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饕餮、胃神和民族的哀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52 次 更新时间:2008-11-08 16:28

朱大可 (进入专栏)  

对于美食的过度的消费欲望,乃是中国食品制造业的澎湃动力。

由于庞大的人口基数和物资的相对匮乏,中国食品工业长期面临着“高产”的历史诉求。这种热切的诉求,早在“大跃进”年代就已被利用,成为谱写“亩产万斤”神话的逻辑前提。而强征农民粮食的灾难性后果,就是约3800万民众被活活饿死,由此形成“大饥荒年代”的悲惨记忆。

改革开放刺激了被压抑的中国胃口,令其在近30年里不断增大,形成畸形扩张的态势。各种餐馆不断涌现,新菜系如雨后春笋,新菜肴层出不穷,新菜谱铺天盖 地。每年在餐桌上的花费,高达数千亿人民币之多。只要观察一下中国餐饮业的盛大格局就会发现,中国已经变成一只体积为900多万平方公里的超级大胃。在全 球视野内,没有任何民族可以与之匹敌,也没有人能够算出,这只欲壑难填的巨胃,究竟要吞噬多少食物?

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在于,餐馆,这种服务业的寻常样式,业已成为中国人日常宗教的礼拜场所。在一个无神论主宰的社会,作为宗教的替代品,拜身主义的国教正 在全面兴盛,而餐馆就是这拜身教的圣殿。每周乃至每天,人们都要前往礼拜,以口唇运动的方式,向自己的巨胃叩首致敬。这是中国身体的最高器官,也是所有偶 像之上的偶像。我们已经发现,财神总是被店主小心翼翼地放在餐馆地上,以一种比较低微的姿态,守护着这尊隐形大神。数千年以来,在其它神明相继离去的同 时,胃神巍然不倒,支配着种族进化的方向,从未被任何势力所击败。对它的崇拜正在变得日益炽烈,在乡村社会,只有春节(年三十)才是礼拜之日,而如今则扩 展到了每一个走进餐馆的时刻。

对于中国胃神,孙隆基曾援引弗洛伊德的口唇期理论加以阐释,认为它是人格未能发育完整的标志。巨胃标志着民族人格还停滞于儿童期的快感。当然,口唇期快感 是一种比肛门期略微高级的形态。按早期精神分析学说的逻辑,互联网上的口水暴力,应当就是肛门期人格的数码表达。我不认为这种心理学解读是无懈可击的。我 还是更倾向于把这种分类当作性原理的过度扩张,而解释中国文化基因,还需要注入另一种历史比较的方式。

早在罗马帝国的殖民时代,英国人就接纳并发展出敏锐的味觉、强大的食欲、以及拥有大量奇异香料的烹饪体系。但这个系统遭到了近代宗教伦理的严酷修理。在以 欲望节制教义的指导下,英国舌头被改造成感受力迟钝的器官,以致英国人从当年的饕餮之徒,退化为最缺乏食物智能的民族。这个古怪的事实,向我们证实了灵魂 宗教的力量。

中国人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无神论解放胃肠型感官的空间,赋予它享受美味佳肴的强大权能。但这其实是缺乏精神性宗教的征兆。食欲被无限扩张,进而成 为民族性中最动人的部分。这种饕餮传统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也就是猎人文明的暮期和农业文明曙期。越过数千年乃至近万年的历史挣扎,它在受挫与满足之间 摆动,形成剧烈涨落的曲线,并且支配了历史叙事的方向。贪婪的胃神索取着数额庞大的祭品,但农业文明始终未能解决祭品贫乏的难题,以致我们不得不以巨胃的 满足感,作为衡量盛世的道德标准——凡是那些能够提供充足食物的王朝,就是历史上声誉最好的王朝。

在商周的青铜器上,大量涌现着饕餮的影像。这是至高无上的胃神,它以饥渴的面容,书写着旧王朝的本性。没有眼球的眼眶、阔大的口齿、狞厉的表情、以及坚硬 的线条与轮廓,烙刻在用以烹饪肉食的鼎锅上,成为大胃神的沉重象征。饕餮是中国人的祖神,它从一开始就为这个民族下了最富于戏剧性的定义。这枚犀利的符 号,永恒铭刻在青铜器的表面,守望着那些不断生长和腐烂的美食。

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强烈的食物欲望,这两者构成了中国胃神的基本特征,它向历史喊出了对食物的无限渴望。越过农业时代的紧张格局,现代社会的常规科技及其生 产模式,仍然无法满足这种需要。食品制造和市场供应,跟巨胃的狂热需求之间,还是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缝。这是一种本质性的破裂。中国食物制造的脚步,根本 无法追赶上欲望扩张的进程。而这就是食品业造假和投毒的文化根源。为了满足这种欲望,必须设计出一种最无耻的食品制造程序及其庇护制度,以满足高产和圈钱 的需要,从而为食品业的集体犯罪,开辟了意义深远的道路。

尽管反思这种无限扩张的身体欲望,是文化研究者的使命,但任何欲望扩张的失度,都不能成为食品工业制度性犯罪的文化理由。高速运转的食品制造机器、以投毒 为核心的食品科技、完全失效的监管制度、以及贪婪成性和沆瀣一气的行政官员,四者联手打造美食乌托邦,以反道德和反文明的方式,从产量、防病虫害能力、观 赏形态(完整性和色泽等)和口感方面,彻底解决欲望和食品之间的供需矛盾,并联手瓜分了消费市场的巨额利润。

但这并不是美食盛世的标志,也无法缔造健康的感官享乐乌托邦,恰恰相反,它是文明走向末路的征兆,只能把30年来被解放了的感官和欲望,再次送入阴郁的地 狱。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如此荒谬的叛乱——大跃进式的食品制度本身,对胃神实施了最严酷的绞杀。在这场狂热的自我毒害运动中,牛奶制造商率先仿效张艺谋, 敲击缶器,唱出华夏民族的无尽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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