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祭悼林正华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20 次 更新时间:2009-02-09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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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我不见林正华兄已有大半年了,非常想念。电话中多次问及,杳无音信。心想各人都忙着各人的事,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因此也就不以为意。

博后站反复在催出站,看来也是拖不下去的了。于是决意回上海将报告做完。还在南宁的时候,就打电话问老林可否已经来了,还是已经出站。记得有一次我很惊讶是一位女士接的电话,我还以为我打错了呢。因为按照不成文的惯例,我们一般是只接自己的电话,别人的电话是不接的。匆忙中知道原来是老林的夫人杨丽女士(后来,也就是几天之后的7月11号才知道是杨丽女士的大姐杨华女士),问到老林可否到校,何时出站,均语焉不详,但我感觉到对方知道是我,非常高兴,连忙叫魏老师好,并问何时来,很想见一面。我自然很高兴,说很快就来了。

我终于在于2003年7月11日凌晨5时多一刻到达上海,并于6时左右到达复旦博士后公寓我和老林的住处。按照往年的习惯,我到的时候,总是先叫醒老林给我开门的,然后我们聊一会天之后再让老林睡觉。这一次我也不知怎的没有叫老林开门,恍惚中觉得老林一家人都在这里,就不打扰了吧。我是叫先我到达上海的我的学生宋菲开的门。进门我首先问的是林老师他们还在么?宋菲却跟我说他们昨晚走了。但是还在上海,而且给我留下了联系的电话。我连忙看留的电话,很全,既有上海的,也有吉林长春那边的。我有些疑心,留这么全干嘛?不过我很快想到大概老林已经出站了,可能在上海玩玩就回长春吧。这个解释很好,我没有看出什么不祥来。

快到七点了。打个电话给老林吧,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出去游玩呢,我这样想。先打手机,关机。打房间号吧。通了,是西园宾馆302号房。有人接,是一位女士。我问是杨老师吧,老林在吗。她连忙说你是魏老师吧,于是我在电话里听得见她叫杨丽的声音,原来是杨丽的姐姐杨华。杨丽接电话了,我问你们都好么,老林在么?我听得清对方哽咽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她跟我说魏老师你什么也没有听说么?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怎么了,老林怎么样了?杨丽显然很痛苦,她几乎在电话里面哭泣起来了,但她还是说出了老林已经走了的事,而且是在半年之前,这次她和孩子是来处理后事的!我大大地震惊,问这怎么可能!然而这是事实。杨丽在电话里面说老林在临终前嘱咐她一定要找到魏老师,向他问好,因为我们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们是好朋友。这使我很感动,非常想见他们母女。中午因为复旦的一位副校长宴请她们,于是我们就定在下午。

见到她们母女已是晚上八点钟了。我虽然不认识她们,但我知道她们是一行三人,最大的标志是小林杨(老林的姓与杨丽的姓之连属)跟她们在一起。在见到她们之前,我反复考虑该跟她们说些什么,但后来我发现都无济于事。在西园宾馆的沙发上等的时候,我发现她们来了,我连忙站起来迎过去,紧紧握着她们的手,特别是抚摸着小林杨的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终于说出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吧。

大姐杨华说有事不能来,我们就只好三人出去。但我疑心杨华有事不能来多半是借口,她是想让她的妹妹单独在我这个老朋友面前恣意地倾诉一下压抑着的情感。杨丽见到我的确很高兴,她早已经把我当成是老朋友了。原来老林在家时经常说到我,把我夸奖得都令我汗颜了,但同时弄得我都差不多是他们家中的一个成员了。而且老林还跟我取了一个名是“魏必治”!当杨丽问宋菲魏必治老师什么时候来的时候,宋菲傻了眼,说我们的老师不叫魏必治呀!他叫魏敦友啊!我心想老林你真幽默呀!必治,必治,大概在老林的心目中是什么都行的意思吧。

我们找了一家酒店坐下来。杨丽在我面前有说不完的话,她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对老林的爱戴全部向我倾吐出来。她对我说,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哭了,如果不是因为在老林的老朋友面前,她是不会哭的。是啊,我看得出,杨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也许从一般的标准看,杨丽算不上是漂亮的女人。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漂亮这样外在的标志会随风而逝,而杨丽的善良、贤慧、坚韧却是永存的。杨丽对我说,老林临终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说,老婆,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了,以后若遇着知热知冷的人,可别执着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呀。杨丽对老林说,老林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和孩子就是我全部的生命!除了你们之外,我还有什么,还需要什么呢?

