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世骏:写在《确定性的寻求》中译本再版之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68 次 更新时间:2010-04-18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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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世骏  

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J.Dewey]的《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一书,是作者于1929年在爱丁堡大学所作的系列演讲的稿子。据说在开讲那天,发生了一件与讲演题目有戏剧性联系的趣事:讲堂里的一架大电扇把讲稿吹落讲台,邀请方赶紧把撒得满地都是的讲稿一一拾起,交给杜威,并抱歉地说,稿子页码顺序大概乱掉了。杜威回答说:“哦,一点关系也没有。”1

杜威发表讲演的讲座题目是“吉福尔特自然神学讲座”。三十年前,另一位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James]也应邀来这里作吉福尔特讲演。与詹姆斯相比,杜威对宗教-至少是传统宗教-的态度更消极一些,但邀请方事先就对自然神学这个题目作了广义的解释:只要讨论知识和经验对人类精神所具有的影响和后果,就行。

在杜威看来,谈论知识和经验对人类精神的影响,排在首位的当然是科学的发展。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其途径有两种,一种是祈祷和虔诚,一种是劳动和艺术:前者通过改变自我而屈从环境,后者则通过技术手段来改变环境。传统哲学对思辨和理论的崇拜,是人们回避风险、寻求安全的需要的表现,可以理解;但其思路与祈祷和虔诚如出一辙,并不奏效。在杜威看来,这种重知识而轻实践的看法恰恰忽视了人类所借以可能达到实际安全的途径。于是,杜威设法从现代科学出发整个儿挑战这种知行观,其主要策略是指出,在现代,“知”本身就是以“行”作为核心的:“从科学研究的实际程序判断起来,认知过程已经事实上完全废弃了这种划分知行界线的传统;实验的程序已经把动作置于认知的核心地位...”(第2章)。

当杜威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想到的不仅是P.W.布里奇曼[P.W.Bridgman]对爱因斯坦[A.Einstein]相对论的操作主义解释,而且是N•玻尔[N.Bohr]领导的哥本哈根学派用实验的作用对量子领域不确定性现象的解释。杜威的女儿简•杜威[JeanDewey]也是物理学家,曾经在玻尔领导下工作过一段时期。据说杜威曾经去哥本哈根理论物理研究所看望他女儿;他女儿也告诉了他父亲不少该研究所正在进行的研究和讨论。尽管杜威被认为对物理学的了解远不如其对心理学或生物学的了解,但他对于现代物理学的了解,足以使他能够通过现代科学认识过程中实践的不可缺少作用来论证“行”对于“知”的优先性。

但杜威的注意重点并不在于狭义的科学认识论或科学方法论。他更关心的不是实践作为认识自然过程中的内在环节的重要意义,而是实践作为架通认识和评价这两个领域的中介环节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哲学的中心问题是:由自然科学所产生的关于事物本性的信仰和我们关于价值的信仰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在这里所谓价值一词是指一切被认为在指导行为中具有正当权威的东西)。”(第10章)杜威认为,正如对于自然的知识产生于对于自然的操作一样,对于指导我们生活的价值,也产生于我们的生活实践。价值并不是高悬在生活之外的抽象的不变的东西,而是一方面体现了我们的经验的爱好,另一方面又在经验中被证明是有可能实现的东西。抽象的善有各种各样;在具体的生活情境中它们常常是彼此冲突的。只有经过具体的情境之中的理性探索,我们才能确定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哪个善是具有实际的指导意义的。

对哲学的这种理解,使杜威可以对“吉福尔特自然神学讲座”要求他涉及的宗教问题作正面的讨论。理论与实践、知与行之间所具有的内在关系,使得知识成了在实践中实现人类目的的工具或者手段。重要的是要看到:目的和手段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两个方面。在杜威看来,“不考虑手段就表示是不严肃地对待目的”(第10章);杜威甚至从此得出一个接近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一个忽视经济条件的道德体系只能是一个遥远空洞的道德体系”。(同上)目的和手段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而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也就是可能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所谓‘现实’包括着既有的条件;所谓‘可能’是指一种现在尚不存在但可因现实条件的应用而使其存在的目的或后果。”(第11章)这种观点在宗教与科学之间架起了桥梁:如果宗教态度不是指对于有关事实和价值的固定信仰,而是指“人们对存在的可能性的一种感觉”,以及“献身于实现这种可能性的事业的一种态度”的话,那么,“科学与宗教之间就不能有任何冲突”。(同上)一句话,“理想的善就是有待实现的存在的可能性,而我们的宗教态度就是和接受这种理想的善联系着的。”(同上)

杜威的这种观点的核心,用德国哲学家尤根•哈贝马斯[JuergenHabermas]在许多场合-包括在讨论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皮尔士[C.S.Peirce]的语言理论的时候-所用的一个术语来说,是“内在超越”(innerweltlichenTranszendenz或Transzendenzvoninnen)2的观念。理想并不外在于现实;它的基础就是“现实生活中所潜在的可能性”(同上)。换句话说,“自然和社会本身以内就包含着有理想可能性的设计以及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操作手续。”(同上)但这种潜在的可能性不会自动实现,而有赖于我们“把我们的感情和忠诚指向寓于所发现的现实中的可能性”,并且“致力于创造未来而不再死抓住关于过去的命题不放”(同上)。

