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雪山窥狐——青楼文化研究系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398 次 更新时间:2008-12-25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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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 (进入专栏)  

1、谁家子弟谁家院——何谓青楼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什么叫做青楼?

青楼就是妓院吗?

何年何月开始有了青楼?谁是第一任“总经理”?谁是第一位“服务员”?谁是第一名“观光客”?

“青楼”一词,起初所指并非妓院,而只是一般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

《太平御览》上这样解释“青楼”:

《齐书》曰:东昏侯后宫起仙华、神仙、玉寿诸殿,穷尽雕涂,以麝香、杂香涂壁。时世祖于楼上施青漆,世谓之青楼。帝曰:“武帝不巧,何不纯用琉璃。”

可见,用青漆粉饰之楼,就叫青楼。这在当时已经算是相当奢华,可还是比不上“纯用琉璃”者。

《晋书》上记载一个叫麴允的人说:

允,金城人也,与游氏世为豪族。西川为之语曰:“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这说明“青楼”与“朱门”含义相近,实乃“高门槛”、“大宅院”也。诗歌中也有不少这类的“青楼”。

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傅玄《艳歌行》:“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

江淹《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江总《闺怨诗》:“寂寂青楼大道边。”

……

从中都可看出,“青楼”与大路、高门是联结在一起的,与权势、地位相关,而与艳游、酒色无涉。

但不知不觉间,“青楼”一词渐渐有所偏指,这大概是由于它本来的意思就与艳丽奢华的生活有关吧。如梁代有过这样的诗句:“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青楼里住进了“倡妾”。

不过,在唐代以前,这种偏指还是少数。到了唐代,偏指骤然增多,隐隐然有与本意望衡对宇之势。据陶慕宁先生钩辑,如韦庄《贵公子》中“大道青楼御苑东,玉栏仙杏压枝红”用的尚是本意,而其《捣练篇》中“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妇唱祷衣曲”则用的就是新意了。

用本意的还有:

骆宾王《帝京篇》:“小堂绮帐三千尺,大道青楼十二重。”

王昌龄《青楼曲》:“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

崔国辅《古忌》:“怕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

邵谒《塞女行》:“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

孟浩然《赋得盈盈楼上女》:“夫婿久离别,青楼空望归。”

……

而用新意的则有:

李白《楼船观妓》:“对舞青楼妓,双鬟白玉童。”

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李商隐:“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

唐代之后,“青楼”的偏指之意后来居上,反而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与平康、北里、行院、章台等词相比,不过多了一点形象感,多了一丝风雅气息而已。元代有一本记载妓女生平事迹的书,便叫《青楼集》。明代有一本《青楼韵语》,实则是《嫖经》的易名。清代有一本狭邪小说,名为《青楼梦》。当代有一本妓女回忆录,则叫《青楼恨》。还有一本翻译过来的拉丁美洲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长篇小说,有两个译名,一个是《绿房子》,另一个便是《青楼》。

于是,青楼便成为烟花女子营业场所的雅称了。当然,并非所有的妓院都可称为青楼,至少要达到几“星级”的标准才行。至于一些脏乱差、黑陋丑,如同鸡窝、猪圈一般的地方也敢“僭称”青楼,不过是自贴金纸,主客两方听着都顺耳而已。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青楼这种东西出现?为什么要集中一群漂亮姑娘供男子前来享乐?为什么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有这种行为?比方说,集中一群年轻漂亮的母狼,等着公狼带着猎物来寻欢作乐,或者集中一群美丽矫健的母鹿,等着公鹿带着青草来寻花问柳,为什么不行?

说穿了,青楼是男人世界的产物。自从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女子被男子统治并沦为男子的工具和玩物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而青楼就正是男人世界的一枚醒目的徽章。

关于妓女的起源,古今中外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例如有一种宗教说,认为妓女原是神庙里的女祭司,就像殷商时代的女巫。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这样记载巴比伦神殿里的妓女:“每一个当地的妇女在一生中有一次必须去神殿里,坐在那里,将她的身体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直到有一个男人将银币投在她的裙上,将她带出与他同卧,否则她不准回家……女人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一定要和第一个投给她钱的男人一起去。当她和他共卧,尽到了她对女神的职责后,她就可以回家。”读了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所谓对女神尽职纯粹是自圆其说的幌子,满足男人的需要才是实质。在男人的世界里,宗教也是要为男人服务的。

在中国,情况也许要复杂些。“娼妓”二字本意并非是指今日那些就知道以肉体换取金钱的时髦女郎们,这些女郎实在是连“娼妓”二字也不配的。“娼妓”的本意是女乐。女乐主要并不提供性服务,而是以艺术表演为己任,大致相当于官办的歌舞团。如果没有相当的水平,是难以滥竽充数的。

据史书记载,最早的妓女当推三皇时代的洪崖妓。其次则是《列女传》上记载的:“夏桀既弃礼义,淫于妇人。求四方美女积之后宫,作烂漫之乐。”据说夏桀蓄有女乐、倡优达3万人。这些也许是后世风传,无法确证,其具体情况也不得而知。但始作俑者肯定是统治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统治者把蓄有女乐的多少作为炫耀权势和财富的手段。帝王带头,各级“领导干部”纷纷效仿,于是,大量的“家妓”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帝王自家之妓,自然也可称为“宫妓”了。

统治者拥有名目繁多的家妓,如什么侍姬、小妾、声妓、歌妓、舞妓、美人之类。那么平民百姓如何满足那种占有一个以上女人的欲望呢?这大概就要靠所谓“巫妓”了。考察今日一些比较落后的民族、部落的生活、风俗,可以看出,他们有许多解决这一问题的“高招”。

家妓与巫妓的合流,便出现了官妓,即由政府操办的妓业。

最早发明官妓的,是春秋时齐国的宰相、大政治家管仲。前人记载说:“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

700名妓女,可谓规模浩大,不愧是国家妓院。无独有偶,与管仲时代差不多的古希腊雅典的大政治家梭伦,在进行那场著名的改革时,其中有一项重要内容也是开设国家妓院,此举深受广大群众称赞,他们说这不仅满足了许多青年男子的要求,而且最有效地保护了良家妇女,使她们出门时免受一些壮年男子的追逐。不过管仲之举比起梭伦来,作用要大得多。

一是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其所得之资是不可小看的。据说当今某国政府鼓励发展妓业,并提出了响亮的口号:“牺牲两代妇女,换来民族繁荣!”管仲九泉有知,必当引为知音也。

二是有利于社会安定。社会上总有一些旷男怨女,以及大量的自由职业者和女奴隶、女俘虏、女犯人,还有宫里闲散的“超编”人员。设立官妓,岂不是一举数得!

三是吸引大量人才。人才都是希望遇见伯乐的。只要他的价值得到发挥和承认,他是甘为知己者死的。怎样才算“知己”呢?光是美酒佳肴、车接车送、外加四室一厅是不够的,于是官妓便成了最合适的公关小姐。

四是以妓制敌,兵不血刃。女人常常是一件最有力的外交武器。把妓女送给敌国,迷惑其领导,扰乱其政治,离间其君臣,腐蚀其栋梁。如果妓女再受到点特殊训练,那简直就可以成为民族英雄。中华民族最顶尖的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婵、杨贵妃,不都曾被当作最有力的杀手锏使用过吗?

可见管仲真不愧是千古奇才。

实际,此中的道理是一看就懂、一拨就明的。其他统治者也"见贤思齐"。如秦穆公害怕邻国西戎强大,便送了两队女歌星去,西戎国王很快堕入追星族,整天与歌星们"卡拉OK",把最有谋略的总参谋长气得投奔了秦国。西戎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与此同理,齐国害怕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下强盛起来,便送给鲁君80名舞蹈明星,鲁君整天“蹦嚓嚓”,不理朝政,终于把孔老夫子气跑了,鲁国也就永远失去了强盛的机会。

官妓由政府统一掌握管理,自然是“计划经济”,指哪儿打哪儿。如越王勾践连年攻吴,士兵思家,军心不稳,他便组织了一个妇女慰问团去恢复士气。这便开了“营妓”的先声。

营妓也就是随军妇女,日本鬼子称为"慰安妇"是也。正式的营妓始于汉代。在此之前,都是采取一些急来抱佛脚的“慰问”方式,旱涝失时。后来又实行过配给制,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士兵得到了配给,有的没有得到,反而引起了新的矛盾。于是营妓便作为一项制度确定下来,三军指战员可以自由平等地“同甘共苦”了。可以说,营妓其实也是一种官妓,只是服务对象限于军人,大概也能享受到某些军人待遇,但恐怕也要服从某些军人的纪律吧。

宫妓、官妓、营妓,实际都是政府的奴隶,属于“吃公家饭的”。与此相对的“吃东家饭”的家妓则在汉代以后极为兴盛,到南北朝时达到了顶峰。家妓的地位处于妾与婢之间。妾是满足主人肉体之需的,婢是端茶扫地、铺床叠被的,而家妓的作用是为主人提供艺术服务,满足其精神需求。从家妓的水平往往可以看出主人的艺术修养。后魏有个叫高聪的人,为了笼络家妓之心,把十多个家妓一律注册为妾,看来他是很喜爱艺术的。晋朝的宋武因为自己“不解声”,连简谱也不会,就不蓄家妓。可见家妓是“艺术人才”无可质疑了。

蓄有家妓的都是高门大姓,本来就有深厚的文化传统,这些士族在文化修养上是连皇家也看不起的,甚至不与皇族通婚。他们对所蓄的家妓都要进行严格的艺术训练,所以,家妓实际上代表了当时最高的艺术水平。中国的音乐舞蹈不但是她们发扬光大的,也是她们传续下来的。如石崇的家妓从十来岁起就在石崇亲自指导下接受声乐、舞蹈、身段、容貌、服饰等全面训练,冠盖一时。

但是,吃公家饭的也好,吃东家饭的也罢,都还不是青楼之妓,她们都没有人身自由,艺术水平再高,容貌再美丽,在主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件高级奢侈品,与名马宝刀同列。魏国的曹璋就用家妓换了一匹名马。曹操想杀掉一名他十分讨厌的家妓,但那名家妓的歌喉无人能比,曹操就选来百名美女同时训练,等到有一人达到可与那名家妓媲美时,便把她杀了。《世说新语》中说了不少这一类的事。王恺因家妓吹笛略有小忘,就将其活活打死。石崇因客人不肯饮酒,连斩三名美人。男权社会里,哪有女人的金光大道!

随着商业的发展,都市的繁荣,在官妓、家妓之外,出现了个体营业的私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楼妓女。

私妓在先秦即已出现,到六朝时开始活跃,至唐代走向兴盛,一直持续到宋元明清,成为中国古代社会一大文化奇观。所谓青楼文化的载体约有一半就在于此。

私妓中可分两类。一类是向政府正式注册登记,隶属教坊的,叫做市妓,即“有照营业”户。另一类则是“无照营业”户,是名副其实的“私妓”。私妓一般不是世系妓女,也不是女奴、女俘,而多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良家女子。她们的服务对象以三教九流的市民为主,包括士人、商人、官吏、游客等,当然也可能有“高级干部“前来尝鲜或”贫下中农“前来开荤,只要有钱,来者不拒。所以,私妓接触的社会面比较宽,文化构成也比较复杂,但她们的艺术修养在总体上比不了宫妓、官妓、家妓,自学成才比起科班训练自然要相差百倍。所以,私妓主要不是艺妓,而是色妓,或色艺兼备,一般都要为嫖客提供性服务。当然少数“大腕儿”级的不在此列。

综上所述,“青楼“一词实际上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容。青楼文化,涉及到诸多不同种类的妓女以及这些妓女所联系的社会背景。漫长的时间跨度,复杂的嬗变更替,要说清究竟是"谁家子弟谁家院",这一篇短文是远远不够的。好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青楼,以及青楼妓女大致有哪几种,下面就可以按图索骥去左右端详了。

2、梦里真真语真幻——诗化青楼

月朦胧,鸟朦胧,

帘卷海棠红。

青楼是一个梦。

尽管你知道确确实实有过这么一场连绵起伏的长梦,可是当它像青烟一般飘散远逝时,你仍然在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中质问那到底是真是幻。你只能拾起枕上的几痕青丝,对着一弯破晓的残月,细数那余温尚在的朦胧。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青楼乘着时光的流水,一去无踪影。我们除了从史籍中找到一点它的档案材料外,只能依靠文学的纪录片来追想其离合的神光了。文学的世界与真实世界似同实异,它本能地美化、诗化了真实世界中的一切,人们虽然明知这一点,但仍然常常不由自主地混淆了两个世界的界限。所以人们脑海中的青楼,多半是诗化了的青楼。

诗化青楼的文学作品,几乎是与青楼同始终、共命运的。文学在诗化青楼的同时,也借青楼诗化着自己。可以说,没有青楼,中国文学恐怕要减色大半;而没有文学,青楼就只能是一手钱一手货的肉铺了。

人们常常痴迷于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美女,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中那些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佳人,真个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人们没有去认真想一想,被精描细绘的那些美女,有几个是良家妇女,有几个是作者的贤妻。实际上,那些美女大半“非良女也”。

远在《诗经》时代,那时风气开放,交往自由,大概可算是人类文明史上男欢女爱的黄金时代。《诗经》被孔老夫子删了又删,减了又减,说不定还偷偷塞了几篇自己小时的作文进去,可还是一开篇就公然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有若干不好翻译成今天的语言的"脏口"。可见那时无须青楼这种东西来急人之难。后世有人把"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解释为即是女乐,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辞》的时代大概是巫娼的天下,男欢女爱非但也很自由,更可以打着鬼神的旗号纵情放荡,所以《楚辞》中充溢着一股妖精气,好像是文言的《西游记》。《西游记》的世界,当然也是用不着闲置青楼这种奢侈品的,遍地有的是白骨精,足够大小和尚们吃斋化缘了。

秦汉以后,咏妓之作渐露端倪,但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尚“犹抱琵琶半遮面”也。

刘邵《赵都赋》云:“尔乃进中山名倡,襄国妓女,狄革是妙音,邯郸材舞。‘这是夸赞妓女能歌善舞。

袁淮《招公子》诗曰:”燕倡越舞齐商歌,五色纷华曳绮罗。”除能歌善舞外,还有衣饰鲜艳。

王粲《七释》云:“邯郸材女,三齐巧士,名倡秘舞,承间并理。”这里把“材女”与“巧士“并举,看重的是“才能。”

傅玄《朝会赋》云:“乃有海西名倡,齐同材舞,手无废音,足不徒附。”这位名倡的乐感极佳,抬手举足,恰到好处。又《正都赋》云:“乃有才童妙妓,都卢迅足,缘修竿而上下。”这里称赞的是杂技才能。由此可见,妓女进入文学伊始,被重视的就是“艺”而不是“色”。才艺的价值要高于美色,或许若无才艺,色也就谈不上美了,这就是艺妓贵于色妓的道理。古代的妓女因此都努力提高自己的某项技艺。而今天的许多时髦女郎,不学无术,废物一个,妄图仅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绑尽天下大款,迷死白面书生,实在是愚蠢之极,堕落之至,其下场必然悲苦不堪,追悔莫及。运气好的,充其量不过被当作宠猫爱犬蓄之而已。人而无艺,不知其可!

整篇整首以妓女为吟咏对象的诗,最早的大概是《古诗十九首》的其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蛾蛾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

这里写的是已经嫁人的昔日的妓女,从“盈盈”、“皎皎”、“蛾蛾”、“纤纤”上,表现出她的美丽。“青青”、“郁郁”的环境,衬托出她的孤独与凄凉。

六朝时期,“听妓”、“看妓”之作多了起来,就像今天的人写一篇读后感那样普通。例如梁元帝的《春夜看妓诗》:

蛾月渐成光,燕姬戏小堂。

胡舞开春阁,铃盘出步廊。

起龙调节奏,却凤点笙簧。

树交临舞席,荷生夹妓航。

竹密无分影,花疏有异香。

举杯聊转笑,欢兹乐未央。

这首诗有滋有味地描绘了欢歌笑语的舞乐场面。用今天的心情去体会,似乎写的不是什么妓女,而是一台现场直播的歌舞晚会。

著名诗人何逊的《咏妓》诗曰:

管随罗荐合,弦惊雪袖迟。

逐唱回纤手,听曲动蛾眉。

凝情眄堕珥,微睇记含辞。

日暮留佳客,相看爱此时。

这首诗除了描写赏心悦目的歌舞外,重点写了调情。"日暮","相看",留有深深的回味。

再举谢眺的两首《听妓》诗:

琼闺钏响闻,瑶席芳尘满。

要取洛阳人,共命江南管。

情多舞态迟,意倾歌弄缓。

知君密见亲,寸心传玉腕。

这首比之何逊的《咏妓》,调情意味更浓,以致影响到歌舞的节奏。另一首:

上客充四座,佳丽直千金。

挂钗报缨绳,堕珥答琴心。

蛾眉已共笑,清香复入衿。

欢乐夜方静,翠帐垂沉沉。

这首诗虽含蓄一些,但情深意许不让前一首。到了伟大的唐朝,青楼与唐诗一道比翼发达。几乎没有不写妓女的诗人。

据学者统计,《全唐诗》将近5万首中,有关妓女的达2000余首,大约占1/20。翻开唐人诗集,随处可见“观妓”、“携妓”、“出妓”之作。兹举诗仙李白的几首如下。

《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

摇曳帆在空,清流顺归风。

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

对舞青楼妓,双鬟白玉童。

行云且莫去,留醉楚王宫。

这首诗写青楼妓的出色表演激发了诗人的豪情和灵感,其醉人的魅力连白云也要为之驻足。

《邯郸南亭观妓》:

歌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

粉艳烁月彩,舞衫拂花枝。

把酒顾美人,清歌邯郸词。

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

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

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

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

诗人被眼前的轻歌曼舞诱惑得不能自拔,以至于连食客三千的平原君都不放在眼里,而把及时行乐作为最高的幸福,今天的歌舞明星能做到这一点吗?

《携妓登梁王栖霞山盖氏桃园中》: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

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还来。

白发对绿酒,强歌心自摧。

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

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

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这里是一种较为复杂的情感。眼前的欢笑使诗人感激沉醉,但想到前人也曾如此欢乐,最后还不是一死!真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人生短暂,白发无情,到底应该怎样活着,真是咋也想不明白,干脆去他妈的,喝了眼前这杯再说!

《出妓金陵子呈卢六》:

其一

安石东山三十春,

傲然携妓出风尘。

楼中见我金陵子,

何似阳台云雨人?

其二

南国新丰酒,

东山小妓歌。

对君君不乐,

花月奈愁何?

从这里可以更加明显地看出,诗人是把妓女与某种人生意境联系在一起的。刘师古先生分析道:

而对君何以不乐?花月虽美犹不能引发人生的情趣。反之,花月之美,尚须有名酒、美人为陶醉,才能更显出花月的美艳。这种美的欣赏与联想,诗人却从小歌妓身上得到了灵感!这与近代西方人如“花花公子”式的欣赏角度,似大异其趣的。而这种诗、酒、妓合一的造境,才是中国古代妓家的本质形象。进而言之,这种社会依存现象,不惟在美学上有它的依据,且更合乎为了推展生命而松懈紧张的现实,是一种必然的生存取向。使人在风月留连之余,更能积极地奋斗人生。故诗人观妓而为之咏唱,不是没有意义。这与近代人泄欲嫖妓的情怀趣味,是不可以道理计的,“妓酒为欢”的作为,近代中国人就似乎略逊于日本人,彼邦尚保留有若干中国古代艺妓的迹象。

这一段分析很精彩。青楼之所以能够被诗化,关键之一是古人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待它。今天的广大俗人们则像鲁迅先生所挖苦的,一见到短袖子就联想到生殖器,实际得令人发毛,审美之心荡然无存,所以只能从文学里企羡一番遥远的青楼之梦了。

从初唐到盛唐,青楼妓女在文学中多是处于一种被进行审美观照的位置。你会觉得她们很美,如诗如画,但却感觉不到她们的精神、她们的情感、她们的命运。青楼的诗化很有些程式化,一般都是从妓女的歌舞表演联想到一些人生的悲欢。大诗人李白也是如此,他人毋论。诗中的用词都大致雷同,如“凤歌、鸾舞、行云、回雪、舞袖、歌唇、玉指、娇弦”等,缺少个性。安史之乱以后,知识分子玩命向上爬的热情惨遭打击,已经不能再心平气和地以一种英雄气概去"观妓"、"携妓"了,于是从中唐始,出现了一批“别妓”、“怀妓送妓”“赠妓”、“伤妓”、“悼妓”之作,被诗化的青楼中增添了感伤的色彩。其中白居易的诗作颇具代表性。白大诗人一生同情劳动人民,尤其对妓女,更是爱怜有加。他自家养了至少一个加强班的家妓,还借工作调动之便,在祖国各地先后结识了数以百计的青楼女子。不过,白居易为人光明磊落,对此既不掩饰,也不巧辩。他老人家对待姑娘们的态度颇有点像那个混世魔王贾宝玉,他把这些江湖女子视为风尘知己,不但欣赏其歌喉婉转,身段窈窕,更能体察她们的喜怒悲欢。用《红楼梦》的话说,白老先生是位天生的情种,属于"意淫"派的绝顶高手。

下面我们欣赏几首白居易不同时期创作的青楼诗。先看《江南喜逢萧九彻闲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这是他少年得志时的狂欢记录:

忆昔嬉游伴,

多陪欢宴场。

寓居同永乐,

幽会共平康。

……

雪飞迴舞袖,

尘起绕歌梁。

旧曲翻调笑,

新声打义扬。

……

留宿争牵袖,

贪眠各占床。

绿窗笼水影,

红壁背灯光。

……

诗中一片吃喝玩乐景象,那青楼被他诗化得如同人间乐园,好不羡煞人也么哥!

《杨柳枝二十韵》是白居易花甲之年仍然不舍昼夜地与妓女为伴的记录:

小妓携桃叶,

新声蹋柳枝。

妆成剪烛后,

醉起拂衫时。

……

便想人如树,

先将发比丝。

风条摇两带,

烟叶贴双眉。

……

曲罢那能别,

情多不自持。

缠头无别物,

一首断肠诗。

这首诗以杨柳比歌妓,笔法娴熟老到,只是后半流露出“居欢思哀”的感叹。宦海浮沉,使白居易的青楼诗作中也贯注了深刻的生命意识。其中最为人称道激赏,可以推为千古绝唱的,当数那首《琵琶行》。此诗上过高中的人都不陌生,此处不必全篇抄录。这首诗之所以可称千古绝唱,乃是因为诗中有三绝。

第一绝是白老用出神入化的语言写出了琵琶女的绝顶艺术才华。从“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到“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使读者身临其境般感受到那只琵琶时缓时急、时高时低、挥洒自如、鬼斧神工的演奏效果。像“此时无声胜有声”、“惟见江心秋月白”,已经成为神句!有了白居易这次诗化,千秋万代的弹琵琶的都会觉得自己永远也赶不上那位琵琶女,苦练一辈子也等于白活!你说绝不绝?

第二绝是白老用高度凝炼的笔墨形象地概括了琵琶女的生平,写出了千千万万妓女的典型命运。从小刻苦学艺,终于成了明星,鲜花和掌声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间岁月流逝,青春消融,只好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嫁了一位大款。可是款爷既不懂艺术,也不重感情,就知道手持“大哥大”到处练摊儿。唉,对月拨弦,人生几何?回思青楼岁月,恍如春梦,能不叫人“梦啼妆泪红阑干”乎?其实,不仅是妓女,各行各业的人大都如此,白老先生一支秃笔写出的乃是大多数人都无可奈何的人生悲剧:奋斗——成功——幻灭——反思。你说绝不绝?