老林自小生活在一个相当贫困的家庭,这也许是老林生活十分俭朴的原因。杨丽说,老林十七岁就考入座落在长春的吉林大学,老林在这所大学里整整呆了二十年。老林在这所著名的大学里成就了自己,他不过三十七岁就于去年上半年评上了正教授,根据他的成果,如果他不去世的话,今年3月就可以定为博导并成为一级教授的。然而他刚上大学的时候,长春的冬天是那么的冷,他只能穿一件绒裤,而这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严寒的。老林就这样硬撑着过来了,但这也毁坏了他的身体。杨丽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老林的,老林的舞跳得不错,而杨丽不行,于是老林教杨丽跳,就这样老林开始了与杨丽的人生之旅。直到今天,杨丽还不断地自责说,老林呀你为什么不早点认识我呢?我怎么也不会让你生活俭朴到这样的程度呀,直到毁了你自己。杨丽出生在干部家庭,自小生活优越,受到他人的宠爱与照顾,但是自从认识老林之后,杨丽却成了照顾老林生活的保姆了。对于这一点,杨丽无怨无悔,她为老林感到自豪,因为老林虽然出生于贫寒之家,却做出了巨大的成绩。杨丽说,以前老林在时,每年总给远在浙江省的婆婆寄些钱,虽然生活并不富有,但以后还将一如继往,就象老林还活着一样。杨丽对我说,在她的心目中,老林是永远不会死的。

老林本来是学经济管理的,属于文科,可是后来他竟然改行考上了数学的硕士研究生,再后来又考上了数学的博士研究生。又到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做博士后,老林的论著发表在世界各地的著名刊物上,成绩卓著,深得好评。复旦大学给老林的唁电中说,“林正华教授的逝世是复旦大学管理学院的重大损失”。老林啊,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我为你感到自豪啊。

杨丽对我说,其实真正以为老林会死的一次是2000年,那一年老林的血几乎都流完了,而且有八天的时间人事不醒。但老林硬是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我的解释是,老林是在为我创造一个机会,使我得以认识你们这么一个好家庭呀。杨丽对我这样一个解释感到很安慰。是啊,如果老林在2000年走了,我哪里有缘份认识这么好的一家人呢?老林,我真得谢谢你呀!到复旦这两年,是杨丽最提心掉胆的两年,因为按照杨丽的说法,老林随时都可能倒下的,可以倒在火车上,可以倒在宿舍里,可以倒在厕所里,可以倒在办公室里,或者任何一个其他什么地方。但老林终究没有倒在这许许多多可能的地方,而是倒在了爱他疼他的亲人的怀里。

老林,你饱受了人生的创痛,你虽然去得早了点,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找到了人生的最后归宿,我在为你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得到了不少的慰藉。

老林走了么?我不相信。但老林的确是走了,这是老林的夫人杨丽女士亲口告诉我的,由不得我相信不相信。

杨丽要离开上海了。杨丽对我说,魏老师,没有什么好留给你的,这里有一副网球拍,是老林用过的,现在留给你,算是老林留给你的一个纪念吧。魏老师,你有空的时候和宋菲打打球吧,一来锻炼一下身体,一来也调剂一下生活,可别太累了。

本来以为老林没有来,但老林终究会来的,现在知道老林不会来了,却反而感到老林并没有走,老林象以前一样还是跟我住在一起。我甚至感到老林就在整个屋子里面走来走去。

我和老林都是在职的,因此我们俩人并不象全脱产的整个儿地住在复旦,这使我少了许多向老林学习的机会,虽然老林的专业我无法问津,然而他对于人生的态度却给我许多的启发与鼓励。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们在一起谈家庭、谈孩子的教育,谈未来可能的发展,这些都恍如昨日。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孩子,因为老林与我一样,都是一个女儿,而且相差不到一岁,老林的女儿林杨,今年十一岁,长得乖巧可爱,这次我见过了,看到小林杨,我就不禁想起我的女儿魏玄子,小玄子比小林杨小不到一岁,小林杨是1992年10月出生,而小玄子是1993年8月出生的,其实真正相差只不过十个月。老林,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多次谈论过两家人相聚的情景么?老林,我们就不可以继续谈下去了么?

