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陶:《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323 次 更新时间:2013-07-27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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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祖陶 (进入专栏)  

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辩证法,由于它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中的特殊历史地位,在新中国成立后,对于它的研究出现了蓬勃发展的新局面。黑格尔的包罗万象的体系,恢宏深邃的思想,错综复杂的网络,百川归海的统一,奋进不止的绝对精神,难分难解的自相矛盾,以及艰深晦涩的著作……所有这些都成了永恒的研究主题,吸引着众多学者为之辛勤耕耘,艰辛探索。对于黑格尔哲学研究之深,内容之广,成果之多,使中华学人在国际黑格尔哲学研究中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面对这样的形势,一些人不免兴叹,研究已达“穷尽”,再难创新。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五光十色的西方现代哲学思潮蜂拥而至,其价值观、现实感似乎在青年人中产生了一种格外的亲和力。一些人便认为黑格尔哲学既属“古典”,研究何益。这一切给黑格尔哲学研究带来了真正的困惑,提出了一些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黑格尔哲学还有没有当代的意义和价值?黑格尔哲学研究需不需要深化?能不能深化?如何深化?如此等等。回答这些问题不仅需要理论反思,更需要有真正具有新意和时代气息的研究作品问世。

现在,邓晓芒君的《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一书于无声处出现了。它是作者承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而精心撰写的一部力作,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研究的新突破。

要在黑格尔辩证法研究中推出新意,需要有新的视角、新的思路,需要有理论的勇气、冷静钻研的精神。作者立足当代,力求对“原版的”黑格尔思想作尽量准确的、客观的表述,在黑格尔辩证法这个“古典”的主题上,发前人之所未发,展示了一系列的新意和创见。本书开章明义的第一章就令人耳目一新地挖掘出了黑格尔辩证法的两个起源——语言学起源和生存论起源,追溯了作者独具慧眼所发现的黑格尔辩证法中的“逻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在古希腊哲学中的源头。题为黑格尔哲学的辩证开端的第二章,别开生面地对《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的开端和方法进行了比较研究,作者在这里经过反复辩难,铮铮有据地提出了他对于马克思的著名论断——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的新解释。第三章重新考察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和实质,作者突出地阐发和论证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灵魂是否定,而真正的否定是自否定,只有抓住了这点,才能深刻理解黑格尔关于飞跃、矛盾和圆圈式概念发展的学说。在第四章里作者对黑格尔的反思学说进行了全新的探讨,提出否定或自否定的学说仅属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内容方面,而反思学说则属于黑格尔辩证法的表达或形式方面,从而突破了把黑格尔的反思学说看作仅与本质论相关的传统观点。最后一章以极大的篇幅对似乎已是老生常谭的‘黑格尔辩证法作为逻辑学、认识论、本体论的统一”问题,从黑格尔的辩证逻辑、辩证认识论和辩证本体论三个方面进行了系统的再考察。作者在这里通过多方面、多层次的分析综合,探幽发微,剥离清洗,新见迭出,令人应接不遐。正如唯物辩证法和唯心辩证法对立统一的红线贯串全书一样,在本章的全部讨论中更引入注目地贯彻着作者关于马克思辩证法作为逻辑学、认识论、本体论的统一和黑格尔辩证法作为这样的统一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本质区别的新见解。总之,这本书,无论就其部分或整体来看;称之为“黑格尔辩证法新探”都是当之无愧的。

纵观全书,它的一个重要的特点或优点就在于,作者力求将黑格尔哲学与现代哲学思潮联系起来评价,以发现黑格尔思想中的某些当代的意义和新的启发,这是本书之所以能展示新意的主要原因之一。为此,作者不仅要熟悉和掌握现代西方哲学思潮,而且在考虑和讨论有关问题时还要尽可能地想到国外的专家同行是怎样想、怎样看的,对于自己正在形成的观点和看法他们又会怎么想、怎么看。这样,作者在自己的书中几乎到处都在同国外黑格尔哲学的批评者和研究者进行平等的对话。对于他们的观点,有分析有评价,有非难有借鉴,既不一概否定、拒之门外,也不全盘肯定、照搬不误。尽管由于条件限制,作者能掌握到的国外图书资料尚不足,因而对话的面还不够深广,但仅就目前所达到的情况来说,本书确已将国内黑格尔哲学研究在这方面的某些先行风范发扬光大而为一种新的气象,因而令人感到本书已真正成了国际黑格尔哲学研究中对话的一方。

这部著作毫无疑问是扎根在国内几十年来黑格尔哲学研究的沃土之中的。正是老一辈黑格尔哲学研究者们的译著和论述引导作者进入了黑格尔哲学的巍峨大厦,给了他以理解、启发和力量。但他并没有对以往的研究成果叹为观止而裹足不前,而是清醒地看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在独立钻研黑格尔著作的基础上,重新考察、理解和评价既往的全部研究。这样,作者在自己的书中一有机会就同国内黑格尔哲学研究者们展开对话,或赞同或非议,或商榷或辨析,生动活泼,有如面对。这种在著作中同老一辈或同辈的专家同行进行平等对话的风气正是国内著述界所缺少而亟待提倡的东西,它是一种能把学术研究真正向前推进的力量。

