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浩:令人崇敬的江平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78 次 更新时间:2010-11-09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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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听说江平先生的大名,是在1989年。在当代中国史上,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年份。

其实,在1949年之后,中国的大学校长已经不是一个共同体,他们的个人魅力已经被冲淡,他们的言行举止已经被格式化。这些可怕的东西,在当今的大学校长身上,还能够看到历史的遗存。

大学四年,倒也不大枯寂,不少高中同学,都在北京海淀区读书。1988年前后,北京大学的王立新,中国政法大学的张军立,与在中国人民大学的笔者,时相过从。北京大学90周年校庆活动,就是王立新邀请的。一起在北大大礼堂,听取陈昊苏的讲话,印象颇深。接下来,还一起看了电影《青春祭》。这个大礼堂,现在已经成为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了。2003年—2004年,笔者在北大做访问学者,追寻大礼堂的故迹,已经杳无踪迹了。

1985——1989年,北京旧貌还没有换新颜,一切是那么古朴,好多学府,颇有破败之感。原来以为,中国人民大学,就够寒碜的了,没有想到,中国政法大学,更加寒碜。位于学院路的法大校园,比起母校,更加缩微,奇怪的是,居然与北京歌舞团共处一地。

据说直到现在,中国政法大学学院路校区,依然那么破败,这真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胸怀“法治天下”理想的法大人,立锥之地,竟然是那么不堪,无论如何,都不是特别美妙的一件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通讯设施还没有现代化,所以,同学之间的联络,连电话都用不上。

完全靠碰运气。好在那时的学子们,没事干,多在宿舍里呆着,所以,往往运气特别好。所以,北大、人大、法大三位同学,要在一起凑,一般是北大王立新,乘坐320或者332到人民大学,到2号楼228宿舍,找到我之后,接着一起乘坐302,前往中国政法大学。我要是到亲戚家去了,北大的王立新,就算是白忙活了。我们俩到达法大,要是法大的校友张军立不在呢?还可以找其他的高中同学,一边聊天,一边等待。扑空的时候,居然很少。

这里特别感念的是,军立学友的女朋友,已经在北京钢铁总院工作,有着复印的便利条件,笔者写的随感和毕业论文,敝帚自珍,热心的军立,可没少让他女朋友费心。

就在将要毕业的关头,风波发生了。校友们,相互之间,都挺挂念的,这样,在一起的机会,反倒比平常要多。

记得有一回,凑在一起,议论起来各个大学的校长。当时北京大学的校长丁石孙先生,是位数学家;母校的校长是袁宝华先生,堪称经济管理权威;中国政法大学的校长是江平先生,据军立介绍,是位民法学者。

江平校长,在中国政法大学,有着崇高的威望。值得称道的是,这种威望是建立在先生个人魅力的基础之上,学友们亲切地称呼“江校长”。

江平先生理解学友们的心思,法治天下的理念,在江先生那里,汇成了一句话:只向真理低头!听到这里,令我怦然心动,江校长之所以赢得广泛的尊敬,绝非偶然!

从此,我就记住了江平先生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这位校长是一位慈母,对同学们如此热爱,真是法大学友们的福分。

回首平生,大学毕业已经二十一年,想来,风流倜傥的军立学友,和我一样,人到中年。石家庄距离北京,近在咫尺,而二十一年中,竟然没有见过一面。

往事不堪回首!

之所以不堪回首,恐怕在于,回首往事,那种特有的感慨,复杂的况味,充盈在心中。

(二)

2006年初,笔者突然意识到,别看我获得了中国人民大学法学学士学位,但是,自己对不起这个称号,这样就开始了法学的自学,为了便于在网络化时代与网友们切磋,在法律思想网,建立了博客,这个博客的名字,就叫做自由的旷野。

习法,必须明了法学学术地图,这样,“法治三老”自然进入笔者的视野。

我们知道,在1949年迄今的学术图景中,社会学、法学一度被“格式化”,而社会学者和法学学者,受到摒弃,这一段时间,大体是三十年。三十年,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可谓沧海一瞬。但是,它所消磨的正好是一代法律人的心性。不幸的是,百年中国学术史第四代,大陆的社会学者和法学学者,适逢其时。

郭道晖、江平、李步云三位先生,亲见亲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时代,清华大学党委常委兼宣传部长郭道晖,莫斯科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北京政法学院的新生代江平,成为右派,被打入另册。多亏李步云1957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假如提前一两年考入,性格决定命运,李步云距右派也不会太远。

江平先生,成为右派,遭受政治、情感和肉体的三重打击,痛入骨髓。

任何代价都有所补偿。要是郭道晖、江平在1957年,没有沦为政治贱民,而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与时俯仰,随波逐流,固然,也不大符合他们的性格,另一方面,对于法律、秩序和人性,就没有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

所以,历史也是公道的,经历了那么多,感受了那么多,自然有深切的体会,随着新时期的到来,郭道晖、江平先生,对于法治的呼唤,自然多了一份情真意切。

而在1957年沦为看客、甚或落井下石的,多少获得了一点“政治红利”,不仅不愿意走出那个给自己带来“政治红利”的时代,就是被迫生活在新时代,对法治理念的体会和思考,不仅不可能达到深刻的程度,甚至一直持有扭曲的理念。

