意义:

在启蒙时代,一方面欧洲人在为自身能更多地参与政治生活、为宽容和正义而抗争,另一方面欧洲各国却利用技术优势,在亚洲、非州和拉丁美洲扩大势力范围。这是当时欧洲人很快就注意到、然而却不承认的矛盾之处。

当年的启蒙怎么启?大家可以看展览。今天的启蒙怎么启?大家可以看电视。大家不妨比一比。

现在,“聪明国”怎么教化“糊涂国”,凡是长眼的,大家都看到了:

一是耍钱,把你的钱都耍到他的口袋里,不知不觉。

二是玩弹,兵不厌炸,把你炸到听话,听“聪明国”的话。

每个国家的动乱和灾难,都是它的阴影。

这本图录,正文前面有一组文章,共九篇,中德两国的作者都有。其中彼得•克劳斯•舒斯特《光亮与阴影:论艺术中启蒙的辩证》很有意思。这篇文章就是讲光与影的关系。

该文提到著名的索尼巴尔MBE,一位尼日利亚裔的英国艺术家。他是大英帝国勋章的获得者。MBE就是这个头衔。一般讲启蒙的阴暗面,都是讲法国革命。此公不然。

插图21选自他的雕塑系列《启蒙时代》(2008年)。他怎么表现启蒙大师?真是大不敬呀。我们都还记得吧?金融危机大爆发前,2007年,市场万能高奏凯歌、自由主义响彻云霄,亚当•斯密被印在了20英镑的钞票上,地位跟英国女王一样。他的名言是“看不见的手”,但插图中的他,我们可以看见手,却看不见头。没头,当然是无冕之王。

插图22选自他的摄影系列《理性沉睡,心魔生焉》(2009年)。他的灵感来自戈雅。这个系列是从戈雅《随想曲》的第43图直接翻出(请对比插图7、11、12)。戈雅画“理性恶梦”,这个“春秋大梦”做了几百年,已经成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他的作品,五幅一套,五大洲,一洲一梦。插图22是《非洲梦》。画面上,有个白人老头正伏案昏睡,衣服还是亚当•斯密身上那张皮,上身黄,下身紫,周围是蝙蝠、猫头鹰和猞猁,全是代表黑暗的动物。这回,头倒是有了(白毛歇顶),你能看见他的头,但看不见他的脸。

对后一系列,索尼巴尔的解释是:

启蒙时期是将人类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解放出来的一个时代,……我们的关于民主的传统观念,在这个时期内得到了重新定义,和自由主义的理想一起,在启蒙时代里浮现出来。但是,这恰恰是自由民主的傲慢,经常被用作一系列战争——最近一次即伊拉克战争——的合法化借口。……来自一段殖民主义时期的证据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其他的人,是一个“不文明”的民族,而我们,受过启蒙教育的欧洲人(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一定要努力地教化他们。然而,正如莎剧《暴风雨》中凶残丑陋的奴隶,他们拒绝被教化,因此我们就要用枪炮将民主强加在他们的头上。这样的行为其本身就是非理性的:自由民主的傲慢已经导致了最不理性的种族灭绝行为。在《理性沉睡,心魔生焉》画作中,我从戈雅的那些蚀刻印刷版画中取得了文本及其形式构成。我将原始的表述作了翻转,重现在睡着画中人的桌子上,并且在它的后面放了一个问号,这样用法语念起来就是,《理性沉睡,美国心魔生焉》原始语句变得夸张,我特别在这里使用法语,因为就是法国人给美国送去了自由女神像。……在最基本的措词中我联想到,脱胎于理性启蒙外表的、非理性的侵害,就像是一场你无法理解的赛跑,会令“理性”入睡并从中释放出魔鬼——并且“魔鬼”一词在这里可以用任何数量的暴行来代替。总而言之,你们的文明进步的意图,并不一定会产生出文明进步之结果。(95页,译文如此,有些句子好像不太通顺)

什么叫“我们的关于民主的传统观念”?它是怎样被启蒙运动“重新定义”?这事值得刨根问底。

西方有个说法,凡是没经启蒙的国家都不民主也不文明,不是“黑暗帝国”,就是“长不大的孩子”。比如德国的大哲学家黑格尔就说过,非洲没有历史,中国、印度、波斯是过于早熟的小孩。中国最糊涂,印度其次,波斯又其次(见王造时译《历史哲学》)。

