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飞:像风一样奔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20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3:59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2期  

赵燕飞  

我老了。又老又瘸。

我趴在一楼走廊上,任阳光伸出无数细细的触角,为我轻轻梳理毛发。我承认,我的毛发没有原来黑了,更没有原来亮了。当然,它们还像原来那么短,短得不能再短。它们中的一小部分,已经离我而去。还有一小部分,也将要离我而去。对于它们的离去,说实话,我不是很伤感。

终究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毛发离开我一样,离开这个世界。

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

好暖和啊。我不由轻轻抖了抖全身的毛发。阳光是抖不掉的,相反,它们在我毛发间的穿行变得更具力度,并更加细致。

老主人家门口立着两棵梨树。它们大多含着花骨朵,娇娇的,羞羞的。那无法再矜持的,绽开的笑颜,比阳光还要热烈。这些树一直都很矜持,我无数次抬头仰望它们,想和它们说说话,它们总是装作视而不见。

隔着一条马路,有一片桃园。桃树之下,草们挺着腰,着劲往上长。桃花们则粉的粉,红的红,说的说,笑的笑。老主人屋后那座山上的麻雀们开起会来,只怕都没这些花儿热闹。

看样子,春天真的又回来了。

可小黑依然没回来。

自从小黑走后,这样的春天,来了去,去了来,已经整整十五回了。

我明知小黑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望着马路上小黑曾被拖走的方向,期待小黑迈着轻快的步伐,正朝我款款而来。

人们与事物纠缠得太密切了,所有经验都太深了,于是,记忆成了一件烦心的痛苦。这话是一位德国哲人在精神失常以前说的。德国于我而言,无比亲切,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我是一只杜宾犬,正宗的德系血统。可我出生在离德国非常遥远的中国。而我的小黑,是正宗的本地土著。这位喜欢沉默的乡里妹子,有些古怪,有些难缠,却依然无损她的可爱。按我那位伟大同乡的说法,关于小黑的记忆,我应当觉得烦心,觉得痛苦。

不。一点也不。即使是那些原本很沉重的记忆,那些厚密得如同茧一样,当初曾让我透不过气来的东西,在我回想的时候,也已经蜕变成蝶,变得轻盈而美丽。痛苦的,并非记忆本身。在我看来,时间犹如大浪淘沙,那些粗粝的尖硬得能扎伤人的东西,都被统统带走了。回忆的沙滩上,四处遍布的,是晶莹的细沙,和湿润的小鹅卵石。它们只会让我觉得温暖,觉得圆满。

第一次见到小黑,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啊。难道我要同这样一只土得掉渣的小黑狗共度一生?当然,老主人或者少主人并没有将她许配给我的意思。他们知道我的血统纯正而高贵,择偶的条件极为苛刻。他们却没想到,我就快一周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黑的年纪,应和我差不多,或许再大些。从她的眼神,我能猜测出她的年龄。别看我长得一介武夫的模样,其实我在许多时候都挺敏感。小黑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凄、无助和哀怨。对此,我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相反,我冲着小黑汪汪大叫起来。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懦夫。我的样子一定非常粗鲁非常野蛮。如果不是少主人拼命拉住我,我想我会扑上去,狠狠教训一下小黑。小黑也冲我汪汪叫了两声。小黑的嘴巴远没我的大。她很瘦,背腹部勒出来的肋骨,根根可数。她的毛发比我长,虽黑,但毫无光泽,有些还粘结在一起,挺刺眼的。哪像我,全身的毛发大多乌黑发亮(只有腹部和四肢内侧的毛发是棕黄色),光滑得好像平静的水面。她的尾巴长长的,弯弯的,走起路来还一翘一摇的,真是要命啊。在我两三个月时,我的尾巴就被裁掉了,只留下又粗又短的尾巴根。我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四肢更是强健有力。当我奔跑起来,就像风儿般呼啸而过。如果风儿拖上那么一根又细又长的尾巴,不仅是个累赘,简直就是笑话了。小黑身上惟一长得顺眼的,就是那对耳朵。小巧玲珑,造型优美,几乎赶得上我的耳朵了。说到耳朵,我的底气就不是很足了。在经过立耳之前,我的耳朵又大又肥,一直很夸张地耷拉着。可现在,我的耳朵大小适中,如两片饱满的树叶儿朝上支楞着,每时每刻,都那么精神抖擞。

我当然听得懂小黑汪汪两声是什么意思。她说,你第一天来这里,我不和你计较。我怀疑小黑是故意作秀给我们看。因为老主人正站在小黑身旁,还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抚摸着小黑的头。小黑说完这句,摇晃着尾巴,自顾自进屋去了。小黑肯定是眼不见为净。这个懦夫,这个喜欢逃避的懦夫。我气坏了,对着小黑的背影一阵狂吠。少主人用力拽住牵引绳,又在我背上拍了两下:黑风,安静点!

