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父亲的遗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40 次 更新时间:2012-01-04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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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  

父亲出生于一九二九年农历五月初八,今年八十有二。目前状况已很不好,身体萎宿了不少,双目几近失明,走路需要搀扶。说话会突然停下来,因为他会一下子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知接下去准备说点儿什么。甚至会失意大小便,然后像他的小孙子们那样稍显羞涩地嘀咕:裤子又湿了。

谈论依然健在的父亲的遗产,似乎有悖常理且有大不孝之嫌。但一则依据常识,我知道父亲已快走到他人生的尽头,二则或许是自感时日不多,父亲瞩我盘算一下他的一生,写一篇碑文以备后用。这一点,正是父亲的风格,他历来是那种把什么事情都预先准备好的人。我于是在思考之余写下这篇文章。

我家的家世,从我祖父那一代上溯,五世皆以教授私塾为业。曾祖在世时,修建了我们自家的学堂,那是一栋几进几出的大宅院,砖木结构,雕梁画柱。院前院后矗立着八颗四人合抱的皂角树,皂角成熟的时节,四邻的乡亲会到我们家院子里捡皂角回家洗衣。曾祖育有四子,祖父排行老三。四位爷爷长成之后,大爷经商,二爷领了地,祖父继承了祖上的职业,领了书馆,四爷到左近相好的世家里入赘当了上门女婿。

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之家,父亲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倒也算得上是温馨幸福的了。然而,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打父亲五岁之时起,短短几年时间里,三件祸事接踵而至,使得父亲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彻底改变了父亲的人生。先是在父亲五岁那年,父亲和祖父同时得了天花病,一周之后,父亲得以起死回生,祖父却告不治,英年早逝。祖父去世之后,曾祖母和祖母带着父亲过活。好在家境殷实,倒也过得去。祖母一边操持家务,一边教父亲启蒙读书。但这样的日子只有四年,祖母再得大病,也是几天之内,便告撒手人寰。再接着,在祖母去世的第二年,日本军队路过我们家乡,一把大火烧毁了我们家。

据父亲的回忆,祖父去世之时,父亲已大有印象。依稀记得祖父坚持让父亲睡在他身边,两人一同看医一同吃药。但到底年龄太小,只有祖母终年难干的泪水最能提示他祖父的离去。而对于祖母的去世,才令父亲最感痛切。往后的很多年里,父亲总是要么在梦里哭醒,要么在梦里笑醒,哭笑之间,总是与祖母有关。至于日本人烧了我家的房子,父亲难以原谅,如果哪天见到日本政府,他说他会要求赔偿。我知道父亲是认真的。或许父亲今生今世已没有机会见到日本政府,不过我已答应父亲,哪天见到日本政府,我会提出我们的要求。

祖母去世后,大爷把曾祖母和父亲接去他们家,旋即把父亲送到十多里外的国民小学去读书。这个小学是可以住校的,但懂事的父亲选择了走读,这样一则可以帮家里节约些开支,二则可以尽量帮家里做些家务。每逢冬季,父亲通常是天不亮就起床,一溜小跑着去上学。六年小学读完,父亲年纪十六岁。

父亲结束了他的读书生涯,被送到集镇上一家药房里当学徒,学医学药。药房的掌柜是方圆百里有名望的医生,他家的这家药房也是远近闻名的药房。父亲得以到这家药房学徒,一则因为前后读过多年书,二则因为祖父在世时,原本和药房掌柜是相熟的,药房掌柜对于父亲也就格外关照一些。然而,父亲在这里的学徒生涯只有一年左右时间。那时,家乡的地界已不太平,间或闹起了“匪”。后来的一次,几乎径奔药房而去。一些兵端着枪,拿走了药房里几乎所有的药,然后用枪指着掌柜的脑袋问他价值几何,掌柜的大概是比较了一下药价和命价,然后回答说不值钱。人家倒大方,扔下几个银元,大大咧咧地走了。掌柜的于是决定关张,“等不闹匪了再开张”。他把伙计们打发回家,特意交给父亲两本书,叮嘱父亲在家用功,来日大有用处。掌柜的并未等到重新开张的日子,等啊等啊,后来“解放”了,掌柜的因为自己的财富而被镇压了。在这里,父亲遇到了平生第一个没想明白的问题:富有也是一种罪?一种可以为之丢掉性命的罪过?贫穷倒是一种值得嘉许的状况?由此看来,人家将在这个社会兴起一场田径比慢的运动。

