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荐书(《财经》2007年10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17 次 更新时间:2011-09-08 20:28

汪丁丁 (进入专栏)  

新经典阅读:

1. 詹姆斯.布坎《真实的亚当.斯密》,中信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这位作者多年沉潜于苏格兰启蒙思想传统之内,2003年发表《挤满了天才:苏格兰启蒙运动——爱丁堡的一个瞬间》,展示给读者1740年至1789年这“挤满了天才的”半个世纪内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生活与观念。布坎是一位自由撰稿人,他或许像英国土地贵族们那样有固定的收入,或许像我们周围正日益多起来的那些年轻人一样生活。不论如何,他是财经及公共政策评论名家,1995年曾以“经济学的贫困”为题在《繁荣》撰文批判主流经济学。眼下的这本书是他2006年的新作,思路与风格完全继承十年前那篇文章。没有哪位经济学家敢于藐视这位作者的“斯密研究”的功力。我很奇怪,为何中译本标题不翻译英文版副标题“his life and ideas”——可直译为“他的生平与观念”。从学术角度看,布坎在这本书里为大众提供了斯密思想的十分周全的概述,并且,最具特色的是,他将斯密的观念尽量忠实地置于斯密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随意浏览这本书,你就会被它的叙事风格吸引。这里有许多经过考证的细节,是对两百多年前苏格兰日常生活的描写,它们让你很自然地将斯密理解为一位农业时代的手工业经济学家,对那些手工业劳动者和他们的观察者来说,人际关系、合宜性、道德情操,这些因素远比商品本身更重要。这样,逐渐地,一个真实的斯密呈现出来了。

2. 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这本书,在王元化现实推荐之后,我已经等待多年了。根据熊十力自述,此书作于1936年,有见于当时学生们找不到通俗、严谨、且免于支离片面的佛学词典。全书略分两卷,卷一综述法相体系,卷二综述唯识体系。如此,“佛家哲学方面名词,盖亦大备于唯识、法相诸要典,撮要而释之,则可以读其书而通其学。”以中国学术传统之久远,学术典籍注疏之浩繁,学术与政治关系之曲折,我们当然明白,越是经典著作,越容易流入两极:要么被俗化为“我读《论语》”这类缺乏思想的消费活动,要么被僵化为每一句都包含微言大义但缺乏整体感从而缺乏生命感的经学。唯有熊十力,能以马一浮那样的学养和梁漱溟那样的气魄,突破上述的两极化困境,铸就这本浑然一体的佛家名相通释。我辈生也晚,学也晚,见识这本书更嫌太晚。只引其中一段关于学习方法的文字以餮读者:读佛书,有四要:分析与综会,踏实与凌空。名相纷繁,必分析求之,而不惮烦琐。又必于千条万绪中,综会而寻其统系,得其通理。然分析必由踏实。于繁琐名相,欲一一而析穷其差别义,则必将论主之经验与思路,在自家脑盖演过一番,始能一一得其实解,此谓踏实。若只随文生解,不曾切实理会其来历,是则浮泛不实,为学大忌。凌空者,掷下书,无佛说,无世间种种说,亦无己意可说,其唯于一切相,都无取著,脱尔神解,机应自然,心无所得,而真理昭然现前。此种境地,吾无以名之,强曰凌空。

3. 怀特海《宗教的形成 符号的意义及效果》,周邦宪译,贵州出版集团2007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不错,我最喜欢怀特海思想,所以每次有了怀特海的译作,通常是要推荐给《财经》读者的。不同于上一次推荐的怀特海小册子(《思维方式》),收录在这本小册子里的,是1926年至1927年怀特海关于宗教与符号的讲演录。关于“符号”的意义,1927年他应邀在弗吉尼亚大学作了三次讲演,是他在哈佛大学很少发表过的观点。第一讲听众尚多,至第三讲只剩下十几人。据贺麟先生回忆,怀特海在哈佛大学的名声就是“听了不懂”——虽然听到他说的词语却听不懂他的意思。国内读者受东方文化传统的熏陶,我认为应比西方读者更容易懂得怀特海的思想。对怀特海的任何文字介绍,都不如直接抄录他的文字那样震撼人心:“你的品格根据你的信仰而得到发展,这是无人能够回避的基本宗教事实。……长远地看,人之品格,人如何驾驭生命,均取决于其内心的信仰。生命首先是一桩基于自身的内在事实,然后方成为一桩外在事实,……宗教,实在是人幽居独处时的经验。人无幽居独处之经验,则无宗教感可言。”要读懂怀特海,我劝读者搁置自己的一切知识,纯以真心去体悟人生。这也是怀特海自己的思想方法。例如,他写道:“凡被普遍争论的东西都是可疑的,而凡是可疑的东西,相对而言都是不重要的……。”你觉得很奇怪吗?搁置一切知识吧。对任何生命而言重要的,首先是具体的生存技能,不是普遍原理。那些能够生存到今天的生命个体,它们必定以那些具体而确切的东西为生命所必须的知识。信仰问题也是如此,当你幽居独处时,你获得的最重要的感受总是特殊的,甚至特殊到了转瞬即逝的程度,从那一瞬间,你感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假如你欣喜若狂地要与朋友们分享你的感受,你非要诉诸文字不可,那么,你将沮丧地发现,任何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普遍的东西,都变成了可疑的和引起争论的,因为他们没有体验过你所体验的那一瞬间。