这个黑风,会不会咬人?老主人很为我的凶猛担忧。老主人脸上手上全都皱纹巴巴的,身子骨倒很硬朗。她比我看到的许多女人都要高。她很瘦,背却一点不驼,走起路来简直和小黑一样轻快。

放心吧,奶奶。少主人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光有小黑是不够的。唉,要是小白还在,我还舍不得将黑风放到这里。

听到最后这句,我又开始狂吠起来。他在说谎,少主人在说谎。但没人能够听懂我的话。小黑应该听得懂,但她躲在屋里不露面。少主人也许听得懂,却于事无补。少主人脸上仿佛有了一丝愧意,他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摸挲我的头。他说:黑风,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是的,谁都不想这样。说到底,他终究是主人,主人有权改变一条宠物狗的命运走向。我必须原谅他。我本来就没打算生他的气。我生气是因为他说了谎。少主人将家里剩余的狗粮全带来了,临走时,又在宠物用品超市为我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我丝毫没有怀疑过少主人对我的爱。关于我的生活习惯,他对奶奶重复了好几遍。末了,才对我说:黑风,我带你出去转转,这里虽是乡下,比城里还好玩些。

少主人手里牵着长绳,长绳的一端,系着一个项圈,项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少主人个高腿长,是个运动健将。我很小的时候,是他拉着我跑。渐渐地,就成了我拉着他跑。乡下的空气真好啊。我记得那时正值秋天。草们黄中带绿,树叶儿将落未落。我拽着少主人在马路上跑啊跑。我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好爽啊。我愿意就这样跑下去,一刻不停地跑下去。可是,没跑多远,少主人让我调个头。少主人说:我们去后山。

山不算高,看不到什么大树,放眼望去,除了灌木,就是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树。到了山里,我几乎就成了主人。我往哪儿去,少主人便跟我去哪儿。他相信我的感觉。我能嗅到猎物的气息。当我不顾一切往前冲,少主人也会不顾一切跟上来。一只小灰兔听到我的动静,滴溜溜地小眼珠一转,转身没命地逃。它再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主人常带我去野外打猎。我天生就会打猎。还没有哪只猎物,能够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小灰兔越跑,我越兴奋。我甚至已经听到了它的喘气声。我猛扑过去,犹如一道闪电……

少主人提着被我咬断了脖子的灰兔,在下山的路上,七绕八绕,带我来到了一座旧坟前。看那墓碑被风化的模样,里面那人,肯定去世好些年了。坟堆上面却很干净,不像其它的坟,上面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少主人将兔子放在墓碑前,自言自语地说:爷爷,我是小锋,我来看您了,我给您带来了刚刚猎到的兔子,您尝尝吧。少主人说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家中,少主人亲自下厨,为老主人做了一道红烧野兔肉。老主人没将兔肉端到餐桌上,而是摆到了一个木牌位下面。木牌里面那个老男人表情严肃,一动不动。老主人点燃了一卷钱纸,说:老家伙,这是孙子孝敬你的,你好好尝尝。过些日子我再来山上看你。

刚才在山上,我已经先让爷爷尝了鲜。少主人对奶奶说。

那是生的,这是熟的啊。小锋你过来,给你爷爷做个揖,他会保佑你全家身体健康,保佑你爸妈生意红火,保佑你工作顺利。老主人对着牌位,又絮絮叨叨了好一会。纸钱化为灰烬了,老主人才将那碗兔肉端到餐桌上。

奶奶您多吃点,野味最补了。

好。好。我给黑风和小黑送点兔肉去,它俩一直在叫,肯定饿坏了。

黑风刚吃过狗粮,再说它也不会吃这种东西,它只吃名牌狗粮。

老主人不信。她装了一盆热腾腾的饭,挑了几块骨头多的肉压在饭上面,又淋了些肉汤下去。老主人吸吸鼻子。好香啊,老主人说,我就不信黑风不吃。

非但我不屑一顾,连小黑也只闻了闻,勉强吃了两口。老主人真恼了。两个蠢货,这么好的东西都不稀罕。小黑啊小黑,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

老主人嘟嘟囔囔,转身走了。

我心中烦躁,又汪汪汪地叫开了。小黑也汪汪地叫。小黑说,你能不能安静点?你这样子,搞得大家都睡不成觉。我说,这间房子又黑又脏又没床,我怎么睡?小黑不吭声了。我继续叫。小黑忍不住,又说:这地上铺了旧棉絮,怎么不能睡?我说:我怕冷,我要睡我的丝棉被。小黑不理我了。我还是叫,叫,叫。少主人终于来了。他拍拍我的背说,乖,黑风,你会慢慢习惯的。

少主人一下楼,我心中更加烦躁。他说得对,我会慢慢习惯的,无论得到什么,无论失去什么,我都得去慢慢习惯。可不知为何,我心中莫名地烦躁。我叫啊叫。突然,小黑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小黑说:求你,别叫了好不好?