从药房回来,父亲离开大爷家,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接了曾祖母出来,租了乡邻的房子开始过独立的生活。他常说在他的人生中,有过三个十分重要的时刻,做过三个十分重要的选择。在这里,他遇到了第一个选择。我们本家有位叫青山的爷爷,其时在民国县保安团当差,而且是蛮重要的差。青山爷魁梧强悍,为人豪爽仗义。他突然在一天下午带着几个兵,来到我们家,要父亲去他的部队。他需要一个像父亲这样能写能算而且放得下心的人,并且保证给父亲挎短枪。父亲来到青山爷爷的部队,但只呆了半天,第二天一清早,他强辞了青山爷回来了。显然,兵们的所作所为与父亲的志趣相去甚远,而且,父亲也不放心把曾祖母独自放在家里。这个选择的直接后果是有了我们这个家和我们的家人。青山爷后来带着他的部分人马起义了,更新了。他受到新政府的优待,但好日子不长。第二年,在我父亲母亲大婚的那天清晨,他跑过来对忙得团团转的父亲大喊了一声:把酒给我留到,县里喊开会,晚上回来喝!父亲给他留了酒,但人家却没留他的命。他再也没回来,被镇压了。原因倒也简单:他曾在洪湖一带和后来号称十大什么什么之一的某个头领面对面打过仗,而且据说也没给人家面子。所以要解决人家的面子,就不得不解决他的性命。不独如此,他的部下也几乎在后来的反复运动之中运动殆尽。由此看来,父亲当初的选择不可谓不明智。

家乡解放了,住着好些兵。兵这个东西一多,百姓就会有兵荒马乱的感觉。父亲在这一年娶了同年的母亲。这桩婚事非常简单,由双方的长辈一合计就成了。父亲成家之后,我们家变得热闹起来。一则有了我妈,二则父亲把他的二爹二妈,即我们的二爷二婆接来一起生活,因二爷二婆没有孩子。加上曾祖母,是个五口之家了。后来出生的我们,对二爷二婆一直是直呼为爷爷婆婆。我爷一生极其复杂,命运跌宕起伏。他幼时习武,年轻时娶了个心仪的女子,结果在生产时遭遇难产,母子俱失。我爷由此性情大变,赌,抽大烟。后来为朋友插刀,开枪灭了仇家,遂流落他乡。贩过盐,落过草,在一个私人武装里当过教官。后来在一支流匪为祸本县时,我爷受民国县长重托,带领本县武装英勇奋战,逐走强寇。得以赦免前罪,娶了我婆,回到家乡为民。一家人重新过上安居的生活。但这年冬天,曾祖母离开了人世。父亲非常悲痛,他曾多次对我们说起对曾祖母的感情,从辈分上讲,老人家是他的祖母,但从情感上,父亲一直把老人家当自己的母亲,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母亲更亲。在父亲的生命中,九岁丧母之后,一直是老人家默默地把父亲拉扯长大。