第三绝是白老用一颗伟大的爱心,把琵琶女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写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不朽名句。琵琶女是什么人?就是你,就是他,就是我,我们都是被命运的台风抛到地球这个天涯来受苦受难的弟兄,不论你生活得多么豪华富贵,你却逃脱不了一种“沦落”感的包围,只有“爱”才能战胜这种沮丧,爱使我们在他人心中找到遗失的自我,使我们流下高尚的眼泪,把一生过得更好、更美、更有意义。从一个青楼女子的演奏中,感悟出如此形而上的哲理、你说绝不绝!

到了晚唐以后,诗文里的青楼更多了一些生活气息,艳浮之作不少。被诗化的不仅是妓女的精神,连妓女的身体也包括了。如有一首诗写的是在妓女大腿上题词之事:

慈恩塔下亲泥壁,

滑腻光滑玉不如。

何事博陵崔四十,

金陵腿上逞欧书。

据说外国有些姑娘也喜欢请作家在她们的玉腿乃至酥胸上签名题字,肯定是从这位中国唐妓处学去的。

唐代还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游仙窟》。所谓仙窟即是青楼。一是人们喜欢诗化自己的风流艳事,二是青楼之游也的确令人欲仙欲死。所以古人道“游仙”时,常常就是嫖妓,就像西方人说去洗手,实际上是去撒尿一样。

《游仙窟》用极长的篇幅详细叙述了主人公如何来到仙窟,受到了如何盛情体贴的款待,并调动各种修辞手段描写主人公与两位妓女互相戏谑、挑逗,写得极为生动活泼,才华横溢,艳而不俗,色而不淫。即使是肉体交欢的段落,也极力诗化之,最后临别时无限伤感,发出“人生聚散,知复如何”的慨叹。其实青楼之欢,不就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吗?

整个唐代文学中的青楼,都给人一种仙境之感。仿佛是“青楼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游?”

到了宋朝,词这种文学形式发展得铺天盖地,以至搞得许多后人只知有宋词不知有宋诗。宋词与青楼的关系比唐诗还要亲密。去掉青楼,唐诗的损失并不太大,只是结构性的,不是总体上的。而宋词若是离了青楼,简直就溃不成军,只剩下几个“豪放派”的傻老爷们,手持铜琶铁板,干吼着“大江东去”,知道的是唱宋词,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表演硬气功呢。

随便翻翻宋人的词集,诗化青楼之作俯拾皆是,故这里不作抄录。一般说来,“诗庄词媚”,词这种形式,特别适合吟风弄月,传情表爱。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除了热恋就是失恋。所以,比之于诗,词更加真实、更加细致地写出了妓女和客人们曲折微妙的心理情感。但也正由于此,理想的色彩减少了,仙境的感觉冲淡了,给人更突出的印象是一种人生雅趣。像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多么潇洒适意。秦观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多么一往情深。周邦彦的“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多么温香醉人。较之唐诗,许多人更爱宋词,原因恐怕就是宋词更好地表达了人之常情吧。宋词把青楼诗化得温馨可人,当真宛如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见犹怜,能不叫人爱煞乎?

到了元朝,作家们都成了臭老九,地位与妓女不相上下,所以诗化青楼之作表现出两种倾向:一种是把青楼写成淫冶放荡之所,借以抚慰或发泄自己不平衡的心情;另一种是反映青楼黑暗面,写妓女的不幸和反抗,从中寄托自己的人生抱负。大戏剧家关汉卿就塑造了赵盼儿、宋引章、谢天香、杜蕊娘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妓女形象。这时的青楼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一个战场,需要斗智斗勇。当然,结局总是大团圆的。中国人在最悲惨的情况下,也不会放弃对这种诗化模式的偏好。所以,青楼仍然是美的。

明朝据说是资本主义萌芽了,于是青楼里涌进来许多暴发户的款爷,左一张港币,右一张美钞,你想钱那东西是天底下最脏的,这么一来,无论怎么诗化,青楼都多少有点洗不干净了。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花魁娘子莘瑶琴还是懂得人间真情,蛮可爱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更是光彩照人,比我们这些俗人要干净一万倍。但是像《金瓶梅》等作品中所写的那些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等人,却实在是青楼里的败类。此外,青楼里又多了许多“棒尖”的帮闲无赖王八蛋,欺内瞒外,乌烟瘴气。如此一折腾,青楼的形象遭到了破坏。也许这属于一种“现实主义”诗化吧,不能让青楼总那么“月朦胧,鸟朦胧”下去,是骡子是马,该拉到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去遛遛了。

到了清朝,除了有《桃花扇》这样的“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历史剧继续美化李香君这样的侠烈妓女外,出现了大量的狭邪笔记和小说。在这样的文字中,青楼像家常便饭一样被谈论、被调侃,悲剧喜剧都变成了闹剧。直到本世纪初,《九尾龟》、《海上繁花梦》等书刊行后,青楼已然诗味寡然。随着青楼的衰落,人们越来越不会做梦。聪明的人们着穿了仙境的不实,看穿了雅趣的无用,他们抛弃了酸文假醋的诗化,直截了当地说着“嫖娼”或“逛窑子”或“打野鸡”。历史的车轮在前进,辗碎了青楼之梦、红楼之梦。会作诗填词、会琴棋书画的青楼女子没有了。只有一些天天关心自己三围的靓女们,游荡在人生的舞场边,在等待西门庆的金牙一闪,便好“与狼共舞”。

没有诗化的青楼,不论设备多么现代化,服务多么专业化,都等于猪圈!

3、向来痴,从此醉——青楼风光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青楼是怡性销魂之所,被诗化成人间乐园,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么实际上的青楼,景象风光如何呢?

古时没有摄影技术,未能留下图片录像资料,我们只能依据支离零散的文字记载,去模拟一番了。

唐代以前,私妓尚不发达。宫妓以皇宫六院为青楼,官妓以政府衙门为青楼,营妓以中军宝帐为青楼,家妓以书房客厅为青楼。青楼作为一种独立的“第三产业”出现,的确是私妓们的功劳。

到了唐朝,青楼接二连三地开张营业,就像今天满街的歌厅舞厅一样。当时青楼最发达的地区是长安、洛阳,也就是汉朝人所说的两京。其中长安城的建筑成就,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流奇观。其布局、其气魄、其工艺、其美学价值,可以说给个纽约都不换。而要谈论长安城的建筑,甚至谈长安城的一切,都是不能抛开青楼这一重要组成部分的。

唐代的首都长安,共分为三城。最北边是宫城,也就是皇上自家的青楼。宫城的东南西三面发展出皇城。像一个“凹”字,缺口处是宫城,其余部分是皇城。皇城的东南西三面再如法炮制包围起来,形成一个大“凹”字,为外城。外城即是广大人民群众所居之处,南边到曲江为止,划分为110坊,坊即是街区之意。每1坊大小相近,为长3宽2之矩形,如同今日之住宅小区。小区之间有南北11条、东西14条大街。南北中轴线上从皇城的朱雀门到外城的明德门贯穿着朱雀大街。街东归万年县管,街西归长安县管,全城的市长,叫做“京兆尹”。

长安最著名的“红灯区”,叫做“平康坊”,也叫“平康里”,因为靠近北门,也省称“北里”。因此,后世就把平康、北里作为青楼的代名词。日前笔者在一条并不偏僻的街上看见一家“平康私立诊所”,觉得很有意思,想起小时邻居家来了个小表弟,名字叫赵平康,看来这个词还是蛮有人缘的。

据《辞源》上讲,平康坊在丹凤街。具体言之,是在皇城的信光门、丹凤门、安上门一带,穿过崇仁坊,入东市西门,对面就是平康坊的东门。平康坊的西南角,进东门就是“鸣珂曲”。城南还有“韦曲”、“杜曲”。所谓“曲”,即是弯曲的小巷,狭窄幽深,有隐秘之感。起初大概是贫民区,后来则成为青楼的风水宝地。所以,古人又把平康北里之游,叫做“狭邪游”,即不走宽直的大道,专门钻七拐八歪的小胡同之意。不过平康坊中所居并非全是青楼之人,也有普通居民乃至高级干部,大家相处得自然和睦。

平康坊中的青楼,有三曲之说,即北曲、中曲、南曲,蜿蜒连绵,略似北海、中海、南海,只是面积要小得多了。关于这里面的掌故,唐朝有个叫孙棨的写过一本《北里志》,五代后周有个叫王仁裕的写过一本《开元天宝遗事》,其中“风流薮泽”部分也讲了这方面的情况。如《北里志》中说: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其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者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幔之类称是。

《开元天宝遗事》中讲:

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从一些文学作品中也能得到旁证,如白行简的《李娃传》中说:

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凭一双鬟青衣立。

从这些资料可见,青楼所处的位置很有特点。既要在市区,不可太偏远,但又不能太热闹,农贸市场不行。地点要幽僻,这样给人一种安全、舒适之感。环境要幽雅,必须要有花草树木、怪石盆景之类,尽管是营业性质,但要布置得像小型纪念馆,供人瞻仰参观,决不能简单朴实地贴一张大纸,上写“此屋卖肉”;室内陈设也要讲究,须有琴棋书画,笔墨纸砚,像个女艺术家的深闺,不能只备一张席梦思了事。

当时江南一带商业活动较为活跃,所以官吏、士人亦多,特别是盐铁转运,使所在扬州的青楼之盛也几乎不亚于都城长安。当时的谚语形容最理想的生活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知识分子到扬州游历的很多,李白不就有“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吗?有个叫于邺的所写《扬州梦记》中说:

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比之长安,扬州的青楼风光似乎更加旖旎,更加多情,引得诗人们纷纷折腰。歌咏扬州青楼风光的诗作里也颇多名句。如:

王建:“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这还不是平日,就如此通宵达旦地狂欢,火树银花,搞得像过圣诞似的,平日还不得乐死!

张祜:“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繁华的十里长街,美丽的二十四桥,看不尽、玩不完的花姑娘,真让诗人恨不得死在那儿算了。

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天下好风光,扬州占了三分之二,全靠青楼。

著名的风流诗人杜牧更是爱极了扬州。《遣怀》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给他的感觉是如诗如梦,这感觉支撑了他的一生。

《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扬州是和娉婷袅娜的少女、鲜嫩美丽的春色联系在一起的。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萧?

怀念扬州时,怀念的也是二十四桥明月之夜里吹箫的“玉人”。怪不得时至今日,一提起扬州,常使人麻酥酥的。

杜牧还专门写有《扬州三首》,在伤今怀古时,写出了“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的一派大好风光。

不过,长安洛阳也好,扬州金陵也好,那时青楼的规模一般都不甚大,多数是一个老鸨领着两个妓女和丫环,就可以文武带打了。到了宋朝,青楼的规模扩展空前,超出了唐代。因为唐代妓女虽多,但宫妓占有极大比重,仅开元天宝年间就达4万多,官妓和营妓也多于市妓。打个比喻说,这叫做“大政府,小市场”。而到了宋朝,金字塔倒转过来,变成了“大市场,小政府”,市场的队伍浩浩荡荡,官妓和营妓由于政府禁止干部嫖娼也开始向市妓转化,进行了由行政命令转向市场调节的体制改革,而宫妓则慢慢地消失了。这说明政府的力量不如前代那么强大,都市的繁荣和商品经济的活跃使社会自身的力量变得蓬勃起来。

宋朝的首都东京汴梁和临安,港口城市扬州、真州、楚州、江陵、杭州、温州、泉州、广州,都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唐朝的长安各坊间设有大门,夜晚关闭,整个城市如一艘载满集装箱的大船,而宋朝废除了坊厢制和宵禁制,夜里可自由活动,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其乐融融,比今天还要热闹。

《东京梦华录》记载了不少汴梁的青楼风光,如:“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稴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这就是说,装饰豪华的大酒店到了晚上霓虹灯一亮,就公然进行“三陪”服务,而且妓女成群结队地等在廊上,随时“应召”,比之唐朝,真是壮观多了。而且,“又有下等妓女,中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服务态度是多么热情!

南宋的都城临安,自古是旅游胜地,山清水秀,风光美过汴梁城10倍。大批官吏文人南迁,更把这里的青楼生意炒得火爆,因此才有了林升那首著名的《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事实上,杭州城里亭台楼阁遍布,湖光山色纵横。勾栏瓦肆、饭店酒楼星罗棋布。《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城里的娱乐场——瓦子,共有8座,而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临安城里达33座。最大的北瓦,内有勾栏13座,各种“曲苑杂坛”、“综艺大观”,夜以继日地全天候轮番表演。青楼在这种背景下,也竞相奢华,如《武林旧事》记载的名妓之家,“凡酒器、沙锣、冰盆、火箱、妆合之类,悉以金银为之,帐幔茵褥,多用锦绮。日玩珍奇,他物称是。下此虽力不逮者,亦竞鲜华,盖自酒器、首饰、被卧、衣服之属,各有赁者,故凡佳客之至,则供具为之一新,非习于游者不察也。”

如果说唐代的青楼还是“小康”,那么宋代的青楼则已成为“大款”,四星级五星级的也并不罕见了。著名的青楼词豪柳永有一首《望海潮》,是专写临安大同世界般的美好风光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首词把临安写得比天堂还美,金主完颜亮读了以后,羡慕得牙根痒痒,又恨又妒,贪心大发,顿起“投鞭渡江之志”。其实这首词的意境,也正是南宋一代青楼风光的传神写照,整个临安,就如同一座超级市场般的大号青楼。

在中国混了16年的意大利大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那本大名鼎鼎的游记中也专门描述了南宋时杭州的青楼风光:

京师城广一百迈当,有石桥万二千座,有浴室三千所,皆温泉。妇人多娇丽,望之若仙。国君侍从的男女数以千计,皆盛装艳服,穷极奢侈。城中有湖,周围皆崇台别馆,贵族所居。临岸多佛寺,湖心有二小渚,崇殿巍然,临水望之如帝居,为士大夫饮宴之所,杯盘几筵,极奢丽,有时容集多至百余辈。青楼盛多,皆靓妆艳饰,兰麝熏人,贮以华屋,侍女如云,尤善诸艺,娴习应对,见者倾倒,甚至醉生梦死,沉溺其中。故凡游京师者,谓之登天堂,归后尤梦京师。

大概就因为天堂的生活太让人醉生梦死了吧,南宋终于被当时那野蛮的蒙古人给灭了,连皇帝都跳了海,也许游到泰国爬上岸,又去逛外国的青楼了吧。瞧,国家还是亡在女人身上!

明朝的都城开始是南京,政府官办了一系列国营妓院,有著名的十六楼,曰:南市、北市、鹤鸣、醉仙、轻烟、淡粉、翠柳、梅妍、讴歌、鼓腹、来宾、重泽、集贤、乐民、清江、石城。青楼一家挨着一家,公子王孙,猜拳行令,点歌赏舞。秦淮河上,桨声灯影,画舫游荡,白天一河锦绣,夜晚十里辉煌,此情此景,若让威尼斯人见了,会觉得自己真是个意大利乡巴佬。妓船蜿蜒如画龙游水,船上丝竹并奏,管弦齐发,此起彼伏,声入云霄。

迁都北京后,十六楼逐渐“门前冷落鞍马稀”,最后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明日黄花,一片凋零。

苏州、扬州等地也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青楼大盛,特别是“无照经营”者日益增多,“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这种偷税漏税的现象是各行各业都难免的。

明朝社会腐败速度甚快,风气奢靡,上下淫乐,故青楼可说是遍布神州大地。山东的临清据《金瓶梅》上说,“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山西大同的青楼生意不景气时,注册的还有2000人之多。至于北京的青楼,则随着新都城的发展,也蒸蒸日上。《新都梅史》中说:

燕赵佳人,类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朝建县,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艳惊天下无宜。万历丁酉到庚子年间,其妖冶已极。

万事万物都有其发生、发展、高潮、衰落的自然过程,青楼当然也不例外。青楼风光到明朝时已经颇有一些不美、不雅甚至很不像话的景象了。有一本《梅圃余谈》的书记载说:

近世风俗淫靡,男女无耻。皇城外娼肆林立,笙歌杂沓;外城小民度日难者,往往勾引丐女数人,私设娼窝,谓之窑子。

接下去描述说,窑子里在靠路边的墙上凿了一些小洞,故意引人偷看。妓女裸体躺在床上做出各种下流体态,并口唱黄色歌曲,真是有声有色。若有哪位观众被挑逗进去,丐女们赤身裸体上前,选中后只要排出几文大钱,立刻二话不说,携手上床的干活。如此恶劣得令人作呕的情景,300多年后才在美国出现。呜呼,中华民族真是伟大。

到了清朝,市妓也由衰落到废除,青楼成了完完全全的私妓的天下。有钱便是上帝,妓女们不再努力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嫖客们也根本不懂得真正的风情。传统的精华虽然还延续着,但风光毕竟一日不似一日了。

清朝首都北京的青楼活动可以说代表了传统青楼的没落。北京的青楼主要设在勾栏、演乐、马姑娘、粉子、宋姑娘、砖塔、胭脂、石头等胡同,即后来著名的八大胡同。这些胡同里的姑娘,会唱几句“莲花落”就可算是才女了,想让她续个对子、画朵寒梅什么的,大概是错翻了眼皮。

但越是如此,似乎就越门庭若市,俗总是比雅更吸引人。《清稗类钞》上描述北京的青楼风光:

胭脂石头胡同,家是纱灯,门揭红贴,每过午,香车络绎,游客如云,呼酒送客之声,彻夜震耳;士大夫相习成风,恬不为怪,身败名裂,且有因此褫官者。

在南方的上海,则随着港口商务的发展,渐渐成为东方大都会,而所谓十里洋场,自然是少不了青楼风光的。最早的青楼大概在现今的虹桥机场一带,后来发展到唐家弄、梅家弄、鸳鸯厅等处。青楼的顾客已经不限于炎黄子孙,西洋鬼子、东洋鬼子,乃至黑鬼子、红鬼子,有钱就可以“天涯若比邻”。为了满足洋人需要,还进口了一批洋妞,算是中外合资的开始。中国土妓也开始改变林黛玉作风,向欧罗巴型看齐。许多妓女用花巾包头,穿着绣鞋花裤,盘发净脸,皮白肉嫩,天足飒爽,步履矫健,颇受新潮诗人欢迎。后来有了租界,更成为青楼妓女的大本营。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把他们家乡那些野蛮粗俗的青楼活动方式带到了咱们中国,妓女们道德沦丧,毫不讲礼义廉耻,天一擦黑就上街拉客,不分工农兵学商,老幼病残傻,只要是男的就呲牙咧嘴、纠缠不休,远远望去,满街拉拉扯扯,搂颈抱腰,好似短兵相接之战巷也。

广州开设了许多洋行,青楼也日益兴盛。陆上的青楼集中在沙面一带,水上的则有“珠江花舫”,可以让嫖客乘船游江,妓女助兴,在船上住几日则更受欢迎。对这种中西混血的青楼风光,当时人们的评论也是见仁见智。性灵诗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篷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

袁枚的情趣是“很中国”的,他不喜欢广东的妓女,可他的孙子袁翔甫却写了一首《吟粤妓》:

轻绡帕首玉生香,

共识侬家是五羊。

联袂拖鞋何处去,

肤圆两足白于霜。

看来,孙子一辈已经被“和平演变”了。青楼风光难乎为继矣。

青楼本身是存在于她的风光里的,没有了风光,也就没有了青楼。真正懂得青楼价值的人,是去体味包括风光在内的楼文化整体。如果只剩下一笔简单而真实的肉体交易,人之为人的意义又在哪里呢?那当然就无需青楼这种东西再存在了。

丢掉了精神文明,连青楼也办不好,何况其他!

4、虽万千人吾往矣——青楼魅力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

不论青楼被诗化得有多么神,不论青楼的风光有多么奇,人们在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那毕竟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所在,不是好人应该去的地方。然而问题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有商人韵士乃至英雄圣贤,光明正大地去做"狭邪游",难道那小小青楼就像天霸表一样具有那么“挡不住的诱惑”?难道他们不知道青楼有害、有毒、有危险,会使人堕落、使人倒霉、使人劳民伤财气虚肾亏丢官罢职妻离子散两眼一抹黑?

其实,“不好”的东西却往往具有神奇的魅力,此乃世间一普遍现象也。吸烟有害,可世界上有亿万烟民。他们不知道吸烟会致病、致癌、短寿吗?知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吸?这就说明,肯定有比健康、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存在,这种东西他们虽然说不出,但是直觉到了,于是不惜健康和生命,也要坚持吸烟,牢牢握住那种东西。同理,吸毒者也是如此,倾家荡产、坐牢杀头,也要寻找那种感觉。虽然说没有生命就没有感觉,但感觉还是要高于生命,没有感觉的生命是死命,感觉平庸的生命是狗命!

那么,青楼给人的感觉是什么,竟使它拥有了那么不可抵御的魅力呢?

首先,最基本的层次,当然是性的需求。这里的“性”,不能只作狭义的理解,因为古人逛青楼,并不一定要与妓女makelove一回,正像今日的妇女逛商场,兴致勃勃了一下午,但却可能什么都没买一样。这种性的需要是广义的。人的性压抑、性饥渴可以有多种满足的渠道。到青楼里看看漂亮的脸蛋,听听婉转的歌曲,再调笑取乐、打情骂俏一番,性紧张也可得到极大的缓解。更何况多数妓女是卖艺又卖身呢?即使仅从狭义的方面去理解,青楼的“性”,也自有其诱人之处。第一是新鲜感,让人可以从头到尾体会一遍“陌生化”的效果。《游仙窟》里所写的,就是主人公与妓女从结识相见,到酝酿情感、激发性欲、鸾凤交眠、最后洒泪而别的全过程,人仿佛重新活了一遍。战胜和体会了一次“陌生化”,就等于重新征服了一次世界。第二是有自由感,与妓女颠鸾倒凤,可以免除一切后顾之忧,只有权利,没有义务,堂而皇之地不负责任。喜欢玛丽就睡玛丽,看中莉莲就玩莉莲,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无拘无束,无法无天,好不快活乎哉也么哥!第三是有罪恶感,人都有一种想犯点罪的潜在心理,但又害怕遭到惩罚,于是压抑着,压抑着,天天做好人,做好事。毛泽东同志说过:“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而到青楼做一次狭邪游,既满足了人的“犯罪欲”,暗中沾沾自喜老子也敢干一回坏事了,又不用担心遭到惩罚,多么两全其美!当然,后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发明了种种性病来惩罚这些小坏蛋,现在更有了比核武器还恐怖的“爱”滋病。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能得上“爱”滋病似乎也是一种光荣,似乎他就不是一般的炎黄子孙,已经获得“生理绿卡”了。第四是有“过瘾”感。青楼的女子一般在性方面都受过专业训练,不像现在的野鸡无师自通,她们能够把自己的专业技能尽善尽美地发挥到客人身上,姿态万千,百花齐放,曲尽其妙,无微不至。况且平时彼此不断切磋交流,精益求精,直练得一个个身怀绝技,不把客人钞票掏尽、身子淘空不算本事。单就这一点魅力,就是令广大男同志心驰神往的了。

比性的需求高一个层次的,可以叫做色的需求。爱色之心,人皆有之。孔圣人教导我们:“君子好色而不淫。”只要不乱七八糟地淫乱,好色于君子无妨,而且君子最懂得如何好色。色,用最广义的佛家观点去理解,便是宇宙间的一切现象,所谓“无声不寂,有色皆空”,一切都是虚幻的,不必那么叫真执着。狭义一些,色专指好看的东西,再狭义一些,专指好看的花姑娘,所谓声色犬马、纵情声色之色,其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诗经》上的君子,瞜了一眼“窈窕淑女”,回家不就“辗转反侧”地烙大饼胡折腾吗?孔圣人本人见了妖媚漂亮的南子夫人,不也“心里有点跳跳的”,恐怕弟子说他革命晚节不保吗?孔圣人的圣徒、大理学家程颐、程颢小哥俩,一次赴宴遇见两个“小蜜”。程颐受不住色的刺激,拂袖而去。程颢却将计就计,坚持到底。次日哥俩促膝谈心,程颐对程颢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程颢却大义凛然地说:

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斋中本无妓,心中却还有妓。

到底孰是孰非,不大容易搞清楚,反正哥俩都是著名君子,只是好色的方式不同而已。好色不一定导致有什么性的行为。色是一种视觉效果,这人说是淡蓝,那人说是深青,张三说是美色,李四说是丑婆。看惯了林妹妹的似嗔若喜,就讨厌宝姐姐的温柔敦厚。俗语说“三年不见女人,母猪赛过貂婵”,话虽粗了点,但的确讲出了色的相对性。而青楼则正能满足社会上三教九流人等对色的不同需求。有冰肌玉骨、粉白如雪的,有花枝招展、艳若桃李的,有甜甜的、纯纯的,也有辣辣的、浪浪的,有正常的,有变态的,有适合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有适合口尚乳臭的年轻学生的。据说没有嫁不出去的闺女,那么也可说没有不被任何嫖客识的妓女,而且,其色愈奇特,越能引人注目,没有特色,还成不了名妓呢!

