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我用诗的真理写他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03 次 更新时间:2011-07-28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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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  

我用诗的真理写他们

我书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几乎全为国奉献一生,绝非失败者。我用诗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写他们,下笔时如此悲伤,却也如此愉悦

《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刘芳 | 北京报道

“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

阅读和背诵这首济慈的《夜莺颂》都不是容易的事,上世纪抗日战火纷飞之际,女学生齐邦媛在老师朱光潜的带领下,吟诵着这首沉郁的诗歌,迎向战争带来的流离和悲怆。

60多年后,年逾80的齐邦媛将这心情一笔一画写入回忆录《巨流河》,回首埋藏着巨大悲伤的20世纪。

在这本“对父母师长感恩怀念,对漂泊所经山河充满温情”的人生大书里,齐邦媛娓娓道来家族成员的悲欢人生,挥笔描摹整个时代的风云变幻:父亲在国破家亡之际的理想抱负;与精神上最为默契的挚友的生离死别;一代人毕业后对家国前程的茫然失措;战争的创痛与胜利后的虚空,大陆与台湾的微妙牵扯……

“《巨流河》是一本惆怅的书。惆怅,与其说齐先生个人的感怀,不如说是她和她那个时代总体情绪的投射。”知名学者王德威如是说。

2010年,《巨流河》简体中文版在大陆面世,激起很大的反响。但87岁的齐邦媛先生很少出席公众活动,且新年身染小恙,不便面访。本刊记者于2010年12月发采访提纲至台北,时隔两个多月,终于收到回复。手写,十页纸,密密麻麻。

笔答外,齐先生另附有一信:“你一定吓了一跳,收到这样的手写访问稿。我收到三联出版社转来你的三十四个问题时也吓了一跳,数了两次确是三十四题呢。它们在我心中竟然盘旋不去……我在一切年节喧嚣之间一点点回答,思考回答,终于答了三十二题,可以缴卷了。我一生教书总是考别人,如今自己回答试题,很似报应……

谢谢你对《巨流河》一书的关切,更谢谢你花了时间问了我那些很中肯、令我愿回答的好问题。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喜爱文化,能如此好好地做文化记者工作,是我那一代女子年轻时所想不到的。”

“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巨流河,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是辽宁百姓的母亲河,亦是齐邦媛自幼离开此后一直魂牵梦绕的故乡。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年轻时留学海外,归国后跟随奉系郭松龄将军,意欲做出一番救国救民的大事业。郭松龄不愿参加其时的军阀内战,筹划兵变,事败身死。跟随他的齐世英随即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为了避人耳目,齐世英常常改姓,儿女也得跟随。小时候的齐邦媛上学前常常问:“妈,我今天姓什么?”

所幸虽战乱纷频,齐邦媛仍接受了完整的中学大学教育:移往重庆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校长张伯苓“中国不亡,有我!”的号召下坚持西方教育原则;迁至乐山的武汉大学,则汇集朱光潜、吴宓、陈西滢、凌叔华等一流学者。在此期间,齐邦媛感受到文学的力量,隐然开启此后一生致力的事业。

与求学并行的,是与自幼相识的张大飞的鸿来雁往。这位负有家仇国恨的爱国青年,在抗战期间加入美国“飞虎队”,每周浅蓝色的航空信封给齐邦媛莫大的安慰。

高二那年,张大飞来看她,走了一半突然站住:“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也是唯一一次。

抗战胜利的前几个月,张大飞坠机牺牲。8月15日夜,重庆满城欢庆,齐邦媛想起为战争牺牲的张大飞们,大哭回家,“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

战后气氛全变。原来共患难、同歌哭的维系力已经涣散,政治空气笼罩所有课外活动,一切非“左”即“右”,最纯粹的学术讲座也因为“前进”程度不同而被划分为不同的政治立场。

不愿参加任何政治阵营的齐邦媛,只躲在一隅读自己的书。她始终记得吴宓先生在其毕业论文上的批注:“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那是教她爱心宽广,早懂悲悯二字,因“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

大学毕业,有个机会去台湾大学任助教,正对工作和国家前景均感迷茫的她,带着自我流放之意去看看。去时买的是双程票,未知此生便落在台湾。

在台湾教书几十年,齐邦媛先后出任中兴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直至退休。

同时,她将精力投注于文学交流,引进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白先勇称赞她为“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

而她对自己的评介只是平静:“如果说我的优点,就是可以集中精神做事,也能静静地思索、坚持。因此选择单纯的生活。虽有许多人性的弱点,却没有侵略性的缺点,留得读书思想的青山在。”

下笔如此悲伤,也如此愉悦

《望东方周刊》:支撑你写完《巨流河》这25万字的动力与情绪是什么?你曾提到心中一直有很大的愤怒,这种愤怒为何能化解为如此温情、泰然的文字?

