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西胡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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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进入专栏)  

(上)

汉人谓西域诸国为西胡,本对匈奴与东胡言之。《海外东经》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又云:“昆仑山在西胡西。”白玉山及昆仑山,即今之喀喇昆仑。是前汉人谓葱岭以东之国曰西胡也。(《山海经》此篇中多汉郡县名,是汉人所附益。然在建平元年,刘歆所进十三篇中,是犹出前汉人手也。)《说文解字·玉部》:“□,石之有光者,璧□也,出西胡中。”又邑部:“鄯善,西胡国也。”又《糸部》:“□(糸+罽)西胡毳布也。”鄯善在葱岭东。毳布,葱岭东西皆产之。璧□则专出葱岭以西月氏、罽宾、大秦诸国。是后汉人于葱岭东西诸国,皆谓之西胡也。魏晋六朝犹袭此名。《后汉书·西域传赞》云:“逖矣西胡,天之奥区。”宋云《行记》云:“鄯善城主,是吐谷浑第二息,宁西将军,统部落三千以御西胡。”又云:“惠生在乌场国二年。西胡风俗,大同小异,不能具录。”是南北朝人亦并谓葱岭东西诸国为西胡也。西胡亦单呼为胡。《汉书·西域传》:“西夜与胡,异其种类,氐羌行国,逐水草往来。”是其所谓胡,乃指西域城郭诸国,非谓游牧之匈奴。后汉以降,匈奴浸微,西域诸国,遂专是号。罗布泊畔所出之魏晋间木简,所云胡浮窟、胡犁支者,皆西域人名。而鄯善、龟兹所产铁,谓之胡铁,所作臿头金,谓之胡臿金。又魏晋以来,凡草木之名冠以胡字者,其实皆西域物也。六朝以后,史传释典所用胡字,皆不以之斥北狄而以之斥西戎。释道宣《释迦方志》所谓“此土”,又指西蕃,例为胡国者也。隋僧彦琮始分别胡梵,(《续高僧传》一。)唐人皆祖其说。(道宣《释迦方志》、智广《悉昙字记》、慧琳《一切经音义》皆然。)然除印度外,凡西域诸国皆谓之胡。玄奘《大唐西域记》,又由其文字分胡为三种,其于葱岭以东诸国,但云文字语言取则印度而已,不别为之立名。至葱岭以西,分为二种,一曰窣利,“自素叶水城以西至羯霜那,(火国。)地名窣利,人亦谓焉。文字语言,即随称矣。字源简略,本二十余言,转而相生,其流浸广。粗有书记,竖读其文,递相传授,师资无替”。二日睹货逻,此铁门以南雪山以北之地,分为二十七国,“语言去就,稍异诸国,字源二十五言,转而相生,用之备物。书以横读,自左而右,文记浸多,逾广窣利”。此外如梵衍那、迦毕试、尸弃尼、商弥等国,皆云文字同睹货逻国,语言稍异,则亦睹货逻之一支。案奘师此言,盖本印度旧说。《大智度论》(二十五)谓:“敝生处者,安陀罗、舍婆罗、(原注裸国也。)兜佉罗、(原注小月氏。)修利、安息、大秦等。”考安陀罗即《西域记》之案达罗国,与裸国俱在印度之南。安息、大秦在印度之西,则兜佉罗、修利当在印度之北。兜佉罗即睹货罗,修利即窣利,审矣。唐僧利言“梵语杂名”。胡之梵言,形为suli,声曰苏哩,苏哩亦即窣利。但利言专以苏哩为胡,玄奘则但以窣利为胡之一种,故又云“自黑岭以来并为胡俗”。则葱岭东西与妫水南北,虽非窣利,仍是胡国。慧超《行记》与慧琳《西域记音义》所说略同。道宣《释迦方志》并谓:“雪山以西至于西海,名宝主也。偏饶异珍而轻礼重货,是为胡国。”则波斯、大秦亦入其中。故西域诸国,自六朝人言之,则梵亦为胡;自唐人言之,则除梵皆胡。断可识矣。是故以形貌言,则《汉书》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国,其人皆深目多须髯”,《北史》言“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皆深目高鼻”,又言“康国人深目高鼻多须髯”,颜师古《汉书注》言“乌孙人青眼赤须”。