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羽中:先生陈乐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68 次 更新时间:2009-04-23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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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羽中  

2002年9月28日至12月21日,北大国际关系学院聘社科院欧洲所的陈乐民先生来给本科生开《欧洲文明史论》课。当时我是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许振洲老师指派我和同学陈斌担任助教。这真是我们的幸运,这一段经历也让我难以忘怀。

陈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在欧洲文明史领域成就斐然。此前我曾读过他的《文心文事》,印象很深刻。先生在书里面说,他是搞国际问题研究的,但对美国舶来的某 些“国际关系理论”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简单复杂 化”的“玄学”,是“形而上学机械论”,“不足取法”。

他还说,自己虽是从研究国际问题“起家”,但所谓国际问题,离不开政、经、史,而核心还是哲学,所以 他最关注的是历史哲学、政治哲学;他时时所想的另 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洋务”与国学结合起来,“中国 的学者而不大懂中国的学问,可乎?”

先生是本学科的老前辈,他讲的这些话,我特别 信服。也是带着这个印象,我和同学一起到先生府上 去拜见他。第一次见面很紧张,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记 得先生特别和气,两道眉毛很长,很漂亮。资中筠先生 也在家,她告诉我们,陈先生患了尿毒症,每周要去医 院做两次血液透析。资先生语气平静,可我知道这是 很重的病,很难治。陈先生告诉我们说,他从北大西语 系毕业之后,就分配到外交部门,过去长期做“民间外 交”,后来到社科院搞研究,很少讲课,这次北大请他,他很愿意,再辛苦也要坚持去讲课,他想利用这个机 会,多听听现在的青年学生有些什么想法。

先生交给我三页稿纸,上面是他用毛笔小楷写的 “讲课纲要”,要我打印出来发给选课的同学。

这个纲要有一个特点,就是把欧洲文明的历史与 中国对应起来。先生解释说,他虽然是讲欧洲的事情, 但心里面想的都是中国。他研究欧洲,只为了回答一 个问题,“欧洲何以为欧洲,中国何以为中国”。

第一次见面之后的三个月里,每周六一早,我就 打车从万柳学生公寓到方庄,将先生接到北大,讲完课 再将先生送回家。而陈先生拖着病体,每周往返奔波,天寒地冻刮大风也没有停一次课。

这三个月讲课的详细情况,基本上都已经整理到了 《欧洲文明十五讲》那本书里。我读了好几遍,因为书里面不仅讲了欧洲的事情,先生还利用这个机会,谈了很多中国的问题,甚至谈到了人生问题。我喜欢听先生讲话,平和、平实,他爱引用中国古代的诗文,也爱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先生是服膺启蒙思想家的,他认定,欧洲 文明的核心就是民主科学,欧洲文明几千年发展,有一条线索,就是民主科学在萌发生长,“欧洲精神”点出了 “世界历史”的走向,中国文化必须要引进这个才有未来。

对这样的观点,当然可以见仁见智,就好像陈寅恪 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上写的,“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 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但是,他的这些主张背 后,有很强烈的现实关怀,体现的是一种忧国忧民的精 神,这种精神,将“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还有几个小的细节值得记下来。陈先生对于现在国 际问题研究过分偏重美国不太满意,他上课第一句话就说:你们不了解美国,还有可能了解世界,要是不了解欧 洲,可能就很难了解这个世界了,你们不要把美国想得那么大、那么强,它的源头还是在欧洲,欧洲才是博大精 深的。我当时就想问,您是欧洲所所长,资中筠先生是美国所所长,您这样说,资先生同意吗?可惜我没敢问。

先生每次讲课,差不多要持续三个钟头,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仍然在讲 台上端坐着。他说,我现在得了这个病,基本上很少有小便了,我坐着就是休息。结果课间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过去找他提问,还有同学找他签名合影。最后一次课讲完了,有两个同学走过去,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

还有一次,陈先生对我们说,推荐 大家读一读某位老先生新出的一本文集,这本书非常非常了不起,里面的观点很新,思考很深刻。我于是找这本书来看了,里面讨论一些基本的理论问题,可读完觉得没那么了不起啊。我有这个想法,也不敢问陈先生。后来才了解到,这个老先生过去是参与写“九评”的“秀才”,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能够进 行这样的反思,真是非常大的一个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术,后来的人万万不要因为自己的“新”而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是比前辈少了 许多思想包袱,却也可能因此体会不到前辈的贡献所在。从这个事情,我也对所谓“了解之同情”有了一点自己的体会。

三个月的课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先生了。这几年里,偶尔从袁明老师、许振洲老师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 的消息,也常常读到他新写的文章。有时候我真想去拜访他,可自己毕业后即从事行政服务工作,很少静下来读书,心中无比惭愧,怎么敢再去打搅先生这样的学术大师。那短暂的“助教”经历,只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新年的第一天,我上网,突然看到了先生去世的噩耗,心情沉重,因为在最近出版的几期《万象》杂志上,先生还连续发表了几篇关于启蒙运动的文章,没想到就这样走了,而且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

我想以这些笨拙的文字,纪念驾鹤西去的陈先生。我深信,先生人品高贵、学贯中西,他的道德文章,必将泽被万千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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