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儒家的限政只能是徒劳——再与秋风先生商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21 次 更新时间:2013-05-27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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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1. 儒家的惆怅

儒家或许也想限制绝对权力,但可惜徒劳。秦汉以后的总体走向,是由集权而专制,由专制而独裁。

我一向认为,学术论争,求同比存异更重要,也更难。因为“各自表述”的前提,总得是“某种共识”,否则便是“鸡同鸭讲”。幸运的是,我在秋风先生《儒家一直都想限制绝对权力》(2011年6月30日《南方周末》)那里,找到了讨论的基础,并愿意就此展开。

首先,我同意“儒家反对绝对权力”。因为一旦“绝对”,便不“中庸”,故此说应可成立。但要补充两点。一、儒家并不限制权力,只限制“绝对权力”。二、就连这,也是一厢情愿,甚至得不偿失、南辕北辙。秦汉以后历史的总体走向,是皇权的不断加强。最后,终于由集权而专制,由专制而独裁。

且看史实。西汉初年,倒不专制。中央既未过度集权,皇帝亦难乾纲独断。军国大事,例由三公会议,皇帝批准。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是实际上的执政者,皇帝不过“橡皮图章”。但这样一种制度和局面,很快被武帝破坏(详后)。此后,历朝历代之所谓“有为之君”,都继承汉武,既收地方之权集于中央,复收中央之权集于皇帝,而且愈演愈烈。

就说皇权与相权。汉代宰相是“领袖制”,唐代就改成了“委员制”(钱穆先生语)。中央政府只有“国务委员”,没有“国务总理”。这显然是为了削弱相权,加强皇权。但唐代“国务会议”(政事堂)的决议,却是定稿,叫“熟拟”。皇帝只能在上面画圈,叫“印画”。而且,皇帝同意的事情,宰相也可以驳回,叫“涂归”。也就是说,唐代的宰相,虽然地位低于汉代,却好歹还有决策权和否决权,皇帝反倒只有同意权。

这就多少还有点秋风先生所谓“君臣共治”的意思。但是到宋代,决策权和否决权,就都归皇帝了。宰相上朝,也只能站着,不再能“坐而论道”。到明清两代,宰相制度干脆被废除。皇帝一人,以国家元首之身份而兼政府首脑,直接领导政府各部门(六部)。被俗称为“宰相”的“内阁学士”(明代)和“军机大臣”(清代),其实不过是皇帝的“政治秘书”。应运而生的,则是明代的“特务组织”(厂卫),清代的“暗箱操作”(密折)。前者的黑暗,后者的专横,想必大家都耳熟能详。

至此,帝国的统治,已是不折不扣的“一人政治”和“专制独裁”。所谓“君臣共治”,恐怕早就化为梦呓。毫无疑问,确如秋风先生所言,在这个过程中,儒家当中那些“有识之士”(不是所有儒生),未尝不曾“试图对皇权予以控制和约束”,也未尝不曾与之“发生分歧乃至激烈冲突”。然而结果如何呢?事与愿违,徒唤奈何!

这是儒家的惆怅,也是我们的惆怅。

2. 莫把狸猫当太子

作为“皇权主义者”,汉武帝和董仲舒根本不可能搞“宪政革命”。所谓“共治”,其实无非“参股”,而且儒家的“股权”也没有保障。

问题是何以如此。

有直接原因,也有根本原因。直接原因,在于秋风先生十分看好的那位汉武帝,恰恰是个“强权主义者”,也是“皇权主义者”。正是他,破坏制度,在宫廷之内另 设政府,由大司马主持工作(西汉称“领尚书事”,东汉称“录尚书事”),叫“内朝”,也叫“中朝”。宰相(三公)主持的政府(公府),则叫“外朝”。这就 等于是“一个国家,两个政府”,岂非胡闹?更重要的是,内朝权倾中外,外朝形同虚设,实际上是汉武帝的“小朝廷”,取代了国家的“大朝廷”。目的,则是要 集中央之权于皇帝,以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后世之“由集权而专制,由专制而独裁”,即从此开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喜欢“宪政”?

