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宁:典型与“非典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20 次 更新时间:2009-01-18 17:04

雷一宁 (进入专栏)  

那是SARS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天,我打开电脑,上了网,寻找关于“非典”的消息。忽然,一个标题跳入眼帘,大意是SARS有许多好处。我一边自言自语“胡说!”,一边连忙要打开来看个究竟。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我玩电脑的技术还不过硬,始终打不开,后来连题目也不见了。未能欣赏此奇文,十分遗憾。可转念一想,不值得遗憾也!SARS在中国爆发并蔓延,也许会促使国人思考,只说假话,不说真话,是会要命的。若能如此,那“不说假话就办不成大事”的论断,就可以随其缔造者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去,中国人“不说真话,只说假话”的本能,就可以改变了。

也许有人会说:你胡说,“本能”是先天具有的能力,如吃喝拉撒之类;“说话”是后天学会的,不是本能。说得对。但是,如果把一个未学会说话的孩子,放去和狼一起生活,他长大后必然失去说话的能力,只会狼般地吼叫,也就是说,他获得了狼嗥的“本能”。让我说一些典型事例吧……

几年前,我回国一行,到了阔别多年的第二故乡X市。一个学生知道我从美国回来,特意来看我。她当我的学生时,成绩优异,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未能上大学,只能去做民办教师为生。改革开放后,因教学出色而被破格调到教育局教研室,从事教学研究。见面后,我们的谈话是平等的、自由的,融洽的。我主要说国外的奇闻异事,她则谈国内的大好形势,忽然,她话锋一转,慨叹为了孩子能继续升学,不得不出外代课,挣点儿外快。她说:

“……什么都改革。可改革的最终结果,就是掏老百姓的腰包。住房改革要掏,医疗制度改革要掏,教育改革也要掏,还有名目繁多的这个基金,那个工程的。名为募捐,实为摊派,硬性从工资中扣除,不管你乐意不乐意……现在,一个大学生一年要花上万,中学生要上千,连小学生也……”

“搞错了吧!”我打断她的话,“不是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吗?”

“几块钱的学费是‘义务’的。可是,还有名目繁多的赞助费,扩建费,发展费……如,保险费,什么人身保险,眼睛保险,鼻子保险的。非交不可,否则出了事概不负责。有的寄宿学校,每年收的代办费就有七八百!代办什么脸盆、水桶、席子、枕头,甚至毛巾牙刷。至于赞助费嘛,那就不是几十几百,而是多多益善。赞助越多,学生的地位就越高,考试升学就不会有问题;交不出的,等而下之,受歧视,受欺负,更惨的是升不了学……”

“上面不管呀?”

“管,名义上的。仅限于三令五申,以便有人来检查时有个交代……最近,我们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对方要来真格的,真不知怎么办好。”于是,她说了这么一件事:

第三小学有个叫张晓红的年轻教师,一贯表现不错,学校便把六年级的语文课交给她,让她把关○1。一天,在讲评作文《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时,表扬了学生蒋麾的作文,并当堂宣读。作文内容是:一天放学后,他和好友马卫国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瘸腿老大爷,正推着一车煤砖,艰难地走上高坡。于是他俩帮老大爷把车推上坡,送到家,还把煤砖一块一块地搬到老大爷房门口,摞好。他的同学马卫国知道根本没有这回事,下课后便对他讲“狼来了”的故事。快讲完时,张老师来了,天真无邪的马卫国坦然地对老师说:“老师,根本没这事,他不该……”“有什么不该的?不是跟你,便是跟另一个同学;不是这天,就是另外一天。什么狼来了,狗来了?谁跟你说的?”“我妈。”“你妈?修正主义的。”“不。这是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说的是……”“老?封建主义的。”她命令马卫国站在讲台旁(这便是罚站),边说边走上讲台,义正词严地说:“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告诉我们,文章来源于生活,又比生活更集中,更典型,因此,就更高更有代表性。蒋麾的作文正是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写成的。不听毛主席的话,而听那些封资修的谬论,用心……”小张讲这番话时,蒋麾频频举手要求发言,可小张始终置之不理。终于,蒋麾不经老师允许,站起来说:“老师,我这篇作文真是胡编的。”“胡编?胡编就是虚构,虚构就是胡编。你没有错……”“老师,小学生守则要我们不说假话,可我……”“谁说你说假话了?‘燕山雪花大如席’,谁见过席子那么大的雪花?但是,这是千古不朽的诗句,是真话!什么也不懂!”“老师,我是什么也不懂。你说的,我听都没听过……只是,我的作文确实是胡编的,想得个好分数。请你不要批评马卫国,他讲‘狼来了’的故事,只是说,撒谎不好,没有别的……”小张没让他把话讲完,就把他臭骂了一顿,还罚他放学后一个人打扫教室。直到天黑,他才满身灰尘、满脸泪痕地回家。次日,蒋麾的父亲气呼呼地来到教育局,告小张的状。说这简直是杀人,要求赔偿对他儿子造成的肉体和精神伤害。声称要反映到世界人权组织……

