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乌鸦,还是海燕——重读《不合时宜的思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12 次 更新时间:2010-09-08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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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洲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与大海之间,黑色的海燕在骄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掠过海浪,一会儿箭一般的直插云霄。它叫喊着,在这叫喊声中,乌云感到了欢乐!”

恐怕不少读者都会背诵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海燕》的这开篇名句,几十年来,我们也都把高尔基视作为革命鼓与呼的一只海燕。在中国,不少人都看过前苏联影片《列宁在一九一八》,镜头上的高尔基给人的印象是善良软弱、温文尔雅,时不时地还需要列宁同志来帮助教育一下。不过,当你读过这本《不合时宜的思想》之后,你会发现,面对俄国十月革命的现实,高尔基所扮演的角色并不是一只为革命高声欢唱的海燕,也不是影片中所展示的那样温良恭俭让,他的声音是与官方极不和谐的反调,是情不可抑的激愤抗议,是为着自由人权生命理念遭遇荼毒的现实而来向社会报丧的一只乌鸦!

这本书是高尔基于十月革命前后编辑《新生活报》期间发表在该报一系列言论的结集,1918年曾出版过一次,以后高尔基准备再版,但一直到死都未能如愿。直到70年后的1988年,这本书才从严密的封存档案中重见天日,而中国读者能看到这本书,则已经是八十年后的1998年的事情了。可是在以前,无论是从30卷本的俄文版还是从20卷本的中文版的《高尔基全集》中,我们都是无法读到这些文章的。

为什么《全集》不全,还要禁锢得像铁桶一样?就是因为这本书中的全部文章都是不合时宜的思想,主要是针对十月革命的前后布尔什维克的一些政策偏差而发出来的人道主义的愤怒、谴责和尖锐批判。读这本书,你会发现作者并不是过去我们从小说《母亲》和电影《列宁在1918》中所认识的高尔基,一只为革命奋力呐喊、为新制度引吭高歌的“海燕”;然而,也只有读过这本书,我们才能看到一个没有被片面化和没有被阉割的、一个真实的与完整的高尔基,才能感受到如本书封底所说的一种境界:“凡是渴望良知、善性的人都将在此沐浴人道主义的光辉。”?

今天应该如何为十月革命做一个历史定位,那是历史学家的事情。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除去一般“革命”意义上的政权的转移和制度的变更之外,1917年的俄罗斯应该称为一个极端的年代,是各种政治势力的交锋都处于你死我活的年代。从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在短短的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里,俄罗斯政权便两度易手、从沙皇帝制、资产阶级联合政府转移到布尔什维克苏维埃政权手中。然而,革命本身也是一把双刃剑,尤其是在它失去约束的时候会变得更加冷酷无情。诚如当年列宁所讲,“暴力永远是为新制度接生的稳婆。”“无产阶级专政是直接凭借暴力而不受法律约束的政权。”(后来,列宁又两次将这句话修订为“无产阶级专政不仅仅是暴力”和“无产阶级专政主要的不是暴力”)。到后来,又被毛泽东引申发挥成为“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消灭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苏联历史学家曾对比沙皇政权和十月革命后的共产革命政权指出,罗曼诺夫沙皇政权在1826年至1905的80年间处决的政治犯共有894名,但布尔什维克执政第一个月,死于政治原因的人竟高达数十万。所谓“消灭”,自然也包括肉体上的消灭。十月革命后的俄罗斯状况就是这样,充斥着以暴易暴的肉体报复,人们甚至可以以革命的名义,未经审判而随意处死和枪杀无辜者,其中包括未经审判便枪杀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全家,甚至包括未成年的孩子。浸染革命暴力中的青少年,人格的成长也受到扭曲,布尔什维克公开的口号就有“我们的一颗人头,要用你们的一百颗人头来换!”对此,作为人道主义者的高尔基表现出极大的忧虑,他在《新生活报》上呼吁:“在革命期间已经有一万次‘私刑’了!中世纪曾经发生过的卑鄙残忍的一幕,又重新出现在无产阶级掌握政权的时代,而现在,面对每天都发生的残杀人们的兽行,我们又该谴责谁呢?”对这些人间悲剧,高尔基痛心疾首,“最令我震惊、最使我害怕的,是革命本身并没有带来人的精神复活的征兆,没有使人们变得更加诚实,更加正直,没有提高人们的自我评价和对他们劳动的道德评价。”?

革命暴力同时还在摧毁着文化,剥夺着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这同样使高尔基感到痛心与震惊。革命“将藏书烧毁了,把钢琴用斧头劈掉了,把藏画撕碎了。”对此,他愤怒地呼喊着,“我们所正在做的比我们摧毁的还要污浊!”1918年5月,苏维埃政权关闭了数家报纸,近十家报纸被罚款;在彼得格勒,除去《真理报》与《红报》外,所有的晚报都被查封。一位出版事务人民委员部的委员解释说:“我们现在还容忍资产阶级报刊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胜利。但是,当我们将来在《红报》上声明‘我们胜利了’的时候,那就连一家资产阶级报纸也不准存在了。”高尔基在《新生活报》上针锋相对地反驳道,“委员先生们在消灭言论自由的同时并不能以此来为自己获取好处,反倒给革命事业带来了巨大的害处。”他尖锐地指出:“被迫害的思想,即使是反动的思想,也会获得某种高尚的色彩,激起人们的同情。”他还不妥协的提出,“不管政权在谁手里,我都将保留我批判地对待它的人的权利。”针对当时流行的革命口号“祖国处于危难之中!”高尔基反其道而行之的口号是“公民们!文化处于危难之中!”?