汉武帝不是“宪政主义者”,董仲舒也不是。就连他的“儒家身份”,我看也可疑。比方说,孔子至少不反对民间可以有思想,他自己就是民间思想家。而且,按照 秋风先生对“攻乎异端”的解释,则他老人家还应该主张思想和言论的自由。然而董仲舒,却明确反对“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异不同”,主张将所谓“邪 辟之说”消灭干净,用国家意识形态一统天下(《汉书·董仲舒传》)。请问,这跟法家的“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韩非子·说疑》),有什 么两样?董仲舒这样说,他还是儒家吗?如果是,则儒家霸道;如果不是,则董某非儒。

其实,董仲舒跟法家一样,也是主张中央集权的。而且在他看来,天下既然一统,则舆论也该一律。统一的帝国,必须有统一的思想。只不过,得是儒家思想才行。 这才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才有后来的“文字狱”。请问,这是宪政,还是专政?不要跟我说儒学多好多对,这跟它好不好对不对没关系。再好的思想, 也不能独尊啊!

显然,汉武帝和董仲舒,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宪政主义革命”,而只可能进行政治交易——后者利用思想文化资源,为大一统政权的合法性加注,为帝国元首的至 尊地位背书;前者则利用手中掌握的公权力,替儒家消灭异己摆平江湖。一个得以独尊,一个得以至尊;一个可以垄断学术,一个可以把玩天下,自然不难成交。

是的,董仲舒做交易时,也夹带了“私货”,这就是“为帝王师”。为此,他当然要强调皇帝作为“天子”,必须服从“天意”,然后把“天意”的解释权捏在自己 手里,捏在儒家手里。这无疑也有积极作用。比方说,后世那些“真儒”,可以借此机会推行“仁民爱物”的主张。某些开明的君主,也会部分采纳儒生的建议,或 放宽政策,或减缓聚敛。这虽非儒家理想中的“仁政”,却好歹要比“苛政”或“暴政”好。

但必须指出,这不能叫“革命”,更谈不上“对秦制发动了一次根本性改造”。因为经济基础没变,上层建筑也没变,只变了意识形态。当然,你可以说这就是革 命。只不过,这命早就革过一回了。意识形态领域的“执政党”,不早在汉初就由法家变成了道家吗?你现在又换成儒家,这是革谁的命?秦始皇的,还是汉高祖、 窦太后的?

也只能叫“参股”了。参股也不错。包括儒生进入政权机构,肯定利大于弊。可惜,儒家的“股权”却并没有保障。比方说,外戚、宦官、亲贵的势力,就往往不比 士人小。话语权也一样。皇帝愿意听你的,你就是“代天立言”;不想听,你就是“妖言惑众”。如果碰上某个“真龙天子”,著有《圣祖圣谕》之类的教材,则他 自己就是臣民的“伟大导师”,儒生也就只有“恭聆圣训”的份。这个时候,你还想解释天意,那是要小心脑袋的。

何况儒家要“参股”,先得交“投名状”,那就是负责教育人民臣服于君主,并不断灌输“君贵臣贱,君为臣纲”的观念。董仲舒说得很清楚,他们的主张,是“屈 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可见,屈民,是“屈君”的前提。但,“屈民”易,“屈君”难。等到儒生伙同君主把人民压迫得没有出头之日时,再想来“屈君”,只 怕就没有那么便当。要知道,儒生也是“民”。他们在君主面前,难道不也该“屈”?

至于“伸天”云云,那就真是只有“天知道”,虽然样子是要做做的。再说了,强迫人民服从君主的政治,或者以此为前提的政治,能叫“宪政”吗?秋风先生这样大言不惭,难道就一点都不心虚吗?

3.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孔夫子想不到,董仲舒做不到,儒家哪来的“宪政主义”?

