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索布恰克:俄罗斯民主巨星的崛起与陨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8 次 更新时间:2012-11-10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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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新育 (进入专栏)  

 

今年是苏联解体20周年,在这场“20世纪最大地缘政治灾难”(时任俄罗斯总统普京2005年国情咨文语)中,一个超级大国被彻底断送,前苏联共和国经历的经济倒退和损失超过卫国战争,社会倒退更令人触目惊心:全世界目前共有9个国家的预期寿命低于其1970年水平,除了6个非洲国家外(刚果民主共和国、莱索托、南非、斯威士兰、赞比亚和津巴布韦),另外3个就是前苏联国家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其中,俄罗斯联邦男性预期寿命在1989—1994年间锐减7年之多;[1]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中亚复活,一夫多妻、农奴制度在某些地区堂而皇之走上前台,车臣战争、纳卡战争、塔吉克斯坦内战、格鲁吉亚内战、接踵不断的恐怖袭击、接二连三的政变……更给苏联解体进程抹上了无法消除的浓重血色。在苏联解体进程中,一批民主派政治明星应运而起,随之在“民主化”后的动荡中纷纷边缘化,落选、被解职、政变倒台,乃至在武力冲突中死于非命,不一而足。其崛起之迅猛犹如彗星,其衰败之快也堪比彗星,普京的政治恩师阿纳托利·亚历山德罗维奇·索布恰克就是一个典型。

1989年初,50岁的索布恰克还只是列宁格勒大学教授、经济法教研室主任,凭借卓越的演讲能力,在列宁格勒大学推选苏联人民代表、列宁格勒大学所属瓦西里岛第47选区的其它选举活动中,他一路过关斩将,顺利当选;到了1989年5月25日开幕的苏联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上,索布恰克已经成为耀眼明星,被普遍视为一位有经验、有权威、独立、直率的发言者。在人民代表会议和最高苏维埃法律委员会会议上,索布恰克领导一个经济法和改革分委员会,非常活跃,无论是在最高苏维埃和人代会的发言数量,还是收到的信件和电报数量,索布恰克都遥遥领先,同时他也是在苏联媒体发表文章最多的新生代政治家。当时索布恰克出国访问和受邀请的次数超过了叶利钦,《共青团真理报》声称他收到的求爱信最多,《莫斯科新闻报》更以“人民的律师”为题、用整版篇幅刊登宣传他的文章,……到1990年5月23日,索布恰克已经顺利当选为列宁格勒市苏维埃主席,1991年6月当选列宁格勒市长,从而独揽了这座“北方首都”的大权。直到苏联解体后初期,索布恰克都是俄罗斯全境声望仅次于叶利钦的民主派政治家。

然而,索布恰克的政治声望是建立在出众的演说才能上,而不是建立在实干之上,而出众的演说才能和实干能力未必总能统一。还在混迹于苏联人代会和最高苏维埃时,索布恰克就毫不掩饰自己想将最高苏维埃或法制委员会变成古希腊贵族院、然后再变成平民院的愿望,他自己则可以借助出色的辩才而成为智慧女神雅典娜。到掌握行政权力之后,索布恰克缺乏实干精神和能力的弱点就暴露无遗;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能力,他都不是一个合格的行政领导。

他声称要为列宁格勒/圣彼得堡人服务,却一天到晚热衷于上流社会派对和出国访问,享受政权的果实,几乎不拒绝任何一份来自国外的出访邀请,一年约有100天、即近1/3时间不在本市。在苏联末年和解体后初期经济社会濒临崩溃的危急时期,列宁格勒/圣彼得堡情况尤为危急,因为这座城市当时有150万退休人员,市财政预算40%要用于支付退休金,市政设施破败不堪而被视为拍摄二战末期战火毁灭城市理想外景地,大约50%居民挤住筒子楼和无电梯楼房,……城市亟需摆脱危机,开辟发展空间,而市长索布恰克会见和接待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呢?从二月革命中被推翻的旧沙皇罗曼诺夫家族成员,到许多欧洲国家王室代表,再到克劳迪娅·希弗(Claudia Schiffer)之类名模,索布恰克作为市长会见和接待的客人有太多与城市经济社会发展无关,纯属礼节性活动,却几乎从来不与作为城市主要支柱的国防企业工人和工程师们接触,而苏联末期列宁格勒国防企业员工多达100万人,占该市居民总数的大约1/5。[2]他对上流社会交往的热衷已经超过了他对本职工作的忠诚,以至于在他心目中,接待一个流行女歌星也比作为列宁格勒军区军委委员出席相关会议更重要。普京就曾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为了去机场迎接当时苏联最着名流行女歌星普加乔娃,索布恰克托词生病而不出席早已安排好的军队会议,致使一些决策无法作出,会议不得不延期,列宁格勒军区司令员对此极为不满。[3]无论用什么样的“民主”、“亲民”旗号掩饰美化,这种追逐演艺明星胜过军国大事的做派,堪与各国历史上昏君征歌逐色的荒唐事迹“媲美”。

索布恰克为圣彼得堡勾画了国际旅游中心、俄罗斯科学和文化中心……等一大堆漂亮的蓝图,但却不知道要实现这些蓝图需要枯燥、细致的日常工作。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不可须臾离开的助手、第一副市长普京。普京的优点不是体现在公开演讲中,而是体现在小范围会议和办公室谈话中;索布恰克表现出来的都是上流社会招待会上的卓越口才,普京干的却是一些循规蹈矩的、但对于这样一座大城市而言又是必需的琐碎事情。[4]索布恰克丢掉市长职位后曾如数家珍地历数自己在列宁格勒市长任职期间的主要政绩:创建了俄罗斯第一家合资企业,1990—1995年间成立约6000家合资企业,占俄罗斯合资企业总数一半以上;成立了第一批外资银行;发起成立了合资企业领导人协会,帮助市政府创造更宽松的营商环境;……[5]但所有这些数得上的政绩,几乎绝大部分都是普京干的。