齐邦媛:我前半辈子恨日本人……但是我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将此家国大恨的愤怒化为激励:你能读书就扎扎实实读书,爱国有许多方法。我教书时即以此激励我的学生。写《巨流河》时,往事历历在目,对父母师长感恩怀念,对漂泊所经山河充满温情。

《望东方周刊》:通过对父亲与自己人生轨迹的描述,辅之以张大飞、朱光潜、钱穆等支线脉络,你最想厘清的是什么问题?

齐邦媛:人生有许多道路,每条路都有许多人在行走。我有幸(或不幸)出生在革命者的家庭,所见所闻影响我一生思路的选择。八年抗战中,我由少年长大成人,曾深切投入英雄崇拜的感情。文学教育帮助我更客观、深层认识人间悲苦与活着的意义。教书时也以此为目标。

  《望东方周刊》:《巨流河》的出版日期选在2009年7月7日,选这个日期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齐邦媛:纪念卢沟桥事变和抗日战争的开始,更是为了纪念那些有骨气的英雄。

《望东方周刊》:龙应台女士在差不多同时期出版《大江大海》,据说不少读过此书的朋友们互相问“你哭了没有”,而王德威先生认为你的书把最催泪的材料以最平实的方式表达出来。同样的题材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感情基调与表达方式,你如何评价?

齐邦媛:我用文学书写我所经历的、怀念的20世纪。写我的家庭由家乡巨流河漂泊到台湾哑口海的长路。1949只是一个转折而已,我书中忘不了的人和事,几乎全为国奉献一生,绝非失败者。我用诗的真理(the poetic justice)写他们,下笔时如此悲伤,却也如此愉悦。

《望东方周刊》:你能否设想下,假如令尊能读到这本书,当作何评价?

齐邦媛:我父亲来台湾后常言,自己一生奋斗成空,死后与草木同朽。

我却一直觉得他始终坚持爱国爱乡的理想,极可敬佩,半生思索要写此书,以我所知记录我家两代漂泊的故事,思索的主干是我父亲的一生。但是我对他反军阀、抗日的工作并不知详情,只知道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他负责国民政府在伪满洲国的地下反日工作十五年。

我曾随母在天津居住,也只是看到他出生入死、飘忽的身影,听见他的同事说他是了不起的汉子。但是他自己从无一字炫耀。我自幼病弱,骨子里却最仰慕在故乡那样雄伟土地上,跃马千里的保卫者。

你问我父亲读到这本书的话,当作何评价,他一定会说,我对他的政治生涯所知有限。

因为当年革命和抗日工作都是国家机密,不能在家中与妻儿多谈。而且他的一生深知政治幻灭之苦,个人在大的变局中常常是无能为力。反对儿女从政。

我所写国立中山中学和《时与潮》杂志事业,只是我所能看到的他生命的一隅。我只能写我所知部分。此书出后当去他墓前酹酒焚寄。如希腊史诗之libation。祭告求谅。

知识分子关怀国家社会,并非只有政治一途

《望东方周刊》:“东北不应变色而竟变色”,让无数亲历者、研究者对历史报以无奈的慨叹,你是否曾设想过,假如东北无恙,假如郭将军当年打过巨流河,历史又会如何发展?

齐邦媛:假如当年郭松龄将军渡过巨流河,东北即有革新自强的机会,历史必会重写,至少20世纪的中国少些耻辱,人民少受些痛苦折磨。他兵谏身死时四十一岁,已在军旅经历过南北多省的动乱,天性爱读书、能深思,且结交天下有识之士,明悉家乡事,也清楚知道大局面的处境,正是有效报国的好年纪,却在渡河之前被部下出卖而兵败,至死坚持大义,人格上是成功者而非失败者。

我父齐世英在巨流河战后到南方投入政治,原是相信中国这么大,可做的事太多了,充满了报国的理想。

我初次在台湾南端听到哑口海之名字,站在海湾岩石之上,想到郭将军和我父亲那么大的憾恨,真如太平洋的汹涌激荡流入此湾,声减音消,哑口无言。遥想那些岁月那些人,“常使英雄泪满襟”。

《望东方周刊》:抗战结束时期,你回家大哭一场,说“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为何战争胜利之后没有众所期盼的喜悦,而只剩下“虚空”?

齐邦媛:胜利之夜欢声震天,火把照亮了每一寸黑夜。张大飞在胜利前三个月战死,生者狂欢,死者默默。我为所有战死的人恸哭长夜,这狂欢中有太多的亏欠。更何况胜利后很快就是混乱,更多的死亡离散,对许多人只剩下虚空。

《望东方周刊》:与政治保持距离,一方面是你性格使然,一方面是令尊教诲。你书中说:“当年许多政治活动的学生领袖,由于理想性太强,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贬,得意的并不多。”80年代回到大陆探亲时,也亲见了当日意气风发的同学们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当时你作何感想?