董仲舒未必限政,孔夫子同样也不。倒不是说他反对限政,或主张专制,而是压根儿就想不到这问题。按照秋风先生的说法,孔子之前,是既没有政府,也没有社会的。政府都没有,你限的哪家子政?这两种说法,不自相矛盾吗?

我当然不同意“孔子之前无政府”,但同意孔子之时封建,秦汉以后郡县。这两个,有什么不同?封建是分权制,郡县是集权制。封建时代,天子分权予诸侯,诸侯分权予大夫。郡县时代,地方集权于中央,中央集权于皇帝。集权,才可能有绝对权力。分权,则不可能“绝对”。权力既不绝对,又何须限制?

何况按照秋风先生的观点,封建制从一开始就是“自由和宪政”的。尽管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但也认为此时专制尚未发生。既然如此,孔子怎么可能会去“抗衡”,又怎么会冒出限政的念头?难道孔子掐指一算,算出后来会

有秦皇汉武?未卜先知啊?

没错,诚如秋风先生所言,孔子生当封建制松动之际,君臣关系已开始变化。问题是,这关系怎么变的,又变成啥样了?就说孔子所在之国吧,是三家大夫(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专了鲁国国君的政,他们的家臣(比如阳货)则专了他们的政。这也叫“君主专制”?对不起,这叫“犯上作乱”,叫“礼坏乐崩”。

正因为礼坏乐崩,才要恢复“君臣父子”的封建秩序。当然,孔子并不主张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相反,在孔子看来,君对臣要有礼,父对子要有爱。但,君仁父慈,绝不等于臣子可以不忠不孝,可以“僭越”。如果像春秋那样,八佾舞于庭,周鼎问于楚,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孔子要高举“克己复礼”的旗帜,把“正名”看作头等大事和当务之急,坚决反对“陪臣执国命”,反对“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这些话,哪有“以封建制对抗君主专制”的意思?孔子更担忧的,怕不是“君的霸道”,而是“臣的跋扈”吧!

那么,秦汉以前,有没有过集权和集权主义?有,但可惜是在孔子之后。地点,在秦公国;时间,在秦孝公;始作俑者,即为商鞅。商鞅变法的重要内容,就是废领主制,行地主制;废世袭制,行任命制;废封建制,行郡县制。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原来分散在贵族们手中的权力,集中到国君。这才成就了秦孝公的“霸业”,秦始皇的“帝业”,也才有了要不要限政的问题。这些都是孔子以后的事,他老人家哪里想得到?

孔夫子想不到,董仲舒则做不到。为什么?分权制大势已去,集权制方兴未艾。西汉初年,迫于形势,刘邦不得不折中调和,采取“一国两制”的方针,在天子直辖地区设郡县,畿辅之外封王侯。这就是郡县与封建并存的“郡国制”。结果,麻烦不小,动乱不断。这才有高祖的“白马之盟”,晁错的“削藩之策”。而且,直到武帝采取“推恩之法”(分封藩王子弟以削其权),才算搞掂。

显然,中央集权这事,汉初统治者“非不欲也,乃不能也”,于是成了留给武帝的“政治遗嘱”,也是他要实现的“宏图大业”。在此形势之下,董仲舒来跟汉武帝谈分权,谈什么“君臣共治”,不是找不自在吗?就算董仲舒敢讲,汉武帝也听不进去。哈哈,你说朕不是天,是“天之子”?那正好说明大汉王朝奉天承运,政权合法,与“限政”何干?限政?老子还正准备从宰相那里“夺权”呢!

众所周知,宪政并不简单地就等于限政。但没有限政,则肯定谈不上宪政。既然限政这事,孔夫子想不到,董仲舒做不到,则儒家的政治理想中,又哪来的“宪政主义”?

呵呵,所谓伊人,恐怕“在水一方”啊!

4. 帝国没有董事会

过去没必要,现在不允许,再加上“雇佣”逐渐变“主仆”,则所谓“儒家的限政”,请问有多少可能?