波斯是希腊的老邻居,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它并四大帝国,立数十行省,领土以伊朗和伊拉克为中心,西有叙利亚、土耳其,东有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中亚五国,南有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埃及、利比亚,多少文明古国,全在它的版图之内。但就连这个昔日老大,在黑格尔看来,也不过一只脚刚刚跨进历史的门槛。只有进入古典欧洲(希腊、罗马),历史才大放光明。

他为空间赋予时间的意义——凡在欧洲之外,都属于过去,都属于黑暗。

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但历史,从西往东看,反而是越往东越黑。中国、印度、伊斯兰世界,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全都灾难深重,直到今天,也是轮番挨打。西方后来居上,反而成了我们的老师和家长。在西方文明面前,我们都是“小孩子”(真有意思,老人反而变成了小孩)。

中国国家博物馆,当然是“小孩子”的博物馆。“聪明国”的东西一点儿没有,其他“小孩子”的东西也没有。

过去,在海外,我经常被问起:为什么你们的博物馆要拒绝国际化,光展你们自己的东西。这是好问题。每次这么问,我都说,道理很简单,近百年来,我们没有抢人的资格,只有被抢的资格。1949年后,西方用铁幕罩着我们,说我们就是铁幕,老百姓衣食不给,哪有闲钱到外国买古董。抢既不能,买又没钱,我们只能望洋兴叹。

现在,中国的博物馆,借展越来越多,有进有出,这就是国际化。这样的国际化,我看挺好,远比把人家的东西搁自己家里好。

《启蒙的艺术》,东西就是借自德国。

小孩最爱听好人、坏人的故事。东方的传统是“专制”,西方的传统是“民主”。我们的老师给我们启蒙,这是基础课。民主和专制,就是这种一黑一白。但有趣的是,启蒙运动一开始,热衷的却是专制。

欧洲是“启蒙的灯塔”,没错。不过,遥想当年,他们也曾被中国启蒙。我们也曾经是他山之石。比如这本图录,前面有德国总统的致辞,他一上来就承认,传教士对中国的介绍是“一股推动力”,“在启蒙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欧洲的启蒙运动是17、18世纪的新文化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正好在我国的明末和清代。当时,来自传教士的报告对他们很刺激:凡是他们责之深而恨之切者(如教会专制和贵族跋扈,国家分裂和封建割据),中国似乎都没有;凡是他们听着新鲜看着好玩期盼已久十分短缺的玩意儿(如君主权威、文官政治、考试制度),怪了,怎么中国都有。中国的专制被夸大,被美化,被乌托邦,真让咱们不好意思。

图录讲中国,主要在第四部分“他乡与故乡”。“反认他乡是故乡”,见《红楼梦》第一回。这个题目起得好。他们的启蒙艺术好像哈哈镜,可以折射当时的中国印象。

西人所谓乌托邦,很多是托梦海上。我们的梦也是。秦始皇的梦是海外三山。“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长恨歌》)。秋瑾说,“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她说的三岛是日本。《河殇》也是乌托邦,梦也在海上。

所以,顺理成章,图录是拿表现法国海港的画作当这一部分的序幕。

想当年,中国对欧洲影响最大,不是瓷器,不是丝绸,不是园林,而是大帝。大帝,意义有二,一可打击教会专制,二可打击封建割据。我们有康熙、乾隆,他们有路易十四、腓特烈和彼得大帝。

图录的第一部分是德国的宫廷生活。这一部分,有腓特烈大帝的像(见图版002)。奥威尔在《动物农场》里写了个坏蛋,暗指希特勒,就是借他的大名。

中国的专制,特点是众生平等,唯我独尊。它尊的不是上帝,而是世俗的统治者;世俗国家也不归封建贵族管,而是由一个网状的庞大官僚机器来支撑。网络的顶端是皇帝。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走向帝国,秦始皇为中华帝国办的头一件大事,就是铲除这类贵族。只有铲除这类贵族,只剩一个贵族,才有所谓“皇帝”。