老林,你真的走了么,我还是不相信,因为在我的脑海中,你孩子般的笑容、你的大度、你对于生活的乐观、你对于事业的执著,是永远也抹不去的永恒的记忆……

魏敦友 于复旦大学北区100-102,2003/7/11-12

补记:

2001-2003之间,我得到一个机会从南宁到上海复旦大学跟随黄颂杰教授与俞吾金教授做博士后研究,课题是《西方自然法研究》。与我同住一套房的是管理学院的博士后、来自于吉林大学数学系的林正华教授。在吉林大学强手如林的学术圈里,正华兄能以不到三十七岁的年龄做到数学正教授,当属不易,比我在一个三流学校勉强做到同样的职位不知要高多少倍!更何况他曾经是文科出身!当今学界,在文科的行当里面的杰出学人有理工科背景的人不少,一般的情形是先学理工科,然后再入文科,可是象正华兄这样先在文科里,然后再到理科里去发展,而且做出突出的成绩来的人,恐怕是十分罕见的了。初见正华兄,从他的妻弟处知他身体不好,可是他的豁达、乐观往往有过于我!却不曾想正当壮年而撒手人寰!正华兄未来得及出站,留下了人生的大遗憾!在我做出站报告的最后时刻,看到两间属于正华兄的空荡荡的屋子,常常感到难以写下去。最后报告《自然法的观念》到底写出来了,老师们也给面子,评了一个优,但是文章好不好,自己是知道的。原想在报告出版之时将我写的这篇纪念正华兄的小文章收进去,但现在看来报告出版的日期可能遥遥无期。也曾想将这篇小文发表在哪里,可是总找不到机会。现在来到设在吉林大学的正来学堂,看到有学人纪念一栏,也许能发表这篇小东西吧? 更何况,林正华教授本来就属于吉林大学这一所伟大的著名学府的,这就更给我一种亲切感。谨以此文纪念正华兄! 同时对能刊发此文的正来教授深致谢意!

魏敦友 于广西大学法学院,2004/9/22

又记:

两年前,还是在复旦北区100-102的时候,我因为室友正华兄的故去而无法入眠,遂在初到复旦的两个黎明里草成一篇怀念故友的小文。我还清楚记得此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朦胧中我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叫“老魏!”,明明是老林的声音!我连忙翻身起床,却不见人。看表,约凌晨三时许。约一年后,偶然上正来学堂,这篇无处可去的小文终于发表在学堂里,算是了却了我许久的一个心思。发表出来后,打电话给杨丽,她看了,她哭了。其实我写出的只是正华兄的一小部分,而正华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医院里如何帮助别人的事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写有些人甚至于对于一个已故之人也不放过,竟然想将正华兄的学术成果据为已有!想起这些我不禁心绞痛难忍。鄙国自从孔子以来,好人不得好死而坏人长命百岁的困惑就象梦魇一样折磨人。直到今天,甚至于折磨着我这处于文化的荒野之人。人生是值得过的么?我常常想这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有人认为苏格拉底是雅典民主的受害者,这可能是受了苏先生障眼法的蒙蔽,其实他是志在必死呢。说他是守法的模范,倒是可以的,他是用生命去守法的。但这是一个什么生命?一个志在求死的生命。70岁的苏先生已经彻悟了生命的问题,他已经不想活了。大概人之为人就在于他/她总是或能够想这个问题吧。比如林兄就永远不会想这个问题了,他倒是带着永恒的笑看着我傻傻地想呢。我也常常疑惑维特根斯坦临终的话,“告诉我的朋友们,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人生!”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中有“曾经而立未曾立,如今不惑惑更惑!”非虚言也。人原本处于生与死之间,人原是向死之在,所以对于生才有彻骨的忧心。生,就是对生不断的思考,死,就是不再思考生了。这并不是对于生是什么的一个回答,因为生作为生命乃是一个流动的精神,你如何把握得住?但精神作为一个必须用生命用赌一把才能赢得自由并获得认可的存在,在今天也被玷污了,今天的人类已经完全失去了分清是与非、善与恶、美与丑的能力,这叫我怎不益发忧心?在这寂寞难捺的时光里看着自己曾经写下的思念故友的这篇文字,愈发感到寂寞。时光过得真快,正华兄已故去三年了,正华兄可能不知道,我写下的这篇文字,有些句子经常在我脑海中回荡。这几天学校安静,自己也没什么事,回头看看这篇小文,生出多少的感想,忽然想到它曾经在学堂登过的,后因故而失,现在何不将它与我的一组小文放在一起,算是我对一位故友的思念呢。

魏敦友

于南宁广西大学法学院法理教研室

200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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