实际上,秦汉以后,不要说“宪政革命”,就连“君臣共治”,也是一厢情愿。因为秦汉以后的官员,已大不同于春秋。春秋的大夫是“帮忙的”,秦汉以后则是 “打工的”。春秋的大夫,原则上世袭。他们原本君主家人,或王室旁支,或诸侯子侄,故曰“公子王孙”。他们的齐家(打理采邑)、治国(治理封国)、平天下 (辅佐王室),是“尽义务”,不是“挣薪水”。虽然也有“非世袭大夫”(孔子就是),那也是请来帮忙的(当然有酬劳),故可“合则留,不合则去”。君臣双 方,也客客气气,一方事之以忠,一方使之以礼,这才被秋风先生误认为是“契约关系”。其实,是“亲友关系”。

春秋的大夫“非亲即友”,秦汉以后的官员则“非奴即仆”。当然,有过程。前期,或许尚有周代遗风,是“半友半仆”。士大夫在皇帝面前,有时还能保持一定尊严。然而越到后来,就越是斯文扫地。明代,官员们只要一言不合,就可能被拖出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扒了裤子打屁股,叫“廷杖”。清代倒是不打屁股,却规定见了皇帝,汉族官员只能称“臣”。满族亲贵和侍从,才能称“奴才”(太监不论满汉均称“奴婢”)。这表面上看是“礼遇”,骨子里却是“歧视”。意思也很清楚:你们汉人也想当“奴才”?你还不配!

当“奴才”成为资格和待遇,则君臣之间,便已是“主仆关系”。其原由,则在于从春秋到秦汉,过去的“亲友关系”,已逐渐地转变为“雇佣关系”。我们知道,郡县制的核心是中央集权。按照这种体制,天下一统,四海一家,皇帝拥有绝对的主权和治权。唯一做不到的,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管起来。这就要雇人打工(场面上的说法,叫“给皇上当差”)。正因为是“打工”,所以不能世袭,只能任命。这就是“官员代理制”或“皇权代理制”。

这些被任命的“高级打工仔”,就是各级官员。他们或供职于朝廷,或牧民于地方,但无一例外,都是“职业经理人”或“皇权代理人”。秦汉到魏晋,主要是“皇权代理人”。其中,还不乏皇帝的铁哥们或小舅子,即“勋 贵”和“外戚”。隋唐实行科举制度以后,就主要是“职业经理人”了。对于他们来说,当官,更多的是一种职业,一个饭碗,一个脱贫致富、光宗耀祖的途径。因此,即便在初入仕途之时,尚有儒家的政治理想,也会在官场的扑腾中,逐渐让位于现实的考虑。指望他们来抗衡皇权,可能吗?

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制度不允许。依照秦汉以来的帝国制度,皇帝好比牧场主,官员好比牧羊人,老百姓则是羊。牧场主开明,管得宽松一点,是可能的,这就是 “仁政”。牧羊人自律,不拼命薅羊毛,也是可能的,这就是“廉政”。但要说牧羊人也参加“董事会”,限制董事长的权力(限政),就不可能。羊儿们召开“股 东大会”,制定“游戏规则”,不许董事长、总经理为所欲为,还要公开账目(宪政),就更不可能。哈,帝国可没有什么“董事会”,只有“办公厅”和“办事处”,它们分别叫“朝廷”和“衙门”。朝廷和衙门里,可是没有“民意代表”的。民意代表都没有的政治,也能叫“宪政”?

春秋的制度没这需要,秦汉的制度又不允许,再加上君臣关系逐渐由“雇佣”变成“主仆”,则所谓“儒家的限政”,请问有多少可能?

问题是,就算当时的制度,是“皇帝授权,官员代理”,则君臣之间,也顶多不过“雇佣”,反倒有可能变成秋风先生情之所钟的“契约关系”。法家就这样主张。 在他们看来,所谓“君臣”,无非“主卖官爵,臣卖智力”(《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只要“公买公卖”,也就“礼尚往来”,臣下何至于“为奴为仆”呢?