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二十多年里生下我们兄妹九人。顺序是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一个妹妹,两个弟弟。除二姐因病只存活了一周而夭折之外,其余诸兄妹都很健康。在母亲生下最小的弟弟的前几个月,我家大姐生下她的第一个儿子。母亲是否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得而知。但这绝不是母亲就此打住的主要原因。她在生下小弟后大病一场,差点儿性命不保,否则我们家是否会有更多的弟妹则不好判断。父亲干农活并不很在行,但他的聪明才智在互助合作化的过程中很快被利用起来。人家给他做工作,委任他当了社里的会记。这是个要求一丝不苟的工作,而父亲本身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很快在他的同行中脱颖而出。各项任务总是完成得干净利落。

也是在这个时候,父亲遭遇了他人生之中的第二个关键性选择。有那么一天,上面下来几个人,他们找到父亲,先是对父亲的工作予以充分肯定,然后告诉父亲,他们准备把父亲调到县里去工作。要求父亲写入党申请书,要求父亲和我爷我婆分家,划清界限。他们说调查过我们家,父亲历史清白,而我爷历史上则有诸多污点。父亲感谢了人家的一番好意,然后拒绝了和我爷分家的要求。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人家,人可以不要好的前途,但不能不要父母。父亲的回答在当时引起很大的震怒。后来是基层的干部们全力保下了父亲。竟没有太大的灾祸。显然,父亲平日里公正厚道的为人帮了他不少,和父亲共事的很多人,都对父亲有很高的评价。

我爷还是从旁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带着我婆。拧着包袱离开了我们家。我婆当时哭得很伤心,但她也不想耽误父亲的前程。他们很快在乡邻那里租了房子住下。父亲那天回家时天已很晚了,他立马找到我爷,要和我爷理论,我爷已躺在床上,根本不予理睬。只有我婆坐在一旁垂泪。父亲见劝说无用,跪倒在我爷床前。他俩就这样僵持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我爷我婆随父亲搬回了我们家。据说和父亲同时被选中的好些人,后来出息都蛮大的。但父亲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得失之间,我们应有自己的判断,父亲历来以得所不应得为不德,而在得与德之间,无论是家族的传统还是父亲本人,我们以德为原则。

在父亲的人生之中,这大概是他较为快乐的一个时期。生活清贫但全家人安定和睦。爷爷相对寡言少语,婆婆惦着她的一双小脚,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母亲除了参加集体劳动,主要负责生孩子,基本不负责养孩子。养育我们八个孩子的工作,基本上由我婆完成。我们总是在几个月大时被交给我婆,我婆白天会把我们背在背上,拉在手上,晚上则把我们揣在自己怀里。面对饥饿的我们,白天她或能找来半截萝卜红薯,晚上则无数次用她那并不分泌乳汁的奶头把我们骗了又骗。最多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三个孩子和我婆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很难想象我婆是怎样一边不停地给三个孩子盖被子,一边自己睡觉的。父亲对我们要求之严是出了名的。家务方面的分工清晰而具体,定点到人。定时的家庭会议会有简单的指导和点评,该赏的赏该罚的罚。更多的时候,他会利用这些时间给我们讲述一些功课一些道理。家庭会议的最后一道程序,时不时会有我们兄弟挨打的时候。父亲会先指出挨打的理由,再判定挨打的轻重,最后用他办公的尺子打手心。母亲每次会紧张地为我们兄弟讨饶,但几乎没有任何效果。这个时候,整个世界只有我婆能解救我们兄弟于水火,我婆通常会在听到第一声哭喊时推门而入,掳走吓得一塌糊涂的我们。所以我们的第一声哭喊通常早产而且夸张。别人家的孩子大哭时会喊爹叫妈,我们兄妹从小痛哭时总是喊婆叫婆。父亲有时会正好在我婆不在家时论赏论罚。后来有一次,父亲把三哥的手心打到红肿,我婆回来发现后,拿起灶台上的刷子劈头盖脸地把父亲揍了一顿,自此以后,父亲在惩罚我们时,确实温和了许多。一九八二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继承祖上的职业,成为一名职业教师。冬天,我婆去世。我婆去世的那天,母亲和我家大哥二哥一直守护在我婆身边,全家人轮流值守我婆一段时间了。凌晨三点时,我婆对妈妈他们说:不要紧了,只要过了半夜,没事就没事了,你们去睡吧。母亲他们看我婆精神好,就分头去休息。走出门时,我婆叫住我妈说:看看鸡笼门关好了没?鸡子在闹。我妈去看了,没有问题,她去小睡了一会儿。五点差一刻,我妈再起来看我婆时,我婆已平静离开人世,全身冰冷了。我是在课堂上得知我婆去世的消息的。从那一刻起直到今天,我们全家人,都无法平静地回忆我婆的半生。我婆的罗嗦,我婆的微笑,我婆的小脚,我婆佝偻的背,以及我婆的一切。我们爱她胜过任何人!

