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光荣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54 次 更新时间:2011-02-22 21:19

墨白  

梦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爱斯基摩人语

声 音

有一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手里提着一挂鱼钩走在大雨滂沱的河岸边。虾米坐在空荡而光线暗淡的库房里,就能从狂风摇动树冠和雨点拍击房顶与地面的声音里,分辩出老金的脚步声。老金的赤脚从泥泞里噗哧一下噗哧一下拔出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的清晰可见,就像秋季里的白萝卜堆满了后院的菜地。长久以来,那种声音都是伴随着潮湿的空气从河道里漫过来的,那种声音和老金磨鱼钩的声音一样通过呼吸留在了虾米的肺叶上。虾米一出气就能闻到沾在老金脚上的黑泥的腥气,他熟悉那种气息,那气息常常使得他的胸口发闷。

你应该在河里洗洗脚再回来。

老金仿佛压根就没有听到虾米说的话,虾米的话语就像悄悄降临的黄昏一样丝毫不影响他手中的活路。即使在黑暗里,老金也能哧哧地磨着那些永远也磨不完的鱼钩。面对鱼钩,他的手即使在黑暗里也能像阳光一样明亮。老金坐在一块被盐水浸泡过的黑色的木头上,劈开他的双腿,头也不抬地只顾在一块灰色的磨刀石上磨他的鱼具。一些干裂的黑泥从他的腿上脱落下来,露出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青筋,那些青筋,就像一团又一团黑色的蝌蚪在他的动作里一晃一晃地游来游去。接着,虾米就看到了老金腿上那道明亮的伤疤。

伤疤的形状很像老钱做水桶时从白铁皮上裁下来的一片废料,时常映射出一些光亮,刺着虾米的眼睛。虾米知道那道伤疤来自十分遥远的一枚炮弹划过空中的声音。老金说,就像一声鸟叫,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时候我怎么听着就像一声鸟叫呢?接着那颗炮弹就爆炸了。老金说着扬起他手中的鱼钩,放在眼前观看,那只鱼钩已经被他磨得十分明亮而锋利。虾米看到有一些水顺着老金的胳膊流下来,在灯光里悄悄地滑过,然后落在了那块灰色的磨刀石上。

睡吧。虾米这样嘟嚷了一句,他有些乞求的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老金,他说,还不睡吗?

老金看了虾米一眼,他把鱼钩放进右边的那只红色的瓦盆里,然后又从左边的红色的瓦盆里拿起一只锈迹斑斑的鱼钩,在腿下的水盆里蘸了一下水,又开始哧——哧——的磨起来,他一边磨一边说,你还是不瞌睡,要是瞌睡,就是天上打雷该怎样睡还怎样睡。老金说着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他看着虾米说,那一年在东北,我们行军一连走了三天三夜,到地方我一倒头就睡着了,我们班长硬是把我的耳朵拧下来一层皮也没有把我叫醒。说着,老金用手中的鱼钩指着虾米说,你这是瞌睡吗?你这是想给我过不去!

虾米说,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说,我知道你头痛,你头痛可以搬出去吗?院里有的是房子。

虾米说,我一直就在这儿住着,你没进院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住,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老金生气了,这房子是你的?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光荣院!你自己说,你有没有资格住在这里?老金说着拍了拍自己腿上的那道伤疤说,这就是资格,你有吗?说完他就哧哧地磨起鱼钩来。

虾米感觉到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像一些小虫子使劲往他的脑门里钻,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说,老金,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听这种声音,你一磨钩我就头痛。

老金得意地笑了,老金把自己磨钩的动作做得更加夸张,他一边磨一边说,你听的多了就好了,这就像打仗,最初谁不害怕隆隆的炮声?听的多了就好了。

虾米真的头痛,老金弄出来的声音化作更多的虫子在挣先恐后的往他的头里钻,那些虫子张着大嘴在喝他的脑髓,他的头痛得要裂开一样。虾米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可是那哧哧声只管往他的耳朵里钻。没有办法他就用两粒花生米塞住自己的耳孔,可那两粒花生米却像两只小老鼠一样,钻进耳孔里之后就不肯出来了,它们把虾米的耳门子都啃肿了。孙医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两粒花生米从他的耳朵里掏出来。孙医生说,这下好了吧?虾米感觉到自己的耳孔轻松了许多,他没有听到老金磨鱼钩的声音。虾米往空荡荡的库房里看一眼,他没有看到老金,老金到河道里去了,可是他把一挂又一挂的鱼钩还留在这里,那些鱼钩静静地挂在灰暗的光线里,它们在等待着老金的归来。虾米坐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望着门外不停地划过的雨丝,他想,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

这时虾米听到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响起来,那脚步踏在院子里的青砖通道上,离库房越来越近了。虾米想,是老金回来了?虾米看到有一个人闯进库房的大门,由于光线灰暗,虾米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朝空荡的库房里看了一眼对虾米说,老金呢?

他到河里去了。虾米说完又补充道,他一早就出去了。

那个人说,这我知道,我问你他回来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回来?那个人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的焦急,可是他还是没有听出来那个人是谁,他想,可能是镇上的小伙子吧,镇上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和老金一块到河道里去下钩。那个人没有等虾米说话又说道,坏了,老金一准是掉进河里去了。

这下轮到虾米吃惊了,他说,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是的,我回镇里去拿东西,回来后光见他的船在水上漂着,我还以为他回来了,可是早等晚等就是不见人,你看,现在河水又涨了,他肯定是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我得赶紧去找他。那个人说完转身就走。虾米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在雨水里走远了,他拄着拐杖来到门口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虾米突然感觉到老金的脚步声在雨水里消失了。虾米仇恨地想,他掉进河水里去了,老天爷保佑,淹死他吧!他死了就没人来折磨我了,他死了磨鱼钩的声音就消失了,让我安生一会儿吧。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锤子敲打白铁皮的声音。

虾米知道那是老钱又开始工作了。老钱常常在这种时候开始工作,即使没有白铁活可做的时候,他也会拿起锤子不停地敲打铁砧。老钱敲击铁砧的声音被雨水洗得更加尖锐,那声音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来到了虾米的听觉里,这使得虾米的头颅疼痛难忍,虾米通过库房的大门望着同样灰暗的天空,真切地感受到了末日的来临,他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那些杂噪的声音对他的折磨了。他想,还是让我躺到棺材里去吧。虾米这样想着,吃力地站起身来,用拐杖架着自己的残腿,一拐一拐地朝库房东边的山墙边走去。在山墙的东北角里,存放着一口黑漆棺材,虾米知道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他的头痛。在这世上,那棺材对于虾米来说是一副最好的良药。

棺 材

一个春天的傍晚,个子矮胖的邰院长领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木匠走进了院子里,他指着堆放在库房外边的那堆红松对木匠说,就用这些木料。虾米知道那些红松是从东北的某个森林里伐下来,又装上火车运到靠近颍河的某个码头,然后扎成木排从河的上游漂到颍河镇的码头上的。在时光里,堆放在院子里的红松一日一日地散发着浓烈的松香气,那个红脸膛的木匠指着那堆木材说,这能做多少呢?

邰院长回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他从门窗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些混浊的目光,就提高自己的嗓门说,能做几副就做几副吧。这时老金手里捏着一把鱼钩从库房里走出来,他看着邰院长说,你准备用这些木料做什么?

棺材。

给谁做棺材?

邰院长说,你看,院里这么多老人,总会有用着的时候吧。邰院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我上哪儿去弄?老金阴沉着脸说,你知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吗?邰院长笑笑说,我知道,功臣。老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咒着我们死?邰院长抬起头来,他看着老金说,你是党员吗?老金说,我是党员。邰院长说,你知道党员是什么?党员就是唯物主义者。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列宁也是唯物主义者。你不是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吗,还能怕这几口棺材?老金说,放屁,我什么时候怕过死?我们背着人头为你们打江山,还没享几天清福,你就来给我们做棺材?邰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老金说,叫这两个木匠走开,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烦,要不然,我就找去老连长。邰院长说,这就是民政局赵局长的意思。老金瞪着眼睛看着邰院长,慢慢地,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变得混浊起来,没了一点光彩,他的背突然间也驼得厉害,在傍晚的霞光里,他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的虚弱。邰院长似乎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走开的老金,这才清了清嗓门对木匠说,弄吧。

那俩木匠就开始在院子里没明没黑地劳作,最后他们把一大堆红松木材做成了十口一样大小的棺材。过了一些日子,那些棺材又被邰院长请来的漆匠漆成了黑色,然后抬到库房里存放在东山墙下。那十口棺材最初整齐地排放地那里显得十分壮观,老钱说,他妈的,再有两口就够一个班了!老德说,这比我们死在战场上强多了。我们那些战友都是软埋的,哪个轮得上这样一口好棺材?老德说着就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棺材盖子,刚漆上去不久的油漆粘了他一手。老德还没有来得及洗净手上的黑漆就在当天夜里死去了。他跟老金下河摸鱼的时候淹死了,老德成了第一个使用那批棺材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棺材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靠在墙角里的那一口了。

虾米在棺材里躺下来,他的头痛也渐渐地减退了,一切似乎在一恍之间都平静了下来。多年过去了,虾米仍旧能从木头里闻到淡淡的松香气。那种淡淡的松香气仿佛一只细软的小手在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面孔和鼻翼,使他进入梦乡。他常常走进一片辽阔的水域,看到远处的阳光下有一片白色的帆船。他知道他的故乡就在那些像雾一样的地方,他常常在睡梦中泪水涟涟。

