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永志:外婆的声气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54 次 更新时间:2009-03-26 10:32

庄永志 (进入专栏)  

外婆走了好几年,昨晚又听见她的声气。

摆 古

我总觉得外婆是念过书的。有时候,见她拿张报纸,念念有词。一听,念得不差;一问,她就像秘密被人发现:“不会,不会,不会念,睁眼瞎。”

她也给我讲故事——她叫“摆古”——从来不说“从前”,只讲那时侯我妈多大、我舅舅多大,那时侯有我没我。

她还给我讲戏。有一出,忘了是滇戏还是花灯,名儿也忘了,大概是包公戏,说包公从井里捞上具尸首,“十指尖尖还是个读书人”,就记得这句:“十指尖尖还是个读书人”,外婆手心向下,双手摊开,枯瘦的十指。

有一次,聊起大队曾让她讲讲计划生育的好处。“说了二十分钟,我半句都没提‘计划生育’这几个字,社员还个个使劲拍巴掌”,她有些得意。

“头一句我就说‘儿多母苦,马瘦毛长’,接着又说‘小人多了,吃也吃不上,穿也穿不上。’”她把孩子叫“小人”。“假比我,生了七个小人,只有四姑娘、六姑娘进城参加工作,我只好跟儿子在农村,要是少生两个,说不定我儿子也就进城去了。——哎哟,错了错了,新社会,城市农村都一样。我阶级高,不会说话,莫见怪!”说到这,外婆双手捂着脸:“真是羞人!笑人!”

死鬼外公

小时侯,总以为“死鬼”就等于“外公”。

有一次,我问:“‘死鬼’跟你好吗?”

“‘死鬼’也是你叫得的?没大没小!”外婆立刻制止。可她到死都说“死鬼”。

外婆就那么痛恨外公?干嘛嫁他呢?他是怎么死的?每次我问这些,外婆都把话岔开。渐渐长大,也就不问了。

外婆的忌日,我问了妈妈。

“你外婆这一生着过好些镔铁哟。”妈妈叹了口气。不说“经历过许多磨难”而是说“着过好些镔铁”,这是外婆的说法。

“你外婆当过先生,就是教书先生。做姑娘时候,外号叫‘洋人婆’——她高鼻凹眼。怕棒客——就是土匪呐——起歹意,她着男装,不搽胭脂不抹粉,就好个读书。

“她家在新村街有名,邓家,做糕点的,邓家的糕点夜半三更都有人来敲门——怀娃娃害口,想吃。

“你外公赶马帮,没有哪样鬼本事,仗着他爹——就是我爷爷有点儿钱,到处讨老婆。看上你外婆,抢了就走。

“你外婆着了他的道道,只好换上了女装,做小。唉!先生也当不成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外婆说狗改不了吃屎,你外公还到处讨老婆,大理又有一个、昭通又有一个、曲靖又有一个。

“说他,不听,你外婆就说:‘尽着他闹。’

“你大外婆见你外婆能干,又能让,就让她管家。

“有一回,昭通那个老婆的妈做生,你外公去祝寿,着扣下了,不让回来。你外公就差个帮工悄悄回来报信,让你外婆去救他。”

“不救!”我说。

“自己的男人咋个能不救?你外婆又换上男装,骑着马,带着枪和几个帮工奔昭通。

“报信的帮工在前,到了那个婆娘家门口,你外婆连开几枪,那家人吓得哭爹喊妈,乱麻麻一片,帮工冲进去就把你外公从那个婆娘怀里抢出来。

“回到家,你外婆先进门,抄起一把铡马草的铡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我爷爷、我奶奶还有你大外婆一起喊出来站在院子里,不准你外公进屋,要他写悔过书。你外公推说不会写。你外婆喊他磨墨,叫帮工在你外公背脊上铺张纸,左手拎着铡刀,右手挥着毛笔,一下就写好……”

“咋写的?”我急切地想知道。

“我咋会记得?听我爷爷说,还喊你外公打上脚模手印才算得。

“后来你外公就老实多了。解放以后,你外公被拿去劳改,你外婆还哭过一回……”

拃一拃

《流言》的封面,张爱玲自己画的,记忆中,外婆穿的就是那样的大襟衣裳。

她的衣服,常用来为我“治病”。

小时侯,我老是肚子疼。如果外婆在我家,一见我捂着肚子,就念叨:“刚才还活鲜鲜的,咋个就……刚才还活鲜鲜的,咋个就……一定是撞克着了!”

