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成:我的牧笛丢在了云里

——王东成老师谈教书人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63 次 更新时间:2009-02-15 00:08

王东成 (进入专栏)   李勇刚  

我们是在反对“封、资、修”的文化背景下长大的。反对“封”,使我们不懂国学,成为没有精神家园的浪子;反对“资”,使我们不懂西学,成为流不向海洋的内陆河和沼泽地;反对“修”,也使我们不懂什么叫马克思主义,形成了斯大林主义的文化性格。我们这代人注定没有什么大的学问家产生。但是,由于和所谓的共和国一起经历过苦难,我们之中,或许能站出来、走出来一些思想家。——王东成

羊群不再如白云般徜徉在草地/露珠不再如风铃般叮咚私语/月华不再如水如迷离离的诗/阳光不再如歌如亮晶晶的雨/因为/因为我的牧笛丢在了云里

我的牧笛丢在了云里/从此我的心中/没有了桃花灼灼 杨柳依依/没有了荷风款款 芳草萋萋/没有了长空雁叫 西风酒旗/没有了蒹葭秋水 皓月千里

我的牧笛丢在了云里/我要踩着白云去到处寻觅/我要问每一缕风 每一滴雨/每一颗星星 每一片虹霓/每一枚柳梢新月 每一轮楼头落日/——我的牧笛在哪里

——王东成

[采访手记]八年之前,我从县城到京城上学。王东成老师用圣徒般的声音,叩开了乡下少年被高考封闭的心灵。我清楚,这样被叩开的,还有很多人。如今采访的时候,王老师又朗诵起这首小诗。当年的感动,又一次传遍我全身。我突然意识到,这一辈子,老师都在寻找,那只丢在云里的牧笛。

政治问题,能把状元拉下马

学习博览:王老师,我知道您当年高考是吉林省状元,但开始竟然没有被录取。

王东成:我是两次参加高考。第一次是1973年,那年我大概考了全省第一名,这是市招生办的工作人员跟我说的。但碰上张铁生交白卷,辽宁日报发表了《一张发人深省的答卷》的评论员文章,并且号召人们参与讨论,我写了《发人深省,省在何处?》的文章与张铁生同学辩论,我觉的上大学总得考考。文章没有被发表,但被转到吉林省招生办,说该生政治倾向有问题,建议不予录取。我被迫上访,后来总算被录取到吉林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一系金属热处理专业,没有被录取到第一志愿上海交大自动控制专业,我决定不念了。其实,到后来,我上访只是为了给自己洗刷政治上的污垢,否则,以后怎么生活和工作?

学习博览:那第二次呢?

王东成:第二次是1978年,据说考了吉林省文科第三名。但是,省招生办说我在文革中是群众组织头头,是不是“三种人”需要浑江市委下结论,没有结论之前,不予录取。文革中,我的确当过浑江市一大造反派的头头,成立市革委会时成为挂名的市革委会常委、副主任。但是,我并没有参与过打砸抢,也没有制造过什么冤假错案。这样,我又被迫走上了上访的道路。在几乎无路可走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到省招生委员会主任、省委宣传部长、后来当过中央党校副教务长的宋振庭。我去过他家三次,第三次是一个清晨在他散步的路上堵住了他。他听完我的申诉后说,你回去吧,写一个材料,明天送给我。我说,现在就可以写。他说,要多久?我说,十分钟就可以。我五六分钟就写好了材料给他。他看完后说,回去吧,我把材料批给省招生办。这样,经历种种磨难后,我终于被录取了。当时,外省重点大学招生的人早已经回去了,我就挑了吉林大学中文系。我比别人入学晚了两个多月。后来我考东北师大的研究生,竟然又被调查了一番,又比别人接到录取通知书晚了将近两个月。

我的老师:把酒论学 亲而不腻

学习博览:老师大学期间是怎样的学习状态?