虾米醒来的时候,外边的雨还在下。想象中的雨水声和树木的摇动声在他惺忪的脑海里是那样的陌生。他伸手摸了一下棺壁,棺壁上的木纹像水浪一下倾泻下来,他彻底地醒来了。他懒懒地躺在棺材里,不想动。老金回来了吗?他正在磨他的鱼钩吗?老钱还在砸他的白铁皮吗?他知道,即使他们在外面不停地弄出那些声音他也听不到,棺材为他挡去了一切杂噪的声音。可是现在就剩下这一口棺材了。虾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动了一下身子。谁会从我的手里夺走这口棺材?这种念头的出现使他感到担心。院里现在还剩下十三个人,老金、老钱、老魁、来福,还有……下一个该轮着谁了?以前多少?二十二。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每送一个人出门的那几天,院子里都会像深夜一样沉静。就连老金也不磨他的鱼钩了。老人们都呆呆地坐自己的房间里,不吃也不渴。饮事员月红用勺子把锅敲得叮当作响,她用粗大的嗓门在院子里喊叫,开饭了——开饭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从屋里走出来。麻雀落地院子里,在地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虾米想,那九个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回老家了,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虾米感到肚子里的尿这会儿憋得难受,他挣扎着支起自己的身子,他知道,要不是肚子里这泡讨厌的尿,他会一直在棺材里躺着,他知道,在世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更舒适的地方了。虾米从棺材里抬起身子,朝空荡荡的库房里看一眼。老金还没有回来,他想,老金真的被淹死了吗?现在库房里的一切都被越来越浓的黄昏给塞满了。

库 房

高大的库房始建于一九五二年,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有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青年人从正在建造的房顶上掉下来摔破了头颅,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

库房建成之后,那个青年人的未婚妻从乡下来到这里住下来,成了盐业仓库里的一名工人。县盐业公司在位于颍河边的这座仓库里一共建造了三栋这样高大的库房,那个时候每座库房里都存放着紫色的食盐,一些食盐被镇里的搬运工人装进麻袋里,然后一包一包地码上去,成了一道有城墙那么高的墙壁。在墙壁里,就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粒状的食盐。同样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里,仓库里的几名工人正坐在高大的盐垛下乘凉,盐垛突然倒塌了,那些紫色的食盐像水一样流下来,把那几个工人淹没了。

虾米那天上午也在那座盐垛下面坐着,那个时候他正为那个女孩红红的脸膛而着迷,她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光滑而整齐地垂在她鼓鼓的胸前。她说,虾米,你傻了?虾米从痴呆里醒过来。她说,你傻看个啥?去,去伙房里掂茶去。虾米就站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粘在裤衩上的盐疙瘩走出去。虾米走出库房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名叫小头的男人说,叶,虾米相中你了。在院子里,虾米立住了,他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嘻笑声,那笑声使他感到有些旋晕。从头顶上射过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仿佛听到了强烈的阳光哧哧地穿过他的皮肤的声音。当他从伙房里提着半桶茶水沿着青砖铺成的通道走回那座库房的时候,就听到一声闷响。起初他以为又是颍河管理处的人在河道里炸航道,可是当他走到库房的门口看到倒塌下来的盐垛时,他明白了。他看到一条黑色的辫子从盐堆里爬了出来。

发生在盐业仓库里的事故惊动了当地的许多人。黑夜里,从盐垛里扒出来的四具尸体摆放在库房的空地上,可是到了第二天早起,仓库主任打开库房的大门时,那个名叫叶的女孩的尸体却不见了,他们几乎找遍了仓库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那具尸体。那具尸体不翼而飞,有人说是那个从房顶上摔下来的青年人背走了他的未婚妻。当时的许多人都倾向于这种说法,就连那女孩的父母亲也默认了这种传说,因为她的末婚夫也是从那座库房上掉下去摔死的。女孩的父亲说,你说,怎么会这样巧呢?这是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说说,好好的盐垛怎么会说塌就塌了呢?这件事给那座库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库房在岁月的风雨里一年一年的陈旧,可是有关库房的传说却始终没有减退。在夜间,有人亲眼看到库房里闪出蓝色的火星,从里面发出了咚咚的敲击墙壁的声音。这些传说四处流传的时候,虾米一个人就住在这个空荡的库房里。库房确实宽大,它的房梁是用三根一丈五尺长的红松接成的,这样的房梁一共有八根。虾米的木床放在库房的中央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就像一张在大海里漂荡的小船。食盐浸透了库房的墙壁和地上的青色的方砖,因而库房里到处都潮湿不堪,终年散发着一股盐的气息。那些潮湿带盐味的气息同时也浸透了虾米的被褥,即使他把被褥搭在夏季的烈日下爆晒,也从来没有晒干过。

老金也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走进这座库房的,他擦一把汗水,望着空荡的库房说,奶奶的,这里真凉快!然后他走到虾米的面前,对他说,这里就你一个人吗?虾米说,就我一个人。老金说,我来给你作个伴吧。虾米说,这里天天都闹鬼。老金说,闹鬼?你不怕?虾米对他点了点头。老金哈哈地笑了,笑完他拍了一下虾米的肩膀说,我这条命就是从死人堆里拣出来的,我怕个求!我倒听镇上的人说你是个灾门星,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灾门星是怎样个灾法!虾米看着老金和老德把一张板床抬进库房,放在东边的墙壁下。老金对虾米说,把你的床也搬过来。可是虾米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仍旧把他的小床放在库房的中央。在夜里,虾米几乎每天都会梦见那个名叫叶的女孩,叶一丝不挂地从一片雾气里走出来,她的浑身通红,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她一声不响地来到虾米的面前,在他的怀里坐下来,然后和他做爱。虾米常常在睡梦里急促地喘息着,发出咦咦呀呀的喊叫声,那声音也常常把老金弄醒。老金说,虾米,你夜里干啥?虾米红着脸说,我啥也没干。有一回虾米喊叫的时候老金正好起来解溲,老金看到虾米的身子在床上一拱一拱的,他用手电灯一照,看到虾米把手伸进裤头里晃动,他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一会儿他的裤头就被一种液体浸湿了。老金说,这个龟孙,做梦也在想好事儿!

到了第二天夜里,老金就把老德、老钱、老魁、来福他们悄悄地领到了虾米的床前。那个名叫叶的女孩再次从一片雾气里朝虾米走过来,和他做爱,正当他们在盐堆上拧成一团的时候,他突然被一片声音叫醒了。虾米睁开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床边站着一群人,那群人面目狰狞地看着他。

老金说,你在干啥?虾米说,我在睡觉。老金伸手拉住他湿淋淋的裤头说,睡觉?这是啥?怨不得你黄病寡瘦的!虾米说,我老做梦,一做梦就梦见一个女人。老金说,见天都是吗?虾米不说话,他感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他,他想找个地逢钻进去。老金说,他妈的,你小子还见天当皇帝了?滚,还不起来滚!一群人当下就把虾米的床扔出了库房。可是到了夜里,老金还是被虾米的喊叫的声所弄醒。老金打着手电灯走过来,他不知道虾米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库房里,他赤身裸体地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在那里扭成一团。

颍河镇上有一个姓尹的风水先生,听到这件事后就来到了光荣院,他在库房里转了一圈指着虾米睡觉的地方对老金说,这下面有一座坟,坟里埋着一个年青的女人。老金他们当即掀开了地上的青砖,果然在青砖的下面发现了一排木板。他们打开木板,见到了一口大缸,缸里满是清沏的盐水,有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缩卷在里面,她的躯体被盐水腌得通红透亮,仿佛是一个红色的玻璃人。在人们把那个女人弄出水缸之后,有人认出了她就是那具失踪的尸体。老金他们拿着棍子指着虾米的脸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可是虾米一句话都不说,他蹲在那里抖成一团。虾米因此而臭名远扬。他要是有事儿到镇上去,就有成群的孩子跟着他起哄,朝他扔砖头瓦块儿。虾米变得像一条狗溜着墙跟走路,被人们戳着脊梁指指点点。

这件事儿再次在当地引起了轰动,使这座光荣院名扬百里。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到颍河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那具被盐水腌得透明的女尸,看一看虾米,看一看那座神秘的库房。可是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那座高大的库房,和那口从库房的地下扒出来的曾经装过那具女尸的大缸。那口蓝中有红色如海棠的瓷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远远地指着那口放在库房门口的大肚子瓷缸说,你看,就是那口缸。

瓷 缸

瓷缸从上游摇摇摆摆漂过来的时候,九生正在河道里撒网。那个时候天色已晚,九生的屁股上挂着一个用荆条编成的鱼篓,他一手提着一架鱼网赤着双脚哧哧地走在河边的淤泥里,他的赤脚溅起的浠泥像雨点一样飞出去落在水面上。九生走了一段在河边上立住了,他把鱼网放在河水里涮了涮,然后把网一把一把地抖开,在渐浓的夜色里,黄铜的网坠在晚风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九生弓着身子,把架在胳膊上的鱼网一用力就撒了出去,鱼网在水面上发出了啾啾的声响,最后变成一个圆落到水里。九生直起腰来,他抖了抖系在手腕上的网绳,准备把鱼网拉上来。就在九生抬头往河对岸观望的时候,他看到了从上游漂过来的那口瓷缸。由于光线的缘故,起初九生没有看清那是一口瓷缸,他以为那是一段从某个渔船上掉下来的木头。一直到那口瓷缸从他面前漂过的时候,他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这使年青的九生感到了好奇,怎么会是一口缸呢?九生一边想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拉出鱼网,去掉挂在屁股后面的鱼篓,就跳进河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两岁的虾米就躺在瓷缸里,他浑身的皮肤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红,眉毛头发都是白色的,他的身边除了十块袁大头之外,什么都没有。颍河镇上的人没有谁知道那口瓷缸是从何处漂来的,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皮肤虾红头发雪白的孩子来自何方。一个秋日的黄昏,渔夫九生成了这个孩子的养父和那口瓷缸的主人。