明朝小品文大师张岱的《陶庵梦忆》中记载了一个叫王月生的妓女,其可称是奇色。文章不太长,抄在下面: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台侮,不能勾其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中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嬉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低妊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争走伺之。面赤,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噻涩出二字曰:“家去。”

这个叫王月生的妓女凭着“寒淡如孤梅冷月”之色压倒群妓,名扬一时。看惯了眉开眼笑之色的男人们被她这种矜持之色给唬住了,拼命巴结,求她一笑。要请她去坐陪一会儿,得重金预订。要想与她过夜,则必须提前一两个月排队,比买飞机票、上访告状还难。她也摸准了这些臭男人的毛病,专门标新立异,金口难开,你越低三下四,她越“含冰傲霜”,比公主的架子还大。那位公子跟她睡了半个月,只得她两个字:“家去”。这个王月生是真的这么冰清玉洁,心似天使呢?还是老谋深算,故作矫情呢?或是另怀隐私,心理变态呢?倘若遇上哪位看透了她的本质的男人,给她一顿尼采的鞭子,不知她还“家去”不“家去”了,没准感激涕零,大呼知音,从此妖媚百出呢!金庸《鹿鼎记》中的建宁公主不就因为挨了韦小宝的一顿臭揍而一改往日刁蛮阴损之态,死心塌地爱上了这个无赖吗?

所以,色的魅力确实是青楼魅力的一大支柱。只有性,没有色,青楼就有成为配种站的危险。衡量一个人懂不懂得女人,不是看他的性知识,而要看他的“色知识”,看他会不会“辨色”、“观色”、“赏色”、“品色”。这是需要很高深的学识和修养的。大傻瓜齐宣王自以为朴实地对孟子宣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其实他懂得什么色!如今有些有文化的痞子和没文化的痞子也动不动就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好色,一是显示自己“活得真实”,二是为了勾引有点姿色的女同志,其实他们也同样亵渎了“好色”二字,他们也配好色?呸,不要脸!

比性和色再高一个层次的,那就是艺术的魅力。“娼妓”二字的起源,就是艺术活动。古时不同于现在,不会个三招两式的,是没有资格当妓女的。而客人们来到青楼,主要也是来看这三招两式,后来青楼风光衰落,艺术凋零,大家才不得不因陋就简,由观艺为主降为观色为主的。即以上面那个王月生来说,她也是有几手绝活的,一是“善楷书”,二是能“画兰竹水仙”,就这两条,在今天就胜过绝大多数的女大学生了,又加上“解吴歌”,唱得一嗓子流行歌曲,没有这点实力,单凭一张漂亮脸蛋,她敢那么傲慢无礼吗?

青楼的艺术水平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会说几句Yes、No,就可瞒天过海?让我们观赏一首诗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项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诗中所写的公孙氏表演的剑器舞,惊心动魄,出神入化,此人若活在今日,在舞蹈界的地位决不会低于白淑湘、杨丽萍,而她不过是一名舞妓。青楼艺术岂可小看乎?如果说中国的诗文书画是广大男性知识分子代代相传下来的,那么中国的音乐舞蹈则是由一代代的青楼女子相传下来的。

嫖客到青楼艳游,或者是请青楼女子赴会,最重要的节目就是声乐和器乐演出。我们今天视为高雅之极的唐诗宋词,当时都是被妓女们曲不离口的。唐时唱诗,宋时唱词,元代唱曲,明代就唱民歌民谣,清唱昆曲、京剧,至于今天的明娼暗妓们,能不能唱几首港台流行歌曲,就很难讲了。

所以说,青楼在古代兼有各种娱乐场所的社会功能,今天的歌厅、舞厅,事实上都是青楼的变体。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所以歌星只管唱歌,舞星只管跳舞,妓女只管那个,可是各项水平却均未超过往日的青楼,其可怪也欤!

音乐舞蹈之外,青楼女子在诗文书画方面也往往不让须眉,甚至有不少才女成就高出男子。但是男人把诗文书画视为自己的命根子,不肯轻易让女人涉足,所以许多女诗人、女画家都被埋没了。青楼女子一开始就是经过挑选的,有一定的天赋,又加上系统的训练,艺术感觉可以说不低于男子。著名的画家潘玉良不就出身于烟花世界么?

青楼世界不仅仅是性的世界、色的世界,所谓温柔乡、风月场,而是有艺术气息蕴藉于其中的。艺术的魅力可以令人宠辱偕忘,龌龊尽销。表面看去,青楼是个不洁之处,但青楼的艺术恰是对肮脏丑陋的现实世界的反抗和超越。来到青楼,就恍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到处莺歌燕舞的世界。有什么力量,有什么禁忌能阻止人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向往呢?自称“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的大戏剧家关汉卿写有一首掷地有声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斩钉截铁地表达了对烟花世界百折不回的衷心向往: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这就是青楼的魅力。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真正的大英雄,美人关也能咬牙挺过去。如汉高祖刘邦本来是个贪财好色的二流子,但为了远大的帝王理想,打入函谷关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最后果然建立了大汉朝400年江山。汉寿亭侯关羽流落到曹操手下后,不但对嫂夫人恭敬侍从如昔,对曹操送来的一队美女也不碰一小手指头,最后过五关、斩六将,保护着嫂夫人,胜利回到大哥刘备手下,留下了千古美名,还混了千百座关帝庙有吃有喝地供奉着。宋太祖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一路上抱着小美人上马下马,又住店,又解手的,愣是坐怀不乱,后来果然也建立了大宋王朝。还有金庸《飞狐外传》里的大侠胡斐,为了给穷人打抱不平,坚决不饶恕大恶霸凤天南,连情深意笃的小美人袁紫衣在两情欢洽之际软语央求,他都不给面子。这些都是英雄能过美人关的例子,过了就过了,英雄心里并不怎么难受。但是,青楼关却似乎比一般的美人关更难过,即使过去了,也折腾得百爪挠心,坐卧不宁。这大概就是因为青楼的魅力不只是几个美人,更有许多看不见说不清的“软件”吧。南宋有一位姓杨的抗金英雄,坚守不降,城破后骂贼而死。他年轻时就十分注意个人修养,同学们想破了他的操守,把他骗到青楼,说是朋友之家,等漂亮的姑娘一出来,真相大白,老杨又气又羞,一溜小跑回去,脱下衣服就一把火烧了,还痛哭流涕骂自己没出息,不正经,别提有多难受了。

还有个州长叫张咏的,不知不觉间对一名妓女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半夜三更心里痒痒得不行不行的,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只好翻身起来,绕着屋子兜圈玩,口中念念有词地骂着自己说:“张咏小人,张咏小人。”瞧,要“克己复礼”有多么难哪!

从这些反面的事例可以深深地看出,青楼的魅力是何等巨大!笔者的语调虽然夸张油滑一些,但事情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的。英国的唯美主义大师奥斯卡·王尔德有句名言:“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抗拒。”

这句话,应当制成金匾,悬挂到每一座青楼的门前。

5、酒罢问君三语——青楼规矩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李白《将进酒》

魅力无穷,风光无限,可青楼毕竟是个营业单位,夜进一万,日出八千,其社会功能又叠床架屋,不一而足。二圣人孟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连电影院还贴着“观众须知”,动物园也不允许杂种胡来,青楼重地,岂可任人随意进去,想干啥就干啥乎?那些一心企图活得轻松自在,动不动就说“累不累呀”的轻浮男女们,是连青楼也不配去的。

一切规矩都是随着事物的发展变化渐渐形成和完善的,由约定俗成,到明文规定,最后礼崩乐坏,无人理睬,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又被重新拾起,考其得失,以助新政。所谓的青楼规矩也是如此。

青楼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呱呱坠地之时,想必是无甚规矩可言的。即便有些规矩,年深月久,学者们的考古工作做得不好,今日也难以深知。反正不外乎坐镇青楼,迎来送往;或者是上门服务,实行三包。上门服务往往是比较辛苦的。有一首《夜度娘》写道:

夜来冒霜雪,

晨去履风波。

虽得叙微情,

奈侬身苦何。

大老远的往返奔波,的确令人体恤、同情,只是能够为她们的命运真心着想的人太少了。梁代的沈约倒是写过一首《早行逢故人车中为赠》:

残朱犹暧暧,

余粉尚霏霏。

昨宵何处宿,

今晨拂露归。

诗中有一种惜香怜玉的味道,煞是体贴。

后来青楼规模越来越大,排场日益豪华。人们把青楼当作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就如同现在谈生意往往在酒楼、谈恋爱往往在咖啡馆一样。亲戚来访,朋友聚会,金榜题名,工资浮动,都要到青楼铺张贺喜一番,大概除了结婚和送殡以外,所有活动都可在青楼里进行酬酢。外交场合,岂可无礼?青楼虽然未设礼宾司,但各种礼仪,想必是一应俱全的。《武林旧事》记载临安的青楼说:

平康诸坊,如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后市街、荐桥,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诸处茶肆、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边二茶坊,及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凡初登门,则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登楼甫饮一杯,则先与数贯,谓之“支酒”,然后呼唤提卖,随意置宴。赶趁、祗应、扑卖者亦皆纷至,浮费颇多。或欲更招他妓,则虽对街,亦呼肩舆而至,谓之“过街桥”。……

这里提到青楼“各有等差”,分为若干星级不同,就像东北的普通饭馆根据规模在门前悬挂数量不等的幌子,从一个到四个幌。初登青楼,第一个重要程序是“点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价数千钱。其实这不是茶钱,而是相当于门票,听一场音乐会的票钱,低得了吗?如今有些饭馆也先给顾客来淡乎寡味的糊涂茶,然后索要高价宰人,好像上茶之后接着就有姑娘出来侍候似的,实际上有茶无人,还自以为“新潮”,真是堕落!这个“点花茶”,实际上也是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阔绰。有经验的老鸨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费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这个项目到清朝以后叫做“打茶围”,关于这一段程序,《板桥杂记》中有一段很有价值的描述:

妓家鳞次。比门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鹉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环毕数,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竟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

说起来三言五语,实际这一过程是有条不紊,大费工夫的,所谓“冷水泡茶慢慢浓”是也。心急吃不得热包子,必须一步一步渐入佳境,不能像鲁智深见了镇关西似的,开口就要肥要瘦要五花。首先,那精洁的屋宇,萧疏的花木,就表明是一个高消费所在、高层次所在,所以,“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穿着条牛仔裤,趿拉双片儿鞋,你自己就不好意思进去,进去了人家身穿制服的门卫也会说今儿个没剩饭,您明儿个再来吧。

到了门口,门半开、帘半垂,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样,使您这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某种心态。一迈上台阶儿,那只德国卷毛狗就闻见您口袋里的支票了,欢蹦乱跳地叫着“哇噻,哇噻!”鹦鹉也不甘落后地叫着“Tea!Tea!”您以为是唤茶,实际“Tea!”是妓院的黑话,就是钱的意思。来到厅堂,您见不到妓女,而是妓女她妈——当然多数不是亲妈。这老婊子好似相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详您、打量您、鉴定您的资格,配得上她的哪位千金,别听她嘴里甜得跟耗子药似的,眼睛却像刀子一般把您里里外外剥得一丝不剩,心里兴许还念叨着:傻小子跑这儿摆谱来了,看老娘不刮你一层皮!好容易挨过了老鸨这一关,才能“进轩”,节目开始。那位千金在丫环簇拥下被“捧”出来,就像“大腕”歌星出场要有一群伴舞的一样。于是,您与千金的二人戏开幕,千金是正式主持,您是侍宾主持。山珍海味流水价端上来,热气腾腾冒的都是您的白花花的银子。您滋滋喝着,叭叭吃着,那边千金便转轴拨弦,咿咿呀呀唱将起来。您五官七窍一齐享受,食欲大开,天高地爽,模模糊糊还记得自己父亲姓什么,可银子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耳中听着歌乐声中左一句“谢公子破费”,右一句“公子真是大财神”,那叫痛快,只恨没把银山搬来。这时候也许您才明白什么叫“金樽美酒斗十千”,明白一碗炸酱面为什么到了美食城就卖25元。但这时即使头脑清醒,想收也收不住啦。因为那边已被银弹攻破了芳心,开始“目挑心招”,左一阵秋波,右一个飞吻,声变嗲,喘渐粗,您说哪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呢?不能撤,于是,拼上所有的现金、股票、债券、长城卡、牡丹卡,还有新婚钻戒,只求牡丹花下死,今宵做鬼也风流了。

以上说的是坐镇青楼,痛宰嫖客的规矩。至于官妓本来就是政府的公家财产,只有服从政府的规矩一说。《南部新书》记载唐朝的地方官调工作时,前任向后任交割公职时,恋恋不舍一个官妓,因为是公家之物,不好带走,便恨恨地写了首诗:

经年理郡少欢娱,

为习干戈问酒徒。

今日临行尽交割,

分明收取媚川珠。

然而继任并不十分买账,赋诗答道:

曳屣优容日日叹,

须言达德倍仇澜。

韶光今已输先手,

领得槟珠掌内看。

他还埋怨质量不太理想呢。

至于普通的市妓,一般不“送货上门”,而是自己在金屋里藏着,做千金小姐科。华灯初上时分,有专门负责招蜂引蝶工作的阿姐阿妹出去拉客,拉回来再予引见,这叫做抛砖引玉,不像今日的野鸡,自拉自卖,甚至把电话打到旅馆房间里,就差头上插根草标了。

为把青楼规矩展现得更加生动具体,下面介绍一篇《李师师传》的精彩文字,写的是大宋天子宋徽宗去嫖名妓李师师的韵事: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柒局匠王寅之女。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

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邪”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藉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皇帝即位,好事奢华,……更思微服行为狎邪游。内狎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心艳焉。

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

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

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迎出,出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果。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各啖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门。

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翠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倏然兀坐,意趣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

少顷,姥姥引至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胶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每进一餐,姥侍傍款语多时,而时终未出见。

帝方疑异,而姥姥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

“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浴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希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水芙蓉,见帝意思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

“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后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

“儿性好静坐,唐突弗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捻,流韵淡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

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饽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怀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僭候于外,即拥卫进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按常人设想,贵为一朝天子,何求不有,何欲不得?但宋徽宗赵佶这个风流皇帝就愣是老老实实地甘拜在李师师的石榴裙下,不敢违反青楼规矩一丝一毫。先是送重礼预订,不敢说自己是国家最高领导人,而是冒充大款。然后乔装改扮,混同于普通工作人员。去了以后被老太婆折腾了三番五次,先问寒问暖,再吃点瓜果梨桃,看看幽雅的环境。再吃点海鲜野味泰国大米,老太婆啰啰嗦嗦,就是不见师师出来。然后逼着皇帝洗澡。从来只听说唐明皇赐浴杨贵妃,这回倒过来,李师师赐浴宋徽宗,有趣!洗完澡仍然干坐着不让见,再吃点夜宵才领进密室。这就好像预告的精彩电视节目迟迟不见播放,翻来覆去全是广告,真是急死人来也么哥。老赵同志左等右等,大概急得差点大喝一声“我是大宋朝一把手”了,那位李师师才不紧不慢地出场,带搭不理的,连一句“晚上好”也不说。老太婆却只管命令老赵“勿忤”、“勿怪”、“唐突弗罪”,意思是,我们姑娘就这毛病,你小子遭点罪吧。好容易老太婆退下,大概也三更天了。李师师旁若无人地弹起琴来,三支曲子下来,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矣。这就好像那段《扔靴子》的相声,“我净等那只了,一宿没睡!”结果老赵匆匆吃了早茶,就“家去”了,他要等到的东西,就像那只没扔的靴子一样,始终没等到。青楼的规矩,皇帝大人以身作则,严格遵守。换了今天的小科长、小处长之类的,早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把蜡烛吹灭了。

青楼的规矩随时代的不同自有演化变异,但大致都要有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为了烘托气氛、培养感情、激发情欲,也不仅仅是为了多宰些钱、多贪些物,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看重,要极力用风雅柔情之举掩去铜臭气息,使交易带有艺术色彩。没有了这些规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妈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气魄的,实际上人味儿全无,畜牲一个。一个社会若是道德沦丧到连青楼规矩都一点不讲了,那实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楼的规矩与其他行业的规矩有时是互通的,甚至能够流传到社会上,影响其他行业。即以“打茶围”为例,现在许多交际和应酬活动不都有类似的一项吗?不过,古代的所谓“吃茶”与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样的。今天的喝茶只是把茶叶置于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样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写道:

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掇卤,六安雀舌芽莱,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口欣喜。

一杯茶里有这么多成份,实在是讲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种种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级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楼不可或缺之物。白话小说里常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兴,酒可增色,酒可壮胆,酒可遮羞。还是白话小说上的话:“三杯竹叶穿胸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骂人都说:“酒色之徒”,酒跟色怎么能分开呢?杨玉环最美丽动人的时刻不就是“贵妃醉酒”吗?所以青楼必备美酒,而许多妓女也因此练得一副好酒量。《吴门画舫录》记载了一个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态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

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褐,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个销魂!

酒使人忘却尘寰俗务,甚至忘却一切规矩,使人焕发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楼必饮酒,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青楼规矩。古代的许多酒楼和青楼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许多大酒店,实际上不仅是饭店、是旅馆,而且还必有妓女以待佳宾。为什么古时的酒家都要有个“当垆女”呢?就是这个道理。所谓“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是酒女呢,还是妓女?用今天的词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多情诗人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问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隐隐暗示了答案。

以上只是蜻蜒点水指出了青楼规矩的一二。其实要详细讲述的话,这实在是一门专深的学问,其难度不亚于研究中国科举制度史或中国体育运动史、中国饮食文化史。总之,强调青楼自有其系统完备的一套规矩,目的在于请读者意识到,青楼与其他中国文化有着共同的一套操作规则,共同的一套价值观念。青楼之道,亦是华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帧侧影、一幅写真也。

6、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李商隐《无题》

戏剧大师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宇宙的确充满了残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为了抵御这残酷,人类发明了梦,发明了艺术,发明了青楼。然而梦越美就证明现实越丑,艺术越伟大就证明生命越痛苦,那么青楼越繁华就证明了什么呢?

不错,青楼里欢歌笑语,锦衣玉食,风光旖旎,融融泄泄。可是你看见过那笑脸下面的哭脸吗?你听出过那软语中夹带的血丝吗?除了血和泪,你闻到过弥漫在脂粉香中的铜臭吗?你感觉到当你转身以后,背后的阵阵凉气吗?

京剧《沙家浜》中春来茶馆的老板娘阿庆嫂有段脍炙人口的唱词儿: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这可以说是一切江湖买卖的生意经。茶馆如此,青楼也是如此。老板娘开茶馆是为了赚钱谋生,并不是为人民服务——更甭提她本是个地下党了。老鸨母开青楼当然也不是为了让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她要赚的钱比那小小茶馆不知多上几百倍、几千倍,要赚这么多钱,要吃香的喝辣的,过一种烟花太后的锦绣生活,不黑着点儿行吗?文学作品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颂被称赞者,惟独鸨母这一行,从来没有过正面形象,顶多混个中间人物,可见其黑到了什么程度。

撩开青楼的黑幕,种种丑恶现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点,便是惟利是图。

明代有一部《嫖经》,多次提到青楼的金钱本性:“鸨子创家,威逼佳人生巧计;撅丁爱钞,势催妓子弄奸心。”鸨母、龟奴使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钱财,天长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会明敲暗索。“夸己有情,是设挣家之计;说娘无状,须施索钞之方。”妓女与鸨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双管齐下,两面夹击,不怕傻小子不掏钱。这里,感情已经是有价码、有行市的了,与钞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婊子没笑脸吗?但用金钱堆出的笑脸,难道不是世上最恶心的一景吗?

金钱买来的欢笑,当金钱用光之时,不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往往变成无情的冷嘲和热骂。

著名的唐传奇《李娃传》的前半部分就生动描写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楼骗局的全过程。

某生是常州刺史荥阳公的爱子,被老父视为“吾家千里驹也”,弱冠之年,赴长安应试,带了足够吃喝玩乐两年以上的钱财,踌躇满志,自信能“一战而霸”。没想到一到长安,就于访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李娃迷了个神魂颠倒。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门去,连同所有资财仆佣,“入赘”到青楼,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钱包花了个底朝上,连车马、家童都卖了个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条。虽然李娃还跟他腻腻乎乎的,可鸨母早就摔锅打碗,指桑骂槐,恨不能让这瘟生早早滚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子弹吓不倒的爱情呢。傻小子没想到一场阴谋正等着他。一天,李娃说与他去求子,把他带到荒郊野外的姨妈家,然后突然家里来人说鸨母得了暴病,李娃先归,某生留下与姨妈商议准备后事,他还不知自己的后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见李娃来接他,姨妈便打发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与鸨母已经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妈,也已杳无踪影。一气之下,差点病死,好容易缓过来,穷得一分硬币也没有,只好当了殡仪站的服务员,不料又被进京开政协大会的老父遇见,老头气得狠抽了他几百马鞭而去,某生一命呜呼,下葬时又发现还有口气,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过来,浑身鞭伤溃烂流脓,又被抛到了马路边,靠行人扔些残汤剩饭活了下来,最后衣衫褴缕,手持破碗,满街要饭,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厕里。好端端一个满腹经纶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贪财狠心的青楼主人害得身败名裂,挣扎在死亡线上。

小说后半部分设计了一个庸俗的大团圆结局,写某生被李娃看见,李娃大发慈悲,搭救了某生,并帮助他一举登第,得到了功名富贵,荥阳公不但认了儿子,还认李娃为儿媳,一家皆大欢喜。这个结局纯粹是偶然性的,小说的前一半才是典型成就的所在。被青楼耗得倾家荡产乃至身败名裂者成千上万,其危害之深并不亚于吸毒。这也就是一般人家告诫子弟不可做狭邪之游的主要原因。

青楼的主客关系的本质是金钱关系,这一点是常被金钱万能论者所忘怀的。他们以为有了金钱就能买到一切,包括友谊,包括爱情,殊不知当你掏出钱来的一刹那,一切真情都荡然无存了。你怎么能证明用钱的力量换来的感情是真的呢?正像你永远无法证实当冰箱关上门时,里面的灯还亮不亮,你将永远怀疑自己用钱买到的是不是真货,永远在自我安慰和自我空虚的峰谷间饱受煎熬。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过于轻易地、过于年轻时拥有了万贯家财,是一种天大的不幸,它用极大丰富的方式剥夺了你的一切,使你变得一无所有,如同行尸走肉。而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却恰恰可能闪现出生命的真谛,可能获得人的价值和幸福,他不但会得到真正的友谊和爱情,而且还会得到他用奋斗所挣来的金钱。这也就是幸福与贫富无关的生活真理。

当然,本质上的金钱关系并不排除妓女与狎客间产生真情的可能性。人的尊贵之处在于能够战胜金钱这个王八蛋。例如宋朝的柳永,不当官,不下海,穷愁潦倒,每月就在青楼间朝三暮四地鬼混。可是妓女们爱他一有才华,二有真情,不但不坑害他,不讨厌他,反而贴钱来赞助他四处神游。《醉翁谈录》里有一段记载,实在令人感叹: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惜其为人出入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经由丰乐楼前,是楼在城中繁华之地,设法卖酒,群妓分番,忽闻楼上有呼“柳七官人”之声,仰视之,乃角妓张师师。师师耍峭而聪敏,酷喜填词和曲。与师师密。及柳登楼,师师责之曰:“数时何往?略不过奴行,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岂意今日得见君面,不成恶人情去,且为填一词去!”柳曰:“往事休论。”师师乃令量酒,具花笺,供笔毕。柳方拭花笺,忽闻有人登楼声。柳藏纸于怀,乃见刘香香至前,言曰:“柳官人,也有相见。为丈夫岂得此负心!当时费用,今忍复言。怀中所藏,吾知花笺矣。若为词,妾之贱名,幸收置其中。”柳笑出笺,方凝思间,又有人登楼之声,柳视之,乃故人钱安安。安安叙别,顾问柳曰:“得非填词?”柳曰:“正被你两姐姐所苦,令我作词。”安安笑曰:“幸不我弃。”柳乃举笔,一挥乃至。三妓私喜:“仰官人有我,先书我名矣。”乃书就一句:“师师生得艳冶”,香香、安安皆不乐,欲掣其纸。柳再书云:“香香于我情多。”安安又嗔柳曰:“先我矣!”挼其纸,忿然而去。柳遂笑而复书云:“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着我。”三妓乃同开宴款柳。

张师师说:“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多么豪爽,心中若无真情,女人不会这么傻。刘香香说:“当时费用,今忍复言。”可见也是老赞助单位。然而妓女们倒贴柳永之钱还不是从其他狎客那里或好或歹地弄来的?才高八斗如柳永者,普天下能有几个?为了一个柳永活得潇洒快活,不知又有几个冤大头陷入黑幕,沦为乞丐了呢。再说,妓女们资助柳永,可柳永的词能使她们身价百倍,钱财自然滚滚而来,名字入了柳词,比中央电视台天天播放广告的效果还大,花几个广告费算得了什么。妓女们对柳永的确有真情,因为柳永的确纯真可爱,不过这笔经济账,妓女们恐怕要比柳永算得清楚多了。文人的数学都不好,要不怎么动不动就穷愁潦倒呢?

