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初:钱理群的北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16 次 更新时间:2008-11-17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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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文初  

2008年11月6日,星期四,晚上6:30。在中国石油大学的smile咖啡厅,北京大学的钱理群先生为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做讲座。题目是“三十年前的北京大学”。

钱理群这位学者,似乎一直以来就是官方眼中的敏感人物,甚至列入了“真理部”的黑list名单。上回人民大学的黄朴民教授来法大做讲座,团委一位官员就很是坦诚地告知:“可以明白地告知各位,每个学校都有一份控制名单。”自然,这名单中有我们的钱老在。

所以主办方峥嵘报社在走团委一线申请讲座时,就被一位官员拒绝,理由是,“钱理群不能来法大演讲,也许就是因为我的专制吧”。报社再走别的口径,却被告知“没有教室了”,这真是绝佳的理由。北京大学封杀钱理群先生的理由,也是“没有教室”,北大似乎一直以来就“没有教室”。以北大之大,竟然没有一个教授讲学的地方,岂非咄咄怪事!但这并不怪。因为以法大之大,也不会有钱老讲学的地方,而且法大还“确实”教室紧张,虽然几乎每周都有讲座等活动。 其实,这种光怪陆离,在现时的中国,乃是最正常不过的小事了——以中国之大,早已是没有一个独立思想者平静思想的地方了,更何况是讲学!

好在峥嵘报社同仁的坚韧与干练,硬是在隔壁的石油大学弄了一间咖啡厅,全场包了,约定消费1500元。于是,钱理群先生这场关于北京大学历史的演讲,在北大自己的讲堂上无法开讲,只好屈尊移师法大,而为法大师生准备的演讲却同样不能在法大举行,只得再次屈尊移师石油大学,且一屈尊就屈尊到咖啡厅去了,学术活动屈尊于商业,这早已是现时中国的中国现实了。

一个小小的团委官员,只为手中一点小小的权力,竟可以冠冕堂皇封杀一个教授的言论空间,正可谓斯文扫地,但这在现时中国却是顶顶正常现象,正常得没有人质疑——又一个非正常时代的正常现象;关于北大历史的演说,却无法在北大自己的讲堂里发布,需要“另辟蹊径”,只好远离京师重镇,偏关法大荒野来寻找讲坛,这在现时中国也是正常现象,又一非正常时代的正常现象;为法大学生准备的演讲,最后不得不移尊营业性场所,在现时中国仍是正常现象,又一例非正常时代的正常现象。也许,我们真的如王建勋教授所言:“我们全部像猪一样活着”!是的,我们全部像猪一样活着,因为只有在猪的视野里,这一切非正常的东西才会显得那样正常。

其实,我们何止像猪,我们简直就是猪,被豢养、被驱逐,被宰杀,被出卖。像猪一样,我们在自己的国家,却无寄身之所;身为国家公民,却无置喙之权。

这是怎样异样且变态的时代,但我们却管他叫“盛世”!

峥嵘报社的努力,毕竟找到了一片地方,可以坐下来说说了。而法大的学生,也济济一堂,将咖啡厅挤满,甚至过道里都站满了人,200多人的空间,足足挤了300人,气氛热烈,从钱老的激动可以看出。

二个多小时的演说,钱老谈的是北大的旧事,30多年前的历史,北京大学改革进程中“三起三落”中的一个片段。1957年那段历史,我曾经拜读过钱老的著作,也在我的《民主及其敌人》课上讲过,还算熟悉。1978年的这一段,却是新鲜出炉,从没有接触过。作为一个以历史为业的人,不能不说是失职。好在有钱老这样的历史亲历者、历史记录者与历史反思者的开口说话,这段被遮蔽、被忽视的历史得以重现。尽管它是否接近历史原生态还是一个问题。但至少,我们看到了一些吉光片羽,听到了一些别样的声音,被严密封锁的场景撩起了一个角落,那冰山下世界的呈现需要的正是我们后继者的努力。

钱老的讲座是冷静的,几乎可以说在“照本宣科”,宣读他新著《论北大》中的一些段落。但我能感觉他话语中的悲哀。尤其是对于历史,对于历史断裂的感伤与悲愤——

思想史的断裂,迫使我们总是重新开始,无法接上前人的思考。其实,回到历史现场,我们很多的思想,早在80年代、60年代,甚至早在30年代就已经说过了,我们的思想至今没有超出他们的范围。但割断了的历史却迫使我们重新思考,重新起步。思想史的断裂,是人为隔离的结果。中国近代史有两个遮蔽:对血腥的遮蔽与对血性的遮蔽。我们从来不缺有血性的男儿,不缺鲁迅所说的“民族的脊梁”,但历史那血性的一面被遮蔽了;革命进程中充满了血腥,灭绝人性的血腥味,我们从来也不缺暴力与屠戮,不缺草芥人命的传统,而这一面同样被历史所遮蔽……

