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流氓的诞生

——农民工与城市素描之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61 次 更新时间:2001-05-15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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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路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手里攥着两只擦汽车用的暗红色线掸子,冲着因为红灯而在他身边停下来的出租车连连挥舞,还弯腰对司机说着什么。显然,司机没有理会他的大力推荐,强忍着提防和不耐烦的情绪听他聒噪,一俟绿灯亮,就赶忙把车开走。汽车一走,他就直起腰来,冲着车的背影满不在乎地吐口痰。如此几次都是这样。他头发蓬乱,脸如锅底,身上穿了一件因肮脏而呈土灰色的破棉袄,和这座城市空气的颜色混为一体。他长长的红色线掸子像一面不屈不挠的旗帜,飘扬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他的打扮很像一个盲流,但他的神情和方式却像一个流氓,而他做的事情则表明,他除了是个通过劳动来谋生存的人,什么也不是。显然他意识到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看他,所以他的样子越来越吊儿浪当,越来越像在和司机搞恶作剧,结果他的努力越来越徒劳。在我注意他的这段时间,他一只掸子也没有卖出去。但是看起来他满不在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一点儿也不发愁他的晚饭,对这个城市一点儿也不恐惧。好像他已经看透了它,好像他已经没有别的目标,好像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给这个金碧辉煌的城市添点恶心。他的神态似乎在宣布着这一切。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是这样想。他的梦想是一天卖三千把掸子,卖好多好多钱,让自己神气活现像个老板。如果他是个儿子,他就想给爹娘一大把让他们看了眼晕的钞票;如果他是个丈夫和父亲,他就要给老婆买几身最漂亮的衣裳,给儿子买他想吃的所有东西。他心里想的是这样。但是他怎么敢让别人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呢?他有什么资格和本钱这样想?如果他的同乡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张保财想当老板呢!就他那熊样,在北京,要饭的都比他有钱,比他体面,他还想当老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们会这样说。他也不敢让这个城市的体面人看出来他的想望。他们看他那认真规矩的样子,会怎么想?会想:这个社会渣滓还挺有追求呢!可他再追求,也还是个社会渣滓呀!他最怕警察看透他的心思了。警察一看见这样老老实实又懵懵懂懂的异乡人,心里就痒痒,就想修理修理他。这样的怂蛋天生就活该落到警察手里。警察是干什么的?警察就是不愿跟疯子和流氓照面而专喜欢捏弄老实人的人。这些老实人,一身穷相,影响市容,拼命想学习规矩却偏会犯到规矩头上。得,跟我走一趟吧,罚款三百。

他很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人。从他的农村老家出发,他闯过大江南北,受尽各种人的眼色。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认为。他认为他就是别人眼里的那个东西,虽然这个东西和在家里的时候不完全一样。在农村家里,虽然很穷,可是人家把他看成一个人,起码和他们一样的人,有点面子。可是到了外面,他就没有一点面子。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当他一无所有、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城市的大街上,走过衣履光鲜的都市男女的身边,他就觉得自己很没有脸,很贱。他很想找个感到自己有用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包工队还需要劳动力吗?火车站需要扛包的吗?工厂需要看门的吗?搬家公司需要劳工吗?他问。去去去,我们自己的人还不知道往哪塞呢!他被一次又一次粗暴地骂了出来。起初他感到脸上火辣辣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见得多了,就无所谓。他不会再想: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你吃了枪药吗?你对狗还比对我客气呢!他不会这么想了。他觉得这么想很可笑。呸,死俅,你也配这么想!他骂自己。死俅,将来你发达了,你不就也能那么气派吗?你被人骂,是因为你不够气派。你气派了,第一件事就是要这样骂骂别人,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让他们知道你可不是不会厉害。他这么想了一会儿,感到很舒服。从这一刻起,他养成了一副涎皮赖脸的表情。他觉得这样做人就比较自在了。一个人如果觉得不自在,是因为他追求太高,没有找对生活的位置;一旦他找对生活的位置,他就会感到很自在。现在他觉得找对了生活的位置,很有点沾沾自喜。他想:以前我为什么害怕这个城市的体面人呢?因为我也想学着他们的体面样,可是人家不让我学。现在我不想体面了,我就是个邋遢鬼,我就是个流氓,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他们敢瞧不起我吗?他们要是敢,我就往他们身上擦鼻涕。我就踹他们。我就揣一把菜刀,在他们眼前晃。他们就会吓得尖叫起来,拔腿就跑。胆儿大的能把警察叫来。那就蹲局子呗,局子有吃有喝,打骂两下也没什么要紧;要遣送回乡也没啥,大不了再回来。一个只有一条命的人还有啥惧怕的?古人说的好: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由此,一个惧怕城市的人被城市所惧怕。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有所变化。原先是鄙夷嘲弄的表情,现在是提防躲避的表情。原先他在人们眼里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现在人们看他是一个可怕的大毒疮。癞皮狗谁都可以踢上一脚,大毒疮可是谁都不敢碰。虽然两者都讨人嫌,但是毕竟后者的待遇更高。于是他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他看别人的时候,那人不看他。在公共汽车上,他故意往漂亮的姑娘身边蹭,他看见姑娘皱皱眉,把身子挪向一边,也是不敢看他。他再蹭,姑娘就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感到很得意。他想:北京也不过如此,人的胆子就像鸽子蛋那么大。你想怎么捏弄他就可以怎么捏弄他,屁都不敢放。他想:人就得把自己豁出去,就得不要脸,才能活人。这是一条重要的经验,是我的立身之本。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他想。我就把这个经验告诉他,他就一辈子不愁没有饭吃,不愁没有便宜占。这可是传家宝哩。我一定要有个儿子。儿子再生儿子,我们就是个流氓家族。整个世界就是我们的财产。我是流氓我怕谁?那句俏皮话儿可真是个真理。

在这座城市的巨大裂隙里,飘浮着无数这样面目模糊的人。体面人叫他们流氓,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好像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来路不明,去向不定,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没有人问他们:你们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你们想过怎样的生活?你们怎会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每个人都疲于奔命,都如枪弹上膛,都如笼中困兽,挣扎在自己的生存线上。我们互相提防,互相抢夺,互相仇视,互相暗算,把世界变成了一座大监狱。我们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时候,正人君子和流氓,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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