在我婆去世后的第三十五天,即我家乡风俗中我婆烧“五七”的那天,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安然离世。我爷的身世,在他生前,在我们这帮孙子们眼里一直是个谜。他那高大的身材,平日的寡言少语,都使得我们对他心生敬畏。这种情况在被我们体察到本已令我们敬畏的父亲同样敬畏着我爷时,我爷在我们心中就有了种不怒自威的形象。他有根一米多长的烟杆,这根烟杆只要在桌子椅子上不同于平常的敲响,打闹中的我们会立马偃旗息鼓,恢复秩序。晚年的爷爷,在我们眼里从来就没有给过父亲好脸色。经常是父亲叫我爷,而我爷置若罔闻,根本不予理睬。而对我母亲,我爷则和善之至,从来不啬在亲友面前夸奖母亲的贤惠,母亲的勤劳能干。我爷勤奋,干过很多营生。捞虾,把捞来的虾米用温火抗干,几分钱一碗地卖。远近的乡邻都会来我们家买虾米。做蚊香,那时节还没有时下流行的蚊香。我爷用细碎的锯末,加上雄黄,苍术,陈皮等药物,用结实的皮纸制作成指头粗细的纸管,充实,碾压,几根一起扎成圈。几分钱一圈的卖。每到夏天,远近的乡邻都会到我们家买蚊香。我爷通常会把赚来的钱分一部分给我妈持家,留一部分自己卖酒喝。我爷嗜酒到几乎如命得状况。如果买不到酒,他会自己用山里的刺果酿酒。村人曾私下里揶揄我爷常用盐炒了石子儿下酒,尽管没有依据,但熟悉我爷的很多人都信,由此可见一斑。

总体来讲,我们家算得是地道的平和之家,之所以用平和这个词,是想说明无论家内家外,我们家都是和平友善的。剧烈的冲突有过一次,至今历历在目。那是个夏天的下午,我们被一阵剧烈的喧闹声吸引,跑回来一看,在我们家门口,母亲正和我们家对门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打成一团。很快,我婆踮起她那双小脚也投入战斗。这个场面让我们兄妹惊骇万状,我们确实从来也没曾想过我婆我妈也能和人大打出手。所以好大一会儿竟然手足无措。后来我们飞也似的找到父亲。父亲赶到时,我婆我妈凭借数量上的优势暂居上风。父亲掀开看热闹的人们,大吼几声“放开”,三个女人倒都没恋战,立时结束了战斗。母亲躲进里屋,立即从那儿传来压抑而不可遏止的痛哭声。我婆把我们几个孩子带回屋,气喘吁吁地安慰吓哭的我们。那真是个痛苦不堪的日子,连记忆的脚步都不愿在那儿多呆一分钟。

