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饥不择食谈读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19 次 更新时间:2010-06-21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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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进入专栏)  

一个经过文革的读书人,对读书这件事,多少都会有些怪癖。茨威格先生有部小说,说的一位生活在纳粹时代的教授,遭到迫害,管吃管喝,却偏不给一个字看,差点把教授逼疯了。后来教授偷了看守一本棋谱,结果在押期间,硬是把自己变成了国际象棋高手。当年在文革期间,读书人如果不是全体,也是相当大的部分,变成了那可怜的教授,无书可读,闷出鸟来。

文革到来的时候,我9岁,刚刚会看没有画的书。突然之间,课不上了(这令我很高兴),书也没的读了。西方的书是资本主义,古代的书是封建主义,苏联的书是修正主义,统统付之一炬。反正除了毛选,什么都不能看。刚会看书的人,一下子不能看书,浑身难受,就像现在刚学会开车,不让开一样——不,那时的感觉,就像杰克·伦敦有部小说里提到的那位饿得半死,最后被人救的人,饥渴得像得了精神病。凡是看到带字的,都会捡起来看一看。开始是看大字报,我当时在一个小地方,大字报写的多半没劲,看了一阵就不想看了。后来看毛选,四大本一本一本地啃。当毛选也啃了两遍之后,感觉真是要绝望了——我当时连棋谱都偷不到的。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我们那个地方一个抄家抄的最多的家伙,突然之间也被打倒。他可以从这个人的儿子手里,把当年抄家抄到他们家的书弄出来一些。于是,我们就用萝卜,沙果还有像章,一本一本地把书换出来,乱七八糟地看了好些。小说无论中外,都是没有封皮的,不知道书名和作者。到了文革结束,这些书再见天日之后,才知道原来好些世界名著,比如大托的《安娜·卡列尼娜》、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悲惨世界》之类,当时我已经看过了。

记得当时看的最令人纠结的书,是美国记者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看到书中写道希特勒德国怎样烧书,一大群人围着从图书馆和各家抄来的书,一边烧,一边高呼口号。突然觉得怎么那么像是当时的中国?念头一闪,马上自己很批自己,宽慰自己,中国跟法西斯不一样。接下来再看,说是斯大林跟希特勒勾结,瓜分了波兰,感到十分愤怒——我们的革命导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于是把书丢在一边,不看了。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得捡起来,再看。人家写的好看,言之有理。不知不觉,这样的书看多了,我就中了毒。

中毒之后的命运很悲惨。我出身不好,父母都挨斗,中毒之后难免有自己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这是最危险的事。后来,我的某些不合时宜的言论被人告发,中学还没毕业的我,接二连三地被批判。幸好,我们那个边疆小地方,政治浓度不高,我没有被弄进监狱,只是被发到一个村子里去放猪。放猪之际,依然积习难改,别的不能看,只好看鲁迅,两年之内,把鲁迅的东西,从小说、杂文到学术著作和译著,统统看完,有些篇章,不止看了一遍。从不喜欢,到喜欢的不得了,中毒愈见其深。后来看到清儒颜元说,读书人就是吞砒人(类似于大烟鬼),明知中毒,成了瘾,不读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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