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励生:奔跑或者飞翔、可畏或者可爱的后生

——《像阿甘一样奔跑》读后寄语杨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82 次 更新时间:2011-10-19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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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 (进入专栏)  

老友杨玉圣为其儿子杨肯“悄悄”地编了一本文章结集(《像阿甘一样奔跑》,2011年8月山寨版),印刷得还特漂亮,光是翻阅该集子的装帧设计,便能充分领略玉圣兄的一番自豪之情。说是“悄悄”,当然有多重意思:一毕竟是少作,可能不便太张扬;二即便是少作却处处可见灵气闪烁和火花点点,不免让前辈读了内心喜悦;三是儿子上大学了,老少二人均到了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回想身为人父,除了言传身教父亲能为孩子所做的毕竟不多,把这些文章结集也就多少是个弥补,何况这些思想火花以及文学才情假如可以得以一番梳理作为“百尺竿头”,既能表达老辈的进一步期望,也可让小辈再接再厉更上层楼,何乐不为?(参见“编后记”)更何况,杨肯的起点之高可谓少年才俊,而且跨越的人生堪称重要的第一道门槛便是北大法学院。

杨氏之家的“北大情结”,还不仅仅是父亲北大研究生毕业、母亲在北大任教的缘故,而更是出于北大的兼容并包的学术传统与公共参与的精神担当传统的感召。尽管北大早已不是蔡元培的北大了,但精神遗产与文化传统在潜移默化之中血脉尚存而常为世人所不觉。不说北大哲学系、历史系、经济系时有才人与哲人经纬天下、壮心不已,光说北大中文系与法学院,陈平原、孔庆东、贺卫方三人形象便能依稀可见老北大传统的影子。陈平原的学术精神与学术功力不用说,孔庆东的许多激烈言论虽然屡遭诟病,但北大当年既然都容得下留着辫子弘扬国粹的辜鸿铭,孔庆东的存在尤其是贺卫方与孔庆东文化精神的南辕北辙,难道不是老北大思想自由在当下的一些具体体现?如果北大真的要一流,只要保住这个“兼容并包”并逐渐回复到老北大传统,又何须与“国际”盲目接轨呢。至于北大法学院之藏龙卧虎,而且常常针锋相对异见迭出,其互为推动又互相包容更是为世人所熟知和钦敬。有这样的学术传统和学术氛围,杨肯选择进入北大法学院而放弃港大文学院学习,乃明智也!

从杨肯的个人才情与智识努力看,也一样更适合北大法学院而不是港大文学院深造。特别可贵的是,小小年纪居然有过这样的人生感悟:“也许是稍微特别的学习、生活方式,允许我对生活、对生命都寄予极大的热情。正是这些热情以及一点执着,允许我一路跑来。即便周围的人都在漫步,也要继续奔跑。跑着,跑着,你便会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领先;原来自己也如晶莹剔透的雪花,独一无二;只要愿意,我,就可以是传奇。哪怕跑得并不是很快,内心却相信自己是在飞驰。于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有勇气。即使是奔跑在漆黑寒冷的夜,也不再害怕,而是大胆地去散发出热量、散发出光芒。”(《像阿甘一样奔跑》)他看电影,写电影评论,更多的不是注重艺术,而是注重思想,比如他看《兄弟连》:“每一集《兄弟连》,均以当年老兵的自白开始。其中一位白发魏巍的老人的话让我难忘:‘我参军不是为了荣誉或军章,我只是知道那是我该做的。’”“《兄弟连》并未把重点放在腥风血雨的厮杀上,而是战士们的心里。敌人炮火袭击时蜷在战壕时的恐惧;看到集中营后对德国人大声唾骂时的愤怒;互相分享同一块毯子、同一根香烟甚至同一块口香糖时的欢快;把自己的巧克力分给平民孩子时的欣慰;聊到马上能回家时的兴奋……战争无法泯灭人性的美好,哪怕是最强悍的战士。”(《我们并肩,我们孤胆》)顺便说一句,当初在学术批评网上看到这篇杨肯评《兄弟连》的文章,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评论国内电视台曾经热播过的于震等主演的同名电视连续剧(便有人以为国内的此《兄弟连》有点模仿人家的彼《兄弟连》),但杨肯不是。可他所评的正版《兄弟连》恰恰映照出国内山寨版《兄弟连》的最致命缺陷,也即刚好相反:后者恰恰“把重点放在腥风血雨的厮杀上”,偏偏不能抵达的“是战士们的心里”,当然也就不可能抵达“‘从今天起到世界末日,我们将会被人们记着,我们这一支兄弟的队伍。’这是整片的结尾,简洁、震撼……”那样的精神高度。与此同时,也反证了杨肯审美更是审智的不同凡响。再看他评《精英部队2》:“本片的男主演还是非常男人的……他所想做的,不过是痛殴那群罪犯,完成自己的职责,然后回到自己的家庭身边。可是对正义的追求,让他为工作焦虑,让他暴躁不安,最终让他的妻子离他而去。而在影片的最后,主人公找到了自己在BOPE中可以接替自己的男人——和他一样追求终极正义的男人。讽刺的是,他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家,和那件黑色警服之外,一无所有。”(《Tropa de Elite》)之后,又引发了他对“正义”、“腐败”以及惩治腐败的一些思考。联想到他在《像阿甘一样奔跑》中的这样一段话:“我、和你一样,同样渴望变革。但我们只有在这场‘游戏’中胜出后,才有可能重新制定我们的‘游戏规则’。那时,只要我们还坚守着最初的理想,我们就有能力去按我们的意愿去改造这一切。当然,那是后话。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磨练自己,让自己有实力撑到最后。因此我不会再去抱怨,因为一味挖苦只会让自己丧失信念。既然不相信,又何谈全力以赴?”我们把上述一些关键词串在一起:正义/腐败/惩治腐败/游戏/游戏规则/信念……,就一目了然高中生杨肯的志趣和智识努力的方向。

