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三十年文化之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32 次 更新时间:2008-12-20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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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 (进入专栏)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近年出版的著作有《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大学何为》《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等。

30年前的“断裂”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新京报: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史,您认为从文化变迁视角该怎么看?我注意到,您刚在媒体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何为/何谓“成功”的文化断裂———重新审读五四新文化运动》,听上去似乎有些矛盾。“断裂”和“成功”,是很难放在一起的。

陈平原:首先需要说明,我所理解的“文化断裂”,并非善恶美丑的价值判断,而只是一种历史描述,即社会生活、思想道德、文学艺术等处在一种激烈动荡的状态。这既不是一个褒义词,也不是一个贬义词。接下来,才有所谓“成功”或“失败”的文化断裂。

新京报:按照您在文章中提到的七个标准,改革开放是不是一次“成功”的文化断裂?

陈平原:改革开放之前,我们特别强调各种形式的“革命”;之后,我们改变了这种独尊革命的思维方式,这些年则更多强调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可我认为,即便是“和谐社会”,也并不像桃花坞年画描述的那样“一团和气”,照样有各种各样的矛盾。

历史本来就是由“演进”与“嬗变”、“延续”与“转型”之互相缠绕构成的,有断裂也有连续,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历史。把历史进程想象成“一路顺风”,那是很不现实的。而且,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历史,实在太无趣。正是各种各样的断裂,造成某种意义上的间隔或跃进,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我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成功”的文化断裂。

其实,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上,有好多类似的“断裂”。比如,1898年的戊戌变法,1905年的摒弃科举,还有废除帝制、全面抗战等,在思想文化上都造成某种断裂。新中国建立,文化大革命爆发等,也是如此。我们今天为何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不也是承认那是对文革历史的否定?今天这个“断裂”获得大家的认可,承认它是对十年文革的终结,代表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新京报: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陈平原:对,每次断裂,都假定自己是一个新时代的创造者。至于是不是成功,那需要后人以及历史来做评价。现在隆重纪念它,是因为我们认定,三十年前的那一场“断裂”,对于中国人来说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其思想及社会转型是成功的,所以,值得我们追怀、赞叹。

每个人有自己的阅读方式,才有五彩斑斓的30年

新京报:您认为我们纪念改革开放30年的意义何在?

陈平原:三十年风雨兼程,取得很大成绩,确实值得我们停下脚步,仔细盘点其功过得失。毫无疑问,三十年前开始的那场变革,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现实以及精神状态。但有一点必须清楚,所谓“三十年”的完整性,是人为建构起来的。每个人心目中的“三十年”,因其立场及论述角度,会选择不同的“支撑点”。

新京报: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陈平原:比如说,如果你关注文学艺术,你会记得,1985年是个关键的年份。那时候,“文革”以后培养的大学生开始独立表现,走上历史舞台,如文学创作、电影艺术、人文研究等,好些“新潮”都是在1985年涌现出来的。经历过对西方文学、学术的热烈拥抱,到这个时候,逐渐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因此,1985年对于文学艺术、人文学术而言,绝对是个重要年头。

至于经济史或社会学家,你肯定关注1992年。因为,邓小平南巡以后,我们重新确定了政治路线,强调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如果你关注的是大学教育,我提醒你注意1998年。以前我们的口号是“建设世界一流的社会主义大学”,北京大学在百年校庆期间,起草文件时,建议去掉“社会主义”四个字。因为,北大早就是一流的社会主义大学了。这个建议被高层接纳,江泽民总书记在代表中共中央做的报告里面,做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战略决策。这可不仅仅是几个字的差异,此后中国大学的发展方向与目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选择不同的“关键年份”,意味着你谈论“三十年”时的观察点,蕴含着某种特定的立场与思路。所以,所谓首尾完整的“三十年”,其实是一个假定的论述框架,里面有很多缝隙,进入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与阐释方式,这才可能呈现千差万别、五彩斑斓的“三十年”。

有严苛的自我反省,才能从“纪念”走向“研究”