在此之前,颍河镇上的人除了在镇子东头的酱菜场里见过一些粗糙的陶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像这样漂亮的釉缸,就连知识渊博的尹先生也只能对此作一种猜测。清晨,九生背着鱼篓上街的时候,就把虾米带在身后,街上的人都围着虾米看。有人说,九生,这是谁?九生说,我儿子。有人说,你老婆都没有,哪儿来的儿子?是不是老鳖精给你生的?人们就哈哈大笑,那笑声把虾米吓哭了。尹先生那个时候还年青,他走过来看了虾米一眼说,怪胎,这是一个灾门星。他把九生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他从哪里来,你还让他到哪里去吧。九生看了看尹先生,什么话也没说,抱起虾米就走了。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个红皮肤白头发的虾米真的像一个怪物。尹先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果然,虾米没长到十岁,九生就在一个冬季患了伤寒死掉了。在关帝庙管事的冯掌柜抚摸着虾米的头说,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冯掌柜就把虾米带到镇西的关帝庙,在大门边的一间厢房里住下来,因而那口缸也就存放在关帝庙的大门边。虾米从那个时候起就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他跟在九生的身后到河道里去捕鱼。可是他捕来的鱼放在镇里的渔市上从来没有卖掉过。开鱼行的有才常常一边用脚踢着他的鱼篓一边说,滚,滚到一边去。他常常背着鱼篓从麻石铺成的大街上在众人的目光下勾着头走过。他想,离开这里吧!可是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家在哪里?是谁把我放进那口缸里漂到这里来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常常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在梦中,他知道他的故乡在一片雾气缭绕的水面上。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他的家中,他想,是谁给了我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容貌呢?虾米,你说,你的皮肤为什么这样红?有一年虾米坐在码头上正在给往岸上扛盐包的工人发竹签,人高马大的袁武军抖动着肩上的披单在虾米的身边停住了,他望着虾米这样说道。可是虾米没有理他,袁武军一看虾米的样子就更加得意,他看着在他身边停下来的工人又对虾米说,你说呀?虾米感到他的脸热得发烫,他勾着头,从竹筐里抓起一把竹签在地上敦着,竹签在他的手里互相磨擦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憎恨所有嘲笑他的人。袁武军说,是不是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夹在裆里夹的时间长了?袁武军还没说完,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想到这时虾米会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双手抱着那把竹签朝袁武军刺去。好在袁武军机灵,闪在了一边,要不他身上一准会扎出十几个窟窿。袁武军说你个鸡巴虾米说句笑话就恼了?他就扑过去,两人扭成一团,从岸上一直滚到河水里去,他们在河水里撕打着,岸上船上一片欢腾,人们兴奋地喊叫着,打呀,谁停下来谁就是妮子养的!虾米一下子抓住了袁武军的手指,一勾头就把他的大拇指给咬了下来。那个时候库房里的盐垛还没有倒塌,多年前把虾米漂来的那口大缸也在盐业仓库的院子里放着。

县盐业公司派来监工建库房的银须老者,年青的时候曾经在禹州的瓷窑里做过学徒,有一天他路过关帝庙的时候看到了那口蓝中带红色如海棠的瓷缸,那口瓷缸引起了他对许多往事的回忆,因而虾米就成了盐业仓库的看门人。当然那口瓷缸也被搬到了仓库,存放在院子里。可是由于那个夏季突然倒塌的盐垛,那口大缸被人忽视了。事实的真相是,当那个名叫叶的女孩的尸体失踪之后,那口放在院子里的瓷缸也不见了。可当时就是没人发现。被突然发生的事件吓傻的人们处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之中,本来当时盐库里的人就不多,八个人一下子砸死了四个,谁还有心去注意那口瓷缸呢?当时的盐业经理连夜让剩下的人四处去通知死者的家属,就连炊事员也被派下去了,他自己则急急地赶往县城,他把虾米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多年以来没有人知道那具尸体的下落,就更别说那口海棠色的瓷缸了。人们把那口瓷缸彻底地忘记了,一直到它重新被老金他们从地下挖上来。从远处赶来的人远远地看着那口瓷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就会说,你看,就是那口缸。

虾米用胳膊支着身子从棺材里起来,在灰暗的光线里他看到那口放在库房里的瓷缸,一些雨水从房顶上的一个窟窿里流淌下来,发出哗哗的声响。老金扬起脸来,他看了一眼已经接近腐朽的房顶对虾米说,去,去把外边那口缸弄过来。虾米说,弄缸干啥?老金说,你是瞎子吗?你没看房顶漏雨了吗?去把那口缸弄回来接雨。虾米说,听说院长从镇上弄来修房子的钱了?老金停下手里正在磨着的鱼钩说,你想让我把那口缸砸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要不是那口缸好看,当初从地下挖上来的时候我就把它砸了!虾米说,这房子漏雨,总得修修吧?老金说,你也不洒泡尿照照,你有资格管这事吗?现在从缸里溢出来的雨水把库房里的地面弄得水汪汪的一片。虾米想,再这样下去库房就会到处都是积水。虾米望一眼库房里一挂又一挂的鱼钩,然后用拐仗架着身子走到门边,通过稠密的雨丝,他看到不远处的房子都被雨水改变了本有的颜色。虾米站在潮湿的空气里,他的眼睛又流下了泪水,他抬起衣袖擦了一下。之后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雨衣的人从中间那排房子里出来,沿着通道朝大门边走去。他们找到老金了吗?虾米想,天就要黑了,不知他们找没找到老金,难道他就这样被水淹死了吗?早起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虾米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个穿雨衣的人被雨水吞没了。由于他的眼睛老淌泪,他没有看清那个穿雨衣的人是谁。几年前他的眼球角膜发生了一次病变,那次病变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一片白翳,因而他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混浊的。即是在没有下雨的日子里或者在白天里,光荣院在他的感觉里也是常常处在黄昏之中。

光荣院

光荣院坐落在镇子西边的那片长得参天的杨树林里。杨树是多年前县盐业公司植下的。从上游或下游开过来的装盐的船只就停靠在盐业公司仓库外的码头上。一船又一船的紫盐运过来,镇上的搬运工人就歌着号子一包一包地扛上岸去,然后又一车一车地拉出去,从颍河镇往北运往许多地方。有一天公司里那个姓孙的经理突然对正在大门边晒太阳的虾米说,上游的河道里修了一座大闸。虾米看着孙经理灰色的面容有些不解地说,闸?啥样的闸?孙经理伸手摸了一下他雪白的头发,然后摇了摇头就走开了。虾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闸,也没有谁对他讲述过闸是一种什么形状的东西,但他知道闸非常厉害,自从闸出现以来,那些运盐的货船就再也没有来过。虾米看着库房里的紫盐一日接一日地少下去,最后整个仓库都空了下来,虾米的腿就是那一年被盐包砸断的。那一天虾米和两个工人正在库房里清理垛下的盐底子,一个工人突然在盐里发现了一些新鲜的黄土,他说,哪来的黄土?越来越多的黄土使他们感到迷惑不解。一个青年说,这下面有黄鼠狼窝吧?另一个青年说,只听说过黄鼠狼拉鸡,没听说过黄鼠狼偷盐。一个青年又说,听说黄鼠狼要是偷吃了盐,浑身的毛都会变成白色的。他们说完就看了满头白发的虾米一眼。那个时候虾米感到呼吸困难,他依靠在盐垛边紧张地喘息着,那包盐就是这个时候从他的头顶上滑落下来的,在虾米的嚎叫声里,那个年青人忽视了那些新鲜的黄土。

在后来的日子里,虾米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他像一个幽灵在院子里游荡。他从前面那一排瓦房里走出来,穿过一片空地,来到第一座高大的库房前站住,回过头来,他在阳光下或在霏霏的细雨里去看望那排红色的瓦房。空地上的杨树已经长得参天,空地上同时还长满了杂草。虾米常常能看到有蛇在草丛里游来游去,有的时候也能见到一两只黄鼠狼,而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些硕大的老鼠,那些吃盐的老鼠的皮毛都变成了灰白色,它们一边在草丛里奔跑一边发出叽叽的叫声。虾米往往就在那些叫声里停下脚步,他站在沉静空荡的院子里,常常感觉到有一股寒风穿过他的后背。他常常惊恐地回过头来,可是他只看到了一些从树叶里滑下来的零零碎碎的阳光。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从那些高大的杨树上不停地落下来的虫屎声,沙沙沙……虾米在恐惧里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那排房子关闭的门。一些人曾经像影子从那些门里进进出出,虾米从那些人里可以看到那个名叫叶的女孩,可以看到那个长了一脸麻子的炊事员,还有那个小个子的孙经理。现在那些门都被一把又一把的铁锁给锁上了,那些铁锁被散发着咸味的空气腐蚀得锈迹斑斑。

虾米常常沿着那条砖逢里长满了杂草的通道穿过后面的两排库房,来到后院的菜地里。在夏季里,虾米就在那片肥沃的土地里种上一些蔬菜,他在寂静的风中劳作,常常能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息声和手中的锄头犁过黄土的声音。有的时候他在烈日下直起腰来,用手臂擦一下头上的汗水,看一眼不远处的那几个坟头。被盐垛砸死的那三个人就埋在围墙的下面。围墙边上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杨树,杨树的树阴使得围墙的墙脚上长满了淡绿色的青苔,沿着墙边的那条小路走过来,现在你可以看到后院里有二排坟墓,在南边那一排你可以依次数到九个坟。随着时光的移动这里成了墓地。

老金说,不行,我们得给老德另外选一个地方,不能给那三座坟排在一起。

院长说,为什么?老金说,你是院长,就不知道为了啥?我问你,你当的谁的院长?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哪儿来的你这个院长?