我一直相信,一个思想家首先必须是一个思想史家,这一点再次在钱老身上得到印证。也许因为我的史学背景,对于钱老这样的思考,会有更多的共鸣。是的,在我自己的思考与讲课中,我也一再强调历史中断与遮蔽的巨大危害。现时中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谎言体系,系统而周密地暗中运作着,操纵着我们的意识与意志,但我们并没有意识,这正是现代极权统治所要达到的效果。钱理群先生说,现代极权主义政治,已经不再依靠暴力统治,而是依靠欺骗,这真是入木三分。是的,现代政治,早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早已抛弃了那套陈旧的凶神恶煞式的统治术,而采纳一种更加温文尔雅、温情脉脉的统治手段。这种统治手段便是思想控制与意识操纵。按意共领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的说法,那就是争夺并控制领导权。我们早已对人类的身躯不感兴趣,而更关注人类的大脑。信息诱捕、思想改造、品德教育、意识操纵、语言陷阱等等现代技术的运用,已经可以通过对人类意识的控制,让人类自己奉献出自己的身体,那又何苦费心去理睬那僵硬的皮囊呢?

近段时间翻阅过几本论极权主义的著作,小说家奥威尔先知般的思想给我巨大的冲击。他那强大得令人发抖的洞察力穿越半个世纪的时空,直入中国今天的现实。他对极权主义本质的揭示,将是整个人类思想界的起点,一个无法忽视的台阶。在《文学和极权主义》中,奥威尔写道:

极权主义废除了思想自由,其彻底程度是以前任何时代闻所未闻的。而且认识到下面这一点很重要:它的思想控制不仅是负面的,而且是正面的,它不仅不许你表达——甚至具有——一定的思想,而且它规定你应该怎样思想,它为你创造一种意识形态,它除了为你规定行为准则以外,还想管制你的感情生活。它尽可能把你与外面世界隔离起来,它把你关在一个人造的宇宙里,你没有比较的标准。反正,极权主义国家企图控制它的臣民的思想和感情,至少像它控制他们的行动一样完全彻底。

奥威尔最具震撼性的名言,是《一九八四》中的一段话:“谁能控制历史,就控制了未来,谁能控制现实,谁就控制了历史”。记忆的控制,删除、改造与编织,是现代政治的一大发明,早已成为了极权统治手段的核心之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历史会在现时中国沦为政治思想教育课程的根源。篡改记忆,删节、遮蔽、伪造历史,以谎言、谰言、流言替代历史,操纵人类的思想,在极权主义实践中源远流长。或许,可以说,极权主义的成功,根本上就是意识操纵的成功,这从世界版图中的红色板块布局可以证实——越是具有愚民传统、国民文化水平低下的国家,也越是殷红如血。

但统治阶级在巩固自己特权地位的同时,也培养了自己的反抗者。历史的控制可以成为统治工具,历史真相的揭示也便成为崩解极权的手段。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绝望的时代与国度,但我们并不放弃,因为不管是水幕、竹幕还是铁幕,无论怎样严密的控制,都将在人类本性面前土崩瓦解——因为人类的好奇心,因为人类从本性上仇恨控制,因为人类是猴子的子孙,它天然反抗一切枷锁,后面这句话是智者林语堂先生在世界笔会演讲中说过的一句名言。一切的极权统治,在人类的好奇与反抗中,都必然以失败告终,除了在人类历史中留下一笔罪证外,它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最终进程。

法大的杨玉圣教授应约做点评,虽语带诙谐,但令人感奋:是的,我们像猪一样活着,但是我们毕竟不是猪,就算是猪,也还有王小波这样特立独行的猪。北大精神没有死,在北大的本科生身上,在钱理群这样的思想家身上流传。

玉圣教授表达的是对钱老的尊重,这一点与我或同。但却混淆了钱理群先生曾经澄清过的一个事实:一直以来就有两个北大,作为体制、作为现代大学精神载体的那个蔡元培时代的北大,早已终结,完全死亡;现时在旧北大地盘上的北大,不过极权体制中的一个零件;但作为一种精神传承,北大的残影保存在那些自由精神的灵魂之中,保存在钱理群等先生的记忆里,香火不断,余脉尚存。但那早已经不是北大的北大,而是钱理群等先生的北大;不是现实的北大,而是历史中的北大;不是活着的北大,而是需要复校的北大;不是那百年讲堂前的旗帜招摇、未名湖水上倒影迷离的北大,而是地下暗流的北大。从某种程度上讲,北大的精神,只是一团地火熊熊。它存在于魂兮归来的默祷与呼喊之中,存在与钱理群等先生的思考之中。

未死的,是钱理群的北大。

其余的,无非僵尸还魂而已。

2008年11月8日补记

居庸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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