新京报:其实,从某种角度上看,2008年可以称之为“改革开放纪念年”,从年初到现在,各种各样的纪念性文章、图书、专刊、专题、活动层出不穷。

陈平原:这个现象我也注意到了。我想强调的是,“纪念”是必要的,但光有纪念还不够;我们应努力从“纪念”走向“研究”,进而使“改革开放三十年”成为一种良好的、具有巨大潜能的传统。什么叫传统?传统意味着自觉且丰厚的历史积淀,三十年的经验教训,确实值得认真总结。几千年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传统;晚清以降的历史进程,也是一个传统;共和国60年、改革开放30年,更是必须直接面对的传统。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传统,都必须经过理性的过滤和评判,才可能转变成为有效的思想资源。

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十年”之能否从纪念走向研究,就看其是否包含着严苛的自我反省。在我看来,三十年的经验固然值得庆贺,三十年的失误或缺憾,同样值得正视。也只有这样,“三十年”才能成为有效的传统或资源。否则,我们一味说好的,忘记了三十年中间存在各种各样的分叉,就像港湾有各种支流与分叉一样,那是不负责任的。因此,我们需要理解主流、赞美成功,也需要理解分叉、体察失败。

大量域外著作的译介与出版,构成30年文化建设的主要特征

新京报:改革开放,是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先谈“开放”,中国这三十年中是怎样逐步融入世界文化体系的,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陈平原: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开始热情拥抱整个人类的科技创新与文化成果,或者说直面整个西方世界。谈三十年的文化变迁,“读书”绝对是个重要的表征。读什么书、怎么读,这都直接影响着这三十年的文化发展。我曾经撰文指出,对西方思想及文学艺术的积极译介,成了今天中国最为重要的文化现实。三十年的文化变迁,最值得夸耀的地方,是我们现在已经基本上跟世界上的主要思潮同步,不再有“时间差”。这是个最大的变化。

新京报:可是我们看到,事实上也并非完全如此?

陈平原:所谓“跟世界思潮同步”,新闻方面容易做到,大众文化也比较好办,但真正深刻的、带有历史性与民族性的那种思考与反省,则还没有很好完成。但总的来说,我们必须理解,大量域外思想、文化、学术著作的译介与出版,构成了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化建设的主要特征。

记得两年前你们报纸的书评周刊,曾做了一期特刊,邀请若干学者介绍自己当年读的十本书。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80%读外国人的书,20%读中国古人的书,基本上不读当代中国学者自己的著作。我猜测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当代中国学者缺乏创造力,没有特别原创性的思想成果。二是即便有了原创性的成果,我们也不承认,更愿意相信“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一方面,我们已经能够与西方学者同步阅读、思考;但另一方面,也许正因为这样,出现了另一种偏差,中国当代学者的思考与创造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是没有好成果呢,还是说有了,但离得太近,我们自己看不清?

“汉语热”并不等于“中国文化热”

新京报:对我们今天的文化发展进程,有没有一个基本的评价?

陈平原:这三十年,我们在贸易上是大量的顺差,而在文化上则是大量的逆差。我们也有好些走出去的,可你仔细看,走出去的是什么样的书。有一些文学作品,但更多的是普及性读物。我只能说,现在欧美学者研究中国问题,必须参考中国人的著作;但我不敢说,做拉丁美洲研究的,也得参考我们的研究成果。换句话说,我们的研究成果,还缺乏普遍意义,更多的是区域研究;即便做得很好,人家也翻译过去了,但也只是作为“中国学”的参考资料。若能进一步,这“论述”不仅对中国问题有贡献,而且研究其他国家、其他文化的学者也非读不可,那就更值得庆幸了。我觉得,目前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新京报:不过,随着对外开放的深入,大量的海外留学生涌入中国,而且海外也出现了汉语热现象,比如近年来在海外建立了不少的孔子学院。