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金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群老人说,我们得另起一行。院长说好吧,他就让虾米在老金指出的地方去打墓穴。虾米在阳光下再次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三座坟头上长满了绿色的杂草,那三个被盐垛砸死的人使他想起了叶。虾米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他回头看一下那座高大的库房,就放下手中的锄。虾米绕过库房的山墙,来到库房的大门边。他从裤带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库房的大门走进去,就感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鼻而来,但他还是走到库房的中央。库房的中央放着一个木板床,虾米就在那张小床上躺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朝他走过来,他看清那是叶。叶的肌肤使他陶醉,他们就在灼灼的阳光下无拘无束地做爱,一些精液往往会弄湿他的裤子。有一天他刚刚看到叶从一片阳光里朝他走过来,他就被一只手掌给拍醒了。那个人说,哎,醒醒。虾米从睡梦里醒过来,他看到有两个陌生的中年人站在他的床前,那两个男人各自戴着一顶蓝色的呢帽,其中一个胖子对他说,是你在这儿看院子吗?

虾米用惺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另一个男人对虾米说,这是县民政局的赵局长。赵局长对虾米说,你能跟我一块儿看看这个院子吗?虾米就从他的木板床上站起来,领着那两个男人从后院的菜地一直转到前面那排瓦房前。赵局长说,不错,就是这个地方了。后来他指着中间那座高大的库房说,把中间这两座库房扒掉,再建两排像前面那样的瓦房就更理想了。虾米对他们的话感到迷惑不解,他说,为啥要扒掉这两座库房?这可是盐业的房子。赵局长笑了,他拍了一下虾米的肩膀说,往后去这里就是光荣院了。

光荣院?

对。另一个男人补充到,这里要住下一些老战士,他们都是残疾军人,在战场上负过伤。

虾米说,那他们为啥不回家?

家?赵局长笑了,他说,他们要是有家还设这光荣院干什么?这光荣院就相当于敬老院你知道吗?我们要让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老战士安度晚年。虾米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那个胖子的话,他用拐杖支着自己的身子在阳光下往前移动,他当时并不知道,他作为盐业公司的条件之一也被移交到民政部门,他一晃一晃地在那条青砖小道上行走,尽管是在夏季,院子的空气里仍然漂浮着潮湿的咸味,从高大的杨树上不停地往下落着黑色的虫屎,沙沙沙……院子里到处阴森森的充满了鬼气。到了春季,整个院子就被厚厚的树冠遮盖着,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季,从河对岸走过的人才能从那些灰色的树丛里看到那片潮湿的暗红色的屋顶。孙医生对虾米说,这个鬼地方,跟医院里的太平间没什么两样!

医 生

雨前,虾米常坐在光荣院门前那片靠着河道的空地上晒太阳。他抬头看一下头顶上的天空,强烈的阳光使他的泪水涌出眼眶,他就用手背擦一下夹在眼角里的眼屎和泪水。虾米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已经没有一丁点的弹性了,骨骼也像孙医生从医院里拿回来的照片一样清晰地显露出来。

有一天,孙医生把放射照片放在他的面前对着灯光用手指着说,看到了吗?骨折,就这儿。那个时候孙医生正在夹着尾巴做人,他对光荣院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他像一个木偶扭着他的小屁股在老人们中间不分高低贵贱地跑来跑去,因为他在颍河镇医院里刚刚把一个乡间女孩的子宫当作阑尾切下来,受到处分来到这里。现在虾米坐在一只破旧的藤椅里,正在用左手抚摸着那段被孙医生接错位的骨节。冬天里的一天,他拄着拐杖上厕所,不知谁把一泡尿洒在了厕所门口,结果导致了他左手的骨折。他思忖到,多年前我被砸断了左腿,现在左手也断了。那段骨节像一粒花生米常常使他想起一些更为遥远的往事。阳光像林中的虫屎一样沙沙地从空中或者他幽深的记忆里抖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和杂乱的白发上,打在他那时刻都在颤抖的长满老人斑的左手上。他抚摩一下手上的阳光,就听到手上的老皮干裂得像一张晾干的蛇蜕发出咝咝的声响。他眼里又有泪水流了下来,他掂起手边的衣襟擦了一下泪水,那衣襟像用浆子浆过一样生硬。

虾米,你怎么又用褂子擦眼了?孙医生骑着车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衣襟。孙医生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像鬼魂似地在院子里飘来飘去,让你捉摸不定。可是当你有病的时候,找翻天你也找不到他,没事的时候他却像树林里的虫屎一样无处不在,或者像一条狗来到你的身边在你的腿上耖来耖去。现在他一边把车子支起来一边说,看看你的衣服都成什么颜色了,你还用这擦眼!

虾米说,你让我用啥擦?我的眼光流泪。

流泪就用褂子擦吗?孙医生说,你为什么不趴到树皮上去耖一耖?虾米好像忘记了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他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流下来的眼泪,还没等他把手放下来,孙医生就叫了起来,虾米,你就是一头驴,像你这样什么时候能治好眼睛?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注意卫生,闻闻你身上什么气,看看像不像个茅坑?

虾米挣辨道,啥时候也好不了,你不舍得给我用好药。

什么样的药好?孙医生生气了,他说,保胎药好,你能用吗?再好的药用在你身上也不行,我看只有阎王爷才能治好你的病。

虾米也生气了,他想从那只破旧的藤椅上站起来,但是他努力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他只有拿起身边的拐杖捣着地说,你咒我死吗?你咒我死我偏不死,你显我活的多了是吗?马……可是没等他说完,孙医生就打断了他的话,呀呀呀,虾米,你一嘴吞个砂锅子,光知道脆不知道碜呀,那马克思也是你说的?马克思来这光荣院里叫八百回也轮不到你呀!你听人家老金说马克思,你就觉得你也有资格说马克思了?马克思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马克思是个开药铺的,专给那些病入膏肓的人看病。你也有资格说这话?孙医生说着指着他们身后的大门说,看看咱院里的哪个人不比你有资格?

一说这话虾米就不再言语,他放下手中的拐杖,脸上因气愤而绷紧的肌肉也松迟下来。他知道在大门边下棋的残臂老钱和来福一准都停了下来,正在支棱着耳朵用蔑视的目光往这边看。虾米坐在那里扭动了两下身子,他的后背上好像爬上来一条浑身是毒的毛毛虫。孙医生一看虾米的样子,就把嗓门放的更大了,他想让呆在大门边的人听见他正在说什么,他用讥笑的语气挖苦虾米说,看看人家老钱和来福,人家哪个人身上没有几个枪眼子?你身上有什么你说说?你身上只有屁眼吧!

虾米坐在那里,这会儿他几乎变得像个受了恐吓的孩子,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医生,他说,你看看你,我……

孙医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虾米说,虾米,哈哈,你这个虾米……孙医生把声音压低了,他趴在他的耳边说,他们身上的枪眼算个球,你还真在乎?医生说完推起他的车子,然后看着虾米说,捎东西吗?这回可是真的,不是给你开玩笑,我要到镇里去。

虾米坐在那里,目光有些痴呆地看着医生,他说,你和院长不是昨天才去过吗?

医生说,我能跟院长比吗?院长昨天就没回来。

虾米说,他夜里没回来?

医生说,怎么,他没有向你请示?他去逛妓院了你知不知道?

医生的话使虾米有些吃惊,他说,真的吗?镇上现在让开妓院了?医生一脸当真地说,是呀,要不要我带着你去找个肚皮搞搞?一听这话虾米就明白医生又在耍他,就不再理他,他看着医生那瘦弱的身影在河道边的土路上晃来晃去,他想,他在骗我,现在镇上会有妓院?他坐在阳光里,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他仿佛看到了秋香那细细的腰枝了。秋香说,你是谁家的小子?脸红的像虾米一样……秋香还没说完,就想起来了,她拿腔捏调地说,哦,你就是当年那个坐在缸里从河里漂来的……虾米哆嗦着声音说,我有钱。虾米说着就从他的兜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他的手一抖,那十块袁大头就从布包里抖落下来,掉在地板上,发出了乐耳的声响。秋香两眼放光地看着地上的银元,她说,你也想吗?她一边说一边解开自己的衣襟,他看到了秋香怀里那两个又大又白的奶子,那奶子放出一种光,一下子就把他给打晕了。他看着秋香一件一件地脱去自己的衣裳,她走过来伸手就搂住了虾米,她的手伸进他的裆里去。虾米的东西坚硬如铁,那东西胡乱地捣在她的肚皮上,没两下就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弄了秋香一手。秋香生气了,她抽出手来,把手上的东西抹进了虾米的嘴里,秋香说,没出息。秋香说完就蹲在地上去拾她的袁大头。虾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看到秋香的长发散落在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她在突然之间就变得像一个没有脸的女鬼。虾米发出一声惊叫,提上裤子转身就跑,他赤脚跑出了香春院,他听到楼上的秋香在窗子里朝他喊道,哎--肚皮,你弄的是肚皮!十块大洋才弄了一下肚皮,天哪……颍河镇上的麻石街道被虾米的赤脚拍击得巴叽巴叽响,虾米惊炸着他那白色的头发逃回了河边,逃回到九生留给他的渔船上,他把放在瓷缸里随他漂来的那十块大洋撒落在香春院里的地板上了。虾米想,他在骗我,现在哪里来的妓女院?除了你三天两头带回来一个大闺女吧!

孙医生常常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镇上带回到光荣院里来。到了夜里他们会在医疗室里弄出很响的声音,有时候那个女孩还会发出哎呀哎呀的喊叫声。每到这个时候老金就会从床上坐起来,他骂道,杂种,这不是折磨人吗?老金一边说一边穿上衣服走出库房,沿着那条青砖通道一边骂骂咧咧地往南走,在穿过中间那两排房子的时候,他看到黑暗里晃着一些身影,院里的人都被医生和那个女孩弄出来的声音折磨着,那些老家伙在黑暗里站着聆听着那来自生命内部的呐喊,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就连咳嗽的时候,他们也小心翼翼地用衣襟捂着自己的嘴。可是老金却一路骂着走到医疗室的门前,他用手拍打着门说,开门开门。喊叫声消失了,医生说,谁?老金说,我。医生说,黑更半夜干什么?老金说,我胃疼。医生说,你拽什么洋文?什么胃?那不是肚子吗?猪肚子羊肚子,回去弄碗热茶喝喝就好了!医生的话常常让人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答,有些时候就连院长也让他几分。虾米现在站在库房的门口,感觉到充满水汽的空气变凉了,他不由得裹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个时候,他看到有一个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哗哗的雨水里朝库房这边走过来。起初他以为是老金从河道里捕鱼回来了,可是等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个人是独臂老钱。老钱来到库房的门口停住了,他对虾米说,哎,见王院长了吗?