我们的村落是条小街,叫巷子。因我们本姓的奂姓居民为多,所以叫奂家巷。和母亲冲突的妇女,就住在我们家对面。此人其实并不简单,她的娘家原是几十里外远近闻名的大户,她本人可能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几位上过女校的女子之一。个子高挑,面容白皙。由于家境富有的原因,解放时被匆忙嫁给我们家对门的穷汉。未几,丈夫在山上伐木时摔成重伤去世,她于是成为寡妇。我们现在已知,其实在她嫁来这里不是很久,就已经和父亲默默相爱了。究竟是父亲为近水之楼台而先得月?还是因为某种相似相近的共同经历而心灵相融?作为晚辈,我们不可得而知之。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的理性与正直,我们也能想象到这件事对父亲的冲击以及他所受到的良心煎熬。我们现在也能明白,我爷为何在他的晚年对父亲那样的冷漠而对母亲又是那样的亲切慈祥。他是在奋力维护母亲,从而维系这个家。我们也能明白我婆在那个时期为何会那么不遗余力地维护我们兄弟姊妹,甚至于对父亲大打出手。她同样是在维系着这个家,她想明白无误的告诉父亲,我们才是这个家的中心而别人不是。

如果说父亲的这段情史还不同程度的得到了作为晚辈的我们的谅解的话,那么父亲的另外一段情史则令我们哑口失语,无以置评了。我们村有位阿姨,中等身高,颇为壮实。出名的泼辣凶悍。曾有邻队的社员向干部投诉称,某年月日,此位阿姨一声暴喝,致其堰塘边上的鸡子全数失惊跃入水中淹死。这当然没有足够的事实依据,但的确是这位阿姨的风格。她和她的丈夫有位独女,年纪与我家三哥相若。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她的这位独女是我们同父异母的亲姐。在前几年阿姨的丈夫去世后,我姐已和我们通家相认。我们当然高兴在生命中多了一位自己的亲人,但另一方面,我们确实无法把这件事情和父亲慎密的结合在一起。倒是这位以蛮横著称的阿姨,几乎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父亲时也会面沐春风,温和到令人不敢相认的程度。这似乎足以说明: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原本都是贤惠温顺的,而她们中的部分人之所以表现得不那么贤惠温顺,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她们没有找到一位她们愿意为之贤惠温顺的男人而已。

而父亲的这些情史,无疑是他的人生中留下的会引起我们争议的部分。几乎他的儿子们都愿意原谅或部分原谅他,几乎他的女儿和儿媳们都没有或没有完全原谅他。夫人在每次谈论起父亲的人生时,都会语重心长的告诫我: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父亲的优点要继承,父亲的缺点则应坚决摒弃。而且通常只有在我严词批评父亲的错误时,夫人才会表现出对父亲更大的尊重。形成一个明显的反比关系。现在,父亲生命中的三个女人都已先他而去。愿她们来生不会再同时爱上父亲,做友好的邻居。

我是在初中的阶段开始表现出对于语文的兴趣,倒不是说我真有这方面的优势或天赋。而是相对于别家的孩子,由于父亲的缘故,我们家的孩子在阅读与语言方面表现出更好的基础。那时我们家穷到只剩下一堆书,光是三国阿水浒阿什么的连环画册就有上百本。这些都是我爷家里的,我们自己家里满屋子的书籍早已被日本人一把大火烧光了。父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也毫不掩饰对于孔孟之道的推崇。不管在任何时候,父亲对我们的教育从没放松过。他总是先给我们说出一通子曰之类,然后解释圣人的意思,再结合我们的实际情况予以展开,点评我们的所作所为。对于我们在学校遭遇的批林批孔之类,父亲很是不屑。他给我们的告诫是不了解的东西不评头论足。本质上来讲,父亲绝非那种忘恩负义之徒,他从来没想过要革传统文化的命,相反,他认为自己受惠于祖宗,受惠于传统文化很多。用时下流行的词汇来说,我们家不出文化汉奸,我们不会为了迎合某种学说而消灭自己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我们的文化有缺点是一回事,我们的文化需要更新是一回事,而我们的文化需不需要被革命是另一回事。成年之后,闲暇之余,也曾与父亲就儒学之道展开讨论,我们有一个共识:就是把儒家文化区分为社会修养与个人修养两个部分,作为社会修养与治理的部分,儒学适配的是封建社会的社会形态,与现代社会文明有着较大的不匹配。而作为个人修养的部分,“仁义礼智信”,多好阿,多普适阿,多么永恒的价值观阿。这些东西诚实,正直,连同我们时代的民主自由,在我们看来,有着至上的价值。对于我们家族而言,我们将把这些信念作为祖宗的遗产,父亲的遗产,一代代传承下去。

