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渔:最是文人不自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013 次 更新时间:2004-12-11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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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渔  

“风吹枷锁满城香”

  

上个世纪初的某个夏天,巡捕们押着一个长发披肩的中年男子、一个穿着西装的少年男子以及几名华服男子经过上海的街头。马车驶过,观者哗然,一时竟有“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的诗句到处流传。略通典故者可以发现,这句诗辗转来自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和陆游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不过,李白写下那首诗的时候,正与一群酒店女子、金陵少年厮混,一副春风得意的风流才子模样;陆游写下那首诗的时候,很有可能僻居乡村,一副暮秋晚钟的忧郁文人模样;而那些男子则是震惊中外的“苏报案”被拘嫌犯,“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的诗句颇给人一种“生如夏花之绚烂”的感觉。

  

1903年6月29日,在清政府的要求下,租界工部局对多次发表过激言论的《苏报》员工发出拘票,那名中年男子就是36岁的章太炎、少年男子则是18岁的邹容。在租界方面的斡旋下,涉案人员最终得以从轻发落,但“苏报案”却成为二十世纪的一个重要事件。胡道静先生认为革命派虽然牺牲了一个报馆,却使得清政府“焚书坑儒的威严全消失了”。我没有那么乐观,更倾向于认定它掀起了“最是文人不自由”的新篇章。傅国涌先生的新著《追寻失去的传统》以《风雨百年“苏报案”》为开篇,似乎佐证了我的这个观点。顺着目录往下看,尤其第二辑最让人触目惊心,宋教仁、黄远生、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杨杏佛、费巩构成一份“七君子”名单,几乎每个姓名都加上了“之死”的后缀。但最让人激赏的却不仅是他们,还有那种“风吹枷锁满城香”的景象:身陷囹圄者无需等待漫长的历史和时间来追认,在事发现场就得到了足够的承认。“苏报案”之后《苏报》居然还可以继续出版七天,甚至发表章太炎《狱中答新闻报记者书》:“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与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厚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南京的《新民报》停刊之后,王芸生率先在《大公报》发表社评《由新民报停刊谈出版法》,“要求废止与宪法抵触的出版法,给新闻界以言论出版的自由。”

  

通览全书,几乎每次事件都遭到了新闻界、法学界等各界人士的抗议,卷入麻烦的主角立即成为闪烁着光芒的英雄。这种声援通过满足当事人的“虚荣心”建立了一套有效的“激励机制”。或许有人会对这种“虚荣心”不以为然,认为历史和时间的长河自然会证明一切。事实上,有一定限度的“虚荣心”未必是坏事,那种“乐观的必然规律”非常可疑:历史常常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时间更无法证明什么。做一个街市争看的员外郎,还是把自己交给不可靠的蔡中郎?在缺乏宗教信仰的中国,无疑前者更具魅力。不过,我想补充一点:一个人可以选择“成仁”,慨然入狱;也可以拒绝“成仁”,出国逃亡。章太炎坐而待捕,自然有大家风范;但他写信让邹容投案,则有“越界”之嫌。从表面上看邹容可以拒绝章太炎的建议,但那封信使他处于一种道德弱势,不管是否自愿,迫于道德压力都不得不走向监狱。

“秋风秋雨愁煞人”

  

尽管“满街争看员外郎”,也不是所有的当事人都能成为众人皆知的英雄。本文开头提到的那群男子,除了章太炎和邹容,其他人都基本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其中有一位叫做陈仲彝,系报馆主人陈范的次子,虽然不在拘票名单上却也被捕。他的父亲侥幸逃脱,东渡日本,结果贫困潦倒,以至于两妾改嫁、长子出走。后来陈范返回上海,依然没有逃脱铁窗之灾。等到民国成立,众多“仁人志士”论功行赏之时,他却超然物外,自认为不敢“贪天之功为己功”。“秋风秋雨愁煞人”是秋瑾的绝命诗,我每次读到这七个字都会有一丝困惑:秋瑾怎么能得到纸和笔?绝命诗又如何从戒备森严的狱中传播出去?读过《追寻失去的传统》,才知道这与山阴县令李钟岳有关。这位书生官员不肯刑讯逼供秋瑾,而是让她自己写供词,于是七字绝命诗得以流传。秋瑾被处决后,他也因办案不力被撤职,离职前“将大堂所陈天平架等劈毁”。赋闲杭州期间,李钟岳经常独自面对秋瑾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反复念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最终自缢于屋旁,离秋瑾被杀不到一百天。值得注意的是,傅国涌没有采取体制内/体制外的两分法。当下有一些所谓民间思想者,发明了新版“出身论”,根据一个人的身份来判断他的行为。按照这种逻辑,陈范曾有宦海经历、李钟岳则是“秋瑾案”的提审者,两人的身份似乎注定他们是“帮凶”。事实上,一个顶撞上级的县令要比一个腹诽当权者的旁观者更具勇气,尽管后者看起来更有独立性和道德感。

