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读季羡林《清华园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02 次 更新时间:2010-04-01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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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愚  

季羡林先生在看到自己七十年前的日记时,喜不自胜,“有感即发,文不加点,速度极快,从文字上看,有时难免有披头散发之感,却有一种真情流贯其中,与那种峨冠博带式的文章迥异其趣。我爱上了这些粗糙但却自然无雕饰的东西。”他称这些日记是“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

一字未改的《清华园日记》,是季羡林二十一到二十三岁之间的记录,当时,他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他从三年级开始写日记,他这样表述日记的价值:“日记是最具体的生命的痕迹的记录。以后看起来,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发现我之所以成了现在的我的原因。”

怨天尤人似乎是这一阶段的主要心理特征。他把一切苦难都归结于他人。他陷在泥潭里,孤芳自赏,寻找着生命的出口。虽然成家了,但他依旧是个少年,无助,孤傲,寂寞,压抑,唯一看得见的出口在那里:写作,扬名立万。支撑季羡林的是文人的情怀,博得功名再计较。他心里郁积着一腔怨气,困兽犹斗。内有看不见人生路的苦闷,外忧异族侵扰。家庭的双重痛苦压在心头:叔父叔母的期许与怨言,经济的拮据,懒得沟通的妻子。

无爱无性的人生,与母亲八年不得相见的苦痛吞噬他脆弱而敏感的心。可以说,这是他一生黑暗焦虑的日子,他化解的途径唯有交友,写作,读书,眺望彼岸——德国。

浪漫主义诗学,天生属于不甘于寂寞的年轻人,是他们精神的安慰剂。逃避现实卑琐而艰难的日子,以心灵主宰身体生命的高歌猛进,只能属于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苦难的土地孕育了一批这样的人物。

季羡林一生的密码全在这本日记里。他是孤独的,外面再热闹,内心是寂寞的,吝啬于感情,他处于严重的压抑中,内心奔放却冷面孤傲。他不是一个易于亲近的人,只有在安全的氛围里,他才恢复真挚的本性。他会顺水推舟,装糊涂。人情世故他看得很开,他是一个顽皮的生存大师。

在日记开始之前,他抱怨妻子让他“得到痛苦的真味”。 接到妻子有喜的信,“我简直不知道是喜是悲。”“我的思想时常转到性欲上去,我这时的心情,我个人也不能描写了,我相信,也没有人能够描写的。”他跟家里的关系似乎很简单:“写信家去要四十元。”“今天寄家信要五十元”“过午又接家中寄来棉袍。”回济南,“与叔父一别又年余矣。”“到校后,心里面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全有。幸而我不是慌慌张张逃走的,不然更觉得滑稽了。无论怎样,心里总不能安住。”

请注意多次出现的对风的描写:“风在窗外的暗夜里狂奔”。很能体现他那挣脱束缚的那股劲。“理想不管怎样简单,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胜过一切困难,一切偏见。”

购书占据生活的重心,歌德全集,威廉·布莱克,荷尔德林全集。他喜欢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读德国诗,做文章。连婚姻问题都“可以马虎下去了”。

可以说,除了读外文、写文章外,他的生活非常压抑。其中,性与爱的缺失令人诧异。他关于性的记录屈指可数,“早晨跑到一院去旁听Greek,只有一个女生在教室里,我没好意思进去。”日记里仅有这一条与女生的接近,其余基本上是视觉活动,比如,燕大女生宿舍“绿叶蔓墙,真是洞天福地。”1933年4月29日,女生宿舍开放,他“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他频繁记录看女子篮球,“过午看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自1932年12月1日起,14日、21日,24日持续关注女子篮球赛。“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1933年12月2日,在看完篮球赛后,这样记到:“我想,只是去看大腿。因为说到篮球,实在打得不好。”

他还险些上了当,1934年4月1日,“早晨有人贴出条去,说过午有女子排球赛,届时赶往体育馆者甚多,我也几乎受了骗。”

1934年4月16日,在游历江南无锡后,他写了这么一句“这里女人很风骚”。

同年5月10日,在和同学喝了几杯酒后,闲聊“从运动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象之辞,于是皆大欢喜,回屋睡觉。”

看电影给予他某种满足,1933年元旦,在看完电影《金发爱神》后记——“主角忘记了是什么名字,倍儿迷人”。

还有读。读《两地书》,“颇别致”。读《红楼梦》为林黛玉的命运而难过,翻过那个不祥的结局。

有时也想:“自从去年以来,我的心常常转到娼妓身上去。我觉到她们的需要。”

诸种失意造成愤激的情绪。由瓜皮帽和西洋的毡帽并存而起,他断言,“不调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调和。”

1933年8月9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这完全是一个柔弱青年的独白,他渴望自己不愿意施与别人的东西。

在我看来,影响季羡林一生的因素有三个:一是过继给叔父所带来的心理不适感;二是八年未见母亲,母亲突然离世所带来的悔恨;三是未跟自己中意的四姐结婚,而被迫与自己并不喜欢的德华生儿育女。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强烈压迫着他,催生出一颗飘泊的心灵:厌倦家庭,对妻子毫无责任感,孤傲脆弱的性格,躲避生活的态度。经由荷尔德林诗集的牵引,他把德国作为寄存自己躯体的壳。这位古典浪漫派诗人的作品,暗合了季羡林的性格与情感。如此一来,留学德国就成为他的必然选择。

这本日记,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原因或许在于人们还不习惯于接受一个真实的生命。2002年4月25日,在校完这些七十年前的日记后,季羡林写道:“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但他的传记作者似乎还没有明白这一点。

他的儿子季承先生,积数年之功,完成了一本名为《我们这一家》的著作。即将由北京新星出版社推出的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解读季羡林先生内心秘密的钥匙。如果把这两本书对照着读,才可以读出季羡林的灵魂来,诸多季羡林之谜也可迎刃而解。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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