令人遗憾的是,终于迎来依法治国的时代,第四代学者多数已经错过了学术研究的黄金时期,由此可见,健康的学术环境,是多么重要。

八十年代中后期,百年学术史上的第五代学者,崭露头角。这时候,郭道晖、江平、李步云,一方面要把被耽误的时间追回来,夜以继日地进行研究,另一方面,利用历史给他们的平台,甘当铺路石,帮助第五代学者成长。

三位先生,在新时期,焕发了学术青春,以只争朝夕的精神,进行学术研究,确实取得了丰盈的学术成果,这些成果,总的来看,对人权、法治的理念和看法,都具有新颖的视角和独到的体会。但是,毕竟已经过了学术黄金期,平心而论,在琳琅满目的法学学术著作之中,已经很少能够吸引当代的年轻学子。因为,第五代学者冯象、邓正来、梁治平、贺卫方、季卫东已经占据学术话语的中心舞台。

但是,我要特别指出,第五代学者的成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江平、郭道晖、李步云,三位曾经掌握学术资源的老辈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持中国政法大学、《中国法学》和《法学研究》,秉持兼容并包的理念,与第五代学者相处中,所体现的那种开明的气象,尤其为人称道的。

“法治三老”——郭道晖、江平、李步云,之所以不胫而走,广受赞誉,因为,三位老先生堪称“法学界的保姆”,每当有政治风雨,侵袭法学界,三位先生,尽可能地遮风挡雨,就像老母鸡一样,守护着那些“小鸡”。

写到这里,感慨不已。

第五代学者,在“法治三老”的护持和提携之下,已经如日中天,成为中国法学界的主流。但是,让人遗憾的是,还很少有人自觉地想到,应该向“法治三老”学习,提携和护持学术新生代,不要老是占据学术舞台的中心。

学术事业,需要薪火相传。台湾学术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两岸学术交流,那时候台湾学人交流的对象,大多是第五代学者;没有想到的是,2010年往大陆交流,主体还是第五代学人,而这时,台湾学术界的新生代,已经成为主体了。由此可见,大陆学术界的老化现象,非常严重。

占据资源的第五代学人,不单是法学界,其他领域的学术界,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老化”问题。第五代学者需要向“法治三老”学习,认真反省自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三)

大厚本的《江平文集》,已经摆上了我的案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江先生在自序中,又一次感动着我,我想,恐怕已经有许多人被感动了,在我被感动之前。

在自序中,江先生有一段话:“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学家,因为我没有认真读过多少法学名著,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法学专著。”看到老先生如此谦虚地对平生进行打分时,多少往事,难以忘怀。

首先历史没有给先生从容思考写作的机会,从1957年成为“右派”,江先生有22年的时间,被荒废了。

这位莫斯科大学的高材生,1956年,结束了五年的留学生涯,回到祖国,来到北京政法学院,正要大展宏图时,历史性地成为“右派”,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如果江平先生1957年不被划为右派,那么江先生的法学人生,还会那么辉煌吗?

答案是:不可能。因为1949年成立的政权,不仅废除国民政府的法统,还废除了所有的传统法律,开创以政策来进行统治的可以说空前绝后的大时代。

江先生这一代学人,属于百年中国历史上的第四代学人。这一代比起前辈和后辈,遇到了最严酷的历史时期。江平先生,要是早生三十年,就有可能成为民国年间的第三代学者,晚生三十年,那么,就变成了第四代学者。但是,死生事大,什么时候出生,江平先生怎么能够决定呢?

江先生这一代学人,普遍学问不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江先生的可贵之处,在于勇敢面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客观、理性地反思自己的学术成就。先生如此的襟怀和心胸,一般学人绝对办不到的。

在评论陈夏红所写郭道晖先生的一篇文章时,我曾经说过:和江平先生,同属于百年法学史地图中的第四代学者。应该说,他们都非常不幸,同属右友,平生坎坷;更为不幸的是,他们学术滋养上的偏颇。他们都有一颗童心,紧跟时代。但是他们能够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两个方面:(1)法学宣传家。每当听到江平先生那慷慨激昂的演讲,每每联想到晚清的梁任公先生。(2)宽容大度的胸襟。江先生提携老鹤的,绝对不是个人的交谊,恐怕还有革命战友的相濡以沫。就这一点,就非常不简单。在萎琐的年代,显示一份伟岸。

这就是江先生之所以成为江先生的理由。

但是,为什么学术储备不丰厚的先生,可以跟上时代呢?为什么江先生成为中国民法学界的灵魂和良心呢?这些问题,的确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江先生身处逆境,达22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年,江先生更能体会底层民众的疾苦。江先生热爱教育事业,经常与青年学子一起切磋,这也是先生能够与时俱进的理由。

年终总结的时候,许多教师将“热爱教育事业”随随便便就写入自己的总结中,变成总结的开场白。但是,我们看到,只有极少数人,不计利害得失的热爱教育事业,这种境界,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就是已经进入天地境界的人。江先生有大愿,真正热爱教育事业,所以它完全能够与后辈平等地商量切磋学问,这种精神一班人绝对做不到的。

难怪中国政法大学的师生,喜欢称呼“江校长”,发自内心地称呼,已经退位二十年的老校长,必然有一个强大的理由,在我看来,江平先生是了不起的教育家,所以,罕见地成为中国政法大学永远的校长。

白首皓发,不移青云之志。

蹉跎岁月,难改赤子童心。

(2006年1月26日初稿,2010年8月定稿,书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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