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字的张鸣，你好吗？

自打有了email，朋友间写信倾诉，就成为一种奢侈。如果猛然间接到一封长信，第一个念头，是觉得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长一点的信，只好写给自己，也只有自己才有耐烦看自己的牢骚。

这年头，最令人沮丧的，不是房价高到天上，也不是空气越来越差，甚至也不是物价节节攀高，而是好些事都在一点点地变坏，一天比一天糟。在学校里混饭吃，自打跟院长闹翻，打了一场网络仗之后，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各个大学领导们的公敌。所以此后一直采取鸵鸟战术，把头埋起来，除上课外，诸事不问。但是，烦心事还是会找到你。眼见得，学生越来越坐不住教室，我每每强调的读书，也愈发靠不住。大学追求论文GDP的暴风骤雨，已经波及本科生。只要本科学生肯花点银子买篇论文发了，即使他全程学习成绩平平，也能一跃排到前面，保研优先。一个班上如果出这样的三五个，那么原来成绩第一的，保研就只能告吹了。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形势进一步恶化，原来至少大三的学生还坐得住，现在大三就已经不稳，性子急的一点，已经开始找地方实习，满世界考证。做蚁族研究的朋友送我一本他们的最新成果，说是原来多为三流大学毕业生的蚁族，现在已经有将近三分之一，变成了211大学的骄子。

学生的躁动不安，不是我这个做老师凭一张嘴就可以抚平的。新的一年教育改革将会启动，但这个关起门来的改革，抽掉了去行政化的内容，预期会怎样，可想而知。大学的境况，难以乐观，不进一步恶化，已经阿弥陀佛。人生最大悲哀，莫过于自己从事并热爱的行业，在一天天变糟，而你却无能为力。

跟我个人的感觉相反，行将过去的一年，据说是中国扬眉吐气的一年，世界的经济都在金融海啸的打击下走低，唯有中国一枝独秀。中国模式的呼声，甚嚣尘上，据说要向外输出了。如果真有这么个模式的话，有一个内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的，当年极权体制留下的庞大的官僚机构，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已经变成了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利维坦，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山川，河流，矿产，甚至地上面的人口，都是它可以予取予求的资源。由此付出的成本就是，官民之间的结构严重失衡，达到了历史最高点，官这一面拥有一切，而民的一切都在被剥夺。官民冲突愈演愈烈，但官方却没有停战的意思，强拆，自焚，上访，群访，群体性事件，有增无已。我知道，现在的当局，也知道官民冲突的危险，但是，它们的办法就是维稳，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把事压住。过去的一年，维稳成了官场的主旋律，可惜官方一只手维稳，一只手制造冲突，冲突升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维稳的成本，也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下半年温家宝总理喊了一嗓子政治体制改革，大家很兴奋，政改的呼声也随之高了起来。明摆着的事，当前的冲突，不政改，就是无解的死疙瘩。用维稳来压服，只能是在这死疙瘩上面再缠上新的乱麻。可是，大家都知道，新的一年政改无望，不仅无望，走回头路的重庆模式正在虎视眈眈，方兴未艾。据说，只消按唱红打黑的路子走下去，现在一切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其实，重庆模式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无非是在强人手里，放手让行政力量解决一切问题，其整顿吏治的手段，就是政治运动。这个模式无非是行政高压，数字管理，国有独大的市场经济。这是一场豪赌，一个拿几千万人当小白鼠的试验。我不怀疑这种试验如果运气好，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有效验，甚至会很有效。但是这种做法，说白了就是国家社会主义。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的希特勒德国，最初在经济上就是这样成功的。但是成功之后，就是巨大的灾难。

我不喜欢成为小白鼠，本能地讨厌所谓重庆模式，但我知道，新的一年，重庆模式只会闹的更欢，绝无可能偃旗息鼓。有人自以为找了一条解决问题的捷径，其实是走入了死胡同，但在没有走到尽头捧得头破血流之前，他们还是会欢天喜地地高歌猛进。

新的一年，唯一令人欣慰的东西，是微博。微博改变中国，即使一个高度管控的微博，依然改变了中国。在微博上，讨论可以一对多，多对多，几十、几百、几千人一起进行。七嘴八舌讨论不清楚的问题，可以参看链接。在微博上，任何有权有势者的丑行都可能被公之于众，五毛的遮掩，反而会激起人们更大的兴趣。微博也使公民记者成为可能，只要有手机，就可以有照片，有视频，马上发表，更不消说有文字说明了。任何机构对记者的封杀令，都统统化为乌有。再犯禁的文字和图片，只消存在6秒钟，就会传布出去。在新的一年，微博上演的维权攻防战，还会继续。地方官的头还会痛，它们会找出一系列的对策，但是，要想让微博变为无害的是不可能了。当然，新的一年，微博也有可能遭遇不测，但是，被封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加强管控。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总是高过官方的道。

人过半百，过一年，走一年的下坡路，但是，我还是希望这个国家都能走上坡路，别一年接一年往下滑。这点希冀，指望官方估计是不行了，只能寄希望于中国的老百姓，老百姓自己救自己，自己捍卫自己的权利。每个人都站起来，看起来庞大的官僚机器就显得不那么高大了。

张鸣

于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