叫我躺在床上,她撩起宽大的衣襟,拃一拃前襟——正好两拃。

“如果是撞克着死鬼,就长一寸。”外婆念念有词,先诬赖外公。

再一拃,还是两拃,又换一个人:“如果是撞克着他爷爷,就长一寸。”

再一拃,还是两拃,再换一个人:“如果是撞克着他爸爸,就长一寸。”

一拃,前襟长出来一个指节。外婆把衣襟在我头上一阵扑打:“上复你——他爸爸,我姑爷,你莫喊他。我晓得,你是好意,阴阳两世界,你一喊他他就不安逸了;你要他好么,就保佑他快长快大。明天好茶好饭泼给你,说话算数。上复你……”

“上复”过后,抓把熟石灰冲碗水,澄清了,让我喝下,迷迷糊糊我睡了。醒了,肚子也不疼了。第二天,外婆照例是要“兑现”好茶好饭的。

有一次,我问:“我爸爸能听见吗?”

“莫乱问!——咋个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外婆叹口气:“唉,天晓得……”双手揉着衣襟,双眼瞅着衣襟,半天不说话。

我熟悉这眼神,外婆上复被“镇压”的外公,甚至上复三姨正怀孕时死去的三姨父,上复三姨的二十四岁时死去的遗腹子的我的表哥,还有让四姨发疯的没满月就死去的我的小表哥,都是这种眼神;还有一次,我陪她上街,她望着老街边几座院墙高大、屋顶长草的瓦房,自言自语:“老房子,我家的老房子……”也是这眼神,有一层翳子。

封 赠

逢年过节,外婆最忌讳两件事:打碎东西和动哭声。有一回过年,初五,外婆到我家——年三十和初一,她是一定要在舅舅家的——我摔碎了一个碗,外婆恨得直咬牙,只有两颗:“莫讨我封赠你!——快,把碎碴拽出去,莫动笤帚,用手,拽出去,莫回头看!”她又瞪我一眼:“大过年的,尽讨我封赠。——口舌是非拽出去,口舌是非拽出去……”整整念叨一上午。

外婆有好多骂人的话,有的文雅,有的粗鄙,甚至恶毒,只是轻易不用,逢年过节连“骂人”这个词都换成了“封赠”。

骂人贪吃,她说“肿脖子”;睡懒觉,叫“挺尸”;管“杂种”叫“多爹宝”。

有的话,乍一听不懂,一琢磨,真狠!比如“收脚迹”,骂的是慌里慌张、四处游逛、坐不住的人;可是,人临死之前魂游生前到过的地方,她叫“收脚迹”。

骂人白吃白喝还不领情,云南人一般骂一句“白虱子,吃人又羞人”也就罢了,外婆可是厉害:“就当泼水饭了!”要知道,七月半给死人“吃”的饭才叫“水饭”。

君子尝个味道,小人吃死不足

外婆从来不吃羊肉,膻!

从来不喝牛奶,腥!

初一、十五,不吃鸡蛋,连葱、姜、蒜、韭菜也不吃。

她爱吃水果。

外婆不吃独食,总要分点儿给别人,说:“自己吃了压粪坑,大家吃了扬名声。”吃梨除外,她从不与人分梨。

她用一把小调羹,轻轻地刮成细碎的小块儿,用那仅存的两颗牙,不,简直是用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注意慢慢品尝。再小的梨,她也一次吃不了。

“全吃了吧,外婆。”我说。

“君子尝个味道,小人吃死不足。”说着,把剩下的梨泡在糖水里,下回再吃,“不变色。”她说。

外婆有哮喘,一口气上不来,就双手捂胸,吞下一片淡黄色的麻黄素;如果还止不住,就到里屋,把门反锁,过上个把小时出来,不咳不喘。

小学时,我以为外婆是在里屋求神保佑;上了高中,有一次她悄悄告诉我:“吞一小点儿烟土……”声音很低,不愿别人知道,又说:“多吃不得,会死人的!”

