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陵:契诃夫传奇的悲怆纪念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8 次 更新时间:2010-12-22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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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海陵  

今年(二零一零年)是俄国小说家、剧作家契诃夫诞辰一百五十周年。长期以来,在一些文学爱好者感觉中,契诃夫只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小兄弟,他的名字从没被冠过“文豪”、“伟人”之称,其声望也没撼动过巍峨双峰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不争的事实是,契诃夫却与英国的莎士比亚、古希腊的索福克勒斯并列为全球三大剧作家;又与法国的莫泊桑、美国的欧·亨利共享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高誉。

人们对契诃夫的好感是一种“迷恋”。包括中国在内许多国家的作家及文学爱好者都承认,只要有契诃夫作品在手,读上几段就文思汹涌,被燃起写作的热望。与英国的伍尔芙齐名的新西兰“才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就表示,“愿拿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来换契诃夫的一个短篇”。不过,征服全世界读者心灵的,首先还是契诃夫的文学才华。他的写作座右铭是“简洁是才华的姐妹”;他精通描写的方法学,且有独到心得,称好比从一块石材上雕出人像来,“把不是脸的部分凿去即可”。

契诃夫更具有一双明察秋毫、极具穿透力的文学眼睛,他的精妙比喻经常如电光火石,瞬间照亮事物的本质。唯有他才想得出某人“下巴像光滑的脚后跟”这样的譬喻。再现精致细腻的柔情,更是契诃夫“强项”,令所有摹仿者无从掠美,“有时候孤独折磨我,我心情忧郁,我就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渐渐地,不知什么缘故,我开始觉得她在想我,等我,我们早晚会见面似的……米修司,你在哪儿啊”?(《带阁楼的房子》)

如果说,才华是淋漓尽致的自我表现,那么契诃夫把谦虚看得更重要。俄国文豪高尔基称契诃夫“善良、温厚、和蔼可亲”;“没有什么比同他交谈更愉快的了”。有一次,托尔斯泰眼里充满泪水,向高尔基赞扬短篇《宝贝儿》,在场的作者契诃夫两颊发红,不停地擦夹鼻镜,许久都不出声,最后叹气说“文章里有排错的地方”。

童年严苛家教的阴影

契诃夫的迷人之处,是个人修为的结果。他祖上是农奴,而向往出人头地、开杂货铺的父亲则是农奴制的化身,他让妻子与下一代长年生活在军营式严苛氛围中。孩子们分担家务的明细表贴在墙上,“如有不从,严惩不殆”的警告,契诃夫到晚年都历历在目。在自家院子里,在近邻的眼皮下,父亲经常把已快成年的哥哥打得嚎啕大哭。契诃夫意识到,野蛮与专横的“因子”也渗透在自己身上,要以内心自觉“把卑鄙一点一点地从血液里挤出去”;他连“到富有亲戚家赴宴的喜悦”都自责。契诃夫怀着难愈的心头之痛说,“我的童年没有童年”。

可是,就在这样的童年,契诃夫“相信人类的进步”,而且终生信奉。他一生坚守独立人格及自主意识,不受任何时髦思潮的影响。他把理性、正义视为最高原则。契诃夫终生谦卑但绝不自卑。包括父亲在内许多人的错误言行,他的态度是“可以宽恕,但绝不原谅”。

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有一个突出现象,那就是,文学家高于思想家,“形象”大于“思想”。许多攸关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重大问题,几乎都先由文学家发现并提出。作家们更预言未来,用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中的主人公阿斯特罗夫的话来说,就是“打开通向未来的道路”。

契诃夫无能力塑造“英雄”形象,但他自觉而认真地描绘生活中的“非英雄”现象,告诉人们“谁不是英雄,不要跟谁走”。中篇《匿名者》主人公、“进步分子”奥尔洛夫就是这种“非英雄”。他在执行暗杀任务过程中思想发生激变,转而跟原本要铲除的政敌沆瀣一气。当时,“进步分子”思想转向经常发生,只是当事人没大肆宣扬而已。如何面对追随者的真诚及自己良心的叩问呢?这成了涉及道义与责任的“大尴尬”。谁知,昨天的领路人、今天的变节者全然不当一回事,并毫无心肝地将纯洁的追随者遗弃在执行任务的凶险现场,任其自生自灭。契诃夫对此予以极严厉的谴责。其实,《匿名者》不也把俄国革命后贪恋腐化的滥权者钉在耻辱柱上?他们也是“变节者”。

《第六病室》影响列宁

比《匿名者》更具预言性的,是中篇《第六病室》。小说主人公安德烈·叶菲梅奇是精神科医生,为人正直又勤于思考,最终成为专制政府的怀疑对象,也沦为职场倾轧的牺牲品,被当作病患关进精神病院。叶菲梅奇甫进精神病院,就遭到护工尼基达的毒打,于当晚毙命。《第六病室》发表后震动全国,读者惊呼“俄罗斯就是‘第六病室’”!

惊呼者中有一个十六岁少年,他就是日后掀翻沙皇宝座、建立红色帝国的列宁。列宁姐姐乌里扬诺娃在回忆录中披露,《第六病室》给列宁留下强烈印象,“昨天晚上我读完了这篇小说,觉得简直可怕极了,没法再待在我的房间里,我就站起来,走了出去。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彷佛我自己也被关在第六病室里”。由恐怖产生憎恨,再由憎恨孕育反抗;以列宁为首的一代革命者应运而生,走上历史舞台。《第六病室》对俄国革命“居功厥伟”。

个人的尤其体制的野蛮粗暴,是契诃夫不共戴天的敌人。《第六病室》中的护工尼基达,使人想到契诃夫早前短篇《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中的退伍军人,他既不是村长也不是警察,却以一种“不是鹰犬胜似鹰犬”的狂妄、冷血与偏执,主动向专制政体“表忠尽孝”。他不许村民站在河岸上,甚至不准村民晚上点灯,因为法律没有“百姓可以在河岸三五成群”及“可以晚上没事点灯坐在家里”的规定,所以他有责任、有权力阻止。

自称“血管里流着农奴血”的契诃夫,尖锐抨击“平民暴力”,从不避讳。他深信,任何暴力都出自“卑劣同源”,对人类文明具有极大杀伤力。护工尼基达昨天还是唯唯诺诺、端洗脚水的仆人,一旦成为专制体制的组成部分,就成为冷血魔头,并以农民式勤勉,津津有味干尽残忍之事。尼基达式的暴虐也出现于契诃夫三十岁时的纪实作品《萨哈林岛》之中,一些女苦役犯和自由妇女为谋生计,不得不卖淫;“监狱看守把最年轻讨人喜欢的留给自己,其余的就听任苦役犯糟蹋”。若干年后,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书中披露,苏联流放地劳改局官员像挑牲畜一样,将剥光衣服的女政治犯选为自己的性奴,所作所为比萨哈林岛的监狱看守更恶名昭彰。革命成功后,俄国曾编写扫盲课本,编入追求平等、正义的人民誓言“我们不是老爷,我们也不是奴才”,但这誓言却很快被大大小小的尼基达、普里希别耶夫式的红色新贵践踏得一干二净。因为平等对他们是“天大的侮辱”。

二零零八年九月下旬,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视察远东马加丹,该地区从沙皇时代到前苏联一直是政治犯的流放地。梅德韦杰夫向斯大林清洗政策牺牲者的纪念雕像恭献康乃馨。这是一尊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哭泣的女性青铜雕塑。而雕塑背后,是《萨哈林岛》与《古拉格群岛》这两座鑴刻着俄罗斯非人痛苦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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