小黑这么一说,我心中的烦躁竟然烟消云散。小黑再沉默,小黑再冷淡,不也有开口求我的时候?我那位伟大的同乡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沉默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把冤屈往肚子里咽必然会产生不好的心情——甚至使人倒胃口,所有沉默的人都是消化不良的人。怪不得小黑那么瘦,眼神里还那么多哀怨。

说实话,我不喜欢小黑太沉默。

小黑的沉默,让我想起少主人的新女朋友。

少主人的新女朋友,头发很长,话却很短。许多时候,她干脆沉默着。我不知道少主人为什么会喜欢她,可能她比那个短发女孩好看些吧。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如果在一起并不开心的话。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亲眼看到少主人绞尽脑汁去讨长发女孩欢心。少主人烟瘾很重。有一回,他俩坐在沙发上看碟。少主人嘴里叼了一根烟,刚点燃,长发女孩便咳了起来,边咳边用手从鼻子前面往两边挥来挥去。长发女孩一句话都不说,只皱着眉咳了两三下。少主人立刻将烟朝烟灰缸里一塞,烟头仍有点冒烟,少主人又端起水杯,往烟头上淋了点水。少主人将长发女孩搂到怀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说:亲爱的,从现在开始,我一定把烟戒掉。长发女孩还是不说话,她将嘴唇往两边咧了咧,意思大概是表示赞赏或同意。我原本趴在少主人脚畔,见他俩挺亲热的样子,便坐直身子,两只前爪搭到了少主人大腿上。没想到长发女孩一声尖叫,竟晕倒在少主人怀里。可能是我的头离她的脸太近了吧。但在以前,少主人和那个短发女孩在一起时,我常常这样子和他俩说笑嬉闹啊。我有时还伸出舌头去舔短发女孩的手,舔得她咯咯直笑。

快走开!少主人黑起脸大声喝斥我。少主人从未大声喝斥过我,何况还这样子黑着脸。我的胸腔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如果他不是我的主人,我早就扑上去了。我虽然只是一条狗,但也有尊严啊。少主人不是不知道,那些对我不尊重的人,都尝到了我的厉害。少主人为此赔过钱,道过歉。但他从没在我面前黑过脸。他对我解释不能咬人的道理时,也是面带笑容的。他知道我是纯正的德系杜宾犬,凶猛,好斗,并不为过。可现在,他竟然这样子凶我。他之所以敢凶我,不就是仗着他是我的主人?他知道我爱他,他知道我不会伤害他,他才这样子有恃无恐。我对他的爱,反过来成了他对付我的武器。

我讪讪走开了。在少主人的呼唤与亲吻下,长发女孩醒过来了。我从鼻孔里哼哼两声,回我的狗窝去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我觉得她太做作了,而且,她对少主人的爱,远远比不上少主人对她的爱。那个短发女孩多好啊,我弄不懂少主人为何不喜欢她了。就因为现在这个头发更长吗?如果因为这个,少主人完全可以告诉短发女孩,她一定非常愿意为少主人蓄起一头长发。少主人刚认识短发女孩时,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短发女孩和少主人分手时,已经会炒许多好吃的菜,会煲各种美味的汤。甚至,短发女孩还学会了织毛衣。她不仅为少主人织毛衣,她还为我织了好几套衣服。可现在,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少主人干。少主人学着炒菜,学着煲汤,他系着围裙,坐在长发女孩对面,他为她盛了一碗整整熬了一上午的鸡汤。少主人巴巴地望着长发女孩,就像以前的短发女孩巴巴地望着少主人。我知道,少主人在等着长发女孩对汤也就是对他的厨艺的评价。但长发女孩只嗯了一声。比少主人以前常说的那句“还行吧”还要简短。

我没想到,这个不爱说话的长发女孩,不仅可以从少主人身边赶走短发女孩,她甚至还能将我从少主人身边赶走。根本不用说什么,就那么晕一下,她就能将我成功驱逐。我知道,少主人很难向我开口。我是他一顿一顿一天一天喂大的。他为我洗澡,为我剪指甲。他像养育儿女般抚育我。他教给我一只宠物狗应该学会的一切。他曾经多么爱我啊,就像我始终那么爱他一样。