这种专制主义,对症下药,正好可以治他们的病,欧洲叫绝对主义(absolutism)。

他们的启蒙,一开始是这么启。

欧洲启蒙,光看展览,好像只是个文化运动。其实。他们的启蒙,先是给自己启,后是给别人启。前者靠革命,后者靠战争,都离不开暴力。不光靠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纯粹的文化运动。

中国的特点是世俗化很早。士农工商,第一是士,先是武士,后是文士,文士,即读书人,地位最高。四民之中没有僧。魏源说,“英官教印度庶民,名归四业:一僧,二兵,三商,四役”(《海国图志》卷二十)。僧是僧侣,兵是武士,商是商贾,役是贱民。基督教世界、伊斯兰世界,情况差不多。僧都是放在第一位,贵族武士都是放在第二位。

欧洲的四民之序,本来是一僧(教士)、二兵(贵族)、三商(工厂主和商人)、四役(工人)。革命改变了四民之序,解放的主要是商。马克思提倡的无产阶级革命,他要解放的是役,即工人阶级。这是启蒙精神的继续。

不过,欧洲革命并不曾将革命进行到底。今欧洲44国,还有12国是君主国。教会势力被分解,有点家为巫史的味道,但教会的力量依然强大。

这是欧洲保守主义的根子。

西人所谓的普世价值(ecumenical value),它的本义是三教(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合一,普天之下都信同一个上帝。这是他们理解的“大一统”。

宗教还是最大的文化。

欧洲所谓的“蒙”是他们的中世纪。

中世纪有什么问题?启蒙学者说,主要是教权大一统,政权四分五裂,教士和贵族压制了第三等级,市民阶层抬不起头。

教权大一统怎么治?靠宗教世俗化和宗教多元化。政权四分五裂怎么治?靠中央集权和民族国家。

这个蒙,咱们不用启。两千多年前,我们就政教分离,政在教上。国家大一统,那是现现成成。宗教多元化,也是现现成成。

只是19世纪,他们对君主制烦了,对中华大帝国烦了,群起而反专制,才有革命,风起云涌,波及全世界。革命是更大的启蒙。他们的革命分两步走:先是申君权以反教权,后是申民权以反君权。只是在后一步上,中国和世界才踏上了同一班车。

中国是亚洲第一共和国,对皇权,很彻底,也很客气。彻底,是彻底废了,一风吹,不拖泥带水。客气,是交权不杀,优待皇室,溥仪还住在故宫里。

我们和西方是殊途同归。

从此,中国史才真正加入世界史。我们的历史和欧洲的历史才终于掺和到一块儿。

现在的伊斯兰世界,很多国家还是以部落长老制为基础。沙漠和草原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往往一盘散沙。蛮族入侵后的欧洲,情况差不多。凡是缺乏国家大一统的地方,一般都是宗教大一统。

欧洲有没有大一统的帝国?有。一是马其顿帝国,二是罗马帝国。

马其顿帝国是学波斯。很多研究波斯帝国史的学者已指出,“希腊化”是“波斯化”。亚历山大之前就有“希腊化”,那是万邦来朝的一部分。波斯帝国是车书一统的大帝国,很像中国。亚历山大灭波斯,接收的是波斯帝国,但他一死,马上就土崩瓦解。这只是个昙花一现的帝国。

罗马帝国倒是真正的帝国。欧洲的统一之梦一直是托梦于罗马帝国。但它的遗产只是宗教大一统,而不是国家大一统。欧洲的传统是小国寡民,自治基础上的联合。有一位法国专家来北大演讲。他说,即使罗马帝国,也是靠城市自治,内部很松散,希腊和罗马,照样是两大块。

这是他们和中国的最大不同。

17、18世纪是欧洲的启蒙时代。启蒙启出了革命,启出了战争,也启出了欧洲统一的梦想。

雄鸡一唱天下白。19世纪,高卢雄鸡为欧洲报晓。法国革命像传染病,把整个欧洲都传染了。耶拿战役,法军打败普鲁士,攻入耶拿,黑格尔刚刚写完他的《精神现象学》。他说,我看见了这个“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贝多芬受法国鼓舞,他的《英雄交响曲》,本来是献给拿破仑。但结果怎么样,他们都被法国革命吓坏了。