尽管索布恰克自命为卓越、强有力的领导人,喜欢为自己治下的这座城市勾画宏大的蓝图,但他却似乎完全不理解圣彼得堡要想取得他许诺的那些“中心”地位,就不可能单纯依靠本市自身的力量,而需要依托整个俄罗斯,为整个俄罗斯市场服务。他积极地向西方寻求援助,却几乎公开地与莫斯科为敌,殊不知即使对于外国投资者而言,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价值也主要体现在作为全俄罗斯的北方门户,而不仅仅是这座城市本身;正如香港的商业价值在于中国门户的地位,而不在于港岛、九龙和新界本身。结果,人为的、自以为对圣彼得堡有利的区域分割害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衰败多年无法根本改变,反而每况愈下。直到2003年夏天(即普京支持的瓦连京娜·马特维延科2003年秋当选圣彼得堡市长前夕),为了寻找合适的外景地拍摄被战争摧毁的城市,以1945年苏军进攻柏林时节为主题的德国电影《落日》摄制组几乎跑遍了欧洲,最后发现圣彼得堡周边的工厂区最合适。[6]

究其起源,圣彼得堡最初就是彼得大帝建立的滨海堡垒,无论是在沙俄、苏联还是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时期,列宁格勒/圣彼得堡始终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假如善于运用,这个地位意味着国家大手笔的投入,对当地基础设施等发展都有好处。正因为如此,在美国政治生活中,议员们常常努力为本选区争取国防订单和军事基地开支,美国总统也常常将这一类支出项目作为“肉桶”中的肥肉来换取相关议员们支持自己的政策。但索布恰克与列宁格勒军区、波罗的海舰队的关系十分紧张。

与卢日科夫领导的莫斯科不同,索布恰克在自己的城市圣彼得堡没有拒绝推行丘拜斯冒险的“人民私有化”计划,城市中许多知名企业都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私人,不少西方人廉价攫取了圣彼得堡的很多块“肥肉”(尽管俄罗斯当时禁止外国公民参与“人民私有化”),更糟糕的是很多有价值的资产落到犯罪集团手里,以至于圣彼得堡在俄罗斯国内外落下了一个“犯罪之都”的称号。须知叶利钦的1996年国情咨文都承认当时的俄罗斯己超过了意大利,成为国际社会最大的黑手党王国;索布恰克治下的圣彼得堡能在这样一个国际最大黑手党王国“赢得”“犯罪之都”称号,其治理水平可想而知。几十上百年来一直与莫斯科并驾齐驱的圣彼得堡在后苏联时代发展水平与莫斯科拉开这么大差距,口口声声要为列宁格勒/圣彼得堡人服务的索布恰克“功不可没”。

……

而且,索布恰克讳疾忌医的风格使得他丧失了改正自己失误、提高执政能力的希望。以与军方关系紧张为例,他后来不止一次将此归因于他对车臣战争持消极态度;但车臣战争实际开始于1994年10月,而索布恰克与列宁格勒/圣彼得堡军官们的紧张关系在1991—1992年间就已经公开。他沉迷于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的所谓“上流社会活动”,为此不止一次耽误正常公务,但他不仅没有反省,反而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沉溺辩解:“为什么我会出席上流社会的活动?因为我是圣彼得堡市市长。这里是俄罗斯精神和文化之都,而不是一个边远的小城市。”[7]

结果,到了1996年他第一个市长任期结束时,他在圣彼得堡的支持率已经落到了20%以下,[8]只有一些企业主和知识分子支持他,大多数市民生活水平显着下降而反对他,至于他曾经在全俄享有的声望和支持率早已一去不复返。在连任竞选中,负责市政管理的副市长弗拉基米尔·雅科夫列夫虽然被索布恰克轻蔑地看作是个不太聪明、平庸无奇的官僚,还被政治对手戏称为“管道工”、“卫生技术设备专家”,索布恰克则自命为卓越、强有力的领导人,但恰恰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官僚被支持者们认为能够满足市民对公共设施的需求,从而在竞选中战胜了索布恰克。

更糟糕的是,即使单就索布恰克赖以起家的辩才而言,索布恰克本质上也不是一个好演说家,因为他对辩才、论战胜利的追求常常压倒实事求是精神。还在苏联人代会和最高苏维埃时期,索布恰克已经暴露出了这一弱点。在议会内,索布恰克经常做没有必要的发言,且其发言常常有失公正,即使在一些公开辩论中也不例外。[9]令人悲哀的是,不少时候恰恰是不实事求是反而能帮助辩论者在论战中获胜,致使被短期政治利益冲昏头脑的“胜利者”看不到自己未来要为此连本带利付出何等代价。到了索布恰克竞选连任市长时,到了他丢失市长职位之后,他自己也充分品尝到了自己当年种下的苦果,因为此时他的对手们把他昔日施之于苏共“保守派”的“论战”手法施之于他自己身上了。

哎!西式代议制民主政体本来就有很强烈内在倾向选拔出外表胜于才干之辈,发展中国家在“民主化”进程中更容易选拔出擅长逞口舌之利却无实干才能之辈。从叶利钦、索布恰克、盖达尔、丘拜斯到陈水扁之辈,我们已经一次又一次看到了这一点,未来又会是那些国家和地区让我们继续看到这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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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10人类发展报告》,第32、34页。

[2]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1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3]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1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4]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1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5]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2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6]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52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7]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26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8]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30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9] 【俄】罗伊·麦德维杰夫:《普京——克里姆林宫四年时光》,第6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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