陈平原: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汉语热”并不等于“中国文化热”;“汉语热”更不等于中国文化已经成为人类思想的主流。很多外国人之所以学汉语,是因为我们的市场。他们知道,掌握了汉语,将来找工作更容易。确实,我们在世界各地建立了很多孔子学院。但那是基础性的语言教学,过度渲染其文化传播意义,或所谓的“软实力”,我以为是不明智的。

更需要追问的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是否真的呈现出来了?比如说,国外的年轻人,假如不是出于谋生的需要,他们是否也热衷于学习中国文学、中国哲学、中国艺术?这些“东方文化”对他们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当然,一开始出于谋生的考量,但长期的耳濡目染,逐渐养成兴趣,这也是一条路。

我想说的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确实积累了庞大的经济及文化能量,但还没有很好地释放与转化。经济如此,思想文化如此,文学艺术也大致是这样。

国学“虚热”妨碍对现实生活、文化传统的批判

新京报:刚才谈了文化的对外交流,我们再谈下国内近年来的文化现象。这些年来的“国学热”你怎么看待?

陈平原:就我个人而言,对“国学”这个词的内涵、起源及演进方式,是不太以为然的。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口号———没有西学的猛烈冲击,就没有国学的奋起自卫。上世纪90年代,“国学”逐渐发热,到了今天,成为一个很主流的话语。主要原因在于,我们国家的经济实力日渐强大,民族主义情绪及文化自信也得以迅速提升。说白了,“国学热”的背后,是不断提升的经济实力,以及民族自信心。

现在,我除了担心“国学”之过度商业化,还因为,“国学”的这一“虚热”(真正博大精深的文化或典籍,是不可能“热”起来的),很可能导致一系列的问题,比如,妨碍我们对现实生活、对文化传统的反省和批判,以及对西方文化由盲目崇拜转为盲目对抗。在我看来,今天的“国学热”,本身的自我反省能力是比较弱的。

我甚至有点担心,这一思潮任其发展,有一天会让中国重新走向自我封闭,或自恋,或自大,就像鲁迅所嘲笑的,“爱国的自大”。还有,在国学逐渐成为热潮的同时,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用“儒学”来批判“五四新文化”。我承认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不少值得反省的地方,但其对传统中国的严厉批评,并非一无可取,那是对某一历史进程及发展方向的必要调整。

连续十年的大学扩招,需要慢下来稍做调整

新京报: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载体,就是高等教育。而高等院校在1999年的扩招,可以看作是一个教育史上的里程碑,并且从那时起,争议就未曾消失过。您也写了诸如《大学十论》之类的书来关注。

陈平原:1999年大学扩招,到现在正好十年。十年间,我们的高等教育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今天,中国是全世界在校大学生最多的国家,两千五百万的大学生和研究生,这等于欧洲一个中等国家的总人口。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大学校园,能否学到很好的知识,会不会导致整个高等教育水平的下降,还有毕业后找得到找不到工作,如果大学生就业问题解决不了,会不会造成社会动荡,等等,这都是十分严峻的问题。另一方面,教育的盲目升级,专科变学院,学院成大学,既扭曲了职业教育,也使得学了“屠龙术”的博士们无用武之地。

你会发现,现在在一些地方,博士培养出来后当大学生用;大学生则当高中生用,这都有点可惜了。这是个大问题,怎么看待高等教育?大学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以前大学是象牙塔,是精神乐园,现在我们打开围墙,拥抱社会,进入市场经济,大学到底能走多远。连续十年的扩招,步子走得这么急,已经出现了很多缺憾,我以为必须慢下来稍做调整,然后再重新出发。

对什么问题都“侃侃而谈”,绝不是真正的专家

新京报:与学生的就业压力相比,您如何看待一些“明星教授”?