图版201:法国巨人(大革命)的毁灭。画面上的巨人,正被英国天神雷劈电砍。他一脚踩着《圣经》,一脚踩着埃及金字塔,旁边是断头台。

欧洲的统一之梦,先是法国做,后是德国做,都被英、美击破。法、德两国都是出大帝的地方。它们有这种冲动,但拿破仑和希特勒都失败了。

其实,即使今天,欧洲也没有“车书一统”。统一只是货币统一(欧元)、防务统一(北约)。

我们这个世界,要说普世,美元最普世,美军最普世。欧盟和北约,抓钱抓枪,也是抓这两条。但小一统要服从大一统。

做梦也得听领导安排。

中国的启蒙是什么?这是我想谈的另一个问题。

首先我们要问,中国是不是经过启蒙?这个问题有两种答案。

一种说法是根本没有。如果你说启蒙只是欧洲范围内的事,与其他地区无关,如果你拿西方标准一把尺子量天下,我们当然没有:没有自由,没有民主,没有科学,没有哲学,没有宗教,没有国家……,有也等于没有,就像崔健唱的,我们一无所有。既然没有,咱们就不用讨论了,倒也省事。

另一种说法是有。启蒙波及全世界,西方的影响哪儿哪儿都是,怎么能说没有!比如咱们这个北京城,金元明清是古都,当然有很多旧建筑。但故宫、太庙、社稷坛、天地坛、日月坛、先农先蚕坛、北海、中南海、颐和园、玉泉山,民元以来,绝大多数都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公共设施,不是改博物馆,就是变公园。博物馆和公园就是打外国传入。

中国的新,有些是全新,比如天安门广场。我见过的汉学家都说是学苏联老大哥。但叫我看,怎么看都像美国的华盛顿:人大会堂像国会山,中国国家博物馆像史密森学会(围着大草坪一圈的美国国家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像华盛顿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像林肯纪念堂。除方向不同,一个坐西朝东,一个坐北朝南,没什么不同。事实上,这个广场是中国人的集体设计,连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出过主意,根本没苏联什么事。

另一种新是翻新,比如北京的马路。有个法国朋友说,这也是学苏联老大哥。他说,这都是共产党的设计。你们的马路又宽又直,让人迈开步子就刹不住脚,无心在路边坐下喝咖啡,当然也就无法交头接耳谈政治了。我认识的汉学家,谁听了都说有道理。但中国人,谁听了都莫明其妙。其实,北京的棋盘街,那是古人的设计,近现代只是在上面铺了柏油,下面修了下水道,路边树了电线杆子和路灯,有些加宽,有些打通,如此而已。

古今的关系,一般是这样,但大家总是分不清,连我们的老师都分不清。

我理解,中国的启蒙是个大词,不光是北大、清华,不光是商务、中华,不光是知识分子,不光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它也包括革命,它也包括战争,它也包括全民族的动员和劳苦大众的觉醒。

中国的启蒙运动,过去都说是五四运动。这事在辛亥革命之后,不在辛亥革命之前,和西方的顺序不一样。非当革命背景,只能排在另一场革命(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前,过去,大家都这么讲。

五四运动的背景是战争与革命,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革命是十月革命。当时,大家的共同点是弃旧图新。弃旧图新是为了救国。其领军人物,既有李大钊、陈独秀这号人,也有鲁迅、胡适这号人。启蒙是为了凿破混沌,但启蒙本身也是混沌。我们和欧洲一样,保守和激进同样来自启蒙,都是启蒙的遗产。中国的启蒙,其实不止一次。“文革”后的启蒙也如此,当时大家都是启蒙派。现在怎么样?左右分化之局已定,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出现。

五四运动是个伟大的运动,缺点当然有,而且不少。它也和西方的启蒙一样,同样有阴暗面,但我还是要说,五四运动,光芒万丈。

当年,但丁用意大利文写《神曲》,马丁•路德用德文译《圣经》,这就是他们的白话运动。

中国没有统一的国教,儒教没有群众基础,不像基督教,一开始就起于大众,因此根本不是宗教(耶稣会也不认为它是宗教),更不是普世宗教,但它在中国影响太大,对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想当官或已经当官的人)影响太大,确实是个主流意识形态,就像马克思说黑格尔哲学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国的思想解放,和欧洲比较,只有一件事差为近之,这就是打倒宋以来的那个孔家店(注意:不是打倒孔子)。