就在少主人左右为难的时候,小白失踪了。小白是少主人奶奶的两条看家狗之一。或许,上帝就是为了给少主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专门安排这样一场失踪。

少主人和他奶奶通完电话,当即就和长发女孩商量,要将我送到乡下的奶奶家去。女孩没做声。我在一旁急得汪汪直叫。少主人蹲下来,用他的半张脸,贴在我的半张脸上。少主人一句话都不说。他用一只手,来回抚摸着我的背,动作极为温柔。我安静下来。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的离开,已成定局。

乡下的夜,好黑,好静。小黑大概睡着了,她的呼吸十分均匀。我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也睡着了。

是树上的小鸟把我吵醒的。

我和小黑住在二楼的一间小卧室里。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窗玻璃上,树枝儿摇啊摇,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被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嚷声给闹的,反正,晃得我眼都花了。

小黑真是个勤快的姑娘,这么早,就不知上哪儿溜达去了。看起来,她比我自由多了。她脖子上没有项圈,身上也没有被拴过的痕迹。

少主人给我准备了丰盛的早餐。他站在一旁,看着我吃完,才对我说:黑风,我要走了。我一声不吭,抬起头望着少主人。少主人叹了口气,朝我伸出一只手。这意思我懂。我半坐半立,伸出一只前爪,放进少主人的手心。少主人握住我的前爪,紧了紧,又紧了紧。少主人的手掌,宽大而又温暖。我相信他也舍不得我。

我真想死死咬住少主人的裤腿,不放他走啊。可我又不想太儿女情长,毕竟,我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少主人临走时,小黑刚好从外面回来了。少主人喊了句:小黑,过来。小黑乖乖地走到少主人身旁,长尾巴一摇一摇的。少主人弯腰摸了摸小黑的头,对她说:小黑,黑风脾气不太好,你多让他一点。少主人扭头又对我说:黑风,你可不许欺负小黑。

这是什么话呀!我不满地冲着少主人汪汪叫起来。就小黑这孬样,我还懒得欺负她。要较量,也得找个势均力敌的才过瘾啊。只是在这种鬼地方,我想打打架都找不到对手。老主人肯定没力气带我出去遛。整天拴在屋柱子上,我迟早会疯掉。

黑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会给你带好吃的过来,你要乖乖的,和小黑一起,帮奶奶看好这个家啊!少主人挥挥手,钻进他的小车里。只听见喇叭叫了两声,车子很快就不见了。

少主人开车从来就很快,他喜欢飙车。以前,他带着我和短发女孩去打猎时,来回的车速,快得吓人。短发女孩坐在副驾驶室,兴奋得连连尖叫。我坐在后排,跟着短发女孩汪汪地叫。那些树啊房子啊,在车玻璃上一晃而过,我根本就来不及看个仔细。

比起在城里的快乐和逍遥,乡下的日子真的好枯燥。老主人果然成天将我拴在走廊里的柱子上。小黑大多在外面四处游荡,回到家来,也是吃点东西就趴在那里打瞌睡。门外的马路没什么车经过。好容易看到一辆,我就汪汪叫两声。如果看到有人从门前经过,我就叫得更欢了。叫得老主人从屋里走出来了,命令我不许再叫了,我才停下来。偶尔看到和小黑一样瘦弱土气的狗们经过,我就忍不住狂吠起来。可那些草包都不敢应战,他们远远地,呜呜喊两声,就摇着尾巴走远了,气得我恨不得将柱子拽倒,项圈勒得我的脖子生疼,我还在挣扎着往前一扑一扑,还要不依不饶地大喊大叫,老主人走到我跟前了,我都无法冷静下来。

等到天一黑,老主人就把我带进屋里,锁好大门。晚上,老主人没有拴我,可能是屋子里没有合适的比如像柱子之类的东西能够拴住我吧。所以,晚上的我,相对来说,比白天要自由些。我可以从一楼走到二楼,也可以从二楼逛到一楼。甚至,我还可以用爪子拨开通往楼顶天台的小门,去楼顶数星星,看月亮。

我不是一条懂得浪漫的狗,虽然我很聪明。我去数星星,看月亮,纯粹是因为无聊。可恶的小黑,我甚至不嫌弃她的老土了,她却依然对我爱理不理的。想要她陪我看看月亮说说心里话,没门。