齐邦媛:我自幼受限于时代、性别与体能,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很早爱上文学,书中自有天地。大学里学潮的热狂与毁灭性令我反感。游行中唱的歌那么幼稚。家庭和中学老师教我的是建设国家、奉献才能的教育,先充实自己,自会有报效国家的能力。

《望东方周刊》:你说“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这消耗的原因即是战争?仅只是战争?

齐邦媛:抗战八年,政府在万分艰困之中实施公费教育,维持弦歌不辍。

大多数师长学术水准和态度都不错。我们这一代不仅是被战争消耗掉的,是战后的时代,多数没有适才适所的工作选择,在政治狂风中如同柳絮。

像我那时仍一心想读书、在高深学问中求发展的年轻人竟似无路可走,整个中国都在非右必左的政治漩涡中,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

我如留在上海何能生存?勇敢孤身一人1947年来到台湾,原是自我流放之意,但来后结交了一些建设台湾的人,深感庆幸。

《望东方周刊》:关怀家国命运的知识分子们似乎很难不卷入政治,然而卷入之后又往往迎来悲剧结果,这是试图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面对选择和悖论。你如何看待知识分子与政治、与社会关怀之间的分寸把握?

齐邦媛:政治是一种专业,并非人人适宜从政。在卷入政治之前,必须先有政治认识,也必须有自知之明,最好还有些具体的理想。知识分子关怀国家社会,并非只有政治一途。我六十多年在台湾从未涉足政治。教书写作自得其乐。

《望东方周刊》:若干年后在台湾你也面临政治上的艰难选择,一则编选教材时要面对是否“政治正确”的非议,二则此后评介台湾文学,也会面临“你是不是爱台湾”的诘问。面对这样社会性的政治舆论,如何自处?

齐邦媛:现在的台湾几乎没有“政治正确”的问题,什么都是“正确”的,什么都有人反对,一般人也不太当真。

似乎近年来连发财都不太令人兴奋。大家共同怕的是地震,但是常常小震,也不怕了。当年的奋斗,“往事只堪回味”。

我们心灵自由,终能用文学留见证

《望东方周刊》:抗战时期虽然情势动荡,但是你笔下的南开中学、武汉大学仍然坚持着教学质量与标准,师生的行为做派都令人感动。

你长期从事教育事业,认为一国之教育最重要的是哪些方面?一流的中学、大学又应该具备怎样的特征?

齐邦媛:教育是分很多层次的,但是任何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稳定力量来自真正的知识分子。大学都很多了,但是师资都待加强。

科技也许短期可授,人文思考却需真正的读书人,耐得住长年的寂寞,给他们较单纯的环境,才能多作抽象的思考成智慧。

《望东方周刊》:在颠沛流离之际,仍有偌多知识分子坚守理想,仍有文学安慰心灵。

在此想借王德威先生的评论一问,“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

齐邦媛:王德威在研究文学史多年后才有此叹息,百年动荡埋没了多少智慧心灵!我们这一批人,两代退居海隅,却从不认为自己是失败者,因为我们心灵自由,终能用文学留见证。

  文学是什么?让我引用一年前席慕容赠我《一首诗的进行》有几行说:

  在字里行间等待着我解读的/

  原来是一封预留的书信/

  是来自辽远时光里的/

  一种 仿佛回音般的了解与同情/

  直指我心啊,天高月明……/

  是否只因为/

  爱与记忆,曾经无限珍惜/

才让我们至今犹得以 得以/执笔?

《望东方周刊》:由此有一个大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你如何看待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

齐邦媛:知识分子的定义很广,大约读多些书,有些见解吧。

《巨流河》的书腰上说我是知识分子,大约是因为我写了一本有意见的书吧。社会需要知识分子,我确也做了许多传承的努力。

例如1970到1988年间我曾在台湾大学教文学院研究生“高级英文”课,专做英美文学选读。近二十年间教了至少四百个研究班学生,他们今天约五十多岁,在台湾文化教育方面都有些分量,都是继往开来的知识分子。

在我其他课上的学生数倍于此,在各行各业有成就的甚多。环环相扣,形成台湾今日的文化。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应该可以说尽了知识分子的责任与使命。

《望东方周刊》:在与白先勇先生的对谈中,你曾提到,如今的人“生活好,有吃有喝,心情却茫然,这个才是大问题”。你年轻时也曾对自己的前途和国家的茫然难以消除,感到“当年想读哲学了解人生,如今连自己这渺小无力的心灵都无处安放了。”这种茫然与当下这一代人的心情有何差别?以个人经验而言,这茫然又当如何解脱?

齐邦媛:1947年我到台湾后所遇师友都是做建设性工作的知识分子,在此开始一生服务态度,然后结婚生子,有家庭责任,渐渐走出茫然的心境。

我不使用电脑,不能精确地比较电脑时代的人生态度和书本时代到底怎样不同。

也许活在太平、充裕的时代,电脑上零碎的知识也足够使他们快乐了,没有大的忧愁又何必强说愁。有些年轻人文章中说茫然,总得自己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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