《西域记》及《唐书》皆言疏勒护蜜人并碧瞳,均与波斯、大秦人相似。以言语言,则《汉书》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又近日西人于新疆南北路发见三种古文字,一粟特语,二睹货逻语,三东伊兰语。睹货逻语与玄奘所称名同,粟特当玄奘之所谓窣利,东伊兰语则当其所谓葱岭以东诸国语也。三者皆属阿利安语系,与印度、波斯、大秦语族类相同,而粟特语与东伊兰语,尤与波斯语近。以风俗言,则《汉书》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国,其人善贾市,争分铢,贵女子”;《西域记》言“宝主之乡,无礼义,重财贿,短制左衽,断发长髭,有城郭之居,务货殖之利”;又言“黑岭以来莫非胡俗,大率土著,建城郭,务田畜,性重财贿,俗轻仁义,嫁娶无礼,尊卑无次,妇言是用,男位居下,吉乃素服,凶则皂衣”。亦与大秦、波斯俗尚略同。是故言乎称号,则同被胡名,言乎形貌、言语风俗,则虽有小异,无害大同。于是此种胡人种族之疑问起,即此种胡人果从东方往,抑从西方来之疑问是也。

(下)

自来西域之地,凡征伐者自东往,贸易者自西来,此事实也。太古之事不可知,若有史以来,侵入西域者,惟古之希腊、大食,近世之俄罗斯,来自西土。其余若乌孙之徙,塞种之徙,大夏之徙,大月氏之徙,匈奴之徙,嚈哒之徙,九姓昭武之徙,突厥之徙,回鹘之徙,蒙古之徙,莫不自东而西。即如玄奘所称窣利、睹货逻二种,亦有西徙之迹。玄奘谓:“自素叶水城以西至羯霜那,地名窣利。”是窣利之地,东尽康居故境,西尽九姓昭武之地。诸国之中,康为宗国。《北史》谓:“康本康居之后。”又谓:“其王本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国。支庶各分王,故康国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其称九姓昭武,亦如三姓葛禄、九姓回鹘、十姓突厥、卅姓突厥、卌姓拔悉蜜,为北方游牧人种之名称。是窣利之人,本出东方,文字竖读,尤近汉法。至睹货逻,则西徙之迹尤历历可指。考睹货逻之名,源出大夏。(嘉兴沈乙庵先生并西人马括德等并创是说。)大夏本东方古国,《逸周书·王会解》云:“禺氏騊駼,大夏兹白牛,犬戎、文马。”又伊尹献令云:“正北空桐、大夏。”空桐与禺氏、(即月氏。)大戎,皆在近塞,则大夏一国,明非远夷。《史记·封禅书》云:“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此本《管子》佚文。《吕氏春秋·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阴。”《汉书·律历志》、《说苑·修文篇》、《风俗通·音声篇》同纪此事,阮隃皆作昆仑。昆之为阮,声之近;(《说文·峊部》:“阮读若昆。”)仑之为隃,字之误也。综此二说,则大夏当在流沙之内,昆仑之东,较周初王会时已稍西徙。《穆天子传》云:“自宗周瀍水以西,至于河宗之邦,阳纡之山,三千又四百里。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邱,七百里。”是西夏氏西距昆仑二千又二百里,与《管子》、《吕览》所记大夏地望正合。惟《海外东经》云:“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又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与周秦间故书不合。此出汉通西域后所附益,非其本文矣。《大唐西域记》(十二。)