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全球化和文明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44 次 更新时间:2011-01-10 09: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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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明 (进入专栏)  

  

  编者按:近来,学界的交流、互动日益频繁,气氛十分活跃。我们特开辟“现场”这个栏目,专门刊登各地学者的学术演讲。我们希望这个栏目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更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我非常荣幸能够到闻名全球的中山大学,又恰逢中山大学和中山医科大学合并不久的蜜月时刻,来和大家探讨近年来、尤其是9·11事件以后我特别关注的议题:全球化和文明对话。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和现实重要意义的课题,值得严肃对待。中山大学的校训是从《中庸》中来、由孙中山先生于1924年手书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这正是讨论全球化和文明对话应该有的心态。

  今年,也就是2001年,是联合国的文明对话年(year of the dialogue among civilizations)。1998年,伊朗总统哈塔米向联合国建议公元2001年为“文明对话年”获得联合国大会一致通过。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组织了一个由知名人士组成的小组来专门探讨文明对话的议题,此小组共有18个成员,包括南非的纳第格德玛,曾获诺贝尔文学奖,阿马蒂亚·森,前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德国神学家孔汉斯,德国前总理让外瑟克,伊朗外交部副部长若利夫,华裔有徐东磊,曾是新加坡驻联合国代表和美国大使,中国是宋健先生,中国工程院院长,政协副主席。我们在维也纳、都柏林、卡塔尔召开会议,那是在9月初,离9·11事件有一星期左右。在9月11日到9月12日的最关键的时刻,我在北京参加由宋健先生响应联合国的“文明对话年”而组织的文明对话会议,会议主要邀请了驻中国的各国大使和联合国的一些代表。9·11事件使我想起了我们在卡塔尔的多哈讨论文明对话时,刚才提到的德国前总理让外瑟克的激动发言。他说现在影响世界和平的最重要的负面因素是美国的单向主义(American Unilaterism)。美国是个超级大国,常常不通过联合国、甚至不通过北约,就独断专行;不进行协调,只是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利益,要改变世界很多国家、特别是先进国家同意的关于全球温化问题的京都环保协约;因表现傲慢而被法国、瑞典等国赶出联合国的人权组织;要脱离1972年与前苏联的核战裁军协议;对异文化、西方以外的文化既无了解也无了解的意愿,既无知又傲慢——从世界和平文明的发展来看,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9·11暴力事件发生后,我正好在北京。我到北大附近的网吧看网页,发现中国大陆的年轻人有幸灾乐祸的情绪。美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在世界各地有非常大的影响力,但不一定受到很大尊重,反而激起了很多仇视,这是值得美籍华人深思的。另外我在美国的一些精英大学服务过,如普林斯顿、柏克莱、哈佛,同时又是文化中国的知识分子,对此更要做深刻反思。面向未来,如果要发展人类的和平文化,必须处理好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中美关系。这也是我考虑这一问题的基本背景。

  为了考虑这一问题,我们要退一步,先考察一下全球化(global civilization)的含义。“全球化”这个名词出现并不久,不过是在最近的一二十年,以前大家讲的是“西化”(westernization)或“现代化”(modernizatoin)。从西化、现代化到全球化,关系是什么?当然不能花很多时间来探讨这个问题。“西化”,从五四以来大家就提到,毫无疑问,就是全盘西化、反传统。但我们不要忘记,从1919到1949年的30年间,中国进行了好几次重大的辩论,比如中国将来发展是以工业为主还是以农业为主,应该以社会主义方式为主还是以资本主义方式为主,应该以西方文化为导向还是中国文化本位。这三次大辩论是在二三十年代上海《申报》所举行的全国性征文中进行的,非常精彩,比六十年代在台湾徐复观先生与殷海光先生进行的关于西化和传统的辩论和八十年代在中国大陆通过《河殇》所导引的要离开黄色泥土进入海洋世界的西化和现代化的讨论水平都要高。