由于雨水拍击着周围的东西,老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很遥远。

虾米说,没有。

老钱说,他是不是自从那天进了镇就一直没回来?

虾米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也是听医生说的。

医生呢?你见医生了吗?

医生?虾米看着老钱说,医生也不在吗?

老钱有些急焦地说,老魁病了,我把院子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影子,还有老金。

虾米说,老金咋了?

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虾米说,真的吗?

镇上的人都快捞了一下午了,这么大的水到哪儿去捞?说不定已经冲出去几十里路了,你说怎么办?这些熊人,都死了吗?前面的房子都漏水了,一个管事的人也找不到。老钱愤愤地说,我们这些老家伙没人管了!老钱说着就打着雨伞往回走。

虾米说,你去镇上找院长吗?走出几步远的老钱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了虾米一眼,在稠密的雨水里虾米变得模糊不清。他说,死他吧!我才不去找他呢。

虾米站在那里,看着老钱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融进雨水里。大雨已经下了三天两夜,下雨的前一天王院长就到镇里去了,院长至少已经有四天没有回到院里来了。这种情况使虾米有些忧心忡忡。

院 长

王院长说,老天兴,出牌呀!可是老天兴坐在那里望着他面前的牌阵犹豫不决。院长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还出不出牌?你看看你出一张牌有多难吧,就像日牌一样。老天兴看了院长一眼,这才从牌阵里抽出一张牌来,老天兴说,一万。还没等老天兴把牌放下,王院长唰地一下就把牌推倒了,他从老天兴的手下拿过那张一万,放在自己的牌阵里,说,这不妥了,一四万。老天兴就探着头去看院长的牌,他嘴里懊悔地叫道,看看,我就知道他赢万字,看看……来福伸手捋了一下老天兴的后脑勺说,老熊渣滓,知道你还出牌?院长显得十分高兴,他一边伸手洗牌一边对老天兴和来福他们说,进贡进贡,来福,你的一块,老天兴,你的两块,快掏。他们把牌弄得哗啦哗啦响。在夜间,那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时地响起来。老金放下手中的鱼钩,抬起头来朝黑暗里看了一眼说,他哪里像个院长?带头赌博!虾米躺在床上,他听到老金又说,以前的邰院长像他吗?在灰红的灯光里他看到老金的脸上充满了忌恨,他把自己的不满都发泄到他的鱼钩上了,他磨鱼钩的声音仍旧像刀子一样剜着虾米的头,虾米用被子蒙着自己的脸,用手使劲捂着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钻进来,在他听来,那磨钩的声音近在咫尺,虾米常常都是在老金的磨钩的声音里慢慢地睡去。

虾米醒来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洗牌的声音从南边的排房里传过来。他抬头看看,老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他听到王院长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他说,来福,出牌!虾米不知道他们坐在牌桌上有多长时间了,一天?一天一夜?还是两天?他们洗麻将的声音如同库房外的雨一样,不知击打多长时间了。老天兴坐在灯光下,他的秃头一闪一闪地映着灯光,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血丝,他望着院长打出的牌说,啥?院长说,七条,赢不?老天兴摇了摇头。院长有些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不赢条子。老天兴说,我要你的干啥,我自摸。老天兴说着就伸手去起牌,王院长看到老天兴起牌的手都在哆嗦。老天兴哆嗦着手摸起一张牌,双手捂着举到眼前,他突然大叫一声,哈哈,扎子!他把那张牌叭都往牌桌上一摔,继续说道,也该老家伙翻翻身了!老天兴站起身来,可是他突然感觉到头痛欲裂,双眼冒着金星,天地都摇晃起来,随后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那个时候院长还正在察看老天兴的牌阵,他说,这老家伙,真的自摸吗?乖乖,他这一下就赢去我九块。

老天兴死于突发性的脑溢血,孙医生说,他太兴奋了。老金说,狗屁,那是他坐的时间长了,一连在牌桌上坐那么长时间,谁受得了?最后老金指着院长说,我去镇里告你。院长说,你告,也得先把老天兴葬了。于是,老天兴就用去了存放在库房里的第九副棺材。在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季里,院长从镇里请来了一帮青年人,把装了老天兴的那幅黑漆棺材抬到了后院的墓地里,埋了。在后来的几天里,光荣院里突然静了下来,仿佛这里是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连一个瞎鬼也没有。老金坐在库房里闷头闷脑地磨他的鱼钩,他突然停下来对虾米说,我要去镇里告他!

老金说着就站了起来,虾米就是这个时候,看到王院长走进库房里来的。他来到老金的身边,叫了一句,老金,我来找你汇报工作。老金黑耷着脸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院长也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他说,老金,我的工作做的不好,我向你检讨,你是个老前辈,你是老战士,你是老革命,你的老连长,也是我们的民政局长让我有事儿多向你请教。老金说,他是这样对你说的?院长说,那还会有假?按说咱们都是你们老连长的下级呀,你看着我哪点做的不对,就当面给我指出来,也是对我的关心吗,今天你要是不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老金说,好,我说!这天兴的事儿咱就不说了,你说说,咱院里现在的伙食怎么样?你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月多钱的伙食费吧?院长说,老金,现在跟过去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我们的钱是县民政上拨过来的,可现在一切开支都是乡镇财政包干,有些事儿不好说。老金打断了院长的话,他说,那我不管,我只问你,现在我们的生活费一个人到底是多少?院长说,一百二。老金说,一百二?你自己说,这一百二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嘴里有多少?我们十三个人抬一个炊事员吃饭我们认了,你顿顿吃饭不打钱我们也不说,你老婆来住个三五天吃饭不掏钱我们也忍了,可是你给我说,你三天两头请镇里的领导吃饭,那钱你从哪儿出?院长说,老金,你真是不知道我的难处,你看看我们院里的哪一间房子不漏雨?你看看棺材用的也就剩一副了,你说哪里不需要钱?我不是想给镇里多要点钱吗?现在的事儿,哎……老金说,这我能理解,你是为了大家,可是你总得关心关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吧?我还是那句话,要是没有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你当的谁的院长?我们不要求别的,我们洗脸的毛巾香皂你总得发一点吧?你说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给我们发毛巾了?都快一年了!院长说,发,发,你看我不是忙吗?这样吧,明天我就到镇上去买,买回来后交给你,由你来发,往后去这样的事儿就由你来办了。一听这话,老金的脸就变了。有一段时间里,老金就帮着院长跑这跑那,就像他是一个副院长似的。他说,院长也不容易,院长真不容易。于是院长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到镇上去,他常常在镇上一住就是三五天。不过院长也常常从镇子里带回一些消息。

王院长在伙房里说,镇子里正在修路,好多老房子都被扒掉了。虾米说,代家的药铺也扒了吗?众人一听虾米说这话,都哈哈地笑了起来,来福把吃到嘴里的饭都笑喷出来了。院长说,虾米,你说的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儿?镇上有代家的药铺吗?虾米知道这个王院长根本不知道镇上曾经有过一个姓代的医生开过药铺,代家的药铺都扒了三十多年了,现在连在药铺的原址上盖的房子都要扒掉了,他怎么会知道?说不定那个时候他还在他妈的怀里吃奶呢。王院长说,大街要开三丈宽你知道吗?虾米不知道,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进过镇子了,尽管那个镇子和光荣院近在咫尺,镇子里的街道和灰色的房顶却变成了一团黄色的雾霭在他的想象里漂浮,镇里的人都快把他这个红皮白毛的老怪物给忘记了。虾米望着稠密的雨帘想,雨已经下了三天了,院长已经有四天没有回来了,这使他有些但心。老金掉到河里去了,他会淹死吗?不知道院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正在河里捞老金吗?虾米往院子里看看,雨水从天空中砸下来,在地上荡起了白色的水气,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虾米在雨水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就连前面的排房也模糊不清。人都到哪儿去了?老金真的掉进河里去了吗?他努力地想从雨水里辨别出老金走在雨水里的脚步声,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都感觉不到。他想,老金真的掉进河里去了。虾米回过头来,朝老金的床前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老金的勋章不见了。虾米想,奇怪,老金的勋章哪儿去了?

勋 章

老金的勋章别在一溜红布上,由于长年的抚摸,那溜红布都变成黑的了。勋章一共三枚,在红布上由上至下一字排开,就挂在老金的床头上方。老金在墙壁的砖缝里楔根木橛子,那块别着三枚勋章的红布溜就挂在那根木橛上,风一吹,那三枚勋章就会互相撞击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老金喜欢听那声音,每当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过来的风摇动那几枚勋章的时候,老金都会停下手中的鱼钩,朝虾米看一眼,然后去看那三枚勋章。虾米明白老金的意思,他也去看那悬挂的勋章。镀在勋章上的那层铜色已经被磨损,露出了铁的本质。那些勋章看上去粗糙而不精巧,就像几块被人踩扁又晒干的黑色的粪饼。有时候孙医生从院子里走进库房,他朝坐在地上的老金说,磨钩了?老金抬起头来看了医生一眼,没有说话,又把头勾下来,继续磨他的鱼钩。虾米知道老金讨厌医生,可是医生却不在乎这些,他接着又朝坐在东墙下的虾米走过去。那个时候虾米的眼睛在流泪,正用他的衣襟擦眼睛。医生一看虾米的样子就叫起来,医生说,虾米,用啥擦?虾米停下来,看着模糊不清的医生朝他走来,医生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这把年纪了怎么就没长记性?就在这个时候,挂在老金床头上的勋章被风吹动起来,医生被那些勋章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音所吸吲,他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那几枚勋章,然后朝老金的床边走过去。医生来到老金的床前,两眼盯着那几枚勋章认真地看,他把手伸出去,想把那几枚勋章从木橛上摘下来。可是还没等他的手够着那溜红布,老金突然停住手中的鱼钩,朝他叫道,住手!