抱歉,这就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儒家自己了。

5. 系铃偏是解铃人

君为臣纲,就是逼人自宫。这就从精神上和心理上,根本杜绝了抗衡皇权的可能。

把君臣从雇佣变成主仆的,是儒家吗?是。谁干的?董仲舒。董仲舒干了什么?在《春秋繁露》里提出了“三纲五常”。只不过在他那里,是三纲和五常分说。到宋代朱熹,则开始联用。此后直到清末,都被儒家奉为道德的规范,行为的准则。因此,如果说董仲舒在历史上有什么“创造”和“奉献”,当“唯此为大”。

这玩意一提出来,就从精神上和心理上,根本杜绝了儒生抗衡皇权的可能。因为三纲之首,即是“君为臣纲”。也就是说,帝国好比渔网,君是总绳(纲),臣是网眼(目)。世界上,哪有网眼抗衡总绳的?也只能总绳让你张你就张,让你闭你就闭吧?

当然,也有别出心裁,另做解释的。比如韩国学者赵骏河,便认为“纲”是“模范”的意思。君为臣纲,即君为臣之模范;父为子纲,即父为子之表率;夫为妻纲,即夫为妻之榜样(赵骏河《东方伦理道德》,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呵呵,就算是吧,却不知如何运用于限政。比方说,汉武帝要穷兵黩武、扩军备战,要从宰相那里夺权,你咋办?顺着来?那就限不了政。拧着?又没拿皇上当榜样。

其实“三纲”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要服从,至少也得顺从。孝顺,孝顺,不顺,则不孝。同样,不顺,则不忠。所以,就算有个别官员要限政,要限制皇帝的绝对权力,那也得先顺着,再慢慢想办法。但顺着顺着,没准就把自己给顺进去了。这也正是历史上虽有士大夫“试图对皇权予以控制和约束”,甚至发生激烈冲突,却只能一退再退,最终集体沦为奴仆的原因。君为臣纲,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坎儿啊!

这就是董仲舒的“功德”!汉武帝还只是摧残了司马迁的肉体,董仲舒却摧残了读书人的灵魂。而且,三纲五常的观念越是被强化,士大夫和知识界在精神上就越是阳痿。难怪“马仔”会变成“奴才”了。君为臣纲,就是逼人“自宫”嘛!

能够成为心理支持的,只剩下气节。这倒是孔子留下的宝贵遗产,即“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但,你有气节,我有屠刀;你的头多,我的刀快。谁硬得过谁?不要说什么“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明成祖,不是“株十族”么?哪里只杀你一人!

所以,气节也不总能靠得住。更何况,即便是“武死战,文死谏”,也往往是针对具体问题。针对制度的改革,很少。能想到建立限制绝对权力的制度,就更少。因为在这里,同样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那就是皇权要不要维护?回答则是肯定的。因为皇权是皮,他们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时又没有别的“皮”!

这就无可奈何了。尤其是,当这些“皇权代理人”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团”,就更会把皇权当命根子。想想看吧,没有了皇权,钱怎么捞,租怎么寻?因此,维护皇权,是“朝廷命官”们的第一要务。至于在野的儒生,是限不了政的。他们又不是议员,谁听他的?

既然“限政”(限制皇权)只能以“维权”(维护皇权)为前提,则儒家当中那些有识之士所能做的,也顶多只是给日益加速的专制倾向,制造一点摩擦力。但这也多半是出于“仁政理想”加“中庸之道”,比如不要“聚敛过度”,不要“与民争利”,多少也算维护了一点民权。但离“宪政主义”,则只怕还有十万八千里。

何况皇权的日益膨胀,儒家原本就“与有力焉”。想当年,刘邦初登大位,尚不知如何君临天下。是叔孙通制定礼仪,让他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觉,也让群臣“莫不振恐肃静”。此后,尊王攘夷,就一直是儒家高举的旗帜。君尊臣卑,也一直是儒家坚持的理念。好嘛,你让他黄袍加身,冠冕堂皇,又要他再脱下来,岂非“与虎谋皮”?你自己三跪九叩,匍匐在地,却要跟他讨价还价,岂非“痴人说梦”?