那天晚上,我和小黑卧在黑暗中。我知道她没睡着。我没有听到那种很均匀的呼吸声。我也睡不着。我想我毕竟是男人,我应该主动些,打破我和小黑之间的僵局。于是,我开口了。我问,小黑你睡了吗?小黑没作声。我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我俩聊聊好不好?我快憋疯了。

有什么好聊的。小黑终于回了我一句,语气懒懒的。

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啊。我一激动,竟然坐了起来。

没什么好聊的。小黑的话简直铁板一块,砸得我心窝子直疼。

我知道你为什么成天在外游荡。我有点恼火,语气也变得僵硬。

小黑没理我。

你在找小白!我故意大了点声:可是小白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小黑果然被激怒。

小白已经死了!我喊道。

你胡说!!小黑突然朝我猛扑过来。我没提防她会主动攻击我,当然,她没能将我扑倒在地。就凭她,哪能?十个小黑联合起来,只怕都不是我的对手。想和我打架,这个小黑,真的疯了。我正愁没地方活动筋骨呢。我三下五除二,就将小黑压到了身子底下。小黑徒劳地叫唤着,她甚至还张嘴在我腿上咬了几口。咬吧咬吧,我才不怕疼呢。当然,小黑咬得不算太狠。女人嘛,就是这样,打不赢就咬,咬不过就哭。果然,小黑咬着咬着就哭起来了。

这时,楼下传来了老主人的喊声:黑风,小黑,别吵了!

真是要命啊,这个小黑。我无可奈何,放开了小黑。她竟然呜呜呜地,又哭了好一会。

那个小白,对她而言,真的那么重要?比少主人在我心中的地位,还要重要?我不敢肯定我在少主人心中有多重要。我只知道少主人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少主人终于来看我了。

少主人向我伸出手时,我没有将自己的前爪放进他手心,而是朝着他的胸膛径直扑了过去。这是我最最热情的欢迎方式。少主人往后一倒,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少主人说:行啊,黑风,几天不见,力气长了不少。

我这才主动伸出我的前爪,和少主人握手。少主人和我握过手,又来贴我的脸。少主人说:黑风,你还好吧,我可想死你了!

我想问问少主人怎么又是一个人来。照理说,那个长发女孩应该也会来啊。少主人和短发女孩在一起时,少主人无论去哪里玩,短发女孩都会跟着去。甚至连去山里打猎,我们也是一起去的。我和少主人在山上打猎,短发女孩就在山下的车里看书听音乐。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肯定是长发女孩不肯来,就她那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才不会到乡下来呢。

少主人将我从柱子上解下来。我俩在马路上奔跑了不知多少个来回,直到少主人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我们才停下来歇息。

像风一样奔跑,是桩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少主人又带我去后山打猎。这一次,我竟然捕住了一只大斑鸠。那只斑鸠肥肥的,笨笨的,等它察觉危险,想要展翅高飞时,早就迟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跳得那么高。我在斑鸠扑啦啦刚好离开灌木枝的一刹那,跳起来,张嘴咬住了它的一只翅膀。斑鸠在我眼皮底下绝望地扑腾着另一只翅膀。我心里得意极了。我想把斑鸠送到少主人手里。少主人没接,他拍拍我的头,笑着说:黑风,好样的!

不用少主人多说,我叼着这只斑鸠,七弯八绕,来到了那座旧坟前。我说过,我是只聪明的狗。这里虽然只来过一次,我却记得很清楚。坟堆依旧很干净,四周的灌木,被砍掉了一些,整座坟,显得宽敞了点。我记起来了,老主人出过两次远门。之所以说是远门,因为她去得比较久。如果她是去镇上买东西,顶多一两个小时。可这两次,她上午出去,下午才回。她出门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弯得像月亮的砍刀。她回来的时候,衣服上,鞋子上,沾着不少草屑和泥土。

少主人对我的表现极为满意。他在坟前磕完头,自己提着斑鸠,边往回走边与我说话。少主人说,她还是不大爱说话,但我准备明年和她结婚了。少主人问我高不高兴。我汪汪叫了两声。少主人笑了,他说,过些日子,我会带她去上海玩,爸爸妈妈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了,爸爸妈妈让我结了婚就带着老婆去上海接手一部分生意。

我汪汪叫了两声。

如果我去了上海,就难得来看你几回了。我爸妈每年都只回来看奶奶一次。少主人说,奶奶的身体素来就好,她不肯去城里和我一起住,不肯去上海和我爸妈一起住,也不肯请保姆。快十年了,她一直一个人守着老房子和爷爷。现在有你照顾,我们更放心了。奶奶对你很好吧?奶奶是个好人呢。