以杜威作为主要代表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传统近年来之所以不仅在美国、而且在整个世界哲学论坛上都重新得到重视,不仅与理查德•罗蒂[R.Rorty]、里查德•伯恩斯坦[R.Bernstein]等美国哲学家的工作有关,而且与包括哈贝马斯在内的欧洲哲学家的工作有关。哈贝马斯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法兰克福学派在当代的主要代表,他多次表示自己认同于“从皮尔斯到米德[G.H.Mead]和杜威的美国实用主义的激进民主精神”3,并把它定位为青年黑格尔派传统中除了马克思和基尔凯郭尔[S.Kierkegaard]之外的第三个传统,而且是“令人信服地发展了激进民主的自由精神的唯一传统。”4

实用主义的这种政治思想传统是它对更广范围的哲学问题的看法的结果。当有人问“什么是实用主义的最有力量之处”的时候,哈贝马斯回答道:“可错论与反怀疑论的结合,对于人类心灵的一种自然主义态度,以及它的这样一种文化:拒绝屈服于任何种类的科学主义。”5从《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的内容来看,哈贝马斯的这种概括是有根据的。当然,杜威的一些思想,包括本书中的一些思想,似乎也可以看作是科学主义的表现。但从其对理想的重视、对静观论和独断论的批判来看,尤其是从其对科学的社会向度和批判向度的强调来看,6杜威是努力超越科学主义的限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杜威的这本书不仅如哈贝马斯所说的是“杜威的最有影响的著作”,而且不妨看作是整个美国实用主义的代表性著作。

一本著作、一个哲学传统的意义,不仅取决于同时代人对它的理解,而且取决于后代人对它的理解。从这个考虑出发,我们经哈贝马斯教授的同意把他在1998年为《确定性的寻求》德译本撰写的书评译成中文,作为本书的附录。哈贝马斯在这篇述评中对杜威、乃至整个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在德国的接受史的概括和分析,应该有助于我们对杜威这本著作的全面理解。

当然,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更值得重视的是杜威哲学、包括《确定性的寻求》一书在中国的接受史。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书在胡适等中国现代思想家那里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胡适1930年在苏州讲“科学的人生观”的时候,杜威的《确定性的寻求》在美国前一年已经至少印了三版,但看不出胡适对科学与人生观的讨论与杜威在该书中的讨论有任何关系。胡适说“科学的人生观”有两个意思:一是用科学的实质性内容作人生观的基础,二是“拿科学的态度、精神、方法,做我们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方法”。7与杜威的观点关系较近的是后一方面,但胡适列在这一方面的只是“怀疑”、“事实”、“证据”和“真理”这四项,与杜威所强调的“理想的善”、与接受这种理想的善联系着的“宗教的态度”,关系甚远。胡适对杜威思想中的那个“超越”向度,至少是没有自觉的兴趣。至于《确定性的寻求》一书的中译本,则一直到1966年1月才首次出现,而且是作为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第九辑而内部出版。8

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赞同把中国思想传统-尤其是新儒家传统-的精神概括为“内在超越”9,并同时如前所述把“内在超越”也看作是杜威所代表的实用主义的核心思想的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对实用主义之所以在五四以来的中国得到那么大的重视有更深层的理解,并对中西之间未来的文化交流有更乐观的期待。当然,这个观点能否成立,有待于做更多的论证,以及与实用主义哲学进行更具有实质性的对话和交流。

《确定性的寻求》中译本在“内部”多年之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并公开发行,相信会对这种对话和交流有重要的推动。

注释:

1参见Thomas C. Dalton: Becoming John Dewey: Dilemma sofa Philosopher and Naturalist,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0, 167.

2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童世骏译,三联书店,2003年,第6页、第18页。哈贝马斯在与神学家的讨论中也使用了这个概念,见Juergen Habermas: "Transcendence from Within, Transcendence in this world", in his Religion and Rationality: Essays on Reason, God, and Modernity,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Eduardo Mendieta, Polity Press 2002, 67-94.

3Jürgen Habermas: "New conservative Cultural Critic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an West Germany", in Jürgen Habermas: The New Conservatism: Cultural Criticism and the Historians' Debate, 45.

4Jürgen Habermas: "Reflections on pragmatism", in Mitchell Aboulafia,etal(eds.): Habermas and Pragmatism, Routeledge, London and NewYork,2002,228。关于哈贝马斯与杜威的共同点,也得到了近年来出版的多本杜威传记中评价很好的一本的作者的肯定,见Alan Ryan: John Dewey and the High Tideof American Liberalism, W•W•Norton & Company New York / London, 1995, 357。

5同上。

6参见拙文:“科学与民主的和谐相处何以可能?--论杜威和哈贝马斯的科学观和民主观”,《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

7胡适:“科学的人生观”,《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葛懋春、李兴芝编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319页。

8译者傅统先(1910-1985)曾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建国前任圣约翰大学教育系主任兼哲学教授,建国后在山东师范学院任教授,翻译了哲学和教育学方面的大量学术著作。

9参见郑家栋:“‘超越’与‘内在超越’-牟宗三与康德之间”,《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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