应当指出,这部著作所以能达到目前这样的理论高度,最根本之点在于作者深刻地认识到了,迄今真正超越了黑格尔哲学的只有马克思一人,或者说,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而为了对‘原版的”黑格尔辩证法作出客观的、准确的表达和重新评价,就必须掌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要融会贯通散见在马克思(以及恩格斯、列宁)著作中批判、扬弃黑格尔哲学的各种观点、提法、甚至暗示。正是本着这样的科学信念,作者在书中声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乃是“学术工作的内在需要”。因此,这部著作实际上是作者应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点和方法于黑格尔辩证法研究的创造性成果。

当然,由于作者受到个人和历史的条件限制,他在著作中提出的各种观点或看法都不可能是绝对无误的。问题在于作者的一些见解有利于启发思路,引起讨论,从而有助于推动黑格尔辩证法研究的深入和发展,而也只有在这门学术自身的发展中才能对黑格尔辩证法研究的各种观点或看法的正误达到共识。

从这部著作体现的这些特点中也许可以勾画出,在当前条件下怎样继续深化黑格尔哲学研究的轮廓。这就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作指南,以黑格尔的原著为基础,审视和把握当代西方哲学思潮的动向及其对黑格尔哲学的批评,在同国内外黑格尔哲学的研究者、批评者以及黑格尔这位不朽的哲学家本人的对话中,对“原版的”黑格尔思想作出尽可能客观的、准确的表述和重新评价,并揭示它所蕴含的当代的意义和价值。邓晓芒君正是这样以其犀利的眼力,独创的精神,严谨的逻辑,流畅的文笔,把一个理论难题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新意盎然,引人入胜,这的确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在此,我还不得不谈谈本书作者邓晓芒副教授其人。他属于我国自学成才的中年学者之列。他初中毕业就下乡插队,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强烈的求知欲驱使他以极大毅力学习了当时仅能获得的几种被指定为干部必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这促使他日后走上了从事理论思维的道路。四人帮倒台后他才回到长沙作了一名搬运工人。他把自己关在仓库里,用读书与思维来充填繁重劳动之余的每一空隙。他的第一个作品,也是他用以证明自己已具有以同等学力报考硕士研究生资格的论文,是他对马克思博士论文的研究,这篇搬运工的处女作以其出色的思辨、深透的理解和新颖的观点深深地打动了我和陈修斋先生,我们以能为国家发现和培养这样有天赋而又勤学好思的人材,感到由衷的喜悦。他的硕士论文“论康德人类学的核心——《判断力批判》”表明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和德国古典哲学的钻研上已有相当的深度。留校任教以来,他努力进取,刻苦钻研,从事“西方哲学史”的教学,并指导硕士生,协助培养博士生,他先后独立开设了多门新的选修课程如“西方美学史”,“西方文化心理研究”,“实践论美学”等。他又笔耕不止,陆续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学术月刊》等刊物上发表了多篇具有一定影响的论文,推出了康德的《实用人类学》和《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两部译著,并与易中天副教授合作撰写了《走出美学的迷惘——中西美学思想的嬗变与美学方法论的革命》一书。处在盛年的邓晓芒君在刚完成洋洋四十余万言的本书后,又马不停蹄地计划撰写第二部关于黑格尔哲学研究的专著——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新探》。“路漫漫其修远兮”,愿邓晓芒君在上下求索中奋进。

杨祖陶

1991年7月于珞珈山麓

原载 邓晓芒著:《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附:《思辨的张力》“后记”摘录

1988年夏天,当我接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黑格尔哲学新论”的任务时,心里并不十分踏实,只是有一个大致的想法,想借此机会清理一下自己长期以来所思考的一些问题。但由于准备工作尚不充分,迟迟未能动手。直到去年暑假,这项工作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才决心不顾自己的浅薄,先写出来再说。在写作期间,我几乎每星期都要和负责本课题的杨祖陶先生交换看法,讨论写作进展,深化观点,获得了许多极为宝贵的意见和启发。本书初稿完成后,杨先生又不辞辛劳,带病将本书稿从头至尾仔细阅读了三遍,除提出大量的整体修改意见外,还就其中某些章节、段落、用语及某些观点与作者反复切磋,并对照德文原版对许多引文的译法仔细推敲。可以说,本书能有目前这个样子,完全是杨先生与我共同努力的结果。当此书定稿之际,老一辈学者的深厚学识和长者风范,对后进者的一片拳拳之意,对学术事业的真诚与厚望,都历历如在眼前,此时作者的心情,是无法用“感谢”二字来形容的。

湖南教育出版社的龙育群先生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极大的辛劳,对于他的学识、魄力和远见,我深感钦佩,并致谢忱!

使我感到欠疚的是,除了因为时间仓促,许多观点尚未展刀:和深入外,本人的学养和功力也限制了本书在这一难度较大的领域作自由的驰骋,其中难免有捉襟见肘、乃至错误和不当之处,尚望方家不吝指正。

邓晓芒

1991年7月28日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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