老金的喊叫声把医生吓了一跳,他伸出去的手又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金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老金把手中的鱼钩丢进身边红色的瓦盆里,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用水洗了洗手,然后走到医生的身边,他看了医生一眼指着挂在那里的勋章说,这可不能动,我告诉你,想看,就得先到水盆里去洗洗手。

医生说,我洗了手能看吗?

老金一边从木橛上取下勋章一边说,想看,就去洗手吧。

医生就忙跑到水盆边洗了一把手,回到老金的身边,对老金说,让我看看吧。

老金把勋章递给了医生。医生看了一眼抬起头来看着老金说,这是什么?

老金说,这就看不出来吗?

医生说,看不出来。

我问你,老金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手说,我们这是啥地方?

医生说,光荣院。

光荣院为什么光荣?老金伸手从医生的手中把勋章要了回来,他指着勋章说,就为这,这是勋章你知道吗?老金说着用一只手拉起自己的裤腿,露出了他腿上的那道伤疤,他用手把腿上的伤疤拍得叭叭响,他说,看到了吗?就是用这换来的!老金又摇着手上的勋章说,这是勋章,是用我的命换来的,你知道吗?

医生有些意外地说,这就是你常常说起的勋章吗?医生说着从老金的手里接过勋章仔细地看着,他指着上面那枚勋章说,这一块儿是在哪儿得的?

老金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那一仗是给新五军干的,那一次我一口气用刺刀刺死了三个敌人。

医生说,敌人?你认识你杀死的那些人吗?

老金说,不认识。

医生说,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你的敌人?

老金说,那是老连长说的。

医生说,你们连长认识他们吗?

老金说,不认识。

医生说,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们是敌人?

老金生气了,他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那战场上谁认识谁呀?连长说上我们就上,连长说打我们就打。

医生说,说了半天你是为你们连长卖命呀。

老金更加生气了,他说,你真是个混帐东西!不为连长打仗哪儿来的这勋章?我告诉你,这勋章就是我们老连长发给我的,你说,要是没有这勋章,哪来的这光荣院?没有这光荣院,你会来这里享清福?

医生不屑地说,这些勋章是真的吗?

老金说,那还会有假!

医生说,可是老钱咋说你这勋章都是假的?

老金瞪着眼睛说,他敢这样说?

医生说,他就是这样说的。

老金的脸这会儿都气成紫色的了,他说,走,你给我一块去找他。虾米看到老金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就往外走,虾米站起来,他用拐杖架着自己的身子也往库房的大门边走去,他看到老钱那个时候正在院子里和一个收破烂的青年人讨价还价,老金上去一把抓住了老钱,他说,你说,你都给医生说啥了?老钱说,没有说啥呀?老金把手中的勋章朝老钱晃了晃说,你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老钱说,拿过来,让我看看。

老金说,你不都看了多少遍了。

老钱说,再看看,不看咋知道是真还是假?老钱说着把老金手里的勋章夺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递给那个卖破烂的青年人说,你看看这顶多钱?

收破烂的青年人把那勋章放在手里看了看说,几片生铁,不顶五分钱。

老钱笑了,他看着老金说,听到了没有?几片生铁,不顶五分钱。

老金一下把勋章从那个青年人手里夺过来,他两眼放着凶光,用手指着老钱说,我非杀了你不可!老钱笑呵呵地说,来呀,我早就活腻了。

老金说,你等着。老金说完转身就走。

老钱站在那里看着老金一直走进库房的大门,老钱骂道,你他妈的算老几,整天把你的勋章挂在床头上,你那是狗屁勋章!你那勋章都是从死人的身上摘下来的!真正的勋章在这里!老钱说着,用他的右手拉起他左边空荡荡的衣袖对医生说,你看到了吗,真正的勋章在这里!老钱说完放下他的衣袖,朝南边走去。站在库房门口的虾米看到老钱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被风吹起来,在他的身后一摆一摆的。这时气乎乎的老金又坐在库房中央哧哧地磨他的鱼钩,他把对老钱的仇恨全都发泄到那只鱼钩上了。他磨了几下把那鱼钩亮在眼前,好象是对虾米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语,你等着,有一天我非把你当成一条鱼扔进河里不可,我让你的身上挂满鱼钩。虾米知道老金是在说老钱,老金在仇恨谁的时候,总是用这句话来发狠。虾米回过头来,库门外铺天盖地的雨水使他看不清屋子里那些一挂又一挂的鱼钩。虾米想,这个老金,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真的掉进河水里去了吗?他又朝那个曾经挂着勋章的地方看了一眼,他想,老金的勋章哪里去了?

虾米走到老金的床边,拉亮了电灯,他想借助灯光寻找老金的勋章,他知道老金不会把他的勋章带走。他只是到河边下钩去了,他带勋章干什么?可是虾米找遍老金的床铺也没有找到那几枚勋章。最后他在床头的墙壁里发现了一溜红布,那溜红布从一个墙洞里露出来。虾米伸手捏着那溜布头往外拉,那几枚勋章就从墙洞里当啷当啷地滑出来。虾米把那几枚勋章放在手上,那几枚勋章好象是在突然间就变得锈迹斑斑。虾米想,是谁把老金的勋章弄到墙洞里去了?这时有两只老鼠追赶着从他的腿下跑过,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是老鼠,是老鼠把老金的勋章拉到墙洞里去了。虾米站在那里,望着挂在墙上的勋章,他很早就想把那几枚勋章从墙上摘下来放在手里看一看。他想,我要是有一枚这样的勋章,在这光荣院里,谁还敢不把我当人看?他连做梦都渴望着能拥有一枚这样的勋章。可是每当他的手接近那几枚勋章的时候,老金都会出现在门口,老金说,虾米!虾米的手就给吓回去了。现在那几枚勋章就在虾米的手上,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的只不过是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片,那个收破烂的青年人说顶不了五分钱。老金,看把你金贵的!虾米这样想着,又重新把那几枚勋章放到地上,塞到墙洞里,他又找了一根小木棍顺着墙洞把那几枚勋章往里面捣了捣,就连露在外边的那溜红布也捣进去了。虾米想,老金,这可不能怪我,要怪,你就去怪那些老鼠吧。

在做完那一切之后,虾米突然间感到有些饥饿。他这才想起来,由于雨水的缘故,他快有一天没有到前面的伙房里去吃饭了。虾米想,月红做好饭了吗?都什么时候了,怕是他们早都吃过了。虾米架着拐杖朝东墙边上的棺材走去,他的那件破雨衣还挂在棺材上。他准备穿上雨衣,然后到前边的伙房里去吃饭。

伙 房

虾米冒雨穿过中间那两排房子的时候,看到娱乐室里亮着灯光。在雨中,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屋里说话,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瘸一拐的走进门去。在屋里,他闻到了一股酒气。虾米撩开头上的雨帽,他看到医生一个人正坐在茶几前喝酒。虾米四处看看,屋里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电视里讨论着什么。虾米朝医生说,哎--

医生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着虾米,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一片蜡黄。医生朝虾米举了举杯子说,老钱,来,干一杯。

虾米说,我不是老钱。

医生说,你不是老钱,那你是谁?刘娜吗?

虾米说,我不是刘娜。

医生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虾米的身边走,他说,那你是谁?他来到虾米的身边,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他伸手搂住了虾米的脖子,满嘴喷着酒气说,噢,是你呀,虾米……哈哈,虾米,我把你两头一掐卷烙馍吃了。俺妈烙的烙馍最好吃,世界一流,没有谁能比得上俺妈烙的烙馍,你说,你去不去?你要不去你就是俺爹……虾米推开医生说,你醉了。

医生说,你说谁醉了?鳖孙才醉了……

虾米说,老钱找到你了吗?

医生说,老钱?哪个老钱?

虾米说,就咱院里的老钱,断臂老钱。

医生说,他找我干什么?

虾米说,老魁病子,他让你给老魁去看病。

医生说,看病?放屁!老子也病了,谁来给我看?我现在什么也不干,老子就要喝酒。医生说着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到茶几前坐下来,他掂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虾米说,来,喝酒,咱俩个喝酒。

虾米说,我不喝酒……

还没等虾米说完,医生就说,不喝?不喝你就滚吧,都滚吧,刘娜走了,你们也都滚吧!刘娜不要我了,她去和别的男人睡觉去了,她不要我了……医生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医生说,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医生突然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虾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忍心看他的样子,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虾米看到靠后墙的地方有两处房顶正在叭叭地往下漏着雨水。雨水不停地从高处落下来,砸在一只破旧的藤椅上。虾米看到藤椅的下面已经存了一汪水。虾米想,他喝醉了,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是不是都到伙房里去吃饭了?虾米一想到吃饭,胃口就有些隐隐地作痛,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上来。他又看了医生一眼,医生还在那里哭泣。他想,医生真是很伤心,还是让老钱来劝劝他吧。虾米这样想着,又重新戴上垂在脑后的雨帽,走进雨水里去。在雨水里,酒气消失了,可是他又隐隐地闻到了一股蒜白菜的气味。虾米想,这是月红的拿手好菜。月红说,伸碗,老金就把饭碗伸了过去。虾米想,今天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月红说,伸碗!可是虾米却把他的碗背到身后去,一想到她把手伸到裆里去他就感到恶心。月红说,怎么,不吃呀?虾米说,我就要俩馍。月红把眼一瞪说,咋,你不吃菜?做这么多剩下怎么办?伸碗!虾米无奈地把碗伸过去,月红从大红盆里舀一勺子菜,叭叽一下就扣在他的瓦碗里。菜汤子溅了虾米一脸,虾米看了她一眼说,你慢点不中吗?