惟利是图,嫌贫爱富地算计、蒙骗、坑害嫖客,这是青楼黑幕的外向型一面。与此相对的内向型一面则是对妓女、尤其是下层妓女的残酷凌辱和迫害。

《北里志》中讲:“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鸨母往往是从前的妓女,正如儿媳妇升任为婆母一样,她升任为鸨母后,也要把从前所受的一肚子气转泄到年轻一代的身上。所训练的妇女,不管是买来的、拣来的、骗来的,“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稍不满意就一顿毒打。中国自古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么同理可证皮鞭底下出名妓了。好好人家的女儿,谁忍心送到青楼去接受那种严格训练?又不能培养成奥运会冠军。妓女的来源,一是罪人或罪人家属;二是战俘;三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者;四是被人引诱骗卖者,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自告奋勇,为出国、为留学、甚至为穿几件漂亮衣裳或者干脆就认为当妓女舒服而“下海”的。

家妓经常遭到主人打骂摧残,人身安全系于主人颜色,说杀就杀。石崇就曾经活活烹了一名盛妆家妓来待客。相比之下,青楼里的私妓人权状况要好得多,但她们仍然是鸨母的私有财产,不仅没有人身自由,连感情自由也没有。李娃对某生纵有满腔真情,鸨母叫她害之,她也得害。妓女所受的摧残最关键的是心灵上的,即使成了一代名妓,她那特殊的生活方式也使她的生理很难正常。有时在客人面前是名妓,被捧得一朵红云似的,可是客走之后,鸨母却不拿她当名妓看,不但要她交出小费,还可能因为她哪点言行不得体而施以毒打。身为名妓,更是有苦难诉,只好牙掉了咽入肚里。

受鸨母的非人虐待之外,妓女还经常遭受青楼里其他工作人员的欺压,尤其是男性职员——龟奴,俗称王八,像蛆虫一样,寄生在妓女身上,不但在收入上大揩其油,还随时随地进行性骚扰。随着青楼的发展,这类编外人员越来越多,挣钱的不过几位名妓,可等着吃大锅饭的却好几十位。这类人就像上海滩的白相瘪三或北京城的胡同串子一样,虚张声势,吃里扒外,一面欺凌妓女,另一面蒙骗嫖客,毫无廉耻,有奶便是娘。妓女往往是值得同情的,然而这类从妓女下身生意里抠饭吃的王八蛋,都枪毙了也不冤枉。

此外,青楼往往还受地方恶霸和黑社会的势力控制,美其名曰"保护"青楼,实际是瓜分利润,大占便宜。规模较大的教会一般都控制着相当数量的青楼等娱乐场所,使青楼成为他们的“教坊”,有些青楼甚至就是黑社会开设的。这与今天的舞厅、歌厅的情况是相类似的。

由于这些重重黑幕,青楼便与种种罪恶有了不解之缘。吸毒走私,杀人越货,从鼠辈小贼,到江洋大盗,都把青楼当作绝好的栖息地、隐身所、联络处、大本营。生活最底层的脉搏,在那里赤裸裸地跳动着。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过于美丽的东西,背后一定有深深的罪恶。

7、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

记得小苹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尽管青楼的烟花丛中,掩藏着数不清的痛苦和罪恶,然而狎客们还是纷至沓来,乐此不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李大钊说:“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牺牲》)那么青楼中最为绝美的风景是什么呢?——是爱。

狎客们来到青楼,并非只是发泄肉欲,纵情声色,他们更希望能找到一种给人以温暖、给人以理解、给人以眷恋的真挚情感。尽管这种真情在青楼里是颇为稀少的,甚至可能是伪装的,但越这样就越吸引人去发现、去寻找。

只妓女这一方面来看,每天迎来送往、生张熟魏的套路也会使她们厌倦,作为一个女人,她们也渴望得到一份把她们当作人而不是工具的感情。有时为了这种渴望,她们宁可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一般说来,卖笑生涯对她们心灵的损害已经使她们极大地丧失了爱的能力,可是一旦爱上了,却又往往格外地炽热、执着。

敦煌曲子词里有一首《望江南》这样写道: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词中的妓女自比为临池的柳枝,这人也折,那人也攀,劝客人不要太痴心地爱自己,因为这恩爱只能维持短暂的一时。这首词表现了青楼女子的复杂心理,既可以看作是对客人的好心劝阻,也可以看作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之后的冷冷谢绝,还可以看作是对痴心爱她的客人的试探,看他是不是也是那些"恩爱一时间"的攀柳折花的轻浮子弟。可以设想,假如真有一个中意的男子实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她会焕发出何等的热情来报答。

文学作品中描写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楼之爱。

蒋防的《霍小玉传》叙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李益在长安与霍小玉相恋,情深意笃。后来李益以书判拔萃,被提升为郑县主簿,临行前与小玉山盟海誓,可回家后却禁不住世俗压力,变心娶了门当户对的卢氏之女。小玉相思成疾,沉绵不起。有位黄衫侠客激于义愤,挟持李益来见小玉。小玉悲愤交集,痛责李益,气结而死。冤魂化作厉鬼,使李益夫妻不和,终身受到猜疑和嫉妒的困扰。

霍小玉本是霍王婢女所生,霍王死后,以庶出被逐,沦落为娼。这种不幸的经历,使她一方面格外珍重与李益的深挚爱情,把全部生命的希望都倾注于其上;另一方面,她又对宇宙间的残酷存着清醒的警惕和担忧,即使在二人最神驰情迷的日子里,她也常常饮泪啜泣,担心被弃的命运终有一日降临。她只求李益能与她欢爱八年,然后自己就永遁佛门。多么可爱的姑娘!可是这个最低愿望也破灭了。她不甘就此罢休,连年变卖服饰,嘱托亲友,到处探寻李益。多么痴心的好女子,读者谁不下泪!所以当最后一线生机也断灭之时,她那无限缠绵的爱转化为满腔愤恨,也就格外令人同情。让我们来看二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欣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觑。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酹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

这是何等壮烈、何等瑰奇的爱情!不管李益那厮有一千条理由为自己开脱,他都对不起这位好姑娘,他也配不上这等崇高的爱情。二人相比之下,青楼女子霍小玉的形象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但是,像霍小玉这样的多情红颜未必总是薄命,也有二人生死不负,共谱爱情诗篇的。《闽川名士传》上记载了欧阳詹与太原妓的爱情故事: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中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履不出门,一车无停轮。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且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鬓样,为奴开取缕金箱。”绝笔而逝。乃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一个相思而死,一个伤情而亡,真不愧是情海人杰,一对至人。比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毫不减色。二人的两首诗作也成了千古名篇。

这样情深意切的爱情,也不一定非发生在妓女与官士之间。情之所至,身份、地位都是无所谓的。《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讲的就是一个卖油的小商贩秦重,用一腔纯朴厚道的真情打动了头号名妓——花魁娘子莘瑶琴的芳心,二人相亲相爱,共结百年之好。

卖油郎秦重“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只好辛勤积攒,好似骆驼样子立志买车一般,终于得到机会去亲近他仰慕已久的花魁娘子。莘瑶琴起初因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甚是不悦”,但秦重一心一意,格外体贴。莘瑶琴在外面赴宴酒醉归来,理也不理秦重,小秦便向丫环要了一壶热茶,把阑干上一床大红紵丝的绵被,轻轻取下,盖在美人身上,并“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接下来美娘呕吐,秦重怕弄脏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张开,罩在她嘴上。美娘吐毕后,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多好的小伙子!若参加北京市十佳丈夫评选,准入前三名。他的诚恳朴实,使美娘觉得“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但等级地位观念,又使她不大情愿嫁给个体户。直到她受到吴八公子的侮辱欺凌后,才明白那些“豪华之辈,酒色之徒”只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惜香怜玉的真心”,终于向秦重说出了“我要嫁你”,并表示“布衣蔬食,死而无怨。”两个主人公正是认识到了世间最可贵的不是金钱、门第、等级,而是彼此知心知意,互敬互怜,他们才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受到人们的称羡,被当作高雅的风流韵事来谈论。

以上几例均是嫖客主动追求青楼妓女而获真挚爱情。还有一些妓女,爱上意中人后,主动追求男方。例如裴铏的《昆仑奴传》,写一名妓看上崔生,用小匙一勺一勺喂他酸奶喝,临别还做手势与他约会。崔生在仆人昆仑奴帮助下弄清了手势,去找到妓女,二人又在昆仑奴帮助下一同私奔。当崔生未到时,该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吟诗曰:

深洞莺啼恨阮郎,

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

空倚玉箫愁凤凰。

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崔生终于越过十几道高墙,将她带往自由的他乡。

另一篇更为著名的唐传奇,即杜光庭的《虬髯客传》,也写了一个类似的情节,只是这里的妓女更加大胆。卫公李靖去拜见杨素时,被一“有殊色、执红拂”的妓女看出是天下英雄,那红拂妓女打听到李靖的府第后,深夜投上门去,“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真是爱得勇猛,爱得豪侠。

明末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妓女叫柳如是,大历史学家陈寅恪用文言为她写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这位柳如是,才华横溢,不让须眉,聪明绝顶,冠盖当世。追求她的高官名士小白脸一筐一筐的,可她最后爱上了60多岁的一代诗坛领袖钱谦益,二人如影随形,其乐融融。她不但能与钱谦益诗词唱和,还能帮他处理内政外交,而且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清醒地劝钱保持民族气节,真是超一流的巾帼英雄。钱谦益也视她眼珠一般,曾为她几乎与人动刀决斗,并以娶正妻之礼迎她入门,轰动士林。钱谦益为柳如是写诗百韵,并专门营造了“绛云楼”。二人互赏互爱,说不尽的缠绵,写不尽的倜傥。虽是老夫少妻,却比唐明皇和杨贵纪的感情要炽热和纯真一百倍不止。二人曾经开玩笑,柳问钱爱她什么,钱放肆地说:我爱你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肉。钱又问柳爱他什么,柳调皮地说:我爱你白白的头发黑黑的肉。其余的无限闺中风情,读者自可想象得知了。后人不知有多少男的羡慕钱谦益,女的羡慕柳如是,羡慕的不是老夫少妻,夫荣妻贵,而是那种和谐到无以复加的情调,浪漫到魂飞魄散的情趣,亦庄亦谐,如诗如画的甜美爱情境界。谁说青楼女子只认识钞票?慧眼识英雄,芳心许俊杰者,大有人在。

如果说古代青楼的风光、魅力,今天已荡然无存的话,那么古代青楼之爱,更是今天的小蜜们无法想象的。爱情这个词在今天,就像流通多年的钞票,已经沾染了数不清的病菌和泥垢,人们只知道它有用,能换来东西,至于它本身的精美图案,会有几个人去“自将磨洗认前朝”呢?

8、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青楼与家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周邦彦《苏幕遮》

青楼者,妓女之家也。妓女一入青楼,便与原来的家庭断绝了联系。以老鸨为父母,以龟奴为兄弟,以嫖客为丈夫,当然也有生了孩子的。如金庸《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便是个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扬州丽春院的小杂种。而像沈从文笔下那些卖淫养家,连丈夫也一并包下来的,则与青楼之意远矣。既为妓女,就应“投身青楼即为家,卖笑呈欢无有涯。”所以妓女说到“我家”指的就是青楼,说到“我娘”,指的就是鸨母,嫖客去青楼,去的就是妓女她们家——妓家也。

然而嫖客自己是有家的。家里不但有父母兄弟姊妹,还有妻子。没有妻子的也随时可以娶上一位。除了妻子以外,还可以有妾,有婢。古代社会,妻妾也好,丫环也罢,都是男人的奴隶,家庭中的“第三等级”,男人可以生杀予夺,“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那为什么男人还要竞相奔赴青楼呢?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句俏皮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呢?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青楼有着家庭无法替代的社会功能?青楼有着家庭无法超越的独特魅力?

那么,青楼与家岂不是构成了一对矛盾?青楼的存在不会导致家庭的分崩离析吗?就如今天的哪位丈夫若是明目张胆地去嫖娼,那不是等着被太太解雇吗?如果这样去推想,那就大错特错了。用今天的打野鸡去比附古代的狭邪游,颇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今天的嫖娼,是腐败,是堕落,不论当事者如何沾沾自喜,他总是被鄙视,被批判的;而古代的狭邪游,则被视为风流雅事,起码是很平常的。今天卖淫嫖娼现象的泛滥,是与离婚率不断上升,千万个家庭遭到破坏,千万颗男女老幼的心灵遭到伤害同时出现、同时发展的;而古代的青楼制度延续了千百年,同时家庭制度也延续了千百年,二者并行不悖,宛如平行的钢轨,一同运载着历史的列车滚滚前进。

这里的关键在于,中国古代的青楼,与西方的妓院和今天的各种卖淫场所,在社会功能上有着根本的不同。西方的妓院从古希腊、古罗马,直到今天,主要是肉体交易的地方,其本质在于“性”。今天世界各地的妓院,基本上都是西方模式的一统天下。不管巴黎的淫娃,汉堡的浪妞,还是香港的靓妹,曼谷的妖姐,都可一言以蔽之曰“货腰女郎”。客人在她们那里满足性饥渴,寻找性刺激,此外复何求哉!而青楼则大大不然,古人逛青楼,目的不一定是要与妓女同床共枕。他们到那里喝几杯清茶,听几曲音乐,也许坐上片刻就走,也许从早到晚留连,有的包下妓女,长期驻扎下去,而有的虽与妓女无话不谈,但却不曾makelove过。他们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与妓女建立一种无拘无束、亲密无间的感情联系。这种感情联系是古代家庭中很难找到的。

古代家庭是古代国家体制的缩影。三纲五常,宗法礼教,都以家庭为最基层的普及单位。在男女感情中,双方平等才有真正的乐趣,可家庭中的妻妾,都是男人的奴隶,随时有被抛弃的可能,只能恭恭敬敬遵守着三从四德,像对待神仙一样供奉着丈夫,哪里有什么平等的乐趣可言?《孟子》中讲过一个要饭为生的齐人,家里有一妻一妾。妻妾二人发现她们依靠的“良人”原来每日靠乞讨为生,“相泣于中庭”,可“良人”毕竟还是“良人”,妻妾不能炒他的鱿鱼,齐人仍然以主人自居,这样的男女关系,有什么味道?而《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与刘兰芝夫妇互敬互爱,却被礼法所不容,硬是拆散了鸳鸯,逼得一对爱人,一个“举身赴青池”,一个“自挂东南枝”。可以看出,家庭与爱情是有着本质的冲突的。德国的社会主义者倍倍尔在《妇女与社会主义》中尖锐指出:

妻子自然可以和丈夫同床共枕,但是不能和他同桌就餐,她对丈夫不能直呼其名,而要称“老爷”。她是丈夫的仆役。她绝对不能出现在人前……丈夫可以把她当作奴隶出售。

处在这种地位的妇女,能对丈夫产生发自真情的爱慕吗?更不要提《三国演义》中刘安杀妻来招待刘备的兽行了。

再一点,爱情是男女双方个人的私事,而古代婚姻是整个家族的大事,往往不由青年男女个人来决定。婚姻首先考虑的不是感情,而是财产、权势、门第的对比,婚姻更多地具有一种政治意义。所以家庭往往是利益集团合纵连横的结果。这必然导致男女双方没有感情基础,于是,同床异梦、敷衍凑合便是家庭的常情。而感情之外的种种利害关系又使离婚十分困难。古人十分看重家庭的稳固,认为家庭稳固是社会稳固的基础,“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又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之说。因此,感情要求越高、越丰富的人,往往就越在家庭里不能得到满足。那么,家庭所匮乏的这种感情功能,哪里能够补偿呢?——青楼。

在青楼里,男女双方都不承担道德伦理的责任,没有门第高低的顾虑,不受贞节操守的束缚,虽然有金钱的因素使人反感,但比起家庭中主奴式的服从关系来,毕竟可让人感到更自由、更平等、更能发挥和体现出个人本身的魅力和价值,因此就更加显得浪漫多姿。家庭里所欠缺的一切,在这里都得到了补偿。补偿之后,回到家里,依然是正襟危坐的良夫、贤父、孝子,依然是吆三喝四的主人,依然承担着对家庭所应尽的一切义务,同时享有着一切该享的家庭权力。所以,青楼的存在,不但没有干扰破坏家庭结构,反而大大促使家庭保持稳定,促使社会保持稳定。井水与河水,互不相犯,而青楼与家,不但不相犯,而且恰好耦合为一个完整的性文化系统,保证了中国古代社会长期稳步的发展。

林语堂先生在《妓女与妾》一文中写道:

妓女是叫许多中国人尝尝罗曼斯的恋爱滋味,而中国妻子则使丈夫享受此比较入世的近乎实际生活的爱情。有时,这种恋爱环境真是扑朔迷离。至如杜牧经过十年的放浪生活,一旦清醒,始能与妻室团聚。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也。有的时候,也有妓女守节操者,象杜十娘。另一方面,妓女实又继承着音乐的传统。没有妓女,音乐在中国,恐怕至今已销声匿迹了。妓女比之家庭妇女则反觉得所受教育为高。她们较能独立生活,更较为熟习于男子社会。其实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她们可算是惟一的自由女性。妓女能操纵高级官吏者,当能掌握某种程度的政治实权。关于官吏的任命,凡有所说项,有所较议,胥取决于她的妆闺之中。

这段话把妓女相对于妻子的重要性分析得颇为透辟。任何时代的男人女人,除了顺应该时代的潮流而生活之外,其优秀者必然追求许多超越该时代的东西。古代社会的人要遵从古代社会的伦理、规范,但他们也向往着能够超越这些羁縻。追求超越感是人类文明前行的最大动力。于是青楼就成了比家庭美丽得多、绚烂得多的理想福地了。

从家庭这一方面来讲,妻妾虽然希望能够得到丈夫更多的爱抚,但她们未尝不知道自己无法像妓女那样给丈夫以无边放纵的满足。假如她们表现得与妓女一样,那立刻就要被视为不贞、淫荡、败坏,立刻就会被逐出家门。所以,即使她们有妓女的情趣,有妓女的本事,也要深藏不露,也要装得贤淑端庄,特别是对那种事不感兴趣,更不要提吹拉弹唱了,这样才像个规矩女人,受到人们赞扬,被容纳于家庭。今人所理想的“在客厅里像贵妇,在厨房里像仆妇,在卧室里像荡妇”的十全十美的妻子,纯粹是无耻男人阴暗心理的大暴露,是妇女地位丝毫没有提高,反而在伪装形式下有所下降的绝对明证。古代的妻子不追求做一个“全能玩偶”,她们只做妻子应该做的,其余的则心安理得地让给了妓女。她们知道,妓女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反而是客观上的一个好帮手。英国的伯特兰·罗素说过:“娼妓有好的一面,她不但可以招之即来,而且极易掩饰自己,因为除了这门职业,她并没有别的生活,而且那些曾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仍可不失尊严地回到妻子、家庭和教会中去。”看着寻花问柳归来的男人,妻妾们要说没有一点醋意可能是不对的,但多数情况下是并不当一回事的,仿佛看见淘气的孩子归来一样,即使有些责备和规劝,也是说不可玩物丧志,不可上了坏女人的当,不可把身子搞坏了等,而并不否定和批判这种行业的本身。就像今天的妻子劝丈夫少打麻将、少玩游戏机、少看足球一样。

所以,漫长的古代社会,尽管多数朝代都有过禁娼、禁狎的法令、措施,但青楼业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关键就在于青楼是那个社会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子系统。它既然有利于男性社会从家庭到朝廷的整套统治秩序的稳固,所以,不但士大夫、社会上对它采取赞赏、默许的态度,就连皇帝老儿也经常以身作则,频频前往青楼探花,青楼哪里能禁得住呢?前文提到的宋徽宗嫖李师师,还算是文雅的,后来明、清两代的皇帝,则有时连虚伪的外衣也不要了。清朝的同治皇帝,据说就是私逛窑子,染上性病死去的。皇帝和一些高级官员,身边美女无数,也不乏艺术欣赏的条件,为什么也对青楼怀着浓厚的兴趣呢?就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份限制了他与女性的平等性爱交流,得不到一种类似市民村夫平等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浪漫情调。例如明朝前期著名的三杨——杨荣、杨溥、杨士奇主持朝政时,有一天让妓女陪酒,在场有一名叫齐雅秀的妓女,非常机敏聪慧。众人将她一军说:“你能让三位老首长开怀大笑吗?”她成竹在胸地说:“我一进去就能逗笑他们!”然后,她进去拜见三杨。三杨问她怎么姗姗来迟,她说:“我看书来着。”三杨都是读书人出身,一听此话,不禁颇感兴趣,忙问她读的是什么书。她说:“《烈女传》。”三杨一听,捧腹大笑,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竟然捧读提倡贞节操守的《烈女传》,实在妙不可言,这不是对烈女的亵渎、对伦理道德的讽刺吗?