知识与情趣:

1. 段怀清编《传统与现代性——《思想与时代》文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丁丁评语:出版日期稍早于我们所要求的日期(三个月内出版的新书),这表明,它是一本好书。上世纪二十年代由左派和自由派知识分子领导的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其影响多么深远呀,以致我们今天仍深陷于西方化的思想与生活,不仅不能自拔,而且越陷越深。反“新文化运动”之道而行之,抗日时期西迁至贵州的浙江大学的一群教授,办了一份旨在维护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刊物——《思想与时代》。收入这本文选的,就是当年发表在那份刊物上的教授们的文章。据编者报道,《思想与时代》立意要继承1920年代的“学衡派”和1930年代的“国风派”,为中国知识分子“思索并寻找一个无法回避同时又注定充满痛苦烦恼的文化方案”。其中,马一浮的文字令人不能掩卷:“今之学子,尊今蔑古,弊于革而不知因,此其失也。天下之道常变而已,唯知常而后能应变,语变乃所以显常。”然而,纵观天下,“今之学校制度不同于中土旧日书院,世之显学正以贩卖知识为重,以新说议论相尚。”殊不知,“观变而不知常,则以己徇物,往而不返,不能宰物而化于物,非人之恒性也。”又读钱穆先生“中国传统教育与教育制度”,气势恢弘,直述以往两千年中国教育及教育制度得失。初读此文,豁然开朗,方知数千年西方与中国的教育,与世间万物一样处于演化之中,从未有什么固定的制度。不仅如此,两千年间教育制度的演变,钱穆先生以寥寥数千字权衡了政府办教育、社会自由教育以及门第私家教育三者利弊,并将决定这三类教育体制的命运的政治斗争与社会变迁择要勾勒。读至结尾处,不由悲从中来。

2. 奥修《老子心解》,谦达那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丁丁评语:奥修,1931年生,21岁开悟,1990年圆寂。我相信许多国内读者都很熟悉奥修的作品,例如“静心,狂喜的艺术”、“没有水,没有月亮”、“当鞋合脚时”、“生存智慧”。与那些作品不同,奥修的这本书以“老子”为主题。假如你犹豫是否要读这本书,那么请你首先读“引言”吧,奥修在讲解《道德经》之前的一番感慨。他说他尊重摩西、耶稣、穆哈默德、克里希那穆提、和马哈维亚,但由于种种原因——太极端、太乐观、太神秘、太遥远、或者太悲哀,他觉得他们都不在他心里,他也不在他们心里。只有老子,他说:“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况,我不是与他关连,因为即使是关连也需要一个距离,我不爱他,因为你怎么能够爱你自己?当我谈论老子,就好像我在谈论我自己,我的存在与他的存在合而为一。……历史学家在怀疑他的存在,但是我不可能怀疑他的存在,因为我怎么能够怀疑我自己的存在?我变成可能的那一片刻,他对我来讲就变成真的。即使历史证明他从来没有存在过,那对我来讲也没有什么差别,他一定存在过,因为我存在,我就是证明。在随后的这些日子里,当我谈论老子,那不是我在谈另外一个,我是在谈论我自己,就好像老子透过一个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具身在谈。”他继续发表他的感慨:“老子活到九十岁,事实上他除了生活以外什么事都没做,他完完全全地生活,有很多次他的门徒要求他写东西,但他总是说:能够说出来的道并不是真正的道,能够说出来的真理就马上变成不真了,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写,……有九十年的时间,他拒绝写任何东西,拒绝说任何事情,这是他的基本态度:真理是不可言说的,真理是不能教的,你一说出关于真理的那个片刻,它就已经不再是真实的了,说出它就等于将它虚假化了。最多,你只能去指出它,而那个指出应该就是你的存在、你的整个生命,它无法用语言来指出。他反对文字,他反对语言。”奥修的作品总是充满着让我喜爱的句子,不能不引用,不能不更多地引用。在第25页:“他是对的,最后的呈现一定是属于女人的,……所有的侵略性都消失了,所有的暴力都消失了,一个人变成完全的接受性,女人就是如此。”在第124页:“金钱是你对东西的喜爱,金钱是你对人的逃离,金钱是你面对死亡的安全,金钱是你想控制生命的努力,……金钱并非只是流通手段,否则事情就容易多了。”最后,在第224页,他讲了一个让我因窥见生命真谛而感动的故事。有一个乞丐,见到了那只被它的主人当成垃圾丢在屋外的七弦琴,他就开始弹琴。它发出一种非常神圣的音乐。所有的邻居都围过来,包括将它丢掉的人。他们都被吓呆了,不相信这只七弦琴能发出如此美如此神秘的音乐。附近的房子都空了,凡听到这音乐的人都围过来了。然后,琴的主人说:我家拥有这琴的产权已经几个世纪了,它是我们的。下面是乞丐的回答:这支七弦琴属于会弹的人。它不是占有,它是一种爱。如果你能够弹它,你就弹它,那么它就是属于你的。如果你不能够弹它那么你就不要占有,它属于我。我一直在等这支七弦琴,这只七弦琴也一直在等我,既然我们终于相遇,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如果你坚持,你可以将它拿走,但它将成为一只死的琴,而我将成为一位死的音乐家。在我们两者之间有某种东西汇合在一起,而且混合在一起,它成为一种生命。当我们汇合,我们就成为“一”——那么就有音乐,就有爱,就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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