现在,全世界都风靡保守,我们这儿也一样,闻左色变。洋务可以叫启蒙,立宪(君主立宪)可以叫启蒙,五四不能叫,五四以后不能叫,1949年后更不能叫,所有左翼文学和左翼史学都在推翻打倒之列。这股风从台湾来,从蒋家王朝的遗老遗少来,从某些美籍华人学者来。

1957年,胡适当中研院院长,蒋介石祝贺,大骂五四,说五四导致赤化。胡适当面反驳,说你错了,五四是文化运动,不是政治运动。五四运动是不是纯粹的文化运动,这个问题可以讨论。蒋介石说五四导致赤化,也未必错。但五四运动的主题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弃旧图新、救亡图存。共产党的成立还在其后。如果你连自由和爱国也否定,连胡适本人也搁里边,别说共产党不接受,胡适也不接受。现在,大陆骂五四,时髦成风,跟蒋介石一个说法。难怪美国的陶涵(Jay Taylor)写《蒋介石传》,其结束语说,蒋虽賫志而殁,但他的反攻大陆,其实已经成功。

台湾意识形态,逃于共者归于蒋,逃于蒋者归于美,出不了这两类。五四不是启蒙,你说什么是?是不是只有宋明理学加美国基督教才是。比如蒋介石夫妇的新生活运动,就是国民党理解的启蒙运动。新生活运动,下场如何?1949年,蒋介石兵败如山倒,他自己都说了,停办。咱们这儿倒好,有人接着办。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美国学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和李泽厚先生的说法,叫“救亡压倒启蒙”。此说影响很大。他俩争发明权,我们不必管,重要的是,它迎合了中国的文化气氛。这本图录,中方学者高毅和徐前进对此说有评论(见图录133-134页),属于委婉否定,读者可参看。其实,这话搁当年,大家听得懂吗?我不明白,列强瓜分中国,日本侵占中国,中国人起而反抗,怎么就挡了启蒙的道?

现在卖后悔药的,吃后悔药的,真是扯得没边儿。英国人疼皇上,日本人疼皇上,疼也不是替中国人疼。凡是想回大清朝的,日本人早就把皇上请回东北老家去了,你直接回满洲国得了。

有人说,现在应该重新启蒙,我说对呀。我看,中国的启蒙运动,时间可以放宽,范围可以拓广,就是讲到现在也不过分。

问题在于什么叫“蒙”。是不是这一百年,中国人都是糊涂蛋,现在才活明白。还是相反,大家又糊涂了,应该重新启蒙。

启蒙,读书很重要。

中国的出版物,有三本书影响很大。一本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1823年),一本是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1848年),一本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1859年),都是19世纪的书。

这三本书,《战争论》传入最早,1910年从日文翻译,起名《大战学理》。此书是欧洲的《孙子兵法》,中国的讲武堂和军校很重视。《物种起源》是1919年翻译出版,讲生物战争。《共产党宣言》是1920年出版,讲阶级战争。这三本书全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其作者都是斗争哲学的先知,人呼“三卡尔”(英文的查尔斯就是德文的卡尔)。其中两卡尔都是德国人。

《物种起源》本来是讲博物学的书,但影响超出自然科学。此书不仅在西方引起轩然大波,在中国也是石破天惊。它的译出虽然晚一点,但介绍却在前头。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早在1897年,戊戌变法的前一年。当时引起轰动,主要不在宗教,而在救亡。这是中国和西方的大不同。

救亡图存也是启蒙,而且是很重要的启蒙。

欧洲启蒙,前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

文艺复兴是复古运动。现在研究艺术史的,都很重视复古艺术。历史上的复古多半是托古改制,文艺复兴也是。蒋百里说,“人类曷为而有复古运动?曰:对于现状求解放也。复古者,解放之一种手段也”(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史》)。