于是三杨笑骂她道:“你这个混帐的小母狗,不许如此无礼。”没想到她应声答曰:“是呀,我是母狗,您几位是公猴!”借“公侯大臣”之音巧妙反击,众人无不佩服,一时传遍京城。试想,这种智慧的交锋,这种刺激的场面,这种绝对放松的情调,在家庭里能享受到吗?

那么,如此说来,青楼与家的好处永远是不同的,青楼给人的享受永远要比家里更新鲜、更刺激、更浪漫。当然,家有家的好处,家里的温馨、真诚、安全、慰藉等等天伦之乐也是青楼所无法取代的。二者不能够统一吗?能不能鱼和熊掌兼得呢?这个问题聪明的古人自然会想到。怎么办呢?当然不能把家改造为青楼,把妻子“逼良为娼”,让她当妓女,那么,就只有以青楼为家,把妓女改造成妻了。

所以,青楼与家也有相通的一面。

有不少嫖客,把看中的妓女包下来,长期住在青楼。在此期间,其他嫖客对此妓女不得问津。该妓女的一切消费均由该嫖客开销。这显然需要比较雄厚的财力,有的嫖客就因此而耗尽积蓄,由挥金如土变得一钱不名。《李娃传》中的某生,就有过这个下场。当然,也有的妓女甘愿倒贴钱财,长期供养嫖客。但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真正的主人都不是嫖客,而是鸨母。拿钱在手,鸨母可以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一旦床头金尽,嫖客就不能再充大少爷,颐指气使了。因此,无论嫖客还是妓女,一旦产生了确实十分亲密的感情,都还是希望走出青楼,结为真正的夫妻的。李娃与某生的最后结局如此,霍小玉和杜十娘所希望的也是如此。

娶妓女为妻,在古代并不算如何不光彩的事。如果娶得名妓,还要算是光彩,反被人羡慕,就如今日娶了名歌星、名影星一般轰动。不但一般官商爱娶名妓,连皇家也不例外。明代崇祯帝的田皇后就是扬州的妓女出身。

妓女成为妻子后,一方面保留了她色艺双全的魅力,能够与主人诗文唱和,调笑欢娱;另一方面又以良家女子的形象处世,孝敬公婆,抚育子女,管理家务,结束了卖笑呈欢、生张熟魏的色相生涯,把全部身心奉献给自己的家庭。应该说,这是一条理想的道路。问题在于,一是多数妓女做不到这一点,长期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已经使她们不能正常地做一名良家妇女,“感觉”总是错位;二是社会舆论也给她们以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们必须做得比普通家庭妇女出色十倍,才能得到道德上的认可。有时连娶她回来的丈夫可能也由于其历史的“不清白”而对她疑神疑鬼,再加上家庭内部其他女性的排挤、陷构,常使妓女觉得家庭毕竟不如青楼自在快活。有的妓女经过一段不适应的努力后,干脆又回到青楼去了。

在这方面为人称道的是明代名妓董小宛。她被名士冒辟疆娶为侧室后,二人相亲相爱:

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闲吟得句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意欲所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迫箭以赴之,……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

不但如此,董小宛对全家人都亲爱有加,赢得了全家人的尊敬爱戴。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回忆道: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行举止,均异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仆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必拱立坐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正妻及其他人相处得这么好,并不出自虚伪或迫不得已,而是出自对冒辟疆的爱。冒辟疆有次大病了将近半年,小宛的精心服侍真是感人肺腑:

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身起伏,为之左右翼。……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吁天稽首外,唯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破颜。余痛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之至,色不稍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

这一方面表现了冒、董二人的深挚爱情,同时也说明董小宛是多么珍视、热爱家庭生活。她没有把青楼中惟利是图、趋炎附势那一套东西带到家庭中来,而是带来了卓越的才华、高尚品德和金子一般的感情。可惜像董小宛这样天使般的人物实在是凤毛麟角。倘若多数家庭能够达到一半近似于此的幸福程度,社会上也就不会有青楼的存身之地了。大概是董小宛的杰出行为破坏了青楼与家并存不悖的天意吧,她呕心沥血辛劳了9年,就在28岁的美好年华离开了人世。41岁的冒辟疆痛不欲生,写下了《亡妾童小宛哀辞》及《影梅庵忆语》,自叹“一生清福,九年占尽”。看来,良缘美眷,实在是太难得了!

更为可叹的是,今日青楼的风光已不存焉,而家庭却并未因此更加稳固、更加幸福。

9、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青楼与士

自琢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林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姜夔《过垂虹》

青楼的存在,是与文化艺术分不开的。文化艺术是它的风光主体,是它的魅力核心,是它最重要的消费内容。假设青楼是一卷装帧精美、图文并茂的古书,那么文化艺术就是书里的文字和图画。这样的一卷古书,它的最重要的读者、最理想的读者应该是什么人呢?答曰:士。

这里所说的士,指的是读书人。不论已经高官做得的,还是终身白衣卿相的,这些人是文化艺术的承载者、建设者、传播者和消费者。青楼文化,无论从其社会功能还是审美追求上来说,实质就是一种士的文化。

这样讲的意思并不是说,青楼是专门为士人服务的机构。正像“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所比喻的,青楼的大门原则上是向一切人敞开的,“有嫖无类”。只要有钱,别说工农兵学商一视同仁,就是老弱病残幼也不能拒之门外。理论上尽管如此,然而事实上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逛青楼的欲望、资格和兴趣,正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去听交响乐一样,任何一个文化场所,都是有其主要针对的接受者的。

中国的妓女从一开始,就以艺术工作者的身份出现。那时她们的服务对象,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整个统治阶级。随着封建社会的上升发展,士的社会地位逐渐提高,成为统治阶级的基本力量和人才来源。大量的士,身怀安邦治国之策,吟风弄月之才,特别需要一个滋养他们精神生活的销魂之地,于是,青楼就成为他们最理想的场所。

士人最重要的进身之道是科举。一旦金榜题名,便可免除差徭赋役,前途无限,令人刮目相看。科举考试的前前后后,日夜温习,四处奔走,造成极度的精神紧张,再加上多数士人背井离乡,孤身在外,这便使青楼对于他们显得格外温柔亲切。在明代的南京,妓院竟然与贡院对门而居。余怀的《板桥杂记》中写道: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计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间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

贡院乃是国家高等学府,在堂堂天子脚下,竟然与妓院“面对面的爱”,实在令人深思。试想倘若今日北大推倒南墙,对面是一片红灯区,歌女、舞女、按摩女、应召女郎、游击女郎、导游女郎,淫声朗朗,香风阵阵,那边教授学者欢聚一堂,大谈如何整顿学风,这边博士硕士猜拳行令,交流如何骗取芳心,此情此景,成何体统!令人担忧的是,真有这么一天也说不定。

士人在经济上一般都比较富裕,即使寒门出身,其实也是中小地主,属于“中产阶级”。为了官场角逐,家庭对他们的供给无疑是丰厚的,收入三百,恐怕要拿出二百来给子弟挥霍。若做了官之后,自然俸禄有加,无须有阮囊之忧。但妓女之喜欢与士人交游来往,经济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妓女作为活生生的个人,自然也有着主观上的好恶。士人比起其他阶层的人来,一般要风流倜傥,锦心绣口,不仅能够十分内行地欣赏妓女的“艺”与“色”,而且他们自身的“艺”与“色”也反过来可使妓女产生审美愉悦。这便是自古以来,才子须配佳人的道理。再者,士人在社会上被看作精英人物,能与他们相好,自然也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自卑感。此外,士人喜爱吟诗作赋,等于是最好的广告媒体,妓女若得到士人的赠诗,自然身价倍增;反过来,妓女也是士人最好的广告媒体,诗作若能被青楼女子四处传唱,自然也名声大振。可见,士人与妓女互有所需,互相依赖,开句不太过分的玩笑,可以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长期共存,互相欣赏,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关系。

以上几点都是从功利角度进行的分析。功利目的之外,士与妓之间还能够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春风得意时,“小语偷声贺玉郎”,时乖命蹇时,“同是天涯沦落人”。士人最懂得怜香惜玉、柔情蜜意,而妓女也最能赏识玉郎才子,所谓“慧眼识英雄”,所谓“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是也。

下面结合一些实例,展现一下妓女与士之间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有一个“旗亭画壁”的故事,历来脍炙人口,被多次编为戏剧。其最早的出处是晚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异记》,原文如下: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涣之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偎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涣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诸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妓女对于文人墨客的重要性。古代没有广播、电视等现代化传媒,一首优秀的诗作往往就是靠青楼妓女来传唱流行的。上文中的“王涣之”,应作“王之涣”,他自认为诗才高于王昌龄和高适,可是三个妓女所唱的都是王昌龄和高适的诗作。王之涣胸有成竹,相信那个色艺最佳的妓女不唱则已,一唱必是自己的大作。果然天不负他,那名被他看中的“大腕”级歌星一开口便唱了他著名的《凉州词》。王之涣那份高兴,比20岁评上副教授还要得意。因为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价值。而妓女那边,听说眼前就是作者,也喜不自胜,口称“俗眼不识神仙”,双方彼此倾慕之情毕现无遗。

文人的诗作由名妓一唱,就像今日的小说被著名导演搬上银幕一样,变得家喻户晓,香名远扬。而反过来,著名士人的作品又可以使妓女身价倍增,一夜走红。白居易在《与元稹书》中得意地写道: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门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娱他宾,诸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虫之技,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那名妓女由于会唱白居易的《长恨歌》,就把价码抬得老高,因为这的确是一种水平的标志。今天的妓女能因为自己会唱几首邓丽君就悍然涨价吗?

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例如有个叫崔涯的狂放文人,最爱褒贬青楼妓女,而且由于文笔好,产生的影响十分显著。妓女若受到他的赞誉,就会门庭若市,若受到他的讥讽,就差不多要关门停业了。他曾题诗嘲笑一个叫李端端的妓女,端端忧心如焚,在路边拉住他苦苦哀求,请大作家一定可怜可怜。崔涯心肠一软,又重新赠诗一首,把李端端夸得跟朵花儿似的,结果“大贾居豪,竞臻其户”,李瑞端一下子成了大明星。

士对于妓女的衰荣如此重要,难道其他人就无法比拟吗?比如说皇帝,难道就比不上一个酸腐文人吗?让我们来看看宋徽宗赵佶和词人周邦彦君臣二人竞争李师师的事例。事载宋人张端义的笔记《贵耳集》: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去那里?”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荫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王。

赵佶是君,周邦彦是臣。赵佶来了,周邦彦就藏到床底下听广播剧,然后还写词叫李师师唱。这不是二人合伙气赵佶吗?赵佶醋兴大发,诬陷周邦彦收税不卖力,赶出首都。没想到李师师颠颠地跑去“十八相送”,回来又唱周邦彦的词,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来是从此不打算给他笑模样了。老赵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个电话把小周请回来,官升三级,薪加一倍,方可讨得李师师欢心。可见在李师师心中,谁轻谁重,也就一目了然了。人家不过看在赵佶好歹是个皇上这一条,给他个面子而已。况且,赵佶也并不敢以皇帝身分强加于人,他是向士靠拢,以风流才子的身份去嫖妓的。所以,既因此得到几分妓女对士的感情,也因此而终究得不到真正的士妓之爱。

妓与士,可称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对双壁。他们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留下了数不清的美丽动人的故事。妓与士的关系最密切的时代,也就是中华民族最强盛、最繁荣的时代。当妓与士的关系逐渐疏远,妓女们忙着接待大款,士人们忙着下海骗钱的时候,青楼的气数已尽,中国古代社会的气数也已尽了。

今日的社会,青楼已然没有了,这也许并不算一件值得惋惜的事。问题是:士,也没有了。

10、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名妓风采

顾盼遗光彩,

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

休者以忘餐。

——曹植《美女篇》

青楼的魅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何以竟使天下文人抛家舍业,望之若归?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描述和探究。这一节,我们来看一看青楼文化里的精华——名妓的风采,通过几个典型的名妓形象,借滴水以观大海。

历史上第一个享有盛名的妓女,大概要推南齐时的苏小小。可是关于她的身世、经历的文献材料,几近于零。然而历朝历代都不乏歌咏、缅怀她的诗作,仅《全唐诗》中就不下百篇。唐朝徐凝的《寒食诗》写道:

嘉兴郭里逢寒食,

落日家家拜扫归。

只有县前苏小墓,

无人送与纸灰钱。

关于苏小小的墓,也有嘉兴和杭州两种说法。宋朝何蘧的《春渚记闻》中讲了这样一件事: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搴帷而歌。……且曰:“后相见于钱塘。”后才仲为钱塘幕官,廨舍后堂苏小墓在焉。……不逾年而才仲得疲,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舵工见才仲携美人登舟……而火起舟尾,仓皇走报,而其家已痛哭矣。

宋朝的人对苏小小还如此魂牵梦萦。直到清朝,还有人写下这样的诗句:

歌扇风流忆旧家,

一丘落月几啼鸦。

芳痕不肯为黄土,

犹幻胭脂半树花。

苏小小到底是如何的“歌扇风流”,我们只能凭空遥想了。

到了唐朝,青楼开始兴盛,涌现出许多明星妓女。其中最著名者当数薛涛和鱼玄机。

《全唐诗》中的薛涛小传说: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官,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有《洪度集》一卷。

唐代是诗的时代,官商士民几乎无不能诗,许多妓女也以擅诗扬名。薛涛8岁就会写诗,通晓音律。及笄之年,父亲死在蜀中,母亲改嫁他人。薛涛那时便以诗著名。据说“扫眉涂粉,与氏族不簇,客有与之燕语者”。后来入了乐籍,即做了妓女。从韦皋到李德裕,薛涛以女校书之名出入幕府,侍候过11任的地方长官。女校书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女秘书,后来便成为妓女的雅称。不过今天的女秘书大多属于智商较低之辈,在学校时就只爱“秘”,不爱“书”。而薛涛的水平在今日来讲,加入中国作协都委屈了她。当时与她唱和的一流诗人就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张祜、张籍、李德裕、王建、裴度、杜牧、令孤楚等。薛涛不仅诗写得棒,通晓五音六律,而且也擅书法,自己制作了松花彩笺题诗赠客,成为后人多爱仿效的风雅之举。李商隐就有诗称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这里的“浣花”便指薛涛,因为薛涛晚年住在浣花溪。如今成都还有遗址。曾有人诗赞薛涛道:

万里桥边女校书,

琵琶花里闭门居。

扬眉才子知多少,

领取春风总不如。

薛涛固然是妓女,可是观其风采,分明是一代女艺术家的形象。士大夫与之交往,并非食其姿色,乃是慕其才华。有个例子足可证明这一点。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素闻薛涛芳名,好不容易一睹风采,顿时为之倾倒。曾寄诗表达情愫:

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候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这首诗把薛涛与卓文君并列,在相思之情中盛赞了薛涛的口才和文才。后来元稹打算派人去蜀地接来薛涛,可是这时他又遇见了一个叫刘采春的妓女。刘采春表演水平上佳,“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稹在长期不见薛涛的情况下,贪恋刘采春的美色,渐渐把薛涛忘在脑后了。薛涛显然色不及刘,但刘采春名声却并不大,留下盛名的是才华丰赡的薛涛。由此可见青楼名妓衡量标准的重点了。

鱼玄机与薛涛一样,也是以诗著名。她的诗极为大胆、开放,表现出对爱情和性的热烈向往,因此引得士人们如醉如痴,趋之若鹜。具体诗作留待下一节介绍。

宋朝最著名的妓女是李师师。关于她与宋徽宗赵佶和大词人周邦彦的事,前面已有叙述。这里要再次强调的是,李师师的风采也并非以艳丽妖媚取胜,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气韵高洁,恍如九天仙子,这才迷倒了一代风流天子赵佶。老赵在师师身上花了不下十万银子。有一回,老赵在宫里集合大小老婆们吃早茶,韦妃醋唧唧地问他:“那个姓李的小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让陛下您这么为她卖块儿呀!”老赵大义凛然地答道:

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好一个“幽姿逸韵”,赵佶不愧是审美高手。他能在千红万艳丛中一眼看出李师师“色容之外”的独特风采。这种风采是人物内在美与外在美统一的结晶,而内在美又是决定的因素。故此,名妓一般都深晓个中之味,努力追求那种超越俗艳之美,这便是色有涯而韵无穷的道理。

到了明朝,江南一带青楼业也异常发达,竞争激烈,涌现出大批名妓。尤其到了明末清初,更是登峰造极,群星璀璨。《情史》中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饶富,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闻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诸姬心害其名,然自顾皆弗若,以此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宁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鼓、琵琶声与金缨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尝在子前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这里所说的青楼“十二钗”中最出类拔萃的马姬,就是马湘兰,她以善画兰花著称,“双钩墨兰,旁作筱竹瘦石,气韵绝佳”。“兰仿赵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袭其余韵。其画不惟为风雅所珍,且名闻海外,婞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一个妓女的绘画,能够名扬海外,就凭这一点,也足够称得上名妓了。更何况马湘兰诗也写得委婉清丽,为人豁达大方,有侠女风度。所以才成为“天王巨星”,追星族们皆“以不识马姬为辱”。

明末清初之际,出现了几位名垂青史的超一流名妓。她们是:

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前文已有叙述。这里重点补充介绍董小宛的风采:

小宛名白,一字青莲。前人记载她“天资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经其户者,时闻吟咏声,或鼓琴声。”她所结交的名士除冒辟疆外,还有钱谦益、刘履丁、方以智、吴应箕、张岱、侯方域等。冒辟疆娶她为侧室,就是钱谦益的大媒。冒辟疆回忆二人的甜蜜生活时,有“焚香”与“养梅”二则,最可表现董小婉的风韵。其回忆“焚香”说: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禢鄧重叠,烧二尺许绛烛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凡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炉香凝燃,不焦不竭,郁勃氤氲。……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扁室中也?

“人与香气俱散,”这是何等况味,何等深情?

其回忆“养梅”说:

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看了这些回忆,真让人感到董小宛就是那香、就是那梅,就是人类的精灵,在她清风逸采的映照下,我们这些自以为干净高雅的人们显得是多么的粗鄙寒伧。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情前文也已叙述。前人记其风采云:

身材不逾中人,而丰神秀媚,意态幽娴。性机警,饶胆略。结束俏利,豪宕自负,有巾帼须眉之论。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干,无不接席唱酬。

比之董小宛,柳如是的特点是柔中有刚,颇具男子气概。与她结交的名士有张溥、陈继儒、陈子龙、汪汝廉、孙临、谢三宾等。如果说冒辟疆从董小宛那里领略到的更多的是闺中雅趣百转柔情的话,那么柳如是除此之外,还能担任钱谦益的“外交部长”。这一方面说明柳如是的确具有士大夫的才华、气度、胆略,另一方面也证明钱谦益对柳如是格外放心,二人肝胆相照。据说柳如是嫁钱谦益后,曾有过外遇,但钱谦益并未放在心上,并未因此而怀疑柳如是对自己的爱情。这种“现代性”的思想是今天的大多数人也难以理解的。事实证明了钱谦益的胸怀,当钱谦益死后,为保护钱谦益的家财,并使钱氏一门不受侮辱,柳如是挺身而出,与那些上门欺压勒索的恶徒几经斗争,在布置交待妥贴后,自缢殉身而去。关于钱、柳之事,后人歌咏无数。当代历史学家陈寅恪晚年目盲足膑,全靠撰述三大卷的《柳如是别传》作为精神支柱,柳氏风采何其令人钦羡。

李香君的名字,由于孔尚任所写的大型历史剧《桃花扇》,似乎比董、柳二氏更为人知晓。《板桥杂记》中云: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婉转,调笑无双,人名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曰……。钱塘魏子中为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之士,争一识面以为荣。

关于李香君与侯朝宗反对奸臣阮大铖事,《板桥杂记》云:

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候朝宗善。阉堂阮大铖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辞曰:“妾不敢负候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大铖恨朝宗罗致,欲杀之,朝宗逃而免,并欲杀定生也。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

在当时国破家亡的变革之际,李香君不但表现出了对爱情的坚贞,而且尤其重要的是表现出了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这种气节是一种人格精神的最高境界,是千万个士大夫也望尘莫及的。名妓的风采就在于她不仅是妓,更是一个大写的人。如今那些不知人字为何物见了外国人比爹娘还亲的卖肉女郎们,看看这些先辈,干脆上吊算了。

身为一名妓女,其举足轻重的程度竟能影响到民族兴亡的,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当推陈圆圆为第一人。陈圆圆“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她与冒辟疆、吴伟业等名士来往较多,后为崇祯妃之父田畹所得。当李闯王兵临北京,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成为朝廷军事上的支柱之时,田畹不得已将陈圆圆让给了吴三桂。李闯王打进北京,夺得陈圆圆,并写信招降吴三桂。本来有心归顺的吴三桂听说陈圆圆被夺,拔剑斫案,誓报此仇,遂与清军合作,灭了李闯王,夺回陈圆圆。后来,做了平西王的吴三桂举兵失败,大清的天下已稳如泰山,陈圆圆流落为女道士。

若没有陈圆圆,吴三桂到底会不会引清兵入关?中国会不会让满族统治了200多年?中国会不会早就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成为世界头号列强?关于这些,后人有两种对立的看法。把天下兴亡完全归因到一个女人头上,无疑是撒泼放赖的懒汉主义做法。但完全忽视历史的偶然性因素,认为一切都是“客观规律”规定好的,任何随机事件都不能左右或改变,这也是彻头彻尾的反历史的。排除了一个个“偶然”,就不会有什么“必然”。尊重历史首先尊重的应该是事实。事实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有没有陈圆圆,那一段的史实的确不同。也许吴三桂终于要降清,也许中国被满族统治是命里注定,但不一定非是那种方式。后人吟咏陈圆圆之事的那么多,未必都是“红颜祸水”论者。人物的价值不同,对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自然有大有小。陈圆圆的价值就在于她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连中学教科书也不能抹去她的名字。所以吴伟业深深地叹道:

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红妆照汗青。

像陈圆圆这样的名妓,岂能以“妻子”视之。多情的英雄们深深懂得这一点,他们宁肯毁了前程,毁了江山,毁了名声,宁肯被人骂作汉奸,也要为这样的美人杀个骨堆山血成河,这是能用“好色”、“贪婪”、“荒唐”、“愚昧”来解释的吗?