可惜很多文章出现一次以后,它的作者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好在那批文献由北大的罗荣渠教授搜集并编了一本非常重要的书《西化和现代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现代化在中国二三十年代已经开始被讨论,当时冯友兰先生和其他一些先生就认为我们可以现代化,但不一定要西化。我们可以学习西方的技术、民主,但大家不一定都要做基督徒。后来胡适之先生也提出不一定要全盘西化,但应该充分现代化。那时在中国关于现代化的讨论已经很多。美国直到五十年代后期才提出现代化的观点,我到美国留学时正是现代化讨论的高峰。那时现代化理论的代表社会学家伯森斯认为现代化是美国第一次提出的,殊不知中国在二三十年代就已经把西化和现代化联系起来探讨了。只可惜我们的文化没有积累,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讨论水平反不及二三十年代。在美国讨论现代化时,触及到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西化到现代化是从地域观念转变为时间观念,意思是说虽然是在西欧出现了这一套宇宙观、人生观、科学、技术、制度、生活经验,并在美国发扬光大,固然有其地域性,但不是完全西化,因为这些将来要散布到世界各地,所以只是时间、时段问题,不是地域问题。不论是东亚、南亚、拉美还是犹太教国家将来都要走现代化的路程。很明显,西欧所代表的制度、价值有普遍性意义。这种观点在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知识界耳熟能详,并且有人深信不疑。哪些是现代化或现代性的特征呢?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市民社会、个人尊严作为现代化或现代性的特征为人们所公认。第一,市场经济。很难想象在世界上任何国家、包括社会主义国家,如果不发展市场经济能有现代化,计划经济被市场经济所取代是很明显的趋向。第二,民主政治。尽管各国发展的民主政治的类型不尽相同,但民主政治却是不可抗拒的潮流。第三,市民社会(civial society)。市民社会也就是民间社会,它有两个特色:其一,具有相对于政府而独立的社会力量,这些社会力量存在于企业、学术团体、宗教团体、媒体和其他各种非政府组织、民间职业组织中。其二,这些组织都可以向政府、特别是中央政府提出他们的看法,给予政府适当的压力使政府和社会之间实现健康的互动。严格地说,法、英、德、意都没有发展出像美国那样蓬勃的市民社会。1989年在意大利举行的一次关于西方市民社会的学术讨论会上,西方学者、尤其是欧洲学者一致认为真正充分发展的市民社会是美国。市民社会具有三个基本意义,所谓市民社会就不是野蛮的,不是官方的,并且民间的、文的力量要远远大于武的力量。除了这些结构,如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和市民社会,还有一些基本价值是现代性不可或缺的。在美国社会里最突出的价值就是自由,如果没有言论、集会、宗教这些基本自由,就很难充分体现现代性。另外是理性,尤其是工具理性。就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通过正常渠道、合法手段能达到我的目的。还有是法治,再有是人权。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人的尊严,特别是个人的独立自主。在这些价值的背后有一个重要的“经济人”概念。人作为理性的动物,知道自身的利益,并在自由的市场条件下发展我的利益,并且多多益善,只要我的工作符合市场规律,同时符合法律所保障的市场自由、平等竞争的机制。“经济人”的传统是从洛克来的。洛克的传统中还有一个非常核心的价值:私有财产,我一定要有私有财产才能保证我的利益,才能进而保证我的独立人格和尊严,否则就无法立足。这套理论在美国发展得如日中天,有着重要地位。美国人认为现代性,包括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市民社会、个人尊严和经济人所带来的价值,在美国的发展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其他社会无法企及。因此,慢慢的在美国社会中形成了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情绪,对外则表现为无知和傲慢。从冷战结束后,特别是前苏联崩溃,在海湾战争中,美国的伤亡人数屈指可数,而敌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如果再考虑一下近来的阿富汗战争,美国到现在只伤了四人,三个是误炸,还有一个也非被敌人杀死。但每死一个美国人,不要说死三个,全世界震惊。可是我们知道,在坎大哈有一千人在血战中死亡,中国国内有报导,但美国的媒体报导的非常少。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所以,在海湾战争以后,我们常常谈到的美国学者福山提出了历史终结。历史的终结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所有世界上重大的意识形态的冲突已经结束了,只有一条路是大家该走的,即美国所代表的资本主义这条路。