王东成:我读吉林大学本科四年,从来不专门上中文系的课,文史哲的课都上,大约各上三分之一。我从来不认为一个学中文的,就只学中文,文史哲得打通。

学习博览:您在演讲中曾经屡屡提及您的恩师李景隆先生。

王东成:我的先生念了八年半大学,先是在北京大学,后来在东北大学。才华横溢的他不到30岁就出了文学概论。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直接下放当农民,在草原上打牧草,遇到狼群,牧民把他救了出来。

我第一天报到,先生就说,不能写诗,不能喝酒,就不要读我的研究生了,中国文学就在诗、酒里。读研究生时,周六晚上我们常常去先生家吃饭,先生亲自下厨。酒桌上,我们海阔天空,谈学问,谈人生,谈时事,先生给我们布置读书作业。有一次喝酒喝多了,先生送我回宿舍,送我到宿舍以后,我又送先生回家,之后先生又送我回宿舍。那时大雪纷飞,先生和我两个人在雪地里来回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第二天酒醒了,我觉得不对,赶紧上师母那儿道歉。师母说,你们喝酒时连辈份也不分了。先生说,这有什么,人不醉几回,怎么知道什么叫人生?

先生能使你与他亲而不腻,他在学问和精神上都有高于你的东西,使你对他敬,甚至有时有点儿怕。在做人上,在学问上,一丝不苟,一句假话也不准说,一个字也不许错,一个注释也给你抠。

我当老师:以生命照亮生命

学习博览:我们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老师的文字非常少。

王东成:我不像别人那么爱写东西,写的东西又不爱发在网上。我常说,事业变成不烂的石头,名字写在流水上。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话剧演员,不是影视演员。面对面与学生直接交流,是我习惯的渠道,以生命影响生命,以生命照亮生命。

今天,“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大师之后无大师。不是江山易主,而是江山变色。我对谁自以为是大师,自以为有大学问,嘴上不说,内心都在偷偷地笑,很多人满脸都是油彩。我总告诉自己,当不了大师,也要争取当一个合格的老师,做最基本的文化传播和思想启蒙工作,使人们回归到最基本的常识上来,使学生吃好文化“开口奶”。

学习博览:当年听您的课,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么封闭。

王东成:你们听我的课,你们成长了起来,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与我有什么关系。秋风萧瑟的时候,大雁鸣叫的时候,你突然想到,那句话是哪个老师说的,于是怦然心动。那个老师不一定是什么大师,但是,他把心血浇灌在你们身上了,把生命烙印在你们心里了。说来很幸运,对我而言,教书不仅能够养家糊口,还能安身立命,冥冥之中也实现了父亲的期待:“不为良相,乃为良医,不为良医,乃为良师”。

学习博览:父亲对您影响很大?

王东成:是的。父亲小时候家里穷,只读过“冬三月”,冬天没有活干的时候读一点书。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他问我,读大学中文系了,《古文观止》能够背几篇?我说,没几篇吧。他说,你怎么不问我能够背多少?他说他能够背280多篇。他很有见识,我们兄弟姐妹都比不上他。

我和学生:认真使人高贵

学习博览:老师讲课很受欢迎,和学生之间一定有一些故事。

王东成:我与86、87、88级的学生关系最密切。那时刚开始教书,正好又是思想启蒙时代。在那个夏天,我们共同经历了不平凡的日日夜夜。他们说我是他们的“教父”。

学习博览:我在读书的时候,可能因为羞涩,不大好意思与老师交流。

王东成:87级有一个女孩子,毕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说,老师,我毕业要走了,现在就在校门口,你能过来一趟吗?我就过去了,她要与我合影。然后她说,老师,临走了,能不能说几句话送给我?

我说,这几年,我们没有更深入的、个别的接触,这都是我的错,说实话,我挺关注你的。她说,那不能怪老师,是我不好意思,与老师接触的都是不错的学生。我说,你很出色,你是注定有出息的人。她说,老师这么廉价的赞美,话从何来?我说,你看。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从教学资料里面抽出她当年写的作业,内容是按老师的要求写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十本书。当时,一般的同学都写的是作者名、书名,一张纸。她写得很特别,很认真:作者姓名,简介,书的基本内容,读书的体会和感想,包括哪些东西好,哪些东西不认可,写了十来页。我说,这是你写的,你太认真了,认真使人高贵,你注定有出息。听了这句话,她眼里闪着泪光,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头也没回。