月红说,咋,老娘见天伺候着你还嫌不舒坦?

虾米说,你骂谁?你是谁老娘?

月红说,你巴不得我是你老娘呢,我要是你老娘,你也不会坐在一个大水缸里从河里漂过来了。她这样一说,众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老德对着月红说,你怎么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月红说,夜里一下子没弄好,结果就做坏了。众人又哄地一下笑起来。虾米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叭地一下子摔碎了,他咬牙切龇地说,我日……

虾米还没有骂完,月红就把勺子扔在了菜盆里,她哧啦一下拉开了自己的褂子,露出了两个又肥又黑的奶子,两个奶头像两粒黑枣一样安在上面。她接着就去解裤腰带,她一边解一边说,你日,我叫你日,你今个不日你就是妮子养的!虾米哪里还敢去日,他像一条落水狗,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夹着尾巴逃走了。月红把手从腰间拿开,呵呵地笑着说,也不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你日,我叫你日,老娘还能怕你日!月红跟她男人一嘟噜日出了七个孩子,她把自己都累成了大气蛋了,她还能怕你日?何况王院长还喊她二姨?院长的二姨还能怕你个白毛人精?月红说,伸碗。虾米就乖乖地把碗伸过去。叭叽一下,一勺菜就扣进了虾米的碗里,菜汤子仍旧溅到他的脸上,他红色的皮肤上就多了几个酱色的斑点,虾米伸了伸脖子就把嘴里的吐沫咽进肚里去了。

虾米,月红站在伙房里可着喉咙朝后面的库房里喊叫,过来帮你老娘择葱。虾米就拄着拐杖从库房里出来,穿过院子朝伙房里走,他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在门口站着看他,他感到那些目光都在嘲笑他。来福说,虾米,是不是你娘的气蛋又累出来了?虾米说,你娘的气蛋累出来了。医生说,什么气蛋?那是子宫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她的子宫从裤裆里掉下来了。来福又说,那她喊你干啥去了?虾米说,你没有听到她喊我去择葱吗?来福说,择葱?怕是择毛吗。说完他们就呵呵地笑起来。虾米感到自己的脸像火一样烫,在众人的目光下,他像一只老鼠灰溜溜地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钻回库房里去了。

月红说,虾米,是不是他们又欺负你了?虾米坐在那里只顾择菜,一句话也不说。月红说,说,是谁欺负你了?对我说。月红比虾米整整小九岁,她却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她说,虾米,你就不会过来帮我一把吗?老娘都快累死了。虾米看到月红正站在案板面前解腰带,就知道她把气蛋又给累出来了。月红说,闭上你的狗眼。虾米知道月红不能掏大劲,一掏大劲那东西就会从裆里掉下来。月红说,看啥看,没见过肚皮呀?月红又说,看吧,看也不怕,你个老童子。说完她自己笑起来,她来到虾米的身边,一伸手就把一块牛肉塞到虾米的嘴里,说,吃吧,就在这儿吃,别让他们看见了。虾米的嘴里就有一股子烧尿气,她摸罢气蛋没有洗手就摸块牛肉塞进他嘴里去了。虾米感到那股烧尿气有一种亲切感,他就服月红这一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时候,虾米感觉到月红的目光就像阳光,抚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像旱天的风吹动树梢的声音,只要你一听到那种声音,你的嘴唇就会感到干裂,你就会不由得伸出舌头添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一种渴望从她的声音里滋生出来。虾米停住脚,他抬起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雨水明显地小下来了。现在那种蒜白菜的气息更加浓烈了,虾米在伙房的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走进伙房。

虾米看到来福他们正散坐在几张桌子边在灯光下吃饭。那些人听到门口的声音都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看着虾米站在门口脱雨衣。

谁呀?

虾米朝问话的瞎子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拐杖捣了捣地。瞎子说,噢,是虾米呀,我还以为你跟老金一块儿掉进河里去了呢。

虾米说,老金有信吗?

来福说,有。

虾米说,他没事吧?

来福说,没事儿,现在怕是都到正阳关了。

虾米说,哎呀,都冲了几百地,还会没事儿?

人们一听他这样说,都呵呵地笑起来。来福朝虾米骂了一句,傻X!虾米知道这些人又在逗他,他们仿佛对老金的事儿一点也不关心,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老金的死活。虾米不敢看他们,就赶紧把目光移到打饭的木案子上去。木案子上放着一节蒸馍的笼,两个红色的瓦盆,虾米惟独没有看到站在案子后面的月红。虾米想,她干啥去了?平常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在案子的后面站着给人打菜,她今天干啥去了?走到案子边,他看到菜盆里只剩下一只勺子,一点菜都没有了,另一只红盆里的稀饭也被人盛光了。虾米回过头来朝人们看了一眼说,人哩?

来福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他说,你问谁呀?你看我们哪一个不是人?

虾米说,打饭的人。

来福说,噢,你说的是她吗?她的气蛋又掉下来了,可能是去找医生了。来福还没说完,瞎子就笑了起来。来福很是得意,他移开自己身边的板凳,往门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放屁,他走一步放一个,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外的雨水里,他的屁才停了下来。瞎子伸手摸住他的拐杖笑着说,这个龟孙,可以到镇上去开家炮铺了。虾米站在那里,酸水又从他的胃里涌上来,他回过身来,伸手从笼里抓了两馍,来到吃饭的桌子边。他看到来福的碗里还残留着一些没有吃完的蒜白菜,虾米说,吃不完还盛恁些。他说着就在来福刚才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把来福的菜碗端到自己的面前,他看了众人一眼说,能不知道还有人没有吃饭吗?虾米一边说一边拿起来福的筷子吃起来。来福这时又从外边回到屋里,他看到虾米正在吃他的菜,就叫到,虾米,滚,谁让你吃我的菜?

虾米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你吃不完还盛恁些?

来福说,放屁,你咋知道我吃不完?说着他就把菜碗从虾米的手里夺了过来,虾米在他把碗夺走之前还是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着。来福这下生气了,他把菜碗放在桌子上,过来用左手一把拧住了虾米的嘴,又用右手往他嘴里抠,他一边抠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吃!我叫你吃!那些人都围上来,一齐为来福叫好。瞎子说,抠,给他抠出来!

虾米吃到嘴里的菜都被来福给抠了出来,可是来福还不算完,他一边用手指在虾米的嘴里胡乱地抠着一边说,吃,我今天让你吃个够,我虽把你平常比我们多吃的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鱼肉给你抠出来不可!虾米那个时候坐在板凳上,他的身子被来福弄得倾斜着,他感觉到来福的手指像一根棍在他的嘴里捣来捣去,那根棍捣得他的嘴生疼,他喔喔噜噜地说着什么,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一用力,就咬住了来福的手指头。来福疼得嚎叫起来,来福抬起左手朝虾米的头上就是一家伙。虾米丢掉了来福的手指,身子像一袋粮食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来福捂着手指在地上疼得转了两个圈,然后又朝虾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他一边踢一边骂,狗,咬人的狗!

这时突然有一个青年人从外边闯了进来,他喘息着朝人们说,快,老金……

来福停住了,他看着那个青年人说,老金怎么了?

青年人说,老金捞上来了。

来福说,在哪儿?

青年人说,在大门那儿。

众人都朝外走去,他们把虾米一个人丢在了伙房里。虾米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水里,挣扎着坐起来,他两眼含着泪水,他看到有一个蒸馍就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伸手把那个蒸馍拾起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觉到有一粒煤碴也被他吃进嘴里去了,他一边往外吐着一边骂道,死吧,死光才好哩!

虾米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自己的拐杖,他重新穿上雨衣,然后走出伙房,来到院子里。雨仍旧下着,他站在伙房的门口,突然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东边的通道上传过来。虾米掀起头上的雨帽,他看到有一群人晃着手电灯抬着一个人往后院走。虾米想,是老金,那个人一定是老金。

梦 境

天好象是在片刻之间就黑下来了,那些晃动的灯光和人都消失在那排房子的后面了。由于雨水的缘故,虾米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他们都到库房里去了。虾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沿着那排瓦房前的青砖小路往通道那儿走。许多年来,他不知道在这条自己亲手铺成的小路上走过多少回,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许多往事在不同的地点和时间都会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由于那些陈年旧事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因而使得刚刚发生的事倒有些面目不清。虾米走到娱乐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屋里有个女人在唱歌。他熟悉那种夹杂着某种乐器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再次想起医生。他想,或许这个时候医生能帮老金做点什么。虾米拄着拐杖走进了娱乐室,可是屋里没有人,只有那台电视机还在灰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地开着。医生呢?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在屋里,他还能闻到一些酒气,可是医生醉酒的事好象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虾米站在那里,他感到有些劳累,就在医生曾经坐过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在黑暗里,他看着那个红嘴唇的女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扭来扭去。他想,医生到哪里去了?医生可能已经到库房去看老金了。虾米坐在那里,荧屏上的光把他的脸映照得花花达达的,他在那个女人的歌声里慢慢地睡着了。

虾米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老钱用锤敲打白铁皮的声音。虾米看了一眼正在电视里开枪的外国人,就用拐杖支撑着身子来到了院子里。黑夜里,老钱的锤子击打铁砧的声音更加清晰,那些锤子声仿佛被雨水洗过一样。医生说,老钱,你真有本事呀,你一只胳膊还要砸白铁,做水桶,你两只手要是都好好的你能干什么?