但这条路不是傲慢的美国至上,其背后有很多制度,如市场经济、民主政治,还有很多价值,如自由、人权。这条路是人类文明必须走的路,任何国家、社会如果想要现代化,就要走这条路。当时,也就是1993年,我的同事、政治学家亨廷顿就在其著作《文明的冲突》中对此观点提出质疑。文明冲突的观点认为,世界上还有一些地方不一定接受美国所主导的西化过程。世界的文明是多样的,而这多元多样的文明中有两大文明,对于美国所代表的路线发出不同的声音,而且有深厚的文明基础,一个是伊斯兰文明,一个是儒家文明。从文明冲突的角度讲,儒家文明以中国为代表,伊斯兰文明以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为代表。从亨廷顿的角度看来,有两个对美国造成威胁的敌人,一个是伊斯兰所代表的原教旨主义,进一步说就是暴力及恐怖主义,另一个就是儒家的权威主义,具体讲有软性的权威主义如新加坡和不太软性的权威主义如中国。这样看来仍是敌我分明。亨廷顿的冷战心态仍然认为美国一定得靠敌人才能调动它的积极性。冷战时期,苏联的威胁非常厉害,美国的积极性被全部调动起来,所以太空计划居然在十年之中实现了登月目标,其他军工业发展也非常神速。苏联垮台后,美国有一段时间把日本当作敌人,因为日本的经济力量很强,为对付日本,美国的经济力量被调动起来。现在日本的经济也不行了,那么唯一的敌人就是中国,可惜中国不强,这是亨廷顿在《外交季刊》上发表的一篇论文中谈到的,中国威胁论可能不是公元2010年,可能是2050年或2080年。在我看来福山的历史终结和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背后所依据的理论都是西方和西方之外。亨廷顿非常露骨地说:我的观念就是west and the rest,west就是西方,the rest就是一切其他地区。我和亨廷顿的私交不错,曾进行过很多很多的讨论。我说不要忘了,the west is in the rest,西方没有被邀请(not by invitation)能什么地方都有。亨廷顿也同意,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都可以得到佐证。但不要忘了,现在是the rest is in the west,就是西方之外已经到了西方。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德国以前种族主义非常强,如果你是日尔曼血统,即使你在前苏联住了二十年,一回德国你就是日尔曼人,就是德国人;但假如你是土耳其人,在德国做外劳服务了三十年甚至一生,你的孩子还不是德国人。这与日本人对朝鲜人一样,韩国人在日本住了三代,依然不是日本人,得不到日本国籍。可是最近德国受到各方面的压力,也是它的自觉,改变了它的宪法,只要在德国服务多少年就可以成为德国人。这个观念一改变,现在有10%的德国人是土耳其的后裔,这个人数会急速增加。同样的情况也在法国、意大利、甚至北欧出现。美国根本就是一个移民社会,外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话,世界各地的人也到了西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承认的事实就是世界的多元文化和多元宗教的事实。所谓多元文化和多元宗教就是,不管你的宗教的力量有多大,不管你的语言的力量有多大,不管你的科技的力量有多大,你要想在二十一世纪、乃至二十二世纪一枝独秀,从这个趋势看,出现的机会不大,一定是各种不同的文明要相互和平共处。那么我先举一个例子,各位对这个例子不一定很熟,但是在美国讨论的是非常多的。现在美国最畅销的书是跟伊斯兰有关的,我就举伊斯兰的例子。伊斯兰的例子与以汉族为主的中华民族如何自处也有很密切的关系。照一般统计,世界上一共有12亿伊斯兰教徒,占世界人口的1/5,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是回教徒或伊斯兰教徒。虽然基督教是33%,但不要忘了伊斯兰教是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宗教。比如现在巴黎,伊斯兰教徒数量超过新教徒,在美国现在大概有500万穆斯林,特别在美国的非裔中穆斯林的数量非常多。美国的基督教以下的第二大宗教是伊斯兰教,然后才是犹太教。另外,我们做一点历史回顾。所谓的亚伯拉罕宗教,就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是一根而发的三种宗教。他们都是一元神的宗教。尤其是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属于闪族。他们是同宗,但不知为何,兄弟见面,(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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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开放时代》20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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