面对革命后他不愿看到的现实,高尔基不再是那个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的海燕了,他倒像是一个无奈的善良的老人,不断地喃喃地感叹:“良心死了,正义被引到瓜分物质利益的事情上去了!”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权力毒素:“再没有比统治人的权力更卑劣的毒素了,我们应该牢记这一点,使得权力不至于毒害我们,把我们变成比那些我们终生反对并与之斗争的人更卑鄙的食人魔王。”在当时,由于自己特殊的政治影响和他与列宁之间的个人友情,高尔基可能是当时唯一能够发出不同声音的著名人士。也正是这种特殊身份,使他能够一针见血地指责当时的苏俄领导人“已经中了权力的腐毒,他们耻辱地对待言论自由、人格和种种权利”。?

听听这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语言,哪里是搏击风雨雷电的海燕呐喊,分明是对现实极度失望后的不满与抗议,这声音与革命的潮流是那么不合拍,像是乌鸦的鸹噪。当时,《真理报》曾发表匿名文章,指责高尔基的观点是“呻吟的庸人”,“酸腐的抱怨”,还不无讽刺地说,“本该教育人民的高尔基应当去接受人民的教育”。官方的报纸指责高尔基“不再是革命的‘海燕’而是革命的直接叛徒了。”他们称高尔基的这本《不合时宜的思想》是一部“不断扩展的对布尔什维克的起诉书”,“是在用工人阶级敌人的语言讲话”。就连《新生活报》本身,也只创办了14个半月就寿终正寝、被迫停办了。不过,作者的这本内容丰富、有重大价值的书倒是经历过70年的历史沧桑得以保存。

1918年1月1日,也就是“红色革命正在深入”的日子里,高尔基在《新生活报》上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他接到了一封工人的来信,信中充满着对时局悲剧性的意识和对革命前途的巨大忧虑,这位工人这样写道:“我担心,有朝一日群众将对布尔什维主义不满,对最美好的未来永远失望,将永远失去社会主义信念,将重新把目光全都转向过去,转向黑暗的君主制,到那时,各民族的解放事业就会死亡,就会再销声匿迹数百年,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也是在这一年,亲眼目睹所谓十月革命的普列汉诺夫也写下了他的四点政治遗嘱,其中有“布尔什维克的无产阶级专政将迅速演变成一党专政,再变成领袖专政,建立在欺骗与暴力上的政权,本身就包含有自我毁灭的炸药,一旦真相大白,便会土崩瓦解。……国家的伟大不在于它的领土甚至它的历史,而是民主传统和公民的生活水平。只要公民还在受穷,国家就难保不发生社会动荡,直至政权垮台!”

令人震惊的是,在70年后的“8·19事件”中,让普列汉诺夫以及那位工人的预言果然不幸而言中,1991年8月24日,随着一个巨大的、代表着世界一极的、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轰然坍塌,一直宣称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苏联共产党也被迫宣布解散,而拥有2000多万苏联共产党党员的工人阶级此时此刻的表现,却是那么麻木不仁与无动于衷。其后,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又重新埋葬了被布尔什维克杀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属,并在处死沙皇一家的遗址上修建起“鲜血教堂”。历史,又作了一次螺旋形的回复。其实,如果对这个惨痛的历史教训追根溯源的话,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亡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按照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话来评判是,“毁灭马克思主义的,正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斯大林!”在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前苏联,其自身机制所包含的政治隐患,早已经从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初、高尔基作乌鸦鸹噪的时候就深深地埋藏下来了。其实,一个颟顸专制、臃肿腐败、不思进取的政权的走到崩溃,也是符合人类历史发展规律,是自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有鉴于此,在前苏联倾坍20年后,再来重读这部《不合时宜的思想》,就更具有鉴往知今的警示意义了。

《不合时宜的思想》高尔基著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1998年10月出版

附:叶利钦在沙皇葬礼上的讲话(1998年7月17日于圣彼得堡)

亲爱的公民们:

这是历史性的一天,杀害俄罗斯帝国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家族的事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对这个极端残酷的犯罪,我们长期以来保持沉默,现在必须说出真相。

叶卡捷林堡的屠杀,已成为我们历史上耻辱的一页。现在我们以安葬牺牲者的方式,为前人的过失赎罪,为无耻的犯罪忏悔,也为我们所有的人忏悔。因为不能为这样的犯罪辩护,再不能为政治目的与愚蠢的暴行开脱,我们再不能自我欺骗。

处决罗曼诺夫皇族的事件,造成了俄国社会的分裂,后果留给今天。安葬叶卡捷林堡牺牲者的遗骸,是人类正义的审判,是民族团结的象征,也是为很多人共同参与暴行的赎罪,我们所有的人都要为民族的历史承担责任,这是我作为总统和个人今天必须在这里的原因。我在被残酷杀害的牺牲者的灵前鞠躬致敬。

建设新的俄国,我们必须依靠她的历史传统,俄国历史的许多辉煌篇章,与罗曼诺夫王朝密切相关,但是和尼古拉二世名字相联系的,也有惨痛的教训--企图仅仅依靠暴力和毁灭去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必须终结这个世纪,对俄罗斯来说,这是一个血腥的世纪,俄国失去和谐的世纪。伴随这个终结的是不分种族、宗教和政治信仰的忏悔,这是我们的历史机会。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前夜,必须为我们的后代着想。让我们悼念死于暴行和仇恨的无辜牺牲者,愿他们的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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