“噢,是吗?”我倏地跳起来,“在闷罐子般的铁屋中沉睡的人,终于有觉醒的了。这得感谢‘商品’。马克思曾说,这个市场经济的最基本最小的东西,可以摧毁国界,冲缺封锁,撕破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教育所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人的生命包含两重意义,肉体的和精神的。精神的生命,就是教师所要塑造的灵魂。是这灵魂使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成其为人。可是,现在人们往往只看到肉体的生命,却忽略了精神的生命;只重视肉体的死亡,而无视精神的死亡。致使‘生育’恶性膨胀,‘教育’恶性萎缩。现在,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了……”

“我可没有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只是觉得,若他真告到联合国,不管人家怎么看,总是丢了中国人的脸……美国是怎么处理这类问题的?”

“一般来说,美国不会发生这种事。”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你说?”

怎么办?她不是要我空发议论,而是要我拿出真格的。可我能拿出什么?即使我是教育部长,我又能拿出什么?泼冷水的话,不如不说,中国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啊……她认真地凝视着我,似是真心实意地等候我的回答。沉默不语,太没有礼貌了。沉吟半晌,我说: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那是好些年前,高考○2评卷时,在小张的老师的老师中发生的事情。对同一篇作文,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糟得很和好得很。造成分歧的,不是文章的语言表达能力,而是思想内容。对语言文字、篇章结构,两派都认为好得很。对思想内容,‘糟得很’派认为,作者没有按文章源于生活又必须高于生活的原则来写,没有弄清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辩证关系,以点代面,以个别代替全体……俨然一副文艺批评家的腔调,就差没有端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来了。‘好得很’派则认为,文章切合题意,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且中心突出,见解独到。学生就是学生,不应当用文艺创作的标准来要求。可是,这派终因寡不敌众而败北……据说,这个学生最后因几分之差名落孙山。啊,灵魂,天真无邪的灵魂!那年,是一百个人抢三个苹果○3!那时,我属好得很派。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高考评卷。此后,我声称,我绝不再参加高考评卷工作……”

“这样,糟得很派就更可以为所欲为了。”

“是啊,我当了逃兵。可是,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除了当逃兵,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除了以此表示抗议,还能怎样?”

“他,找错了被告……”她挠着头皮,自言自语。

“你是教数学的,是否了解语文政治之类的学科是怎么教的?”

“所知不多。”

“教数学,是不是也有‘教学参考资料’之类的书逼着要你们看?”

“有。但,谁管它,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如果这样教语文政治,铁饭碗就会砸了。”

“所以,我才选择了没有阶级性的数学。”

“教语文政治,只能照本宣科,做个名副其实的教书匠。而且所照的‘本’,还不是课本,那一篇篇出自名家的各有个性的文章,而是别人咬碎、嚼烂之后再吐出来的渣渣——那经过政治加工的‘参考资料’。如,教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在按字、词、句、段、篇、写作技巧等步骤,把它分解得支离破碎之后,必须这样归纳其主题思想:本文幽默而辛辣地讽刺了剥削阶级的虚荣、愚蠢、无耻献媚和自欺欺人。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祖国已经解放,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已经和这种恶劣品质彻底决裂,我们人人都能像那孩子一样,敢讲真话,不讲假话……于是,一篇感染熏陶了无数天真纯洁的孩子,使真诚、正直、善良等美德在其心灵滋生成长的童话,在我们这里变成了讲假话的教育工具!再如,教《茶花赋》必须这样总结主题思想:本文通过赞美茶花,赞美了姹紫嫣红、春光永驻的社会主义祖国,和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劳动人民……然而,此文的内容及写作时间都是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劳动人民正在挨饿!据说,饿死了二千多万……”

“没有吧!”

“一点儿也不假。不过,在国内,现在还是个秘密。再说,这仅仅是肉体的消亡而已!”

“啊……”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发愣。好一会儿,又开始挠头皮,自言自语道:“他,找错了被告……到底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啊……”

她这我非常熟悉的动作和表情,使我心里隐隐作痛,言不由衷地冒出一句,“把她撤了,然后……”

“把谁撤了?”