欧洲复古是针对宗教专制。宗教改革也是。提倡理性的启蒙运动更是。科学和历史是启蒙的两大主题。这本图录,科学是第二章,历史是第三章,都是理性之发扬。德国,哲学是一大特色,但图录没有专门的章节,只有第八章的一幅画(图版192:康德纪念碑)和一双鞋(图版194:一双男士皮鞋),也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双鞋。

他们的启蒙是转圈启,意大利影响英、法,英、法影响德、俄,也包括美国。自由女神像就是法国送的。当然,仇俄论者并不承认俄国经过启蒙。

中国的启蒙和欧美各国有关,八国联军,全是我们的老师。

别的不说了。中国从德国借过什么光,值得想一想。

德国对中国的影响,主要是革命和战争。比如马克思对共产党,希特勒对蒋介石,影响最大。

中国的十年内战(1927-1937年),蒋介石的军事顾问是五位德国将军,最后一位是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罗泰教授的亲戚。红军的顾问也是德国人,名叫李德。

康德、黑格尔、歌德、席勒,影响只在知识界。

歌德,郭沫若翻译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他在《浮士德》第二部的译者后记中说,他译此书,正是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我们的五四运动很有点像青年歌德时代的‘狂飙突起运动’(Sturm und Drang)”。中国的左翼文学团体,不仅郭沫若的创造社受它影响,高长虹的狂飙社,就连名字都来自这一运动。我父亲也参加过这一运动。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都投身革命。

中国留学日本的学生,不论学杀人(军事)的,还是学救人(医学)的,往往都兼学德文。如蒋百里就是先在日本后在德国学军事。中国的大文豪,鲁迅、郭沫若是学医的,他们都学德文。我在鲁迅博物馆看过鲁迅的藏书,不是日文书,就是德文书,英文书很少。鲁迅和德国,缘分很深。

延安有个读书会,毛泽东组织红军将领读恩格斯和克劳塞维茨的军事著作。他请何思敬从德文讲授。何思敬也是在日本学的德文。

中国和德国的关系与日本有关。德国的大炮和陆军对日本影响很大,对中国的影响也是大得不得了。

现在的青年已不读歌德。万圣书园的楼下摆着《歌德全集》,属于贱价处理,罗泰教授看了,很痛心。抗战期间,陈鲤庭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剧的前身是田汉的独幕剧,故事的原型是改编自歌德的《威廉•麦斯特》。歌德对中国影响最大,其实是这个剧。

现在,启蒙该怎么启?有人说,中国必须大卸八块,才叫现代国家;中国缺宗教,赶紧立教(立儒教为国教),才能向西方看齐(或与之抗衡)。

这叫启的哪门子蒙?你跟中国历史比一下,这是倒退。你跟欧洲历史比一比,也是倒退。

小孩有人权,但没有选举权。大人打小孩不行,他可以报警。有个法国学者抱怨,小孩打老师,和精神病患者一样,没辙。他们没选举权,有,得等他长大。那时他再打人,就好办了。

人,女人占一半。男人,小人是大多数。没有这些人参加,民主只是一句空话。

有人说,男人来自火星,打仗是男人的恶习(其实更准确地说,是男贵族的恶习)。这个道理可推广于国际。有些国家特macho,中国话叫“雄赳赳”。他们理解的民主,主要是给战争投票。国内投票是办这个手续,联合国投票也是办这个手续。

启蒙并不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即使今天也仍有意义,对所有国家都有意义。

小孩需要启蒙,大人就不需要吗?女人需要启蒙,男人就不需要吗?小人需要启蒙,君子就不需要吗?

我们要知道,即使“聪明国家”里的“聪明人”,也一样有他们很糊涂的地方。比如很多美国精英,很多欧洲精英,他们对“糊涂国家”的看法就很糊涂。

奴隶,大家都以为是过去时,属于上古时期,其实一直都有。读读溥仪的书吧。偌大一个故宫,上上下下几千人,除了皇上,都是奴才,不是女人,就是太监。太监就是典型的小人。明代,太监监军,有如政委;东厂,则是秘密警察。

美国,聪明绝顶,天下第一民主国家,但它打立国之初就有畜奴传统,废奴只是不久之前(1865年),种族歧视一直有。

美国人都承认,越战时期的反战运动是以黑人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为先声。这两个运动就是为了解放他们的“女子”与“小人”。