我又汪汪叫了两声。这次的叫声,与前两次有所不同。少主人想了想说:哦,奶奶肯定没帮你洗澡,她上次就说哪有狗还要洗澡的。没关系啦黑风,入乡随俗,小黑从来没洗过澡呢。奶奶家没有空调,如果你不怕冷,我晚上给你洗个澡吧。

少主人误会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在洗不洗澡的问题上斤斤计较了。现在的我,连饮食习惯都被慢慢改变了,老主人给小黑准备的吃食,我也有兴趣尝一尝了。我可以永远都不洗澡,我甚至可以不吃那种价格昂贵的名牌狗粮,但要我一年只见少主人一次,我可受不了。受不了也没办法啊,他是主人,主人有权决定一条宠物狗的喜怒哀乐。

不管怎样,我还有小黑相伴。作为看家狗,我俩配合得挺默契。白天,主要是我值班。小黑要不在外头疯,要不在家睡懒觉。晚上,我呼呼大睡,小黑却很警惕。屋子外头有一点点响声,她就汪汪大叫。听到她叫,我自然也醒来了,我俩就比着赛一起狂吠。那些小偷见没机会下手,只得灰溜溜逃了。可惜,这种默契,我俩并没维持多久。说到底,我和小黑朝夕相伴的日子,不过短短一年。小黑不在的夜晚,我再未睡过一个囫囵觉。当然,只要我在,老主人家绝对万无一失。哪怕是我瘸了,哪怕是我老了,可我依然是一条凶猛的杜宾犬。

有意思的是,自从那次打了一架,小黑对我反而没那么冷淡了。最起码,她偶尔肯和我说说话了,虽然只是些诸如老主人今天又去买排骨了之类的话,但那也是话啊。为了鼓励小黑多吃东西——她的确太瘦了,我曾建议她尝尝我的名牌狗粮,她竟然嗤之以鼻,我只好陪着她一起嚼老主人制作的牛肉拌饭啦,排骨拌饭啦。现在回想起来,老主人的厨艺,其实也不错。少主人本想按时给我寄狗粮过来,但老主人不让他寄。老主人说,黑风早就不吃那贵得吓人的东西了。

老主人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和小黑吃同样的食物了。我竟然还吃得津津有味。而小黑,身子也丰腴了许多。她比原来更迷人了。这世界,真的是什么都可以改变的。

小黑的改变,我应该功不可没。有些事情,我不大好意思说出来。但我不是伪君子。我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否认。我不仅不会否认,我还会为此承担起所有责任。只要上帝肯给我时间,肯给我机会,我绝对愿意承担起所有的,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那是我来到老主人家的第一个春天吧。春天是个容易犯错的季节。当然,有些小错,犯犯也无妨。这也许有违于人类的美德,但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我从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那时候,田里的油菜花全开了。金灿灿,香喷喷的,隔着一条马路,还能让我热血沸腾。何况,太阳还那么暖和;何况,小黑就躺在我身边打瞌睡。我只觉全身燥热。家里就我和小黑。老主人握着那把弯月砍刀出远门了。马路上,许久都没有车辆或行人经过。

这么安静的时刻,这么美丽的季节,实在应该发生点什么啊。

小黑,起来啦,别睡了。我用爪子轻轻碰了碰小黑的屁股。

别吵,我再睡一会。小黑翻了个身。

起来陪我聊天啦。我一边说,一边用爪子在小黑的背上抚过来,摸过去。不知为何,我很想将小黑压到我身子下面。可是,老主人临出门时,将我牢牢拴在了柱子上。绳子长不过三四米。该死的绳子。我不能打草惊蛇。如果将小黑吓跑了,我就只有干着急的份。

不要啊。小黑嘴里说着不要,可身子并没有动,任由我的爪子在她背上游离。终于,小黑坐了起来,她望着我的眼睛,有点无奈:好吧,你又要聊什么?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赤裸裸地对小黑说。我是个男子汉。男子汉说话做事就应干脆利落。

小黑棕色的圆眼睛里有亮光倏地一闪,很快又熄灭了。小黑低下了头。我认为,小黑可能有点害羞。

我爱你,小黑,你爱不爱我?我热切地望着小黑,我的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这些粗气肯定都喷到小黑脸上了。小黑不说爱,也不说不爱。她低着头坐在我面前,不肯做声一句。