母亲在生下最小的弟弟之后,得了一场大病,面颊之上长了个恶疮。开始,全家人都没太在意,无非看医吃药。后来迁延到疼痛难忍,全身浮肿。父亲赶紧把母亲送往县里的医院,医生们认为晚了,无能为力了。这时,母亲出现了昏厥的情形,医院方面要求父亲尽早把母亲抬回家,准备后事。我爷赶到医院去看了母亲,回来开始默默地给母亲钉制棺材。这时,父亲说这是他一生之中面临的第三个关键性选择。放弃还是和死亡之神继续争夺妈妈?其实,此时的父亲另有一个在各方面都优于母亲的女人在热烈爱着他,父亲似乎完全可以以一种顺乎自然的,切乎一般作为的方式弃旧迎新。但是,父亲此时做出的选择出乎人们意料,他飞赶回家,喊上两个健壮的乡亲,带上他保管的集体的钱,把昏迷中的母亲送去地区医院。几周之后,父亲带着母亲回家了。我们得以重新像小鸟样依偎在母亲身边。不知要哭还是要笑。那一刻,我们感觉到,父母其实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家,是天空,是全部。

父亲的这个选择,为我们带回一个母亲一个家。却为他自己带来巨大的灾难。他有了贪污的罪名,有了牢狱之灾。我们家来了几个挎枪的,他们从我们面前带走了父亲。基层的干部再次为父亲解了困厄,他们做了很多工作,并担保父亲会在三天之内退赔公款。几经周折,父亲没被带走。回到家后,他在家里嚎啕大哭了一场。那是我们平生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哭声。我们现在已知道,父亲当时的内心充满感激,人们给他的恩惠无法用语言表达。很快,乡邻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帮助父亲退还了公款。父亲得以只在基层被批斗几次了事。此后的几年里,我们家陷入到绝对贫穷之中。但还好,我们挺过来了,而且不失温馨。父亲教育我们在贫穷时的本分,有志气有理想。所谓人穷志不短。照样按时召集我们开家庭会,布置任务,安排家务。告诉我们前途是光明的。那个时候,在我们的天空,父亲的话语就是希望之所在。

未几,父亲被安排到一些水利建设工地从事他原来的工作。辗转在各个临时组建的团阿连阿之间。这个时期,父亲在家的时间大为减少,一年少有几次回家,偶尔回来,基本上也是来去匆匆。而在家庭的方面,家务却日渐沉重。我爷我婆渐次老去。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我爷是在一次偶感风寒之后,即告卧床不起。医生们基本上无法指出我爷所染何病,他们对我爷的看法,所谓风烛残年,灯油将尽。偏偏我爷是闲不住的人,从夏天一直躺到冬天,对他来说,实在太累。我爷曾公然向我妈索要一瓶农药,吓到我妈痛哭不已,我爷才算作罢。其实我妈也累,我爷身材魁梧,一米八几的个儿,每次帮我爷翻身,我妈都得分上下部分两次完成。那时我已成为一名职业教师,每逢周末,我得匆匆赶回家,和我妈联手给我爷洗流水藻。我们会先在我爷房里生一盆火,用一只大木盆盛上热水,脱去我爷身上的脏衣,把我爷抬到木盆里。我负责抱住我爷的头肩部,以使他更舒服些,我妈则给我爷擦拭身体。整个流程下来,我和母亲会累到大汗淋漓。我婆比我爷起病要晚得多,她一直有严重的哮喘病。但不久,我婆即先行辞别人世。在我婆离世的第三十四天,我爷没忘了提醒我们记得第二天给我婆烧纸钱,到了第二天,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地合上双眼。