云:于阗国尼壤城东“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案:于阗国姓,实为尉迟,而画家之尉迟乙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于阗人,朱景元《唐朝名画录》云吐火罗人,二者皆唐人所记。是于阗与吐火罗本同族,亦吐火罗人曾居于阗之证。又今和阗以东大沙碛,《唐书》谓之图伦碛,(《唐书·西域吐谷浑传》“李靖等军且末之西,伏允走图伦碛,将托于阗。”是图伦碛在且末于阗间。)今谓之塔哈尔马干碛,皆睹货逻碛之讹变。是睹货逻故国在且末于阗间,与周秦间书所记大夏地位,若合符节。《唐书·西域传》云:“大夏即吐火罗。”其言信矣。大夏之国,自西逾葱岭后,即以音行,除《史记》、《汉书》尚仍其故号外,《后汉书》谓之兜勒,(《和帝纪》及《西域传》序。)六朝译经者谓之兜佉勒、(《婆沙论》卷九,世尊极知兜佉勒语胜生兜佉勒中者。)兜佉罗,(《大智度论》卷二十五,见上。)《魏书》谓之吐呼罗,《隋书》以下谓之吐火罗,《西域记》谓之睹货逻,皆大夏之对音。其徙葱岭以西,盖秦汉间之事。希腊地理学家斯德拉仆所著书,记西历纪元前百五十年时,睹货逻等四蛮族,侵入希腊人所建之拔底延王国。是大夏之入妫水流域,前乎大月氏者仅二十年。故大夏居妫水南,而大月氏居其北,此其侵略先后之次序也。此事,中国、印度、希腊古籍全相符合,则睹货逻一族,与月氏同出东方,可断言矣。窣利、睹货逻既同出东方,则其同语系之种族,若印度,若波斯,若大秦,当无一不出自东方。特其迁徙,当远在有史以前。此前说之结论必归于是,又与民族西徙之事实相符合也。虽然,侵略者自东往,贸易者自西来,二者皆史实也。凡西徙之种族,于其所征服之国,不过得其政权及兵权,而自成统治者之一级,其时人民之生活仍如故也。慧超《行传》于西域诸国,屡言“土人是胡,王是突厥”,或言“土人是胡,王及兵马并是突厥”。凡东方民族侵入西域者,殆无不然;且西域人民,以国居东西之冲,数被侵略,亦遂专心职业,不复措意政治之事。是故希腊来则臣希腊,大夏、月氏来则臣大夏、月氏,嚈哒来则臣嚈哒,九姓昭武来则臣九姓昭武,突厥来则臣突厥,大食来则臣大食。虽屡易其主,而人民之营其生活也如故。当时统治者与被治者间,言语风俗,固自不同,而统治一级,人数较少,或武力虽优而文化较劣,狎居既久,往往与被治者相融合。故此土之言语风俗,非统治者之言语风俗,实被治者之言语风俗也。世或以统治者之名呼其种族及言语,如大月氏人、睹货逻语之类,盖非尽当。考古书所载,此土人民,本与波斯、大秦同是一族。《汉书》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自相晓知也。其人皆深目多须髯,善贾市,争分铢,贵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决正。”是其形貌、言语、风俗本同西方。自汉讫唐,蝉嫣未变。 《北史》言:“康国人善商贾”,“粟特人多诣凉土贩货”,“大月氏人商贩京师。”《唐书》言:“康国人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国,利所在,无不至。”玄奘、慧超所记胡俗,无不同贯。又《西域》记于素叶水城及怛罗斯城,皆云“各国商胡杂居”,于飒秣建及迦毕试国,云“异方奇货皆聚此国”。是大食未兴以前,东西贸易,悉在此种胡人之手。故自汉以来,人民颇复东向。《北史言》:“高昌以西诸国人等,皆深目高鼻。”是汉时此族,以大宛为东界者,至南北朝已越葱岭,而以高昌为其东界。虽此种人民,或于有史以前本居东土,然于有史以后,自西徂东,亦为事实。故高昌以西,语言文字与波斯、大秦同属一系,汉魏以来,总呼为胡,深合事理。然则论西胡之事,当分别统治者与被治者二级观之,否则鲜不窒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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