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从晚清两大词人的词史之作看清朝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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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 (进入专栏)  

(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天津300000)

[编者按]享誉世界的著名词人、词学家叶嘉莹先生慨然应诺将大作交我刊发表,实是对我刊的巨大支持。我刊愿为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聊尽绵薄之力。

【摘要】作者特选析晚清大词人朱祖谋与况周颐写在戊戊变法失败和清亡之际的代表作,以见时代之兴衰。

【关键词】朱祖谋;况周颐;清词;词史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649(2003)02—0041—03

自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起,清朝的衰亡日益明显,经过戊戍变法的失败和庚子八国联军的国难后,像晚清四大词人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 等倾向于改革变法思想的词人,对时局更是心灰意冷,彻底失望。这种忧愤悲观的心情反映于他们的作品里。现在我们举朱祖谋和况周颐两位词人的作品为代表,以便说明。这两位词人的一生,不仅跨世纪,而且跨时代,他们促进了晚清词的中兴,同时也代表清词的终结。

首先介绍朱祖谋(1857—1931)。朱另外有个名字叫孝臧,字古微,一字藿生,号沤尹,又号疆村,他是浙江归安(今湖州市)人,生于咸丰七年,死于民国二十年,活了74岁。光绪九年考中进士,做过侍讲学士、礼部侍郎,侍郎相当于今天的副部长,还做过广东学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厅长。民国成立后,以遗老自居,晚年著述自娱。

他早年擅长写诗,后来在翰林院同王鹏运交往后,受王的影响,弃诗攻词,师法吴文英(梦窗)。他是影响清末民初词风的一位很重要的词人,整理、出版了很多词集,如<疆村丛书>、<疆村遗书>、<疆村语业>等。叶恭绰誉其词为集清代词学之大成,可见朱的词作和词学在清词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

现在我们来介绍朱在戊戍政变后不久所写的一首小词:

词例一:朱祖谋<鹧鸪天>(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

野水斜桥又一时,

愁心空诉故鸥知。

凄迷南郭垂鞭过,

清苦西峰侧帽窥。

新雪涕,旧弦诗,

情情门馆蝶来稀。

红萸白菊浑无恙,

只是风前有所恩。

丰宜门,即北京城的南门,裴村,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的号。六君子是1908年8月13日被处死的,25天后,也即9月9日,朱写了这首词。所以,这首词不是写戊戌政变发生时的情况,而是写事后的一种心境。别业,就是别墅。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刘光第住的地方有水、有桥,朱在刘生前想必常去刘宅拜访,现在路过,看到的水是旧日的水、桥是旧日的桥,景色依旧,但人事全非;不止是朋友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他们这些人变法图强的理想、希望,也随着政变的失败而破灭了。愁心,是说我的悲哀,我的忧愁,去向谁倾诉呢?也许只有旧日那水上的鸥鸟才知道我的心思吧。

“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南郭,是说北京城的南门,我骑着马经过南门的时候,触景生情,我的内心是这样的沉痛,这样的凄迷悲哀,竞致连马鞭都举不起来。垂鞭,典出陆游<定风波>:“欹帽垂鞭送客回,小桥流水一枝梅。”“清苦西峰”,借用姜夔<点绛唇>中的词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西峰,是指西山的山峰,从南门可以远远地看到西山的山峰,但景随情变,这时的西山对词人来说,是如此的凄清悲苦。词人说,我是如此的悲伤,我头也抬不来,马鞭也举不起来,我是侧着头,斜戴着帽子,一边偷偷地看西山,一边骑马慢慢地走过了刘的住宅。

“新雪涕,旧弦诗,倍倍门馆蝶来稀”,词人禁不住泪流满面。雪涕,形容眼泪之多。词人这时心里想到什么?想到往日的弹琴吟诗,往日的纵论国事时政,往事历历在目,而今竟然人事全非。倍倍,是说一点声音也没有,死寂般地沉静。当然,刘获罪死了,家人搬迁了,人去屋空,现在不但门前车马稀,连蝴蝶也很少飞到这里来了。

“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红萸是红色的茱萸花,古人重九的时候,胸前佩戴红萸,相传九月初九,佩戴红萸可以避免灾难。这两句词是说,红色的茱萸花、白色的菊花,仍像以往那样开放,可是,我们以前在此相聚的那些朋友现在到哪里去了?我们当时维新救国的理想、热情、希望,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风前,我对这些往事只有深沉的怀念!对那些殉难的朋友只有无限的哀思!