十多年后有一天,半夜一点多,突然电话铃响了,被惊醒的我一下子就从电话里听出是她。她说:老师,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中国的半夜,我现在在美国,正参加毕业典礼,我获得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法学博士学位,这时候,我最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说,好啊。她说,老师,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呢?我说,我是你的老师呗。她说,不,老师,我记得你说过,认真使人高贵,每当我松懈颓丧的时候,每当我不想做事、不想进取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说的这句话。

在这个“金瓶梅”的时代

学习博览:老师不仅教书育人,更有社会关怀。您有个说法叫“三个三十年”。

王东成:我用黑格尔“正反合”的模式来感受历史,我感觉中国将用三个三十年实现社会转型。

第一个三十年,从1949年到1979年,这是“正题”的时代,悲剧的时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时代。这个时代,“革命高于一切,革命淹没一切”,整个社会充满了畸形的英雄主义和乌托邦狂热。

第二个三十年,从1979年到2009年,这是“反题”的时代,喜剧的时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时代。这个时代,“经济高于一切,经济主宰一切”,整个社会充满着社会大还俗的气息。政治上仍然是极权专制,经济上是消费主义,生活上是享乐主义,人生上是实用主义,精神上是犬儒主义。在经济发展的同时,这个社会得了瘟疫,疲软了。

我寄希望于从2009年到2039年,中国进入一个“合题”的时代,进入正剧的时代。这是用我们的生命承受责任与荣耀的时代。在这个三十年中,中国人将抛弃前两个三十年的弊病,吸收前两个三十年的优秀遗产,实现制度转型和社会转型,把中国建设成一个自由、民主、民富、国强、统一的现代国家。

我出生于1949年,前两个三十年经历了,就怕第三个三十年经历不完全。所以,我们相约要好好活着。

学习博览:能不能对当下的时代多谈谈?

王东成:今天,中国走出了“红楼梦”的时代,进入了“金瓶梅”的时代。走出了审美,走进了物欲;不再讲美感,讲的是快感,讲的是物欲的满足。整个民族就认一个上帝——钱,许多人心底都有一个暴富的魔鬼,加上制度不好,大部分人处于很狼狈的状态。这个时候,假如我们的知识分子都“白领化”了,整个民族就垮了,就又一次与美好的未来擦肩而过。知识分子“白领化”后,丧失了批判的能力和意愿,争着到权贵集团里面分一杯羹,为他们说话、办事。

学习博览:对于这种状况,老师有什么自我期许?

王东成: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对冲到海滩上的鱼,能救一条就救一条。我上一堂一堂的课,就是救一条一条的“鱼”。莫问收获,但问耕耘。重要的是,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我确信,有我们这样的人在,中国教育就不会垮,中国就有救。不是哪里有生命,哪里才有希望,而是哪里有希望,哪里就有生命。有人说,卡夫卡有天堂,没有道路,鲁迅有道路,没有天堂。而我们既有天堂,又有道路。我们应该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把希望留给自己,它能给我们带来一切。

上帝给我平静的勇气

学习博览:刚才说信仰,老师对基督教也很有认同?

王东成:是的。我爱人1997年受洗成了基督徒,我经常与她一起去参加教会活动,慢慢就有了信仰。2003年受洗,受洗第二天申请退党。与学校商量后,用六个月不交党费的形式,自动脱党了。

学习博览:受洗之后,感觉有什么变化?

王东成:感谢上帝,祂给了我一种平静的勇气。有了信仰,人挺勇敢,但是很平静,没有那么多悲壮。基督徒的道德是减法,不是加法:不是做了一些好事以后,就在道德簿上给自己记一个功,而是仅仅以此洗刷一点罪过。同时,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因为,我们要消灭的是罪本身,不是罪人。我们基督徒也并不比别人高明到哪里,我们也是罪人,也不是义人。天下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我们都有罪。“位我上者,灿烂的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道路在地上,指路的在天上。我们选择天空,天空不会腐烂;我们走在地上,大地使我们坚实。这一生,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做一个“鸽子”,为人们衔来一枚绿叶,把“大水退去了,大地将重现繁荣”的好消息传给人们。真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讲台,它使我既有倾听者,又能够聆听,能够总在成长,总是年轻。我愿意做一个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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