养命人

我妈是别人家的人,我舅舅是养命人;外婆这么说。

有一次,舅舅去放牛,从山崖上摔下来——云南叫“滚岩子”,脾脏破裂。住院,要收押金。

“关键时刻,拿钱!”外婆伸着手,让妈妈凑钱,似乎要用妈妈的命去换舅舅的命。妈妈拿出了我们的抚恤金。

五天五夜,舅舅双眼紧闭。外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脸上的血色一丝一丝地到了舅舅的脸上。干瘦的双手紧紧抓着舅舅皲裂的手,枯藤缠着老树。舅舅也老了。

第六天,舅舅终于睁开眼,外婆眼睛闭了一闭,身子一下小了不少。她腾出一只手,抓着妈妈的胳膊:“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逼你……”

滥相应

外婆把东西便宜叫“相应”,特别便宜叫“滥相应”。她时常警告妈妈:“买着相应柴,烧烂夹底锅。便宜贪不得,一文货一文钱,买一样值一样。”

外婆到死都是舅舅家的当家人。

妈妈劝她向舅妈移交权力,外婆说:“哪样钱文我没见过?我怕他们不会买东西,还晓不得细水常流,这两个睁眼瞎。”舅舅、舅妈没念过书。

怕人动存折,在舅舅家,外婆晚上睡觉要把门从里边插上。有一次,外婆对妈妈说:“唉,插门吧,怕我死之前他们接不着气;不插吧,又怕他们不在家,外人动我的存折;他们,我也要防。——唉,作冤作仇,还不是为他们当保管员?仇家做到底吧,接不着气就接不着,门还得插!”

除了舅舅住院那回,外婆从来没跟妈妈要过钱,妈妈经常要给外婆零花钱,外婆总是说:“廊檐水,点点滴在旧窝坑。小永会还你,给你好吃好在一辈子。”小永是我的小名。

有干有稀

外婆的寿材,六三年就置下了,妈妈掏的钱,在舅舅家的堂屋里整整搁了三十年才用上,外婆八十三岁上走的,虚岁八十四。

寿材是一棵整树解开,香杉,差不多一年上一次漆,土漆,外婆说, 绝不能用洋漆。

装殓的衣服备了十五年。

有客来访,外婆总要让人参观:“多好的板子,宽宽大大,还没有‘对心结’;装老的衾被、绵纸,瞧瞧!”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外婆管寿材叫“板子”,最忌讳寿材上出现树结,特别是在两块木板上的相对的树结,她说:“有了‘对心结’,后辈儿孙眼睛斜”;她管装殓叫“装老”。

一九九二年年底,腊月,外婆在我家,一天大清早,天没亮,外婆把我妈摇醒:“我……我做了个梦——哟,大清早讲不得梦!”任凭睡眼惺忪的妈妈怎么问,外婆只是摇头。

吃过午饭,外婆看看手表,又看看日头——她每次看表都要看日头——到厨房里,妈妈正在刷碗;外婆说:“唉,我今年逢冲,怕是要走了——昨晚我梦见院子里绿莹莹的葡萄叶,一阵风就落了;那棵梨树有三个梨,只有一个大的,我去摘,树一下就矮了,咬一口,又酸又涩。唉,我怕是要走了,赶紧送我回去。冲得过,过了正月十五我再来;冲不过,这回就算来收脚迹喽!”

妈妈当天就把外婆送回舅舅家,她记得外婆常念叨的一句话:“七十不留住,八十不留饭。”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外婆饱看了一顿电视。熬得舅舅去睡了,熬得表哥、表嫂也去睡了,熬得舅妈一直打瞌睡,陪她看到最后一个频道的最后一声“再见”。

“王桂兰,想不想吃点儿东西?”外婆兴致勃勃。

“刚才的汤圆都吃到嗓子眼儿了,要睡了。”舅妈打着哈欠进了自己的房间。

“刚才心慌慌的,没吃饱。”外婆关上电视,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早饭时,外婆没起床,叫,没应,推门,里边插上了。

“大概昨晚电视看多了。”舅舅在地里还念叨。

吃午饭时,外婆还没出来,叫,没应,推门,还是推不开。舅舅急了,让表哥把门踹开。

外婆端坐在痰盂上,头低垂着。舅舅把她抱起来。外婆的身子已经硬了,肚子鼓鼓的。

地上有三个鸡蛋的壳,桌上的小小的煤油炉旁边有一只瓷碗,碗里有两个荷包蛋,红糖煮鸡蛋。

妈妈很快赶到了,她看了一眼碗里的荷包蛋,又看了看外婆的痰盂——夜里,那是外婆的马桶——“真是有干有稀。”妈妈说。

舅妈不明白,妈妈说:“妈妈在的时候说,死之前一定要吃点儿东西,不能做饿死鬼,还不能全吃了,要给子孙留点儿。”

“哪样叫‘有干有稀’?”舅妈还是不明白。

“妈妈说,死之前最好大小便都有,屙金尿银,子孙有福;光有小便,子孙的钱财都会流走。——唉,临了临了,也没接着她最后一口气!”妈妈的声气像外婆。

1999年6月18日(农历端午)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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