诗人对国事时局,痛心疾首,但只能以泪洗面。我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百日维新的失败使许多忠义之士心灰意冷,改革的路走不通了,剩下来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革命,用革命的非常手段,推翻腐败的清朝。孙中山就是走的这条路,在他的领导下,辛亥革命成功了,清朝被推翻了,民国代之而起,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词例二:况周颐<浣溪沙>

况周颐(1859—1926),字夔笙,号蕙风,又号玉梅词人,和王鹏运是小同乡,是广西临桂人,今广西桂林,所以二人代表临桂词派。况本名周仪,因与宣统皇帝溥仪的名字相同,为了避讳,改为周颐。光绪五年(1879)考中举人,官至内阁中书,后来对官场失望,自己不做官,为了生活而去做大官的幕客,先进入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府,后进入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府。晚年避居上海,以卖文为生。

况爱好词学,同王鹏运一道向江宁的端木蜾请教词学,并同王相互切磋。况一生以词为业,特别致力于评词的衡量准则、方法和门径的探讨,他所写的词,严守声律,一声一字,皆无错误。他是词评大家,著有<蕙风词话>,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词评论著,它集合、承继了清朝研究清代词学的成果,所以况被视为是集清代词学之大成的学者。此外,况还著有<香海棠词话>、<餐樱厂词话>、<蕙风词>等。

现在让我们来欣赏况的一首<浣溪沙>小词:

一晌温存爱落辉。

伤春心眼与愁宜。

画阑凭损缕金衣。

渐冷香如人意改,

重寻梦亦昔游非。

那能时节更芳菲。

这首小词是况氏于清亡之后写的,所以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对清朝从失望到绝望,一方面对民国的新社会不能适应,怀有遗老恋旧之情。这首小词就是借写春景来表达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

一晌温存爱落辉”,词有一种特别的功能,它可能表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和思想境界。落辉,当然是指太阳要落未落时那残留的一点光辉,既然是日光,即使是残辉,还是温暖的。但是,落日快要沉下去了,残辉还会长久吗?不能够。一晌,是说非常短的时间。李后主的<浪淘沙>词中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后主在囚禁的日子里,贪恋那梦中片刻的欢乐。

词人的心是伤春的心,词人的眼是伤春的眼,春天虽然很美,万紫千红,百花争艳,但转眼间就零落了。杜甫的<曲江>诗中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现在花絮纷飞,迷茫一片,使人兴起春天即将消逝的哀愁。欧阳修写过一首送春的词,他在词中说,“过尽韶华不可添, 小楼红日下层檐”,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今天的屋角上还留下一角的斜阳,剩下那一点点的温暖。况说,我的心和眼都伤春,眼前景色最适合表达我的哀愁。词人觉得那么悲哀、那么寒冷,只剩下夕阳残留的那一点点的余温,岂能不爱恋?

“画栏凭损缕金衣”,我就是为了看这一点点的落日的余辉,身子靠在栏杆上面,一靠就难得那么久,竟然把我衣服上缕金的金钱都磨损了。这是词人夸张的写法,不见得真的磨损了,只不过喻他凭栏的时间之长而已。

“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亦昔游非”,香炉里面的香慢慢地烧完了,慢慢地冷却了,这如同我们人的情意一样,从炽热到冷却,人的情意都改变了。我们不再有当年的理想,抱负,追求,一切都改变了。我要寻找我们昔日的梦,那昔日的环境,那昔日同朋友玩乐的地方,但一切都改变了,都消失了,是不可能找回来了。

“那能时节更芳菲”,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花已经凋谢了,怎能再度芳菲? 季节已经消失了,怎能再转回来?

况的这首词,写得真是凄凉悲切,他真是晚清最后一个送春的词人,无可奈何地看着花谢花落。我们从况这首词和上面所举朱的词可以看到历史的兴亡盛衰、人世间荣辱哀乐的消息。

① 一般都以这四位词人为晚清的四大家,这主要是从词学方面的成就而吉的,如对词的声韵的研究、词集的校勘刊刻等方面的贡献。如果就词的创作而言,文廷式堪称大家,所以也有人将王鹏运、文廷式、郑文焯、况周颐合称为晚清四大词人,不包括朱祖谋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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