奥巴马就是这么解放出来的。

这是美国的启蒙运动。

养者畜也,畜奴的畜是借自养牲口,译为奴役,无所不通。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老板眼中的人,天下就两种,养人者和被养者。被养者又分有工作没工作,不是打工仔,就是失业低保待救济。打工仔,甭管吃喝穿戴如何,是不是出有车,食有鱼,就不在奴役之中,我一直很困惑。

美国南北战争,工人和奴隶,谁过得更好,美国人也困惑。

埃及考古,爆一新闻,说过去都以为,修金字塔的是奴隶,不对,他们全是古代的工人阶级。理由是他们吃面包、喝啤酒,还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房子。但什么叫奴隶?奴隶也不都是一丝不挂关在笼子里。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汉辛延年《羽林郎诗》)。霍家奴还是奴,地位再高,也是个奴。

仗势欺人者,都是“势”的奴。

“文革”后有个时髦说法,中国应该反封建,而不是反资本主义,我们只有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才有资格谈资本主义。

这种说法看似合理,其实根本站不住。我们要知道,咱们这个地球上早就没有什么化外之民。再不开化,也不属于历史,照样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

人类历史就活在你的脚下:贫富相依,苦难和幸福在一起。

上帝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天堂和地狱,本来就是配套设施。你把地狱拆了,天堂往哪儿摆。

图录最后,第九章,题目是“艺术革命”,内容直奔前卫艺术。作者说,作为启蒙运动的直接遗产,“艺术家需要有革命的勇气”,“直到18世纪以后的很长时间,欧洲艺术家一再投身于革命”。尤其是20世纪上半叶,有个青年艺术家小组参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像政党一样公布了自己的革命宣言。但他承认,“自18世纪以来,艺术家并没有做出革命的壮举”。

为什么没有?

原因很简单,强大的资本世界有自己的灭火器,就像我们当年的科举制,利禄所在,趋之若鹜,天下英豪,尽入彀中。纵你有天大本事,也跳不出如来掌心。

市场化的艺术叫创意产业。你是前卫也好,先锋也罢,创意的结局是产业,无伤大雅而有益卖钱。“革命”也可以卖钱。卖钱的“革命”不可怕。不但不可怕,还是娱乐大众的工具,好得很。

作者说,“艺术家在这个世界是否真能起到革命的作用,已经成为一个棘手问题。也许艺术家们自己应该寻找答案”。可见没有答案。

我和两位美国老左聊天。他们都是1968年校园运动的参加者。说起“占领华尔街”,他们很自豪,“模式还是我们的模式”。但话题转到中国,他们却说,我们也反资本主义,但中国的资本主义是最坏的资本主义,我们已达到后资本主义,你们还在前资本主义。

我说,不,不对,你们早就把我们拖下水了。你们是世界体系,我们不是,我们一直是你们那个体系的一部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吃也好,被吃也好,欢迎吃也好,拒绝吃也好,其实都在同一个水池子里。你们不要忘了,如果没有食物链的末端,食物链的顶端就会饿死。一个人,没有身子,没有腿,脑袋往哪儿搁?咱们可不是历时关系,而是共时关系呀。我们和你们是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表里。

我对很多左派的印象是,他们老是高高在上地反资本主义,以奥威尔叫“上等人”的态度反资本主义。他们反污染,反奴工,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同性恋,就是不保护落后国家的落后人,也不反对美国对他国的金融掠夺和穷兵黩武。反金融掠夺,仅限于保自己的饭碗;反穷兵黩武,仅限于反本国人送命。

这对启蒙是最大讽刺。

我们这个世界,美国是龙头老大,为什么龙头最爱咬龙尾巴,而且是转着圈地咬?我问他们。

《浮士德》讲人和魔鬼打赌,不知满足的浮士德,最后成了魔鬼的俘虏。它的最后两句很有趣,郭沫若的翻译是“伟大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现在,世界上的很多领导都换成了女士,希拉里是,默克尔也是。

问题是,她们领导我们往哪里走?

(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启蒙的艺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定价:996元)

补记:光与影的矛盾,中国文学多有描写,如李白的《花间一壶酒》,我的散文集就曾以此为题,写类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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