这,就是名妓的风采。

11、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妓女诗文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秦观《踏莎行》

如果说青楼妓女的基本素质是音乐舞蹈才能,那么吟诗弄赋便是衡量名妓的一项最重要指标。

中国一向被认为是诗的国度,从拦路抢劫的强盗,到杀人百万的将军,都能摇头晃脑地诌上几句。整天与士大夫们混在一处的妓女,耳濡目染,近朱者赤,当然也不难练得满腹锦绣,出口成章。即便仅从营业竞争上考虑,妓女们也不得不努力提高文学修养,以满足士大夫们对“知音”的需求,这样,妓女中便产生了许多水平较高的诗人,有些诗文还成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欲知妓女的诗文究竟达到了多高的水准,这里先且不谈青楼兴盛的唐宋元明,只引录清末一个上海滩的名妓所写的一封情书,看看今日的女大学生能读懂多少:

睽才数日,恒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维、褆躬安燕,玉体吉羊。辱承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痕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冷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遇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几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长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崔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肠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恐怕女学士们早读得头昏眼花了。当时虽是清末,但是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妓女并不罕见。而今天,中国的女学生、女演员、女明星加起来,恐怕也说不全文中所用的典故。诚然,这并不是说,时代落后了,而是说,妓女诗文的价值不可轻视。在未作比较深入的探讨之前,对任何问题都应抱着谨慎的尊重态度。

目前可考的第一首妓女诗作,出自苏小小的手笔: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聪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诗句清新宛转而富有情致,与南北朝时代的诗风是一致的。

唐朝的薛涛有《洪度集》传世。《柳絮》一诗: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这柳絮写出了对欢情难以长久的感叹。

而《池上双鸟》一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这里隐隐传达了对婚姻生活的向往。《乡思》一诗: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此诗杂入中唐名家诗集,恐不易辨。薛涛才高和寡,一生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意郎君,与一个终生未仕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心境颇有相近之处。

跟薛涛相比,诗作更多青楼色彩的是鱼玄机。且看其名作《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难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充满了女性独立意识,今日的女权主义者看了一定喜欢。不过鱼玄机因为争风吃醋打死了一个叫绿翘的婢女,被依法判死刑。不知道这合不合乎女权主义的行为标准。

鱼玄机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看到男人们的金榜题名,颇不服气,但可恨自己是个女同志,诗写得再好,高校也不录取。一腔才华无处发泄,于是就率领几个小阿妹,千方百计地招蜂引蝶,征服男人。曾作六言诗曰: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带蚨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这简直就是一首高雅的营业广告词。诗人们奔走相告,纷纷上门拜倒裙下。结果,鱼玄机虽未金榜题名,却也千古留名了。这充分说明,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素养之高,连妓女最被人看重的也是诗才。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雅典的全盛时期,则广泛盛行至少是受国家保护的卖淫。超群出众的希腊妇女,正是在这种卖淫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她们由于才智和艺术趣味而高出于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一般水平之上。”中国古代的青楼妓女也正是因为自己高超的才智和艺术趣味而获得了比一般妇女更深的人生体验和更高的精神享受,同时也能获得社会舆论的尊重以至褒扬。这是今日的野妓们咬碎黄牙也望尘莫及的。

到了宋朝,长短句这种文学体裁大盛。士大夫们把那些一本正经的有关国家大事的议论写在诗里,而把那些偷偷摸摸的风流韵事写在词里。所以,宋词几乎可说就是青楼文学。士大夫写罢一首词,交与妓女,“小红低唱我吹箫”。渐渐,妓女中也颇有能填词者。词这种形式比诗更适合妓女的口吻,因此,在妓女中极为流行。

有一个叫严蕊的妓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她因填词之才被天台郡守唐仲友赏识。后来,朱熹为打击唐仲友,把严蕊抓进监狱。严蕊不畏严刑拷打,坚决不出卖情人。等到朱熹离任,新任领导看严蕊可怜,便释放了她。严蕊当即口占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此词明丽清浅,虽不如士大夫之词那么“有学问”,但感情却要真诚得多了。

在宋朝的词人中,最受妓女们喜爱的除了柳三——即柳永,就是秦七——即秦观了。秦观的《满庭芳》妓女们几乎都会唱: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有一次,有个人把头一句错唱成“画角声断斜阳”,妓女琴操在旁纠正,那人便将她一军,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成“阳”字韵。琴操当即吟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这样机智的反应,灵动的才华,恐怕是原作者秦七郎也要佩服三分的。据说苏东坡知道后大为赞赏,并指点这位琴操姑娘参透禅机,削发为尼。

还有一个更著名的故事,许多书上都有记载:

李公之问仪曹解长安幕,诣京师改秩。都下聂胜琼,名娼也,资性慧黠,公见而喜之,李将行,胜琼送之别,饮于莲花楼,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复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别。不旬日,聂作一词以寄之,名《鹧鸪天》曰: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李在中路得之,藏于箧间。抵家为其妻所得,因问之,具以实告。妻喜其语句清健,遂出粧奁资募,后往京师取归。

聂胜琼的这首《鹧鸪天》的确写得令人柔肠百转,“隔个窗儿滴到明”,何其楚楚动人!老李的发妻一看,就知老李肯定抵抗不住这首词的诱惑,与其干吃闲醋,还不如表现一回风格,于是拍出自己的存折,让老李把小聂娶了回来。一首词的作用何其大也!不知文学概论中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明代的妓女,在艺术修养上似乎更加全面,往往六艺皆通。不过明代的诗文成就总的来说不够高。当时人说: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桂枝儿、罗江苑、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的确,明朝除了小说和传奇这样大型的文学体裁外,小型体裁中要数各类民歌最有特色了。许多名妓的诗作尽管也很出色,但给人的印象无非是有学问、有才华而已。如大名鼎鼎的柳如是的一首《春日我闻室作》: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此诗颇有雍容华贵的气概,置于士大夫的诗集中当可乱真。但离青楼似乎日见其远了。由于柳如是这样的名妓日益“士大夫化”,真正的青楼诗作反而充满了下里巴人的俚俗气息了。随着商人越来越多地渗入青楼,赤裸裸的黄色小调也在妓女中流行开来。兹举一首还不算太露骨的,以见一斑:

男儿汉,性气刚,打扮奴家去为娼。伽蓝殿,去烧香,寺里遇着巧和尚。和尚爱我年纪小,我爱和尚两头光。大和尚,小和尚,慢慢消停不用忙。

如此不够含蓄的诗作,显然是不合士大夫口味的。不过这对于大款们来讲,已经算是蛮文雅的了。据说现在歌厅的KTV包间里,花200元钱就可让三陪小姐讲一段黄色笑话。追根溯源,这股恶俗之风从明末就露出端倪矣。

一部青楼史,同时也是一部妓女诗文史。在广大妇女处于被统治、被愚弄、被奴役的漫长岁月里,妓女们能诗善文,虽然是一种幸运,但其实也是为满足男人的特殊需要而产生的现象。妓女们企望凭借自己的文学才能改变自己的不幸地位,但只有少数佼佼者获得了偶然的成功。对大多数妓女来讲,这不过是一种痴心而已。当然,痴心恐怕是人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的。而且,寄托在文学艺术中的痴心总要比寄托在脸蛋和三围上的痴心要弥足珍贵。

12、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妓女归宿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辛弃疾《永遇乐》

千里搭长棚,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妓女这种职业,是名副其实的“青春事业”。现在的许多女孩子,都抱有“吃青春饭”的思想,不知是不是受了妓业的影响。反正妓女是非吃青春饭不可。越是低贱的女人,就越死抱着自己的“青春”不放,仿佛青春一过,她就立刻成了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她们以为“青春”就是青春期前后的一段简单的物理时间,她们根本无法理解“永葆青春”的道理,更无法理解“革命人永远是年青”。她们惶恐不安地躁动在自己的“青春”里,仿佛抱着一件租来的裘皮大衣,穿也不舒服,不穿也不舒服。她们自以为发现了青春的可贵,而实际上往往以最低俗的形式消费了青春。当皱纹爬上她们的额头时,她们就像霜打的茄子,从肉体到精神,都瘪了。

艺术修养较高的妓女,比之单纯的“色妓”,青春要长一些,但毕竟不如日本的艺妓,80多岁还能陪客谈笑风生,不仅宝刀未老,反而老当益壮,韵味无穷。中国的妓女往往一边开拓着“事业”,一边就在筹虑自己的归宿了。

妓女的归宿,大致说来,不外以下数种:从良,入宫,出家,做鸨母。也有改行从事其他职业,寡居终生的。最惨的是殉职在自己工作岗位上的。

一般说来,从良是多数妓女的最理想的归宿。青楼生活再舒适华美,也不能养人一辈子。更重要的是青楼生活毕竟被视为正常社会之外的异常存在,妓女心中的那种自卑感、屈辱感是时时挥之不去的。有个叫徐月英的唐代名妓写过一首《叙怀》诗:

为失三从泣泪频,

此身何处用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

常羡荆钗与布裙。

这种渴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家的妇女的心愿,应该说是人之常情,不能简单地用“围城”情结来解释。

但是要从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是青楼的老板不轻易撒手放人。妓女是老板的挣钱机器,越是名妓就越是摇钱树,不把妓女的才华耗尽,血泪榨干,哪能任其自由而去呢?就是迫不得已,再也无法挽留的那一天,也要勒索一笔赎身巨款。有时这笔巨款,比娶一个良家女子的费用要高出十倍,使多数普通嫖客望而却步。所以,常有妓女用自己的辛苦积蓄自赎其身的。而能积蓄到可以赎身的数目,恐怕也是多数普通妓女做不到的。更何况,青楼老板有时倚仗黑社会的势力,强行没收妓女的私蓄,把妓女完全当作猪狗对待。等到妓女姿色衰败不堪时,随便卖给一个小流氓,还算是做一件帮她“从良”的善事。有的妓女甚至被多次转卖,命运比在青楼里还要悲惨。

二是即便妓女与老板的关系处得很融洽,要选定一个意中人也是不容易的。妓女每天接触的绝大多数异性,就是她们的“恩客”。恩客们光顾青楼,不是来娶妻纳妾的,而是一开始就把妓女摒除在妻妾的概念之外的。追欢买笑时,他们对妓女柔情蜜意。而一旦论及婚娶,他们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心里话无非是:你再漂亮,再有味,也终归是个婊子,哪能给鼻子上脸,做起夫人梦来呢?我夫人再呆板无味,也比你高了十个档次呀!恩客们即使真的动了心,可恩客还有父母、师长、同僚、社会舆论的压力,还要让他三思三思再三思呢。

三是就算从良如愿,冲破道道难关被娶到恩客家里,可是家庭生活与青楼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规矩,能不能适应也是一大问题。像董小宛那样做到八面妥贴,上下无怨,若是一个普通妇女,也就至多被夸为好媳妇、贤内助而已。正因为她曾是妓女,才被认为极其不易,当作楷模级人物来传颂表彰的。一般从良的妓女,首先就会受到其他家庭成员的歧视,挑三拣四,动辄得咎。天长日久,丈夫的热乎劲儿一过去,如果没有真诚的爱情支撑,那么妓女在家庭里不但得不到从良后的“体面感”,反而还不如在青楼里自由自在。所以,有不少妓女从良后百般不如意,最后又“浪子回头”,重新堕入烟花巷中。

妓女从良一般选择的对象多是什么人呢?自然是读书人,因为妓女之所以要从良,就是要获得一份人的尊严,要摆脱受屈辱、受玩弄的地位,这份心情只有读书人才能最大程度地予以理解。达官贵人仗势欺辱她们,大小款爷用钱玷污她们,只有“才子佳人”的模式,才能使她们得到真正的尊重、呵护以至于爱情。唐朝有个叫顺时秀的妓女,有过这样一件事:

顺时秀,姓郭氏,字顺卿……平生与王元鼎密。偶疾,思得马板肠,王即杀所骑骏马以啖之。阿鲁温参政在中书,欲属意于郭。一日戏曰:“我何如王元鼎?”郭氏曰:“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阿鲁温一笑而罢。

顺时秀当然不好直说阿鲁温不如王元鼎,但从她分寸巧妙的答话中,天平倾向于哪一端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前文曾论述过,嫖客与妓女之间关系的本质在于金钱,能够超越这层关系,产生真正爱情的总是少数。这种爱情尽管十分浪漫,但由于先天的基础不够牢固,往往经不住打击。有时,真诚的爱情中也不免掺入了其他因素。如士大夫可能以娶得名妓为荣,表现自己风流倜傥;妓女则通过爱情跳出苦海,终身有托,这些都可能对士妓之间的感情产生副作用。有些名妓自高身价,用情不专,可能会遭到名士们的联合冷落和打击。而士大夫的用情不专,也会留下“负心贼”的骂名,得不到最珍贵的爱情。另外,读书人不等于好人,有些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之后,比不读书之人阴险歹毒万倍,妓女若托身于此辈,还不如嫁给强盗稳妥。宋朝有这样一件实事:

杨学士孜,襄阳人。始来京师应举,与一倡妇往还,情甚密。倡以所有以资,共处逾岁。既登第,贫无以为谢,遂绐以为妻,同归襄阳。去郡一驿,忽谓倡:“我有室家久矣,明日抵吾庐,若处其下,渠性悍戾,许当相困,我视若,亦何聊赖?数夕思之,欲相与咀椒而死,如何?”倡曰:“君能为我死,我亦何惜?”即共痛饮。杨素具毒药于囊,遂取而和酒,倡一举而尽。杨执爵谓倡曰:“今倘皆死,家人须来藏我之尸,若之遗骸,必投诸沟壑以饲鸱鸦,曷若我葬若而后死,亦未晚。”倡即呼曰:“尔诳诱我至此,而诡谋杀我!”乃大恸,顷之,遂死。即燔瘗而归。杨后终于祠曹员外郎,集贤校理。

这个姓杨的干得真是太漂亮了,人也玩够了,钱也骗光了,官也当上了,还留着这个累赘做甚?将来竞选总统时岂不是一件舆论把柄?于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怜的妓女为了他俩的爱情而饮下毒酒。这个妓女的从良梦就这样收场了。看来,认为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善良郎君,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人之善恶,爱之真假,与学历、文凭无关。如果看中的只是博士、硕士的头衔,而不注意体会其人其心,那么爱情的甜酒也会变成苦酒的。与其那样,倒不如嫁给一个老实敦厚的卖大碗茶的,虽少了几分潇洒风流,却爱得踏实,过得放心。这也是多数从良妓女的实际选择。

妓女从良的目的因时代的不同也各有差异。唐代的妓女从良多出于纯朴的爱情,只要情投意合,二人便可双双飞去。宋代的妓女从良,则多是为了名份,只求明媒正娶,感情是其次的问题。明代妓女从良,看重的多是男人的声望、富贵、清朝以后,则多是为了实际的生计问题了。今日的现代化妓女们如何从良,则不敢妄下断语了。

从良之外,妓女也有被选入宫中或直接被皇帝他老人家一眼看中的。三宫六院的女子中,出身青楼的颇为不少。有的皇后、贵妃,历史也不“清白”。妓女成为宫女后,若能得到宠幸还罢,否则,还不如在青楼之时,有的得到出宫的机会,便又去做了妓女。

妓女生涯,容易使人惯看世间风云,饱经人生沧桑。许多妓女看破红尘,削发当了女和尚。在青灯古佛之侧忏悔罪孽、洗刷耻辱,祈盼来生重新做人。然而佛寺道观,并不一定如人们所想的是清净圣洁之地。例如唐代的道观之淫乱是十分著名的。武则天、杨贵妃都曾经以女道士身份做掩护,与皇上私通。最有名的妓女鱼玄机也是咸宣观的女冠人,她的道观实际上就是没有鸨母的妓院。“女冠子”后来也成为专门描写男欢女爱的一个词牌。有些尼姑庵还与和尚庙大搞横向联系,互通有无。少数比较英勇的尼姑甚至将过往的小伙子抢入庵中,轮番蹂躏。《三言》中的《郝大卿遗恨鸳鸯绦》等小说就反映了这类现象。所以,出家不一定就是妓女的安稳归宿,只是比青楼中要好得多而已。

另一条比较常见的归宿是做鸨母,就如同退役的优秀运动员改做教练。可以说,妓女不一定都成为鸨母,而鸨母却十个有九个出自妓女。鸨母深知妓女的酸甜苦辣,但职业特点使她们不但不心疼同情妓女,反而要利用自己的经验,变本加厉地在妓女身上榨取最大的剩余价值。当然,也有少数妓女与鸨母关系较好,特别是一些名妓,身份变了,派头大了,便对鸨母的“栽培”有所感谢。就如运动员成了世界冠军后,痛哭流涕地感激教练说:若没有教练十几年如一日的惨无人道的严格训练,我哪能拍两分钟广告就赚一百万呀!所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是也。但是这种比较实际上是很不恰当的,只看一点,不计其余,不论哪国的教练和运动员,从事的毕竟是高尚的为国争光的事业。著名者可以成为民族英雄、政府官员。而妓女一旦做了鸨母,可以说等于进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她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感情方式都与正常社会是相反的,她日夜制造着人间最悲惨的罪恶。如果说妓女还有七分值得同情,那么鸨母要有九分应该谴责。正如今日许多不通世事的小姑娘暗中卖春,实际是那些“妈妈桑”教唆的一样,最可恨的正是这些坐收渔利的“老帮子”。

总之,妓女的归宿整体上是不乐观的。像柳如是、董小宛那样的毕竟是少数,而且也未能跳出男女不平等这个圈子。不论从良、出家、入宫、改行,要有好的归宿,一是必须自身具备德、才、艺,二是必须有良好的机缘,否则,永远逃脱不了不幸的怪圈。古代妓女尚且如此,今天那些妓女和那些羡慕妓女之女,应该想想自己的德、才、艺和自己“青春”之后的归宿了。古代妓女还可以“老大嫁作商人妇”,今天商人的地位已经提高了,愿意不愿意娶一个“老大”的妓女已经成了问题,恐怕妓女们只能“老大嫁作犯人妇”了,而且,政治犯还不在此列。

13、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青楼侠气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秋瑾《满江红》

青楼乃翠红乡、莺花寨,本是儿女温柔之所,卿卿我我之地。可是物极必反,柔极乃刚。“没有黑就没有白,没有恨就没有爱。”《儿女英雄传》上说:

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

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

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

最怜儿女又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柔与刚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越是至性至情之人,就越有至刚至烈的可能。柔若无骨的流水,遇到崖礁险阻,就会变得“急湍似箭,猛浪若奔”。心中如果怀着真挚的儿女之情,那么,当需要捍卫这份真诚、这份挚爱的时候,自然就会迸发出无敌的神勇。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反过来,真正的豪杰,必是情深义重之人。爱,永远是与勇敢、牺牲、奉献连结在一起的。

青楼妓女的侠行义举,历朝历代,史不绝书。这除了来自她们善良真诚的一腔柔情外,也与受士大夫的风气熏染有关。古代士大夫,推崇仁义礼智信,讲究为人须有孟老夫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妓女的是非观、爱憎观,受士大夫的影响较深,加上士大夫的推奖举掖,于是便产生了许多不让须眉的巾帼侠烈。这在上一章里已有过一些接触。这里再着重介绍实际生活中和文学作品中的几例。

唐传奇《李娃传》上的李娃,开始与鸨母合谋诓骗并抛弃了某生。可是后来,当她发现某生沦为乞丐、惨不忍睹时,回想起当日与某生的恩爱情景,便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搭救某生: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李娃收容某生后,竭尽全力帮他恢复健康,并鼓励他应考登第。当某生中第将仕时,李娃没有居功自恃,而是说:“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缓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这不是古人称道的“事了拂衣去”的侠义精神么?

上一章讲过一个熬刑不供情人的天台妓妇严蕊。宋朝还有一个与之类似的事例:

宋时问帅、郡守等官,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宁中,祖无择知杭州,坐与官妓薛希涛通,为王安石所执,希涛榜笞至死,不肯承伏。

这名叫薛希涛的妓女,宁死不肯出卖祖无择,使之免受责罚。这在朱熹、王安石等人看来,也许要斥为“冥顽不化”。但在今人看来,至少该称赞一句:“够哥们儿!”

士大夫们懂得惜香怜玉,妓女们也懂得惜才爱郎,对于她们喜欢的狎客,她们不但不惟利是图,见钱眼开,反而能够慷慨解囊,甚至挥金如土。就以柳永柳三变为例,他不但生前靠妓女们资助,死后还是京西的妓女们凑钱给他料理的后事。另一位青楼大红人秦观秦少游也赢得许多妓女的一片丹心。据说秦观被贬路过长沙时,有个酷爱他词作的妓女以终身相许。秦观便以词相赠,就是那首著名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当时局势很吃紧,不能带这个妓女一块走。秦观后来死在贬所,灵枢路过长沙时,那名妓女前一天晚上梦有所感,便到半路上等着,祭奠过后,回去便自缢相殉了。如果把此事仅仅看作封建礼教的毒害是未免简单片面的。这个妓女为秦观殉身,显然第一出发点不是名分,而是真情。

由于妓女的社会地位很低,所以她们当中的崇高行为往往被忽略和歪曲。直到元代,由于知识分子本身地位的沦落,与妓女真正形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系,这才使他们更真切、更深入地发现了妓女身上的人性美。戏剧大师关汉卿就写出了优秀妓女身上的侠肝义胆。喜剧《救风尘》的主角赵盼儿,在长期迎来送往的生涯里,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当她得知结拜妹妹宋引章要嫁给周舍时,便再三忠告:

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耳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得你哭啼啼。

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宋引章不听良言相劝,结果一入周家门便挨了50杀威棒,只好写信向赵盼儿求救。赵盼儿挺身而出,利用周舍喜新厌旧的弱点,引诱这个纨袴子弟上钩,救出宋引章,并制服了这个流氓。赵盼儿在关汉卿的笔下是一个充满侠气的风尘女英雄,这种性格在青楼女子中是不乏其人的。

如果说妓女的侠义精神是受了士大夫思想的熏染,那么反过来,妓女的侠义精神对士大夫也是一种激励。前文讲过的柳如是,在明亡以后,劝钱谦益以身殉国,指出“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但钱谦益以水太凉为借口不肯投水自尽,柳如是便自己奋跃入水,被及时抢救才幸免于死。社稷危亡之际,有些女子表现得比男子还要有气节。《板桥杂记》中记载了明末一个叫葛嫩的名妓的故事: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曰武公。然好游狭邪,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卿。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

这一段文字分明显示出,妓女葛嫩的慷慨就义,直接激励了孙克咸的死节。如果进行一下阶级分析的话,可以说,妓女不但身受最重的屈辱和压迫,而且一无所有,属于无产阶级,所以在斗争时,在革命时,能够义无反顾,并且具有比较丰富的斗争经验。相比之下,士大夫却往往为保全荣华富贵而苟且变节。在中共党史上著名的向忠发叛变一事中,身为中共总书记的向忠发不待动刑便乞命招供,而他的姘头本是一名妓女,却能在敌人面前保护党的机密。周恩来曾非常激愤地痛斥道:向忠发的节操还不如一个妓女!疾风识劲草,烈火炼真金。人所从事的职业并不能决定人的尊卑高下,在大风大浪面前,人的价值才会得到最淋漓的展现。

著名的历史剧《桃花扇》正是写出了人的这种价值,才受到人们的称颂。当李香君得知奸臣阮大铖要收买她的爱人侯方域时,她义正辞严地斥责了动摇不定的侯方域:

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李香君坚决辞却了阮大铖的收买,以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感染了侯方域。在斗争中,她的表现越来越精彩,“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冒着生命危险大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这样的形象,我们还能仅以一个妓女来看待她吗?她是侠女、是义女、是英雄儿女!

青楼的侠义不但能使男子自叹不如,也能感动平素看不起妓女的普通妇女。明朝有个叫邵金宝的妓女与戴纶相好。戴纶被牵连入狱,在京师举目无亲,便转交给金宝三千金,托她接济一些衣食,如果他死了,这笔钱便归金宝。金宝一面接济戴纶,一面竭尽全力在上层社会花钱疏通,终于借一个贵公子之力救出戴纶。戴纶重新做官后,金宝还了戴纶四千余金,连利息都在里边了。戴纶的妻子千里赶来,非常感动地给金宝下拜说:“我丈夫大难临头之时,我未能尽力,是你一个作妓女的救了他。我太惭愧了,我不配再做他的妻子,我走了。”金宝的侠义之举是大多数男人也办不到的。男人如果对这样的妓女也抱着赏玩、狎弄的态度,实在是太无心肝了。

青楼毕竟是男权社会的怪胎,不值得当真地为之招魂。但就连青楼之地也不乏侠烈之气,却是今日千千万万毫无血性的炎黄子孙所应当学习、应当追慕的。

14、昔时恩,今日意——青楼悲剧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青楼无疑是具有很大的文化价值的。但青楼注定要走向毁灭,而且真正的青楼已然毁灭。所以,青楼本身,就是个悲剧。

尽管青楼给人的表层印象仿佛天天上演着喜剧和闹剧,但读过一点黑色幽默、读过一点荒诞派的人,自会看出,那喜剧和闹剧完全产生于一种“间离效果”,那只是角色的喜剧和闹剧,而演员自己的故事,却大都是悲剧。

也许会有人举出一些妓女的“幸福”归宿,来证明青楼生涯未必是祸。但在一个男女不平等的世界上,就算有若干男人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甘与心爱的女人分享自由平等的“幸福”,可这本身不就含有悲剧意识吗?既为妓女,就已经毁灭了一种价值;追求“归宿”,则又要付出新的毁灭。总而言之,毁灭的都是人的尊严、人的才智、人的真性,“幸福”了,就不“悲剧”了吗?