陈平原:这涉及文化普及的问题。向公众普及历史及文化知识,需要某些教授上电视。你会发现,以前我们想象中的象牙塔,不再存在了。今天的大学教授,不再只是皓首穷经,也喜欢飞来飞去,在电视等大众传媒上高谈阔论。不讳言,面对公众“说法”,容易名利双收。如果你做纯粹的学术研究,可能对人类思想文化有更大的贡献,但那是一条崎岖的山路,即便成功,也要很多年后才被公众认可。不像文化普及,很容易“名满天下”。

我并不歧视文化普及,目前的中国公众,整体文化水平亟待提高。因为社会分工,有的人躲在书斋或实验室里,从事专深的研究;也有些人走上街头,从事文化普及工作。在西方国家,这种分工很明确,不会搞混的。问题在于,中国的大学缺乏学术自信与共识,传媒上的“浮名”轻易侵入大学校园,好多人误以为名声大就是学问好,将上电视视为“终南捷径”。可以为八面风光的文化普及喝彩,但我认为,更需要扶持的是那些艰辛的原创性研究工作。

新京报:其实谈到文化普及就不能不谈到《百家讲坛》,仅从收视率以及读者对这些主讲人的热捧,就能看出一二。

陈平原:假如一个教授对历史及现实中的无论什么问题都能“侃侃而谈”,那绝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专家”。本来,今天谈伊拉克战争,明天论孔子哲学,后天聊金融危机,必须请不同专业的学者来做专访;可为了方便,我们的教授全都一肩挑了。这个时候,无所不谈的“专家”,已经变成了职业媒体人。你只需把报纸上得到的信息,把它再表达一下。

在电视里几乎天天露面的,已经不再是以专家身份发言,而是大众传媒的从业人员;尽管顶着大学教授的头衔,但你讲的其实是很大众化的常识,只不过表达得比较有技巧。

那些坚守学术追求的人,什么时候能得到更多“掌声”

新京报:这三十年文化变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从“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的转型。转型之后,就涉及精英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问题。

陈平原:当今中国,大众文化已经形成热潮,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个大趋势无法逆转。近百年来,知识分子总是在呼唤文艺的“大众化”,但没想到真正的大众化,竟然是把自己甩到了轨道之外。这三十年,完成了一个转折,以前是知识分子教大众什么叫“文化”,今天反过来,周星驰们登堂入室,在大学校园开设文化讲座,而且大受欢迎。我们所说的“大众文化”,在这三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渐成为主流的文化形式。

在一个商品经济社会,这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面对这一状态,以前自认为或被认为是“精英”的知识分子们,到底该如何自处?我的理解是,可以表示宽容,但不能丧失自己的立场,更不能被同化。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希望保持某种文化生态的平衡。既不讳言自己的文化趣味,也能理解另外一种文化存在,我觉得是可以做到的。我有自己的立场和趣味,但同时理解公众的文化需求,不卑不亢地面对日渐繁荣的大众文化。

最近这些年,“精英”的知识分子在后退,不敢公开亮出自己的旗帜,有点缴械投降的味道,且日渐向大众文化靠拢。我不反对学者进入大众传媒,但你必须有自己的坚持,不能为了讨好公众而随声附和,放弃自己的专长、趣味和立场。我当然知道,鱼与熊掌很难兼得。但要想成为“明星”,就必须迁就公众的趣味,很难再保留独立的人格、趣味与立场。

至于《百家讲坛》,没必要过多指责。你嫌他浅俗,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谁让你去看,没人逼着你看嘛。我的感叹是:公众确实需要文化普及,我们为何没有更好的、针对不同受众的“讲坛”;另外,那些坚守自己的信仰及学术追求的“读书人”,什么时候能得到更多政府及民间的“掌声鼓励”。

“国学”的“虚热”,很可能导致一系列的问题,比如,妨碍我们对现实生活、对文化传统的反省和批判,以及对西方文化由盲目崇拜转为盲目对抗。在我看来,今天的“国学热”,本身的自我反省能力是比较弱的。

这些年,“精英”的知识分子在后退,不敢公开亮出自己的旗帜,有点缴械投降的味道,且日渐向大众文化靠拢。我不反对学者进入大众传媒,但你必须有自己的坚持,不能为了讨好公众而随声附和,放弃自己的专长、趣味和立场。

(本报记者 王爱军 高明勇,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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