  

如果历史存在规律,那也是非常残酷的:英雄往往都是由极少数的主角来担任,配角和客串者只能被遗忘。在大多数时候,后者付出的代价并不亚于那些闪烁的名字,得到的却几乎为零。傅国涌试图打捞那些破碎的记忆,不仅关注陈范和李钟岳,还用两篇文章的篇幅讲述了费巩的故事。这位浙江大学教授因言获罪、神秘“失踪”,最后惨遭杀戮,连尸体都被丢入硝镪水池。可惜这些“遗忘的大多数”在书中所占的比例相当有限,我所感兴趣的一些身影,也常常在书中一闪而过。“苏报案”事发后,中国教育会常熟支部负责人殷次伊愤而投水自杀。这让我非常好奇,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以了结自己性命的方式提出无声的异议?在“秋瑾案”中,除了山阴县令李钟岳还有一位陈姓“府署刑席”,“闻以办秋瑾案为不然,告病辞去”。他后来有没有受到迫害,辞职后又以什么维生?书中多次提到一位叫做沈荩的记者,因为披露中俄密约被活活杖毙。这个事件背后又有多少曲折?《追寻失去的传统》在解答部分疑问的同时,留下了不少悬念。或许相关史料实在稀少,比如前面提到山阴县令李钟岳经常独自一人面对秋瑾遗墨,甚至到了一天三五次以至七八次的地步。不太清楚这则记载是否辗转出自当事人自述,否则后人怎么会知道他一个人独处的细节呢?

“夏瑜式叙事”和“秋瑾式叙事”

  

在鲁迅《药》中有一个叫做“夏瑜”的知识青年,不仅牢头无法理解他,老百姓也会把他当作“人血馒头”的原料。整篇小说,唯一的亮色是他的坟上出现一圈红白的花。夏瑜的原型是秋瑾,但傅国涌似乎过于“敬仰”前辈和传统,甚至有将它们“完美化”的倾向。在他的笔下秋瑾光芒四射,不需要面对无法被民众理解的问题,反而是主谋官员陷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遇,惶惶不可终日。虽然《药》是虚构作品、《追寻失去的传统》是非虚构作品,我却不敢轻易判断何者更接近真实。或许两者恰巧构成互补:前者偏向于“秋风秋雨愁煞人”的一面,后者偏向于“风吹枷锁满城香”的另一面。

  

同样是“秀才遇见兵”/“文人论政”的主题,“夏瑜式叙事”把它描述成一个人(先行者)与所有人(乌合之众)的战争,“秋瑾式叙事”则把它描述成所有人(民意)与一个人(独裁者)的战争。不难看出,这两种叙事都掺杂着叙述者的想象,他们根据个人经验或期待视野改造了笔下的“现代中国”。但让人遗憾的是,《追寻失去的传统》隐约闪现着好人顶天立地、坏人卑鄙猥琐的“忠奸模式”,缺乏内在的多重性。比如作者对杨杏佛的评价是:“他为人权殉身即使放在世界人权运动史上也足以光耀千古”,而时人邹韬奋则摆脱了这种单向度思维,既充分肯定“他的死是值得永远纪念的”,又没有讳言“杨先生平日的私人行为也许不尽如人意”。不同的叙事还会有不同的话语,“夏瑜式叙事”是一种注重反思的内向型话语,“秋瑾式叙事”则是一种强调批判的外向型话语。批判固然重要,但反复讲述同样的句子却会耗尽批判的能量。书中有着许多真诚然而老调重弹的话语,比如《宋教仁之死》的最后一段、《毋忘宋教仁》的前三段和最后一段。类似的句子散落于全书,时时让人想起中学生作文里的“英雄故事”。

  

可以说,《追寻失去的传统》是一本内容大于形式的书,书中人物的跌宕起伏掩盖了作者的不足。它类似于范泓的《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广西师大,2004年5月),不是出色的学术著作,却是值得一读的启蒙读物。(原题:追寻传统 打捞记忆,南方都市报)

《追寻失去的传统》傅国涌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版,23.9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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