老钱停下手中的铁锤,朝医生瞟了一眼说,我要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就去拿手术刀,把别人的子宫割下来。医生听老钱找他的短处,就不在言语,他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有一天老钱的牙疼,他捂着嘴找到了医生。医生说,你不怕我把你的好牙也拔下来?老钱疼得打圈转,他说,你能给我一般见识吗,说句笑话你就记在心上?医生不再说什么,他给老钱打了麻针,他真的先把老钱的一颗好牙给拔了下来,他用捏子夹着那颗好牙在老钱的面前晃了晃说,还痛吗?老钱说,不疼了不疼了。到后来老钱才知道医生真的把他的一只好牙也给拔了下来,气得他抱着锤子敲打了半夜铁砧子。他一边把铁砧子砸得叮当作响一边咒骂着医生,弄得全院的人都睡不着觉。老钱常常用那只铁锤来显示他的力量,用铁锤来发泄他对别人的仇恨和他自己的痛苦。

现在虾米站在老钱的窗前,他看着老钱被灯光映在窗子上的身影在雨水里晃来晃去,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使老钱这么痛苦。难道是为老金吗?虾米这个时候突然又想到老金,他想,我应该回去看看老金。虾米在雨水里沿着那条通道往后面的库房里走去。在黑夜里,雨水击打房顶和树木的声音同老钱的锤子声一样清晰,那些雨水把从杨树上落下来的哗哗的虫屎声吞食了。在虾米感觉里,这场雨已经下了很长时间了,仿佛有一百年这么长。他感觉到这里到处都是雨水,连他的肺腹也被雨水泡胀了,更不用说那个房顶上到处都是窟窿的库房了。

虾米回到库房的时候,他看到库房里亮着灯。老金独自一人躺在库房中央的空地上,不知是谁还在他的身上盖了一条床单。虾米认出来那条床单是从老金的床上掀下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群送老金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虾米站在库房的门口,脱掉身上的雨衣,然后朝躺在地上的老金叫了一声,老金。可是他没有听到老金回答他。虾米小心翼翼地放下雨衣,他惟恐惊醒了老金。他慢慢地来到库房的中央,在老金的身边蹲了下来,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老金。躺在地上的老金仍旧没有回答他。这时有一阵风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过来,掀掉了盖在老金身上的床单,突然出现的老金吓了他一跳。老金浑身都被水泡胀了,头上的五官都给泡胀的肌肉淤平了。一天不见,老金的身上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虾米借着头顶上的灯光看到老金的脸上和手上还挂着一些没有取掉的鱼钩,连在鱼钩上的丝线不知被谁剪去了一些,余下的还都挂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仿佛老金的肌肉都会吐丝似的。虾米想,这些鱼钩是谁给他挂上去的?虾米突然想起了一些曾经在河道里经历过的往事。老金肯定是在掉进河里以后,就被他的鱼钩挂住了,他像一条鱼一样被自己的鱼钩给挂住了。来福居然说老金已经到了正阳关了,放屁,老金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靠近光荣院的河道里。虾米知道,老金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虾米听到雨水里有脚步声沿着通道朝库房走过来,那个脚步声最后来到库房里消失了。虾米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院长。王院长站在库房的门口,他的手里垂着一把雨伞,从伞上淌下去的雨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条白线晃来晃去。院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伞靠在库门上。院长来到了虾米的身边,他朝躺在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对虾米说,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虾米说,老金死了。

我知道。院长说完朝空荡的库房里看了一眼,然后他朝放在墙角里的那副棺材走过去。虾米看着院长走到棺材前停下了,院长伸手拍了拍棺材,回头看着虾米说,你见天还躺到这里睡觉吗?

虾米说,我不躺到那里睡不着。

院长说,这下怕你睡不成了。院长说完把手从棺材上拿开,双手拍了一下,他好象要拍掉手上的灰尘,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对虾米说,这老金真是好福气,死了还能用上这么好的棺材。院长说完又回头往棺材那儿看了一眼。

虾米说,还得做棺材呀。

院长看着虾米说,还做棺材,你不是做梦吧?你知道现在镇里的财政有多紧张吗?院长好象是自言自语,他说,没钱做棺材了。

虾米说,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院长说,怎么办?火葬。

院长的话使虾米感到吃惊,他有些痴呆地望着院长。院长看着虾米说,火葬不好吗?多少大人物都给烧掉了。院长说着弯腰把床单拾起来,重新给老金盖上,然后他拍了拍虾米的头说,睡吧,该睡了,时候不早了。虾米坐在那里看着院长走到门边,拿起他的雨伞。院长一边撑开雨伞一边又回过头来对虾米说,睡吧。院长说完就走进了黑夜里,虾米听到了雨水击打院长雨伞的声音。虾米想,要火葬了。虾米站起身来,他几乎是摇晃着身子回到床边的。他想,要火葬了,我死后也要火葬了。医生说,把人放进一个火炉里,一推电闸,人就被烧着了,那个人好像要起来一样,他的身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躺下去。老金说,放屁,那火炉的门关着,你咋会看得见?老金说完又在那个被盐水浸泡过的木头上坐下来,哧--哧--地磨他的鱼钩。虾米躺在床上,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他的身边缺少一样什么东西。是啥东西呢?虾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虾米坐起来,他望着空荡荡的库房,他想在库房里找到那种东西。在灯光里,虾米再次看到躺在中央的老金,看到了一挂又一挂的鱼钩。他想,是什么东西呢?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仿佛雨季里的雨联绵不断的敲打着秋天里的树叶,树叶一片接一片地从空中飘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感觉到的一切都是那样凄凉,那样的孤独,茫茫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踽踽独行,风吹打着他那与群不同的皮肤,风吹打着他那与群不同的头发,吹打着他白色的眉毛。那是一种声音,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噢--虾米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老金磨鱼钩的声音。是老金磨钩的声音!他突然感到那种曾经使他痛苦不堪的声音现在对他是多么的重要,可是老金死了,再也没有人来弄出那种能使他感到痛苦的声音了,他已经习惯那种声音了,他已经适应那种声音了,那种声音的突然消失使他失去了依靠,好象有人猛地一下抽去了他的筋骨,他显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他就像一个吸毒的人毒瘾突然发作,他嘴里淌着口水,就要瘫软下去。那声音就像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打湿了他的衣服,衣服像皮肤一样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使他颤抖不止,他在恍惚之中看到老金的身影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磨着鱼钩。

虾米支撑着身子来到老金的身边,在那个被盐水浸泡过的黑色的木头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拉过那个放着鱼钩的小红盆,从里面拿起一个鱼钩,放在磨刀石上轻轻地磨起来。哧--哧--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哧哧的声音使他哆嗦起来,那种声音越来越强大,那种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向雷声一样四处轰鸣,那些声音变成了无数的明晃晃的针从空中朝他飞刺过来,刺着他的头,他的头疼痛欲裂。虾米丢掉那只鱼钩,用手捂着自己的头,可是他怎么也消除不了那疼痛。他想,我就要死了,我就要被送去火葬了。虾米转身看着那口棺材,他想,老金就要用去这口棺材了,我再头痛的时候用啥来治呢?虾米想,在这世上,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我的头痛,可是老金就要用掉这口棺材。他想,这不行,我不能让他用掉这口棺材,还是我先躺进去吧,我先躺进去他们就没办法了。可是明天咋办?明白我一醒来他们还是会帮老金用去这口棺材。虾米苦苦地想着怎样才能保住能治自己头痛病的这口棺材。他想,看来我只有先躺进这口棺材里,然后再像老金一样死掉才能保住这口棺材。他想,看来现在只有这样了。

这时他又听到了磨鱼钩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刚刚好一些的头疼又重起来。虾米回过头来,他看到有风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进来,那些挂着的鱼钩在风中发出当当的声响。虾米想,就是这些鱼钩!让我先吃掉它们吧!虾米这样想着,就来到那个红色的小瓦盆边,他伸手从盆里拿起一只鱼钩,他在灯光里看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他的舌头尝到了一股铁腥的气息。他恶狠狠地想,我吃掉你们!虾米蹲在那里,一只接一只地把鱼钩吃进肚里去,最后他感到肚子里有些难受,才停下来。他站起来,他朝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他想,老金,无论如何,这回你也抢不走这口能帮我治病的棺材了。

虾米这样想着,他拄着拐杖来到那口棺材前,他借助一只凳子爬进棺材里。一躺到棺材里,那种使他头痛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的头痛也跟着慢慢地减退了。

墓 地

那群被院长从镇里请来的人,在库房后面的墓地里和院长在钱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领头的中年人说,那不行,二百不行,你昨天说的是一个人,可是今天又多了一个人,二百不行。

院长说,那就三百吧。

中年人说,四百。

院长说,你知道,院里的经费很紧张。

中年人说,这样吧,你再给我们加五十,三百五。

院长叹口气说,哎,三百五就三百五吧。

中年人又说,这两个人就一口棺材咋埋?

院长说,就把他们装在一起吧。

这时独臂老钱说,放屁!虾米咋能和老金装到一口棺材里去?

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钱说,当然是老金用棺材。

院长说,那虾米呢?

老钱想了想说,就用外边那口瓷缸吧。

院长好象突然醒悟过来,他说,对。听说多年以前,他就是坐在这口瓷缸里来到颍河镇的,那个时候他的头发和眉毛就是白的。

在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之后,那些从镇上请来的人就开始挖墓穴。他们先把棺材埋进了地里,可是等他们给虾米挖墓穴的时候,天又突然下起雨来。装殓虾米的那口瓷缸刚一放进去,雨水就把墓穴给淹没了。院长叹口气说,哎,这个虾米就是水命,埋吧。众人就一齐动手用稀泥把虾米给埋了。

雨水越下越大,把送葬人的衣服都打湿了。

中年人对院长嘟嚷着,干这活儿,三百五不值。

院长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的很重。院长自言自语地说,这天,还当个事的下。在院长的感觉里,这场没头没尾的雨仿佛已经下了许多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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