曹禺的话剧《日出》里有个富孀——今日称做款姐的顾八奶奶。她腰缠万贯,养活着一个“中国的第一美男子”胡四作为面首。就因为有钱,胡四向她求婚达12次之多;就因为有钱,她明明是个“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众人却都夸她年轻、好看。这位款姐该是够“幸福”了吧?然而她却对陈白露说:“我顶悲剧,顶痛苦!”观众看到这里,无不哈哈大笑,笑这位顾八奶奶实在肉麻、恶心。但若平静下来想一想,顾八奶奶真的不痛苦吗?顾八奶奶的存在不是一个悲剧吗?

顾八奶奶是款姐,不是妓女,充其量只能说她玩弄面首——男妓。《日出》里另外写了两个妓女,一个是宝和下处的翠喜,她在外表上已经堕落成一个毫无廉耻的低级“窑姐”,可以与任何有钱的男人厮混,用最鄙俗的语言打情骂俏,她还追忆着往日的“红唱手”岁月,那时手上有过“白花花千儿八百块钱”。但她的外表下面,却有着“一颗金子似的心”。她用自己的屈辱,肩起养活全家的重担。对遭受蹂躏的“小东西”,给予母亲般的关怀。但越是这样,她身上所表现出的悲剧意识不就越浓厚吗?

另一个是高级妓女——交际花陈白露。她的价值给人的印象是更珍贵的。出身书香门第,是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当过社交明星,做过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靠个人奋斗当上了影星和舞星。但是,当她与身为诗人的丈夫分道扬镳,走上堕落之途以后,这些“价值”便像受热的霜花般一点点毁灭了。难道就不能既有价值又不毁灭?那除非不曾当过妓女!聪明绝顶的陈白露最清楚这一点。当那位诗人来天真地企图带她走时,陈白露说:“我问你养得活我吗?”“我要人养活我,……我要舒服,……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这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似乎是在教训诗人。但实质上,这话只能证明一个妓女的虚弱、无奈和满腹吐不尽的苦水,她已经离开“千儿八百块钱”就不能活了,她最后也正是死在钱上。明知是悲剧,无论怎样强辩、怎样矫饰,都还得一步步演下去,这里哪有一丝“幸福”呢?这才是不折不扣的“顶悲剧”。

《日出》所写的是民国时代,陈白露和翠喜的谋生之地已经称不上是真正的青楼了,她们服务的对象也已不是士大夫,而是一个模糊的社会群体——“有钱人”。那么,真正的青楼时代,妓女们就不悲剧么?让我们看一个最自由的时代——唐朝的事例。

唐朝有个叫关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风致”,被尚书老张宠爱,买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时,老张设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诗人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过了几年,老张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义,住在老张旧宅的燕子楼上,十多年独居不嫁,还写了《燕子楼》三首悼念老张,其中“独眠人起合欢床”的那首人们较熟。这里引录第二首:

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

红褪香消已十年。

白居易得知后,很激动,便和了三首诗表示“理解万岁”。可不知哪根神经一动,他又写了一首《感故张仆射诸伎》的混帐诗: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死不相随。

这首诗反动之极,说什么主人不惜花大价钱把你买来,呕心沥血把你培养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呢?本书第一章曾经表扬过白居易最能理解妓女的哀愁,可就连这个白居易也有对妓女痛下如此毒手的时候!关盼盼得到这首诗后,哭得跟泪人似地说:“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意思是怕影响老张的名声。盼盼又写了一首《和白公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

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

讶道泉台不去随。

此诗委婉地指责白大诗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盼盼绝食了十来天,活活把自己饿死。白居易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写十首《琵琶行》恐也难赎。

关盼盼应该说是蛮幸运的一个妓女了。自身条件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好老公,还认识一个最善于关怀妓女命运的大诗人,然而却连为老公守节都做不到,非死不可。这悲剧的发生,不就是因为她历史不够“清白”吗?她独居的方式和殉葬的方式,也都是刻意在“清白”二字上的,悲矣。

像关盼盼这样,毕竟还与心爱的老公相守了几年。再如前文讲过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人,虽也个个是“悲剧之星”,但毕竟也算饱尝爱情的甜蜜,可说是悲中有喜。然而大多数妓女别看整天调情做爱的,却根本与“爱情”二字无缘。青楼中最普遍的悲剧便是性与爱的分离。

青楼再高级,出卖的也只能是性、是色、是艺,而不可能是爱。爱从本质上讲是不可能进行交易的。然而在交易性、色、艺的过程中,妓女往往容易产生“爱”的感情,这种感情与青楼的营业目的是具有本质性的冲突,它使妓女在这场冲突中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结局则大多是忍痛割爱或为爱献身。总之,性与爱无法得到圆满的统一。

宋朝有个叫王幼玉的妓女,与柳富相爱,二人焚香盟誓,私订终身。分手后,王幼玉相思成病,一卧不起。临终前剪下头发和指甲,留赠给她铭思入骨的柳郎。另一个叫刘苏哥的妓女,因鸨母的束缚而不能与相爱的男人同去,痛不欲生,有一天郊游时,面对大好春色,泪下如雨,活活哭死。又有一个叫陶师儿的妓女,也因同样情形不能与心上人王生欢爱,便在一次游西湖时,与王生抱在一起投水而死。还有一个姓林的妓女,与爱人双双吊死在屋内。是红颜多薄命吗?准确地说,是青楼多悲剧。青楼里最易绽放爱的花朵,但却最难结出爱的果实,多情之人只能眼看着乱红飞过秋千去,零落成泥辗作尘,徒唤奈何。

性与爱的分离也并不是青楼中独有的现象。直至今日,恐怕多数普通人也做不到性与爱的绝对统一。爱人、配偶和性伙伴往往是由不同的角色分别担任的。所以青楼在这方面的悲剧还不算最甚。青楼悲剧中最致命的一点是,妓女永远被抽去了人的尊严,永远被排斥在正常人的概念之外,这是真正不可弥补的大悲剧。

《情史》中记载了大文豪苏东坡的这样一件事: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后。”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

苏东坡应该说是中华文明史上登峰造极的人物了,据说除了围棋,他在任何技艺上都是一流的。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得与上文的白居易差不多。白居易把妓女看成是主人的一朵花,苏东坡把妓女看成是等同一匹马,说换就换,对方“不惜霜毛雨霜蹄”,苏大诗人就“故将红粉换追风”。双方都没有想到,春娘是个有思想、有尊严的大活人。春娘悲愤而冷静地看穿了这些士大夫的风流,在这些士大夫的眼中,人畜的界限并不分明,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继续上演一幕幕的虚伪呢?春娘“触槐而死”的一举,撞穿了全部的青楼悲剧。当代作家陈世旭曾撰《高下》一文,痛斥苏东坡丧失人性,实际品格不如柳永。然而就是那些合钱墓葬柳永的妓女们,所过的不也是悲剧的一生么?把这种悲剧表现得最为壮烈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久历风尘,机警内向,她经过长期考验,多方观察,才相信了李甲的爱情。然后与贪而狠的鸨母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终于凭着大智大勇,跳出青楼火坑。但没有料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恩爱,海枯石烂的盟约,竟敌挡不住富商孙富的一番挑唆和重金诱惑。李甲竟以一千两银子将她卖给了孙富。残酷的现实,终于使杜十娘明白了自己的悲剧是注定的。在不平等的男女之间,有什么真正的爱情能够存在呢?她怒沉百宝,投身激流,正是青楼女子悲剧意识的一次大觉醒。

青楼妓女的“人之梦”是她们最有价值的表现,而“人之梦”的注定毁灭则是她们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也许青楼就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悲剧。

悲剧的深度,就是悲剧的价值。

15、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青楼流变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李煜《虞美人》

如同古代的王府皇宫,青楼是几乎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相始终的。有正府皇宫,便有青楼。正像庄子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的圣人一个接着一个,青楼也随着历史的烟波起伏明灭,发生着复杂的嬗变。

关于青楼的起源,前文中已作了考察。本节侧重说明有关青楼体制沿革的一些情况。

上古时代,青楼尚未成型。管仲的“女闾”和楚地的“巫娼”也都不能算是青楼。汉武帝时始建“营妓”制度,至魏晋南北朝,家妓大兴,私妓也初具规模,这时青楼才算略备雏型。

魏晋南北朝时,士官竞相风雅。所谓"魏晋风度",包含有风流放诞的因素很大。其中尤为重要的一条,是要会欣赏歌舞音乐。所以,富贵人家都以多养家妓为荣,西晋石崇的家妓成百上千,“皆蕴兰麝,被罗縠”,“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邯郸淳《笑林》中记载一个做霸府佐的某甲不解声乐,妓女演奏曲子来赞美他,他浑然不知,好似对牛弹琴。在宴会上点曲子时,这个某甲竟将药方误当作曲牌,被人传为笑柄。于此可见家妓在当时普及的程度。

下面列举一些史书记载的当时豢养家妓的事例:

《宋书》颜师伯传:师伯居权日久,伎妾声乐尽天下之选。

《宋书》阮佃夫传:佃夫执权,妓女数十,艺貌冠绝当时,金玉锦绣之饰,宫掖不逮也。

《梁书》夏侯夔传:夔性奢豪,后房妓妾曳罗豰,饰金翠者,亦有数百。

……

类似这样的记载比比皆是。那些家妓的地位很低,虽然珠围翠绕,但“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这样的妓女不如私妓能够给男人带来更大的乐趣。所以私妓的日益繁盛乃是不可阻挡之事。

唐代国力鼎盛,风气开放。政府对于官员宿娼不加禁止,民间狎妓更是直如看场电影一样平常。商品经济造成的两极分化和人口流动也大大促进了青楼业的发展。上至宰相大人,下至小公务员,几乎无官不嫖,有吏皆狎,构成唐代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唐代的许多重大活动,都必须要有妓女参加,就如今日在大小庆典必定少不了礼仪小姐一般。特别是进士及第之后的"曲江大会"更是万人空巷,士妓如云。李肇的《国史补》中介绍说:

曲江大会:比为下第举人,其筵席简率,器皿皆隔山抛之属。比之席地幕天,殆不为远。

尔来,渐加侈靡,皆为上列所据,向之下第举人复预矣!所以长安游手之民,自相鸠集,目之为“进士团”。初则至寡,洎自大中,咸通已来,人数颇众。

其有何士参者,为之:“酋帅”。尤善主张筵席。凡今年才过关宴,士参已备来年游宴之费。繇是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时号长安“三绝”。

团司所由百余辈,各有所主。大凡谢后,便往期集院。院内供帐宴馔,卑于辇毂。其日,状元与同年相见后,便请一人为录事。其余主宴、主酒、主乐、探花、主茶之类,咸以其日辟之。

主乐两人,一人主饮妓。放榜后,大科头两人;常诘月至期集院。常宴则小科头主张,大宴则大科头。纵无宴席,科头亦逐日请给茶钱。第一部乐官科地,每日一千。第二部五百。见烛皆倍,科头皆重分。

逼曲江大会,则先牒教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时或拟作乐,则为之移日。故曹松诗云:“追游日遇三清乐,行从应妨一日春。”

敕下后,人置“被袋”例以图障、酒器、钱、绢实其中,逢花即饮。故张籍诗云:“无人不惜花园宿,到处皆携酒器行。”

其被袋,状元录事同,检点阙一,则罚金。

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见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洎巢寇之乱,不复旧态矣。

这是一段相当有价值的文化资料。这曲江大会,本来是为那些名落孙山的下第举人举办的一个安慰会,三碗两碟小撮一顿,互相鼓励明年再考的。后来却渐渐成了榜上有名者的道喜会,而且规模逐年加大,档次逐年提高,变成了一个全国文化节。不仅要吃山珍海味,而且要组织大型文艺演出。于是就出现了专门进行筹备操办工作的机构——进士团,其中那位何士参先生大概是最著名的主持者之一,没准是什么集团的总裁。有了这等人物的呼风唤雨,曲江大会不但荟萃了举国风流才子,而且京师的名妓也聚集一堂,歌舞喧天,肉山酒海,那气魄比奥运会开幕式不知要宏伟和高雅几倍。

进士及第后,还有一项仪式,叫做“探花”。推选两名英俊年少的新科进士,骑马遍游京师名园,摘采名花异卉。这两人叫做两街探花使,通称探花郎。采回花后,举行探花宴,吟诗唱赋,妓酒为欢。著名的苦吟诗人孟东野有一首《登科后》就传神地写出了这种情景: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里的“看花”、“探花”分明带有检阅美女之意了。有一年,“香奁诗人”韩偓便当上了“探花郎”。与他相好的妓女寄来贺卡相庆。韩偓便写了一首艳诗回赠:

解寄缭绫小字封,

探花宴上映春丛。

黛眉欲在微微绿,

檀口消来薄薄红。

若是今天的高考状元写出这等诗句,恐怕就要取消录取资格了。而这在唐代,是被视为风雅之举的。唐代读书人中了状元后,若不去青楼,就像今天得了三好学生奖学金而不请客一样,有点说不过去。有个叫裴思谦的,“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一夜无话,早晨起来,便创作出一首千古名作:

银红斜背解鸣珰,

小语偷声贺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

夜来新惹桂花香。

这样的风气,若无史料的证明,简直令后人不敢相信。清朝的赵翼写有《题白香山集后诗》云:

风流太守爱魂销,

到处春翘有旧游。

想见当时疏禁纲,

尚无官吏宿娼条。

后世的官吏,宿娼就没有唐朝那么自由了。宋朝就规定中层以上干部“虽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有个叫刘涣的州长,偷偷嫖了营妓,被贬为通判。大诗人苏舜钦被提举进奏院,竟因为跟妓女有猫腻而被削职为民。其他因此种行为而受处分的官员还有很多。不过,由于皇帝带头宿娼,虽有禁条,也还是禁而不止的。

妓女在青楼业的发展过程中,渐渐形成了等级。如唐代的教坊妓女曾有三等之分。宜春院妓女是第一等,叫做内人或前头人;云韶院妓女是第二等,叫做宫人;平民入选的是第三等,叫做掐弹家。平康妓中南、中曲的是一、二等妓女,北曲的是三等妓女。营妓则除少数优秀者被将帅独占外,其中属于广大战士公有,召之即去。家妓则类似于南北朝时代。

宋朝的青楼体制承袭唐代。除世袭登记注册的乐户外,也有罚良为娼的律条。规定:“妇人应配,则以妻窑务或军营致远务卒之无家者,著为法。”但实际上妓女的主要来源是人身买卖,南宋时就出现了专门做娼妓买卖的“牙侩”。

从宋朝开始,青楼中有了“评花榜”的活动,即根据妓女的艺、色,评定其级别,并分别题词赠诗,张榜公布。郑重其事,场面隆重,比今天的选美还要热闹。今天的追星族不也热衷于给星星们打分吗?

元朝的青楼业仍然十分兴盛,但所受的歧视和压迫却大大加深。政府规定妓女一般不能嫁给官员,而且穿的衣服也要朴素,出门还不许乘车骑马。

但是,事物的规律往往是越禁越不止。明代就严禁官吏宿娼,违者严肃处理,结果青楼业却空前繁荣。法律规定“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但法律对中国的官员来说,实在不过是纸老虎。明朝还严禁“买良为娼”,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姑娘被换成了金钱。

明朝时,逛妓院已经成了一门很系统的学问。花榜评选盛于前代。如有个叫潘之恒的把红名妓女分为四类:一曰品,典型胜;二曰韵,丰仪胜;三曰才,调度胜;四曰色,颖秀胜。明朝还出现了一部《嫖经》,可称是青楼知识大全。一种事物到了被研究得很精细的程度之时,也就预示着它即将越过顶峰,开始走下坡路了。

清朝一开始沿续明朝的做法,取缔卖淫嫖娼,废除官妓,严禁买良为娼。铁腕天子雍正还颁布过“除贱为良”的重大国策,把一些世代为娼的“贱民”恢复为良民,“令下之日,人皆流涕”,深受人们赞扬。但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道是无晴却有晴。只要社会上还存在着对青楼的需要,青楼所赖以生存发展的土壤还在,那么青楼是根本不会灭绝的。官妓被取缔,于是私妓便以更大的规模兴盛起来。正像今日取消了按摩女,便出现了大量的导游女一样。太平天国也曾最严厉地取缔过青楼,“当娼者,合家剿洗”,“明知故犯者,斩首不留”。结果,太平军占领的南京、扬州、苏州等地的青楼虽一时不见了,但妓女们却都跑到上海滩,使上海的青楼业飞速发展。到1864年前后,上海的租界有50万人口,而青楼已达到668家。这直接促成了上海日后成为狭邪小说和海派小说的大本营。

从青楼的发展变迁,可以十分形象地看出不同时代的社会风貌。一部青楼流变史,浓缩着整个一部中国文化史。西方哲人云:你若想了解一个民族的性格,最好的办法是看他们如何看待女人。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若想了解一个时代的精神,最好的方法是看那时的人们如何对待青楼。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辨得失;以人为镜,可以明是非。

以青楼为镜,可以知雅俗。

16、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青楼末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孔尚任《桃花扇》

青楼发展到明末清初之际,呈现出空前绝后的繁华,好似早已熟透的瓜果梨桃,红得发紫,香得腻人,再过一段就要开始走向腐烂了。此后青楼仍延续了二三百年,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英明伟大的共产党才一举铲除了这一社会毒瘤。

在青楼的“晚年”岁月里,它虽也有过几度回光返照的灿烂,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腐朽,越来越粗俗。中华民族不知不觉间由世界头号强国沦落成被列强蚕食鲸吞的一块大肥肉,民族危机日重,社会问题丛生,内外交困,上下离心。一个这样的民族,哪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丝竹管弦中的风雅呢?青楼越来越成为仅仅是寻欢作乐、发泄兽欲的场所。整个国家恰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青楼里的一片醉生梦死又能维持多久?“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连亚洲首屈一指的北洋水师都被倭寇转眼间打得“樯橹灰飞烟灭”,全军覆没,小小的青楼又能禁得起几番风雨呢?

国势的倾颓,连带着青楼的衰退。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冲击,也使青楼的性质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表面上仍门庭若市,事实上却已釜底抽薪。原来的青楼妓女,生活在士大夫的文化圈内,她们的情趣修养、服饰仪态、审美眼光、善恶标准,都与士大夫基本保持一致。而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本来就具有惟利是图性质的青楼更加呈现出金钱至上的色彩。大量的商贾小贩涌入青楼,他们无心去欣赏什么高雅的艺术,只爱听点“够味儿”的小曲,奔劳紧张的生活使他们急于满足那些低层次的欲望。既然顾客的要求发生了转变,青楼的服务重点当然也要随之转移。面对人数越来越多的文化水平低下者,青楼只能以降低质量来满足数量。青楼的艺术一味追求通俗化、大众化,结果不但葬送了艺术,也葬送了青楼。

传统的青楼以士官为主要接纳对象,故数量有限,妓女们有条件加强自己的艺术修养。晚期的青楼既然面对的主要是广大商业战线的人员,数量激增,妓女的来源多是贫富两极分化后产生的下层贫苦人家的孩子,她们卖身青楼,主要是为了衣食温饱,剧烈的营业竞争也使她们无暇去吟风弄月。顾客这边毫无惜香怜玉之心,妓女那边也没有惜郎爱才之意。双方的趣味、水准都大面积、大幅度地下降。例如《金瓶梅》所刻画的吴银儿、李桂姐、郑爱月等,属于较有名气的妓女。这些妓女为了巴结西门庆的权势和金钱,利欲熏心,心狠手辣,既互相倾轧,又彼此勾结,其无耻形象令人作呕。当西门庆一命归无后,李桂姐与李娇儿便谋取钱财。李桂姐说:

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这真是无耻妓女的不打自招。西门庆生前宠养的这些妓女,有的谋钱而去,有的另投新生。妓女成为专门赚钱的“肉树”之势,已不可阻挡。

青楼的风光和魅力都变了味,青楼的规矩和黑幕也愈加恶劣。有的妓女多次冒充黄花处女,请嫖客“梳栊”,骗取暴利。有的妓女索要名士的字画,转手高价倒卖。在这样的情况下,少数士大夫想要寻觅心目中理想的佳人,常常不免以一厢情愿始,以哭笑不得终。《续板桥杂记》中记云:

汤四、汤五扬州人,姿首皆明艳。而四姬尤柔曼丰盈。余尝戏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欤?”姬不解,误以“言”为“盐”。率尔对曰:“吾素不嗜盐。”闻者绝倒。

这位名叫汤四的妓女连“食言而肥”这个比较常见的成语都不知晓,竟回答说她不爱吃盐,这个水平已经跌落到与今日一般女大学生看齐了。不过当时周围的人们还能乐得“绝倒”,把这当成一个笑话,而今日若把这笑话讲给人听,听者恐怕大多会莫名其妙,连问有什么可笑之处的。

《吴门画舫录》有这样的记载: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许氏。貌丰而口给,一室诙谐,当者辟易。善居积,擅货财,富甲教坊中。……同人课集诗舫,邂逅姬,迎之来,将使磨隃麋热都梁,如紫云捧砚,效水绘园故事,而姬不知许事,且食蛤蜊。未几,相将脱稿,递为欣赏。举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复可奈,夺片纸,籥碎之,投诸流。

这位口才厉害的徐素琴,看上去也像有几分风雅。所以才子们拉她入伙,一同酸文假醋。没想到这位姐姐啃完了蛤蜊,歪头看着才子们摇头晃脑,不但不赞叹鼓掌,反而忍无可忍,把才子们搜肠刮肚写的诗一把抢过,撕得粉碎,抛入水中。这可真叫斯文扫地。士与妓的同盟开始破裂,由同床异梦渐渐走向反唇相讥。妓女开始讥刺士人的酸腐,士人则大写青楼小说进行报复。不过,这并非青楼一方的责任,士人本身的格调也在降低。明末以后的文人丧失了先前的安邦治国的远大胸怀,把才华和兴趣都转到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涯里。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也逼迫着知识分子“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于是整个士人阶层都表现出一派腐朽的气象。除了无聊文人就是无行文人,除了无耻妓女就是无赖妓女,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走到了残灯末庙的阶段。

清代以后的名妓,大都无甚才学可言,之所以成为名妓,一是无聊文人的瞎捧,就像今日的某些歌星连五线谱都认不全,就被炒得大红大紫。二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就像清朝的一流诗人,到了唐朝连三流也排不上一样,清代的名妓,在前代恐怕只能当野鸡。

清末倒是出了一名妓女,名气震天响,颇值一提,此人便是家喻户晓的赛金花。樊樊山的《彩云曲序》中叙述道:

赛金花原名曹梦兰,又名傅彩云,本苏州名妓,年十三依姊居申江。洪学士均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携至都下,宠以专房。会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既至英,六珈象服,俨然敌恃。英故女王年垂八十,彩云出入椒风,独与抗礼;尝与英皇并坐照像,时论奇之。学士代归,从居京师,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子。学士逐福留彩云,寝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云故与他仆私,至是遂为夫妇。居无何,私蓄略尽,所欢亦殂。返沪为卖笑生涯,改名曰赛金花。

这位彩云姑娘的经历可谓一奇。先是被状元公洪钧大人纳为小妾,这在妓女中已属百里挑一的幸运。然后又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随洪大人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出使世界头号列强大不列颠帝国,与80岁的女王侃侃而谈,还跟英皇并肩坐着照像,这在妓女史上,恐怕就是空前绝后的了,也可以说是为全体青楼女子争了光,露了脸。但洪大人死后,彩云姑娘的所作所为就与其光荣的经历大不相称了。最后回到上海,重操青楼旧业,这可说是又回到了一般妓女的俗套之中。