因此有理由寄望,上了北大法学院的大学生杨肯,在“坚守最初的理想”的同时,能逐渐具备上“按我们的意愿去改造这一切”的能力,因为法学与法学家的任务从根本上说就是具备有制定我们的“游戏规则”的能力。一方面,不仅北大法学院的思想资源丰厚,而且其父所供职(并在所在地安家)的中国法学的最高学府——中国政法大学,以及包括清华法学院、北航法学院等在内众多活跃在中国法学理论前沿的前辈法学家们,还有一大批活跃在法律实践第一线的在京的优秀律师们,均可能构成法学学子的重要精神资源和思想动力;另一方面,“重新制定我们的‘游戏规则’”,其实前辈法学家们至今也没能很好完成,尽管在市场经济改革以后的新时期以来,部门法学很发达,法理学也似乎取得突破性进展,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却并没有获得解决,这就是:“法治国”问题与理想的落实。诸如自由、正义、宪政、民主等等核心价值,始终就像一个个幽灵在神州大地上徘徊。我们的宪政理想在晚清即已确立起来了,民国时期的法学家们也确实做出了重要贡献,更不用说当下所有重要法学家们的贡献了。然而就像“我们永远的老校长”江平在“蔡定剑宪法学教育基金会”成立仪式上的致辞中所说,研究私法的他跟研究公法的蔡定剑是战友:“那就是我在研究私法的过程中,越来越感觉到,私权的保障很重要的是,离不开公权力;或者说,私权在中国现在的情况下,很大程度上是公权力侵犯。所以提倡宪政,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保障私权的一个绝对的需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走在一起了。”我们不禁要问,研究私法的江平与研究公法的蔡定剑在当下中国法学的研究中成为了“战友”,究竟是我们的不幸还是我们的福音?如果说,我们许多部门法在“法条主义”的主导下,其实一直存在着“执行难”的问题,我们的私法落实则更是难上加难。事实上,自晚清以降,我们的众多思想家和法学家始终致力的其实大多是公法的建构。所谓宪政、所谓民主、所谓正义,诸如此类,均属于公法的研究范围,却又始终难以得到落实和实现。那么我们就要继续追问,在我们几千年一直追求的是“和谐”理想而并非“法治”理想的文化传统里面,又该当如何有效实现“法治国”?假如说,我们根本就无法也不可能在推翻自身的文化传统的前提下(就像中学生杨肯就已朦胧意识到的那样),重新确立我们的“法治”理想,我们所该追求的核心价值又是什么?如果说我们追求的是民主,“限权”就是起码的前提;如果我们追求的是自由,没有能够落实的法律制度那就成了画上的烧饼;如果我们追求的是正义,又该当如何与“天下归仁”的“德治”(“人治”)的和谐理想对接并转换?更何况,百多年来的历史进程也深刻说明,我们的法律共同体理想其实还深深地陷入到了我们的历史命运共同体当中,我们几乎无法摆脱我们的历史命运并必得在我们的历史命运之中实现我们的法律共同体理想。