说啊,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应该爱我的,对不对?我用爪子去摸小黑的头。

小黑还是不做声。她不仅不做声,还一扭身子,朝着马路的方向走去。她难道还在想着小白?她难道要像那些兔子或斑鸠一样,企图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吗?我几乎没有多想,纵身一扑,小黑立刻被我牢牢压到了身子底下。小黑挣扎着叫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这个时候,哪怕是老主人拿着弯月砍刀站在我面前,哪怕是老主人将砍刀一刀一刀砍向我,我也会不管不顾了。我体内积聚了一股无比巨大的能量,此时此刻,我若不让它爆发出来,我不如立即死掉来得痛快。小黑汪汪地叫喊,小黑呜呜地呻吟,我全都听不到了。我的两只前爪死死抱住小黑,我身体的另一部分,已经侵入小黑的体内。小黑不应该逃避,因为我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只正当年的公狗,对一只正当年的母狗,天生具备的本能反应。

更重要的一点,我和小黑朝夕相处,感情早就非同一般了。

当我精疲力竭,放开了小黑,小黑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往马路上走去。小黑的长尾巴耷拉着,走起路来有点蹒跚,似乎没有平时轻快了。我心满意足地盯着小黑的背影。真是个不错的姑娘啊,虽然脾气古怪些。我一定会好好爱她一辈子,一定会的。

太阳下山前,老主人回来了。她的布鞋上沾了不少黄土,头发上还沾了些许草屑。

天黑了,小黑还没回来。老主人在屋子周围喊了一圈,没听到小黑的回答声。老主人说,这个小黑,又上哪儿撒野去了,可不要像小白那样啊,小白靠不住是被人下了火锅。还好,现在是春天,不是吃狗肉的季节。老主人唠叼着,将我牵进屋里,关好大门。我挣脱老主人的牵引,拖着绳子,噌噌噌,往楼上跑去。老主人在我身后数落着:你急什么啊黑风?

奇怪,这门平时挺好开的,怎么这下打不开了?也许是我太性急了。我嘴爪并用,折腾了好一会,才将通往楼顶天台的那扇小门打开。

我站在天台上,在黑暗中寻找小黑的身影。小黑怎么还不回来?她生我的气了吗?她不会不理我了吧?我心烦意乱,沿着平台的边沿,走过来,又走过去。没留意一脚踏空,差点跌下去,吓出我一身冷汗。这可是二楼楼顶,如果掉下去,只怕连命都没有了。该死的小黑,还不回来。

突然,我看到一个小黑点从马路那头走过来了。我心头一阵狂喜,一定是小黑回来了。我汪汪大叫起来。黑点越来越近,果然是小黑,我叫得更厉害了。老主人一点都不耳背,她猜到了我为什么这样激动。吱呀一声,老主人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小黑带着股冷风,嗖地一下,挤进门来。

这时的我,已经从二楼奔下来迎接小黑。小黑没理睬我,老主人给她留的牛肉拌饭摆在那里,她嗅都不嗅一下。

那一晚,我老老实实睡我的觉,一句话都没敢和小黑说。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小黑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她的脚步重新变得轻快。我主动和她搭讪,她没事似的回答我。吃饭时,我俩也是头抵头一起吃。这天的阳光同样暖和,小黑趴在我身旁晒太阳,我却不敢再造次。小黑眼神迷离,仿佛有什么心事,我想问她,又不敢问。畏畏缩缩并不是我的作风,可我担心小黑再次离家出走。哪怕只是回来得晚一点,我也无法再忍受。

总之,能够与小黑耳鬓厮磨,我已经很知足了。虽然我也常常盼望少主人早点来看我,盼望能够去马路上像风一样奔跑,盼望再去后山尽显我的英雄本色。

天越来越冷了。老主人再出远门时,先将我和小黑关进屋子里面,然后才用一把大铜锁,锁住那扇宽宽的大木门。我倒没什么意见,反正是关,哪里都一样。小黑不大情愿,她有事没事喜欢外出遛遛。老主人在外面锁门,她就在里面用爪子将门挠得吱吱响。老主人说,小黑别闹,我是为你好,最近打狗的人很多,你要是不想被别人炖成火锅,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为了安抚烦躁的小黑,我陪她去二楼天台晒太阳。我没话找话,想让小黑忘记被关在家里的现实。小黑开始还和我有搭没搭地说话,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我睡不着。我一直看着小黑,她睡觉的样子实在好看。说实话,我觉得小黑越来越迷人了。

小黑睡完一个长长的懒觉,老主人还没回来。小黑打了个呵欠,对我说:我快憋死啦!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出去走走。

大门锁了,你怎么出去?我还是希望小黑能够呆在家里,老主人说过,外面有危险。

我下去看看,应该有办法。小黑说完,转身往楼下走。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她后面。小黑不是个笨丫头。如果她真有办法出去,我就陪她一起去。我不能让她跑太远。老主人不在家,我们不能忘了看家的职责。再说,有我在她身边,我相信没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唉,我也快一年没出过门了。我都快忘了奔跑是什么滋味了。