很长时间里,我们兄妹都不知道我爷我婆其实并非我爷我婆,而是我二爷二婆。但当我们在被告知这一真像之后,我们兄妹基本上也无法认真考虑这一真相的实际含义。因为在我们看来,二爷二婆不仅客观上占据着我爷我婆的那个位置,而且正好是我们理想中我爷我婆的那个样子,所以根本无法移除。而我们对于亲爷亲婆的想象,想来想去都会重叠在二爷二婆的身影之上。区别开他们,对于他们的孙子们来讲,确实是不可完成的任务,就是这样。

父亲在建设工程上的职事持续多年,直到有一天,父亲公干时遭遇车祸才告结束。那次车祸给父亲留下终身伤痛,当时,父亲的一侧锁骨,几根肋骨,一侧臂骨同时折断,生命垂危。几天之后才得清醒。由于父亲年事已高,父亲的锁骨直到今天也没接续上,遇到阴雨的天气,会时常发作。难以处置。这使父亲失去劳作的乐趣。不得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好在我们兄妹渐次长大,是时候让父母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

不料八九年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的教书生涯出现了一些状况。人们不再允许我走上讲台教书,而是要求我奉陪几位领导学习“一号文件”。我得坦率承认这非我之所长。几个月时间下来,颇有焦头烂额之感。当时对我来说,是所谓态度决定命运。改变抑或坚持?这是个问题。问题是按我的思维逻辑,我会把“道”与“理”作为选择的依据。这样一来,前途相对暗淡。同事朋友避而远之,女友在家庭压力之下友好分手。父亲此时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他告诉我:我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我只需对自己负责,对良心负责。他像一棵小树的根,当这棵小树遇到狂风暴雨,是地里的根全力支持,使小树得以度过危机。之后不久,我放弃了祖传的职业,只身来到陌生的深圳,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栖身。帮人看工地,和一帮穿着奇装异服的福建惠安女子拉小车。度过了人生最为艰苦的一段时光。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也蛮好玩蛮温馨的。

此后的多年里,我挑过砖拉过土,扛过包抬过袋,做过文员当过经理。深圳广州北京上海,亲历资本之丰厚,少人可及。每逢遇到困难,父亲诚实快乐的处世之道总能帮上我。我也会时常告诫自己,所谓大浪淘沙,男人的品质,自当坚如磐石,韧若天丝。事实证明,离开了某种体制,实在的人们仍然可以生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你可以用诚实无华的劳动赎买回自己所需的灵魂,所需的独立思考与自由信念。父亲会时常对我们说: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富贵,那我们得看看我们之所得是否为我们所应得,而且我们将不得瑟。有一天,也许我们会贫贱,那我们绝不像洪水那样去泛滥,我们不乌有,我们不上泰山华山井冈山。也许我们会遭遇强权,那我们也得站着说话。我们将不选择做一只余冬雪。我们是平凡的一家,但我们将用我们的家族行为语言诠释我们对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中国读书人的理解。

八月十日,母亲由于肠炎且大面积穿孔上了手术台,下了手术台后,她再也没有醒来。父亲不禁痛哭失声。在我们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二次痛哭。我们知道父亲的痛哭既有对母亲的不舍,亦有对母亲的歉疚。所以我们没有劝阻。

失去母亲之后,父亲似乎比较着急走完他的人生之路。我们知道如此下去,不久的一天,父亲将离我们而去,如同我们无数的先人。但这没什么,他们的灵魂,会时而在我们的脑海里漫步,形成一种叫思念的东西。有时候,在你静默思索而无果时,他们会如同漫天之繁星,一闪一闪之际,焕发出刹那的灵光,赐予你深刻而理性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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