实际上,上述那些说道在杨肯的前辈如许章润先生、贺卫方先生那里,不少都已得到了很深刻的思考,尤其是贺卫方与吴思最近的联手,对“规则”与“潜规则”的系列对话和清理,对重新制定“游戏规则”就有着很重要的借鉴意义。让人欣喜看到的还有,早些时候高中生杨肯就已经有模有样地在对师爷辈学者罗荣渠(其父杨玉圣可以说是罗荣渠的嫡传弟子)的经典著作《美国历史通论》进行言简意赅的评点了,而且还刊载在《世界知识》2009年第24期上,题目即为《美利坚的大国崛起之路》,从中还能见出对“历史命运”的真切理解和“大国崛起”的宏观思考,如“从邦联到联邦”和《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美国内战”与黑人问题、“西部大开发”与崛起之路等。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其间可见乃父神韵,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其“热心公益”、“正义情感”、“沟通能力”的开放性性格特点,也颇得乃父真传。而后者,还得到对中国历史命运有着深切思考的前辈法学家许章润君的深为赞许:“法律是达致公平的艺术,法律人的志业在于运送公平,法科学子倘若皆类杨君,假以时日,中国的司法和公正必有起色。此次杨君决意报考法科,亦曾以‘誓致公正’为愿,正属智勇可嘉也。”(《代序》)正所谓:后生可畏又可爱也!有鉴于家学渊源和前辈嘉许,大学生杨肯如果能对美国早期的“联邦党人”与“反联邦党人”的思想有进一步的研究,对《美国的民主》(托克维尔著)和《民主的细节》(刘瑜著)等能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体察,想必对我们的“游戏规则”的重新制定和“誓致公正”的宏愿践履会有大帮助。

最后想说的是,从杨肯的不少文章看,其确实也具备有很是不俗的文学才能,此试举一例为证:“本片最出色的是它的枪战戏。不多,但绝对给力。导演为了增加真实度,使用传统的手提式摄像机,镜头有点晃,感觉仿佛你是在尾随着精英部队一起在进行突击任务。很多镜头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在背后进行拍摄的,有点射击游戏的感觉。最过瘾的是子弹的声音非常有力度感,你仿佛能感觉到子弹出膛后那种施加于自己肩部的后坐力,子弹射出后弹壳坠地的声音,子弹射穿人体后在镜头上留下的几点血滴,让影片真实得有点可怕。但因为真实,所以好看。” (《Tropa de Elite》)内中的文学感觉、视听感受以及艺术体验和概括等,即便是专业影评者也未必可以体察和把握得更好。另外,在一些较随意的随笔写作中不时流露出的对韩寒的欣赏,时有一番“坏小子”的“飞驰”跟他特有的“奔跑”以及“男人”、“兄弟”意象时隐时现的勾连,还有“崩溃”、“无语”、“打酱油”等众多网络语汇的运用,也体现出当下特有的文学后现代诉求景观中重塑价值的新生代文学理念等等。但也许应该另外提出一些必要的参考:上述所有种种人文关怀,其实也是一个合格的法学家所应必备的素质,就像黑格尔老人在他的《法哲学原理》所说的那样,“法的理念是自由”,“法学是哲学的一个部门”,尤其是法的实定三要素至今对我们启示重大:“(1)一国人民的特殊民族性,它的历史发展阶段,以及属于自然必然性的一切情况的联系;(2)一个法律体系在适用上的必然性,即它必然要把普遍概念适用于各种对象和事件的特殊的、外部所给予的性状,——这种适用已不再是思辨的思维和概念的发展,而是理智的包摄;(3)实际裁判所需要的各种最后规定。”(而这也是我始终欣赏许章润君、贺卫方君等所做出的种种法学努力的原因)如果进一步寄语大学生杨肯,我想本土现代大学者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哲学是我的专业,历史是我的偏好,文学是我的游戏”,可能更有借鉴意义罢。

——2011年10月8日于福建一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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