小黑打起了大门的主意。我在城里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门。大门由两块可以活动的大木板组合而成,里面装着木条做的门闩。门外,是一道高高的木门槛。门板外面各钉了两个铁环,老主人要出门时,就会从家里拿出那把大铜锁和一条铁链子。铁链穿过两个铁环,再用铜锁将铁链的两端锁住。小黑其实早有对付这种铜锁的经验。如果老主人不在家,小黑等不及要进屋时,她就站在门槛上,身子往两块门板中间使劲一扑,只听吱呀一声,门板与门槛之间便露出一条缝来。小黑只消往缝里一挤,就钻到屋里去了。身材苗条的好处,就这样被小黑诠释得淋漓尽致。

但要从屋里钻到屋外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就凭小黑那两只秀气的前爪,显然不能增大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我知道只要我一出手,绝对马到功成。可我犹豫着,任凭小黑将门挠得吱吱响。

来帮忙啊!真是的。小黑生了气。

可是我出不去啊,门缝太小。我向小黑解释。

我没说要你出去啊。小黑没好气地说。

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我试图说服小黑。

不帮就不帮,还假惺惺的。小黑气鼓鼓的,自顾自在门板上左挠右抓,不理我了。

这个小黑,我拿她还真是没辙。我走过去,伸出前爪,从门板中间拨拉了几下,吱呀呀,那条缝变宽了。小黑连谢谢都没顾得上说,就从缝里钻出去了。

我扭头往楼上跑,我想去天台上告诉小黑别太跑远了。

可小黑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看来她真的憋坏了。

我一直站在天台上,等着小黑回来。

我提心吊胆。

我望眼欲穿。

我心急如焚。

终于,我看到了小黑。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家的方向跑来。我乐坏了,大声呼唤着小黑的名字。一辆摩托车从小黑身后驶过来,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男人。小黑根本没有觉察到身后跟了辆摩托车,她依然迈着轻快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跑着。摩托车离小黑越来越近了,我突然看见坐在后面的那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绳子。我全身一凛,打了个寒颤,我预感到了某种危险正向小黑靠近。于是,我对着小黑高声叫起来:小黑,快跑!快点跑!

摩托车慢慢靠近小黑。小黑却浑然不知。我看到一根绳子往空中一闪,一个活结套在了小黑脖子上。小黑汪汪地挣扎着。套住她的那根绳子越绷越紧。此时此刻,我还能犹豫什么?我狂吠着,从天台往下一跳。

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落地的一刹那,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想冲上前去救小黑,可我根本就爬不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被拖走了。小黑开始汪汪地叫,紧接着是呜呜地鸣,再接着,她就没有任何挣扎了。摩托车越开越快,车屁股后拖着小黑。小黑的身体所经之处,扬起了一路尘灰。

我没有死。我只是瘸了一条腿。那位兽医对老主人说,这简直就是奇迹,从那么高的楼顶上跳下来,竟然只瘸了一条腿。

我相信小黑也没有死。奇迹既然能够出现在我身上,当然也能出现在小黑身上。

说不定哪一天,小黑真的就回来了。

日子,在这种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后来,少主人果然去了上海,他果然一年只来看我一次了。少主人并没和长发女孩结婚。少主人没告诉我原因。之后每次来看我,他的身边都会有一个女孩。那些女孩子,每次都不一样。少主人再没和我说过他要结婚之类的话了。

少主人惟一没变的,就是依然喜欢飙车。他每次来去,都将车开得飞快。

少主人其实和我一样,我们都喜欢那种像风一样奔跑的感觉。

可是,我老了。

我又老又瘸。

又老又瘸的我,早就不能像风一样奔跑了。我再聪明,也不能如少主人般,可以借助车的力量,达到像风一样奔跑的极致。当我从楼顶往下一跳,我就知道自己从此再无机会,再无机会像风一样奔跑了。

我却从未后悔过。

小黑走了。十五年了。老主人还是那么瘦,走路没了以前的轻快。她每次出远门所花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而老主人门前那两棵梨树,还有马路对面那一片桃树,它们依旧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时间对于它们而言,仿佛只是一幕又一幕不断变幻的背景。

十五年来,我每天趴在这座老房子的走廊上,面朝小黑曾被拖走的方向。我偶尔会微闭起双眼。不是因为累。只要我微闭双眼,我就可以想象自己正在奔跑,正在像风一样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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