6. 风物长宜放眼量

尊孔不如崇孟;独尊儒术,不如博采众家。我们犯不着在一棵树前“守株待兔”。

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限制绝对权力这事,指望皇帝自觉,是一厢情愿;以气节对抗强权,是得不偿失;用忠诚换取限政,是南辕北辙。因为你越是忠,就越得顺;越是顺,就越会助长皇权的气焰。结果是什么呢?是“风波亭”,是“袁崇焕”,是儒家“得寸”,皇权“进尺”。所有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劳,如果他们真有那想法的话。

这当然难免让人沮丧、郁闷、苦恼、纠结,甚至愤怒。秋风先生说──

假如中国两千年甚至五千年确实皆行专制,那就足以证明,限制、剥夺人的尊严和自由的制度最适合中国的国情、民情。这个族群只能过被人管制、奴役的生活,不可能过有尊严和自由的生活,因为,从历史看,他们没有这种意向,也没有养成这样的技艺。

这个反问有道理,我完全赞成,而且也不难回答。

第一,中国并非“两千年甚至五千年皆行专制”。战国之前就不是,或基本不是。秦汉以后,也不都是,只不过总体倾向,是“由集权而专制,由专制而独裁”。但 即便专制独裁如明清,也不是天天专制,事事独裁。松动之处有,开明之时有,可圈可点之事,也有。这里面的情况一言难尽,原因也错综复杂,很需要慢慢梳理。 不过可以肯定,对于愈演愈烈的专制独裁倾向,儒家是既“有所阻拦”,也“推波助澜”,可谓“功过参半”。何况儒家也有先后,有派别,并非“铁板一块”,岂 能一概而论?

第二,中国人也不是没有,或不曾有过“尊严和自由的意向”。这种意向,我们从来就有。儒家有,诸家也有;孔子有,孟子更有。而且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还更 强烈。比如自由,是儒家讲得多,还是道家讲得多?比如平等,是儒家讲得多,还是墨家讲得多?再比如尊严,是孔子讲得透彻,还是孟子讲得到位?只要不带偏见,就能得出客观的结论。甚至就连秋风先生不喜欢的法家,只怕也非一无是处,毫无可取啊!

因此我的主张,是尊孔不如崇孟;独尊儒术,不如博采众家。发掘中国历史中“向上的传统”,无疑是对的。但不必“一叶障目”,只在儒家这一棵树前“守株待 兔”。我们应该放眼整个中华传统,尤其要注意发掘那些“因为理论和激情的遮蔽,而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的“非儒家传统”。那可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第三,至于有没有“养成这样的技艺”,倒是一个真问题,也是一个大问题,还是一个大难题。道理很简单,如果说“没有”,就意味着我们这个族群,只配过“被 人管制、奴役的生活”;或者虽有“尊严和自由的意向”,却其实不能实现,甚至也从未实现。这当然不是事实,也逻辑不通。一个“只配被人管制、奴役的”民 族,是创造不出伟大文明的。同样,如果说这套技艺,我们不但拥有,而且完美,那么,为什么越到后来,就越是专制,越是独裁?这又讲不通。再说了,如果当真 先前什么都好,那么,回到三皇五帝、唐宗宋祖即可,搞什么变革呢?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等,岂非多余,而且有害?

对此,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是:“创造自由生活”和“构建良好制度”的技艺,我们从来就有,而且很早就有,甚至堪称“身怀绝技”。但也正因为如此,就难免有 缺陷,难免出问题,也难免在遭遇西方文明,建设现代文明之时,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因此,很需要理性对待,科学分析,需要客观公正地是其是,非其非。在此 前提下,我同意秋风先生“新生转进”的说法,并认为果能如此,我们民族将对人类文明再次做出重大贡献。

不过这事说来话长,还是从长计议,且听下回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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