但赛金花震天的名头并不仅此,精彩的还在另一事。当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后,群龙无首,秩序大乱,赛金花凭着外交经验和一口德语,居然与八国联军的总司令瓦德西搭上了钩。由于她的斡旋,减少了对城市的破坏,并对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的交涉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这似乎可以说明妓女对中国历史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尽是负面的。有一部《赛金花传》上说道:

相传当联军入都时,傅以能操德语,故有为西兵所侮,而欲诉于瓦德西帅者,辄浼傅为介。傅甚工词辩,所言瓦帅无弗应,由是所保全甚多。及和议成,瓦帅尚迟迟,李文忠与诸大臣惶迫无所为计。有谓傅能办此者,乃召至许以厚酬,被以华服,遣之。傅入宫而瓦帅请并辔北游,瓦帅欣然曰诺。傅后佯讶曰:“君所部尚淹留于此耶?盍携以俱出。”瓦帅复欣然诺。即日宫禁肃清,无何,清帝还京,诸公使夫人入觐,或以傅充舌人,由是傅出入宫禁,声势颇张。

后人吟咏赛金花之事的颇多,其中一首曰:

任意输情本惯家,

联欢毕竟赖如花。

银骢拥出宜鸾殿,

争认娉婷赛二爷。

不但“争认”,后来的演员还曾“争演”过赛金花。江青就是年轻时在上海滩争演赛金花时败给了王莹,后来做了中国第一夫人后,便进行了肆意的报复。赛金花的余威可谓大矣。

赛金花后来成为青楼业的大腕级老板,据说北京青楼的各种规章制度都是她老人家起草的。她也曾经把妓女迫害致死,但由于许多高层官员为她说情,她便没有落得鱼玄机那样的下场,回到上海再做冯妇,后来又回到了老家苏州。

赛金花在青楼史上的特殊意义在于,从她身上可以看出青楼业与西方文明的影响。清朝末年,随着租界的建立和扩展,青楼中西方的色彩逐渐加重。这与本来就走向拜金主义的趋势一道,加速了传统青楼的灭亡。

不过在这个灭亡过程中,也不乏局部的、个别的可以称道之处。例如民国初年蔡锷起兵讨伐袁世凯,就曾借助妓女小凤仙,假装溺于声色,然后脱身起事。小凤仙因此被目为侠妓,今人还拍有电影《知音》,其主题曲“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作长风绕战旗”也颇脍炙人口。

清朝后期,与青楼日趋凋落的同时,文学上出现了一股“狭邪小说”创作热潮。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部学术专著,第26篇即是专论“清之狭邪小说”的。鲁迅先生还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讲到作家对待妓女的态度前后有三种:“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狭邪小说越写到后来,溢恶的越多,这表明知识分子对青楼妓女的情感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在他们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艺女神缪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几个字了。妓女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婊子”二字。这是一种清醒的虚无,这虚无中包含着对那个社会的绝望和否定。青楼之欢越来越以闹剧的形式出现,彼此嘲谑耍弄。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再被感觉到是自己的,所以没有任何建设的愿望,只有一味的破坏、毁灭。这时的妓女,所过的真正是非人的生活。正如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所云:“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遇性情乖张的客人,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或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兽性充满了青楼,人性杳如黄鹤。如此的末日,实在是一幅生动的地狱图景。随着革命浪潮的迭迭涌起,青楼和这地狱里的其他秽物一起,被一帚一帚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今天,在商品经济刺激下,明娼暗妓再度杂草丛生。但如果这些也算青楼的话,那情形实在是连当年的青楼末日也不如的。

17、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青楼追忆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年动帝王。

——刘子翬《汴京纪事》

青楼的九曲画廊,在千古流变中,延伸到了它的末日。画廊中的丧气也好,悲剧也罢,在末日之后,都成了永逝不复的追忆。追忆是人类的特殊本能。在追忆中,一切悲惨、冷酷、血腥、丑恶都被打了折扣,都被予以稀释,都变得可以承受,可以咀嚼,可以耐人寻味。而那些幸福、热闹、温馨、美丽也同样被冷静地观照。追忆使一切降温,追忆与沸点无缘,追忆是一轮慢慢滑向山后的夕阳,它使你百感交集,又使你似乎无能为力。但不能因此说追忆是无价值的虚无,也许正是在追忆中,我们把握到了与世界的同一。

关于青楼的历史,关于青楼与社会的种种关系,前面已经不厌其烦地介绍过了。这一节的追忆,是想连缀一些青楼文化的残片,试图捕捉到青楼这首史诗的主体意象,加以稍带感情色彩的处理,以便为下一节的理性判断作一比较舒缓的铺垫。

首先似乎可以考虑一下,青楼使人感到美,感到有魅力,感到是一件艺术品,是不是与“追忆效应”有关呢?追忆筛掉了不讨人喜欢的东西,添涂了讨人喜欢的包装,这是不是会纂改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呢?

有一本《青泥莲花记》记载了一名叫姚玉京的妓女的故事:

姚玉京娼家女也,嫁襄州小吏卫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养舅姑。常有双燕巢梁间,一日为鸷鸟所获,其一孤飞悲鸣,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别然。玉京以红缕系足,曰:“新春复来,为吾侣也。”明年果至,因赠诗曰:“昔时无偶去,今年还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自尔秋归春来,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燕来,周章哀鸣。家人语曰:“玉京死矣,坟在南郭”。燕遂至坟所,亦死。每风清月明,襄人见玉京与燕同游汉水之滨。至唐李公佐撰《燕女坟记》。

这个故事何其美丽而凄婉,姚玉京的形象几可使人一掬同情之泪。但若仔细探究一下,故事的本身有许多处是并不美的。试想姚玉京好不容易嫁了个小公务员,没想到,祸从天降,丈夫竟身赴龙宫做了水鬼,这岂不是一悲?玉京守节侍奉公婆,那日子恐怕并不好过,不然何以对梁间双燕那般注意?此中必有悲情难诉。而双燕中又有一只被老鹰抓去,剩下一只孤飞哀鸣,这岂不又是一悲?这只孤燕落在玉京臂上与她告别,玉京顿起“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将红线系于燕足,约明年再会,而次年春天,孤燕果然重来。此情此景,不亦悲乎?这样过了六七年,玉京就病死了,可见她的心情和生活绝不是愉快的。故事的结尾近于神话,孤燕飞到玉京坟上,也一命呜呼。不管人们如何传颂,这故事从头到尾不都是悲苦二字吗?人们追忆中的姚玉京与度日如年的历史上的姚玉京分明是应当看作两个人的。

青楼业在唐代开始勃兴,许多唐诗精镂细刻了妓女的才艺和美貌,使人们对贞观、开元时代羡慕不已。而实际上,妓女的生活并不像她们演出的节目那样美妙,特别是官妓、营妓,经常被有权有势的狎客肆意侮弄。金陵有一群花花公子将一名妓女狎弄致死,然后又一把火烧了她。岭南有一名营妓在酒席上得罪了宾客,结果被长官处以棒刑,打完了人,还要写诗取笑,说什么“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腮边泪两行”,这真是强盗加流氓的行径。还有一个叫杜红儿的富州营妓,被长官看中,可是另一名叫罗虬的先生也看中了她,点她唱歌,并厚赠缠头。长官不许杜红儿受赠,激恼了罗虬,这位先生就拔刀杀死了杜红儿。这样的妓女才艺再美妙,也是令人不敢追忆的。

唐代青楼值得追忆的是妓女的文化素质之高。不论官妓、家妓、私妓,几乎无人不会读诗,无人不会写诗。当时狎客最看重妓女的便是口才——“诙谐言谈”,其次是“音律”,再次是“居住及饮食”,至于姿色并不特别看重,前几项如果出众,姿色自然也别有风韵。孙棨《北里志》中记载的许多名妓,大都如此:绛真善谈谑,能歌令,其姿亦常常,但蕴藉不恶,时贤大雅尚之。杨妙儿长妓曰莱儿,歌不甚扬,但利口巧言,诙谐臻妙。郑举举充博非貌者,但负流言,巧诙谐,亦为诸朝士所眷。王圉儿次妓福娘,谈论风雅,且有体裁。小福虽乏风姿,亦甚慧黠。王苏苏虽室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谐谑。张住住少而敏慧,能解音律……可见,只要有文才,便受推崇。连对妓女都是如此,我们可以明白唐代为什么会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为什么会在世界上产生那么大的影响,至今海外华人的聚居地都要叫“唐人街”。唐朝的所有文化艺术形式,无不带有青楼的烙印。试看唐朝的绘画、雕塑,充满了歌妓舞女,连佛寺里的菩萨也玉体半裸,秋波顾盼。当年有个大胆的和尚看了那些画像后脱口说道:这些菩萨居然跟妓女一模一样!不论对平民还是对和尚,妓女总是比菩萨更有吸引力的。

宋代妓女的文化素质也不低,衣食住行都力领风骚。有的高级官员的宅院都模仿青楼格局,“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中列四巷,俱与民间娼家相似”。正如唐代妓女皆能诵诗、做诗一样,宋代妓女也大多能唱词以至填词。那种“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的情景,令多少后人追慕。有时,妓女唱词还能起到对词作者举足轻重的作用。《西湖游览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苏子瞻守杭州时,毛泽民为法曹,公以常人遇之。而泽民与妓琼芳者善,及秩满辞去,作《惜分飞》词以赠妓。子瞻一日宴客,闻妓歌此词,问谁作,妓以泽民对,子瞻叹曰:“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翌日折简邀回,欢洽数月。

这位毛泽民先生若不因琼芳姑娘唱了他那首《惜分飞》,那么在苏东坡眼里就永远是个“常人”了。《词苑丛谈》里记载了柳永的一个类似的故事:

柳三变与孙相何为布衣交,孙知杭,门禁甚严,三变欲见之不得,作《望海潮》词往诣名妓楚楚曰:“欲见孙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朱唇歌之。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值中秋夜会,楚楚宛转歌之。孙即席约耆卿预坐。

若没有楚楚姑娘中秋晚会上唱出那首《望海潮》,柳阿三就见不着他那当了杭州市长的老哥们儿了。

追忆青楼,除了不该忘掉它的艺术、它的悲欢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容易忽略的方面是青楼与宗教的关系。

从表面上看,宗教是禁欲的,青楼是纵欲的,二者似乎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但事物走到极端,往往就会变成它的反面。历史上的佛寺道观,往往不但不是清心寡欲之地,反而成了纵情享乐的最佳场所。许多妓女和宫女都把出家当成一条归宿。唐朝诗人卢纶有诗曰:“君看白首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尼姑女冠一方面经济收入有保障,另一方面个人生活比其它职业都要自由,所以许多妓女都把这当成一种变相的青楼,以致于女道士成了高级妓女的代名词。

许多女道士像士大夫一样放诞无拘,四处游览,八方结交,加上才华出众,往往引得士人蜂至蝶涌。唐朝的女道士李季兰,有一次在开元寺与才子们聚会,她知道在座的大诗人刘长卿患有疝气病,便在行酒令时故意说出陶渊明的著名诗名“山气日夕佳”来影射,逗得满座捧腹大笑。这样的玩笑真是亦雅亦俗的珍品了。士人与女尼、女冠开色情玩笑的比比皆是。有一首《赠童尼》的诗这样写道: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怅惘极,

更无云雨到阳台。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性挑逗。直到清朝,不少庵、观仍然充当着青楼的角色。《耕余琐闻》中这样记载了一个叫王韵香的女道士所住的双修庵:

韵香住东门内双修庵,亦已削发,自号清微道人,貌不甚美,而举止大方,吐属闲雅,小楷仿灵飞经,兼善画兰。其所居三面玻璃窗,陈设精洁,凡往来达官贵人路过必相访,藉为游息燕饮之所。倘留酒饭,只旁坐不共席,最为顾某所眷,题画诗每为代作。因为顾子屡次借钱,用过千串,又借两金钏,诸徒啧有烦言,遂致气愤自缢死,时年四十九,正在料理开正做寿诸事,礼物已收不少,乃一旦遽轻其生。林少穆制军曾赠以素心书屋匾额。

如果不加说明,这座尼姑庵与青楼又有什么区别?白话小说中经常描写发生在宗教场所的色情事件,尤其爱写淫僧浪尼,这不是没有生活根据的。禁欲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往往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纵欲。

对青楼的追忆,并不始于今日。历代都有对前朝和本朝青楼的追忆之作。这些追忆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一时代的“青楼观”。宋代的《温婉》讲了这样一个远离纵欲气息的“贤良”妓女:温婉年幼丧父,被寄养在姨夫家,勤奋好学,姨母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好。长到14岁那年,姨母想给她许配个好人家。可是温婉的母亲已经流落为妓女了,来叫温婉一同去做青楼生意。温婉出于孝道,不得已而服从。但是不苟言笑,端庄朴素,也不爱吹拉弹唱,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宛如大家闺秀。如果遇上士大夫之流,温婉就书写《孟子》来表达自己的心志,因此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名扬四方,连那位砸缸大师司马光也慕名来访。可是温婉的母亲每天接待的多是粗俗的商业工作者,根本看不懂她写的《孟子》之类,温婉能把《孟子》倒背如流,当然受不了这些俗物,便偷偷跑了,历经坎坷,终于得以脱籍。

温婉这个人物非常耐人寻味,她的所作所为与妓女的身份大不相符。她倒仿佛是一位隐身于青楼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给士大夫上伦理道德课。士大夫们对这个人物的推崇说明,他们尽力想把青楼弄成十全十美之所,既满足了自己的纵欲要求,又使心理上获得正义合理之感。似乎只要在青楼里朗诵一段《孟子》,一切行为就都是合乎天地正气的了。这也许就是士大夫阶级走向虚伪没落的开始。孔圣人最恨那些不明说自己的欲望,千方百计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的小人。而这样的小人是不待追忆,俯拾皆是的。有位道学先生50续弦,对新娘致辞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某老矣,今日不负唐突夫人,而施及下体。”真真令人喷饭。

追忆了以上这些零散的残片,似乎可以对前面各章节的内容有所纠偏。即是说,我们不要总是按照习惯的套路去想象青楼。青楼不只是性、色、歌、舞,它与其他社会职能机构之间几乎可以说不存在任何鸿沟。其他领域有什么现象,青楼也有。无论从正面、反面,把青楼想得很程式化、理想化的,都是犯了心态不正常的错误。

18、为谁开,茶花满路——青楼功罪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电视剧《渴望》主题曲

《圣经》上有这样一个故事。众人要用石块打死一个妓女,耶稣说:你们当中谁若没犯过罪,就可以打她。结果,众人一个个丢下石块,低首离去。

这个故事似乎说明了耶稣的宽容,也说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惩罚罪恶的权利吗?众人丢下了石块,就意味着妓女凛然不可侵犯吗?

任何评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么难道只有耶稣才有评判的权利吗?今日一些道德沦丧的大小流氓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拒斥所有的指责和批判。他们追问批判者有什么资格批判他,站在什么立场批判他,既然你曾经撒过谎,凭什么指责我诈骗?既然你曾经失过约,凭什么指责我背叛?既然你曾经宰过鸡,凭什么指责我杀人?既然你曾经泡过妞,凭什么指责我强奸?按照这种逻辑,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都将不复存在,人类便你坏我坏大家坏,看看究竟谁最坏。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功无罪,最后坠入地狱的油鼎中一锅炸,也就实现了大同世界。对于这种蛮横无耻、作恶多端却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径,决不应抱有“难得糊涂”之念予以姑息。赏罚不明、臧否不分的社会,从来是没有前途的。不错,每个现实中的人都不是圣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为此,他才具备了评判的权利。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帝,他有什么权利来评判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呢?评判他人,同时即是评判自我,公正不存在于绝对的抽象里,而存在于评判的过程和结果中。所以,一名小偷,可以检举一个受贿的法官,而一个杀人犯,也可以处死一名卖国贼,任何评判都带有主观性,这不是必须减少和克服的,而恰恰是应当旗帜鲜明地承认和光明正大地加强的。问题只是各种主观性之间要达成一种耦合,那便是客观。人人都有评判的权利,这才是现代文明的标志。

那么面对一部绵亘千年的中国青楼史,如何评判它的是非功过呢?首先,青楼的产生是历史的必然。

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男尊女卑便成了整个文明体系的基本格局。母系社会曾有过几十万年的漫长岁月,而父系社会至今尚不足万年。比之母系社会,父系社会当然是人类文明的高级阶段。尽管科学技术已发展到可以使人“无父无母”的水平,尽管女权运动甚嚣尘上,搞得乌烟瘴气,尽管许多领域呈现出阴盛阳衰之象,但父系社会还不能说已经走过了它的高峰。尤其在中国,妇女解放的实际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能用北京上海有多少丈夫在看孩子做饭这种简单的统计数字来衡量的。现代男人统治女人的方法比古代要巧妙很多,早已由粗暴的压迫变为“攻心为上”,让女人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顺着男人的路子走,按着男人的需要长。也许这就叫“后殖民”吧。不论世界上再增加几位女总统、女总理、女王,整个社会依然是操纵在男人意识之下,包括“女权运动”本身,都可以说是男人的“攻心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给予女人一种虚假的平等感。实际上,女人的价值仍然要由男人来确定,而男人的价值却并不由女人确定。女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花费在如何讨男人好,被男人夸,受男人爱之上的。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一种应当勇于看破的现实。在这样的现实下,女人想方设法让男人玩弄,男人想方设法玩弄女人,就是或迟或早、必不可免之事了。

男女之间是统治与被统治、奴役与被奴役、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所以女人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有时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她只能是某男之女、某男之妻、某男之母,她永远要依附于男性。直到今日,有的丈夫喜欢生个女孩儿,而妻子却死活要生个男孩儿,有了儿子,她才感觉到“活得踏实”。在古代,妇女不能独立出门工作,这种情况就更甚。她在家里,终生都是附庸和玩偶。在青楼里也是如此,但却要比家中多了几分浪漫和自由,所以,从心理上讲,这促成了一些女人在情况需要时做出投身青楼的选择。

父系社会的发展,是以消耗男人的体力和脑力为主的,全体妇女成了总后勤部,她们必须全方位地为男人提供休息、娱乐服务,以恢复男人的体力和精力。随着男人之间竞争的加剧,男人所需要的刺激也日益增强。家庭中的三妻四妾就像战士行军的干粮袋一样,太乏味了;他们需要烧酒热菜。这便使青楼的产生具有了社会期待。

男人在竞争中,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两极分化,权力和财富日益集中在少数男人手里,这些人当然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的享乐,这其中就包括要占有数量更多、质量更优的女人。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就会出现男女比例失调,许多男人找不到配偶或配偶被夺走,再加上流动人口的壮大,大批离家在外的商人、军人、旅游者,都需要临时配偶。这便导致了青楼的应运而生。

男人的竞争,还导致许多妇女失去经济依靠,不得不出卖色相和肉体来谋生。这使得青楼的产生由可能转变为现实。

所以,如同私有制、如同封建制、如同君主制一样,青楼的产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春来草自青,它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自然而然的产物。

其次,青楼对古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前文讲过,青楼作为社会结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家庭的“配套产品”。它一方面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另一方面又使社会不致于如同一潭死水,它成为男女关系的调节器。青楼的存在,基本上解决了整个社会的性失衡问题。现代社会,十分重视性问题,各种杂志几乎期期离不开这个话题。这说明现代人在性方面有许多苦恼和压抑。而中国古代不是这样,性在一般人的意识中不成其为问题,这与青楼的存在是有较大关系的。

在性、色之外,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社交、娱乐场所。达官贵人、文人学子、商贾游士,都以青楼为集散地。重大礼仪活动也都必须有青楼人员到场,许多重大决策就是在青楼拍板定的。青楼的各种规矩、礼仪与上至皇宫内院,下至黑社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青楼文化可说是中国各阶层文化的一个混合体。

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消费场所,它直接刺激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狎客们到青楼,寻觅的是高级享受。青楼的消费,吃要水陆八珍,生猛海鲜;穿要绫罗绸缎,光彩照人;布置要温香细软,垂帘翠幕;环境要花草怪石,雕梁画栋。哪一样的背后不需要一个庞大而有系统的商品供应网络?青楼不仅自身消费巨大,同时还引导着全社会的消费潮流。妓女的装束就是时装,妓女的发式就是最时髦的发式。直到今天,最大胆的服装也依然是那些“坏女人”带头穿起来的。

更重要的一点,青楼还是文化艺术之乡。唐诗、宋词、元曲、明说,哪一样能离得开青楼?青楼产生着艺术,消费着艺术,保存着艺术,发展着艺术。中国古代的音乐、美术、舞蹈的辉煌成就,都与广大妓女的贡献是分不开的。如果不研究青楼,可以说,就无法透彻了解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文学。

青楼妓女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作用也十分重要。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很有特点的阶级,他们进可以为官,退可以为民,介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弹性部位,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使他们与妓女之间达成了心灵的默契,双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慰藉。许多知识分子都在青楼中寻觅自己的红颜知己。中国古代的爱情也大多产生于士与妓之间。知识分子固然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主力,但没有青楼,知识分子的能耐恐怕就要打五折了。

今天有许多人提倡国学,呼吁整理古代优秀的传统文化,不知对于青楼文化的巨大遗产如何看待。

宝剑都是双面的,何况青楼这柄专斩“愚夫”的利剑呢?贡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青楼也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一些不值得称道的影响。

青楼的存在,虽对家庭有辅助、稳固作用,但却加剧了男女的不平等。这等于是在家庭中引进了竞争机制,家庭中的妻妾在丈夫面前越发感到自惭形秽,越发要俯首贴耳,甘当奴仆。而青楼女子表面上自由开放,实则仍然每时每刻围着男人的兴趣转。青楼妇女与家庭妇女比着看谁最能博得男人的欢心,这便使得中国男子的心态很有特殊性,不大适应今天的现代社会。

青楼的消费方式对社会也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西方人在基督教精神的培养下,勤俭节约,花钱讲究效益。而中国人在正经事上很抠门,越到了不正经的地方越是挥金如土,摆阔充大方。青楼消费方式中包含着大量的浪费,这在资源充足的古代,问题并不严重,而今天许多暴发户一掷千金,自以为花的是自己的钱,不知道糟蹋的是社会的资源。还有一些女孩子,最喜欢能用青楼消费方式对待自己的男人。这些现象对中国当前经济、文化的发展都是一大障碍。

青楼还对中国人的妇女观有很大的左右。它使中国人习惯于简单地把妇女分成两类,一类是贤妻良母,另一类是淫娃荡妇。这种形而上学的观念不但使男人不能客观、平等地对待女人,也使女人不能正确对待自身,不能同其他女人彼此团结,真诚理解,还容易使人们对妇女解放的理解发生偏差。

青楼文化对知识分子的不利影响是,它使知识分子总为自己保存一条生存的后路,不能坚决彻底地进取。知识分子常常不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天下,总希望遇到“知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把士与妓的这个相似之处揭示得十分醒目。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很不够,似乎总是在等待着哪位主人的恩宠。当兼济天下的志向破灭后,知识分子极易走向彻底的放纵,明清两代便是极好的证明,而青楼正为知识分子提供了逃避现实的最好隐身之所。许多玩世不恭的“狂狷之士”都是青楼的常客,从“奉旨填词柳三变”到“唐伯虎三笑点秋香”,中国的知识分子退路太多,而青楼则是其中最为舒适的一条。

正因为青楼的产生和功罪都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同呼吸、共命运,所以当古代社会走向式微之际,青楼的没落和覆灭便也同样是历史的必然了。

——《空山疯语》(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第六辑 雪山窥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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