“那个小张老师啊!以息蒋父之怒。”

“啊……丢卒保车啊!可是,撤得完吗?现在,退的退了,未退的也快了。剩下的几乎都一样,要撤,都该撤,学校就关门大吉。我们作过调查,在现任中小学教师中,多数人不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少数知道的,也认为是封、资、修的糟粕。如果考核后决定取舍,就会……”她边说边从挎包中拿出一份小报,指着,让我看:

“在一次成人高考中,有弟弟替哥哥考的,有儿子替老子考的,有学生替老师考的,有乾弟弟替乾姐姐考的,有工人替厂长考的……最令人痛心的是,在作弊的人中,有55%是中小学教师……”

“唉……”我仰头长叹,“‘不说假话就办不成大事’。小老虎的话是对现实的典型概括。”

“什么小老虎○4?啊,啊……然而,学生守则有一条:‘不说假话,有错就改’……”

“这守则,那规定,甚至法律条文,你也知道,那只是文字上的游戏,以便有人检查时有个交代……中国有句古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说的是培养人造就人的任务之艰巨,周期之漫长。违背客观规律是要遭报复的……”

这样的事例,在神州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是普遍的、典型的,只有在“橱窗”北京、上海等地是非典型的。中国人是要面子的,总不能把自己的丑陋向外国人展示。这就需要有一些地方,成为中国的“橱窗”。这些地方,说得好听点儿,是全国全民(勒紧裤带)支援的产物;说得难听点儿,则是“假”的产物。历史悠久的封建专制等级制度,造就了国人的人性和人格,中国人在地位、权力比自己高大的人面前,总要看“脸色”或“眼色”讲话。“欺上瞒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等等,已经成了国人的“本能”了。在1957年前,背后说的还可能是真话,57年之后,连这也不会是真话了,甚至在心里对自己讲的,也可能不是真的了。因为在强力改造(洗脑)之下,自己已一分为二:被改造者与改造者,改造者的“我”,总要跳出来批判、驳斥被改造的我,以免这“一闪念”在无意之间流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在中国,因为“日记”、因为“交心”而被打成阶级敌人的还少吗……于是,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头脑里的思想观念,失去了个性,变成“全国一盘棋”的思想观念了,就如在狼群中长大的孩子,不会讲人话,只会学狼嗥一样。

造物主——上帝,最讨厌撒谎的舌头,大概因为说假话是万恶之源吧。违背客观规律(上帝的旨意)的人,可能得势于一时,但最终必然要遭到客观规律的惩罚(报复),SARS的蔓延便是明证。开始,当权者极力用谎言来隐瞒,到再无法隐瞒时,不得不讲真话了(尽管,也许只是部分地真),但听惯了假话的人反而不信了,如那古老的故事“狼来了”里说的那样。人们仍然按照几千年形成的习惯,按照老一套来过日子,随地吐痰,随处大小便,乱丢垃圾废物……有点儿钱时,就杯盘狼藉地大吃大喝;没得吃时,吃一切自认为可以充饥的东西;渴极了时,喝能找到的任何一点点液体……中国人太多了,本来就不值钱,死了便死了,没有人要弄清其死因,也没有条件来弄清其死因……

大概就在此前后,我在网上看到李慎之先生的一篇文章,《修改宪法与公民教育》。他在文中说,“到了二十世纪,这一套(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奴隶主义)才受到某些质疑而有所松动,但是由于它的根子太深而没有什么根本上的改变。所以中国的‘国民性’始终没有能够摆脱鲁迅所抨击的阿Q相。中国现在要赶上先进国家,要实行现代化,最重要的就是要解放被专制主义所扭曲的人性,发扬每一个人的本真人性。”说得太深刻了!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在文章的末尾还表达了想当个中学公民课教员的愿望。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人世,此文表达的是他的临终愿望。但愿每个活着的中国人,都能够体味这个目睹了旧中国的落后腐败之后,又亲历“新中国”的“风雨苍黄”的老人的良苦用心。

但愿“非典”及此类“典型”都能够从神州大地消失!

2004年5月初稿

2008年9月定稿

注释:

(1)“把关”,原意为把守关口,这里指用各种方法使学生能通过升学考试这一关。

(2)“高考”是“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简称。

(3)这是高考录取率的形象说法,指在一百名应当参加高考的适龄青年中,最后能录取的比例。通常官方公布的高考录取率与此不同,那是指应届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后录取的比例。

(4)小老虎,指林彪。“彪”是小老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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