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生死绎影·殉情》引子、尾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68 次 更新时间:2008-09-16 10:46

杨福泉 (进入专栏)  

开美久命金!

你痛苦的眼睛,

来这里来看一看草场上的鲜花!

你疲倦的双脚,

来这里踩一踩如茵的青草!

你痛苦的双手,

来这里挤牦牛的奶汁!

你来吧,到这云彩缭绕的雪峰中来!

来这里吃树上的野蜂蜜,

来这里饮高山的清泉水,

来这里把美丽的野花插满你的头。

用红虎当你的座骑,

用白鹿耕耘山中的地。

来吧,你来这里挤宽耳朵母鹿的奶,

你来这里织飘飘的白风和白云。

──东巴经殉情悲剧长诗《鲁般鲁饶》中爱神对第一个殉情女的呼唤

目录

引子:山中少年的迷惘

一、回首“世界殉情之都”

二、“美女之乡”塔城笔记 

三、走进“风流鬼”的家乡

四、留下宗教大师圣迹的水乡

五、倾听东巴祭司的爱情悲欢

六、寻找纳西王迷踪和县长的殉情地

七、探访殉情秘境

八、高树多悲风 

九、歌与诗中完成的人生悲剧

十、重情轻生与青春情结

尾声:风尘自语

引子:山中少年的迷惘

丽江古城纳西人的一个重要传统是讲究勤劳,哪家的小孩懒惰,便要被街坊邻居看不起。我小时,古城人家做饭都烧柴火,因此,我从10岁起就跟着曾经是“孝廉方正”之后,但因幼年时父母早逝而落魄的祖父和来自农村、极能吃苦的母亲上山砍柴。年纪稍长,便与邻居的几个小伙伴结成一个砍柴的小集体,于是,丽江坝子周围的很多山就成了我童年时艰辛但又快乐的工场和游乐园。然而也是在这静谧而到处有彩鸟飞翔,清泉作歌的山林里,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受到殉情这一当时觉得奇怪而神秘的人间怪事的震荡。身着白色或黑色披毡,不时弹着幽幽口弦调的牧羊人经常指着某片密林中的草甸或某个悬崖,告诉我这儿曾经有多少对年轻的情侣自杀过,其中的哪几个能弹多少美妙的殉情调。那经常会吓唬我们这些找柴火的小孩的村寨管山员恶作剧地告诉我们,那些殉情的情侣会身着美丽的衣服,吹着笛子,弹着口弦来勾你的魂,他们来之前,山谷里首先会响起一片歌和风的回声。记得当时在寂静的山中,心里常常揣着害怕,同时一颗少年的心又胡思乱想那些为情而死的美丽女子,干吗要穿得漂漂亮亮,唱着歌,弹着口弦而自杀,百思而不得其解。

在被称为“游舞使堆”(殉情之乡)的达饶山寨周围的山上,那种在纳西语称为“游丹”或“游舞丹”(殉情之地)的地方更多,当地与我家结为“扣巴”(伙伴家庭)[1]的那家老人对我讲了一个当地9对青年情侣穿戴一新,在村头高山上用树枝搭起漂亮的“游吉”(殉情之房),插上各种各样的山花,在那里唱歌跳舞数天后自杀殉情,后又变成驾着云和风漫游的殉情鬼的故事,使我惊讶不已。

年纪稍长,殉情的故事和歌谣听得更多,还知道了在那座玉龙大雪山上有一个以红虎当座骑,白鹿当耕牛,野鸡当晨鸡,獐子做家狗,日月做明灯,彩霞织衣裳,生命永远年青的殉情者的美丽乐园。殉情这神秘的人间悲剧和那些人们既忌讳而又倾心喜爱的殉情文学作品深深摇撼着我一颗漂泊动荡的少年之心。每天,眼前这一座卓立天外、雪光闪烁的高山常常使我遐想那个飘渺云雾中的神秘幻境。

长大后,知道了雪山乌托邦乐园的飘渺无稽,但这美丽的山中乐园神话和殉情故事仍对我的心灵有着浓郁的吸引力。读大学时,便约了几个青春气盛的朋友,怀着一腔好奇神秘的心情攀登雪山,想一窥这吸引了无数青春生命向往的灵域真面目,但见满眼奇峰深谷,森森古树,萧萧清风,莹莹白雪,寂寂山花,寒涧流泉,翠鸟绿禽,与风同歌。置身其中,宛如隔世。数年后,一起登山的一位大学挚友竟殉情而去,他是个既迷文学又懂中医的有才华之人,质朴而纯情,我俩既是邻居,又是工厂里多年的同事,常常在古城的寒夜醉心于作歌填词,弹琴长歌。多年的密友一旦撒手离去,使我深感人生的无常和悲怆。多少清风明月和凄风苦雨之夜,我祈愿玉龙雪山上真的有那么一个美丽的灵境圣域,愿挚友孤独而苦命的青春之魂能在那里得到真挚爱情的慰籍。

故乡曾经那么炽盛的殉情之风和无数青春生命凝成的百年悲风成为我心头一种千萦百?的情结,激荡着我的性灵,又启动我深重的凝思,在大学时,我写下了学海生涯中的第一篇论文《论纳西族殉情长诗〈游悲〉》。当时这篇稚嫩的文章居然还吸引了中原有名望的文人摘抄其中片断,以其名义发表在国内大报上,又为其它赫赫有名的报刊转载。

毕业后,我留在了红尘滚滚的闹市,但我的心和灵魂却长久地栖息于曾经埋葬过无数青春生命和悲怆爱情故事的“故国”深山老林,古泉清溪中,故乡的风和云在不断地呼唤我:回去寻一寻那些凋零破碎的青春残梦,回去翻一翻纳西人历史上那一页页浸透了斑斑泪渍血痕的情殇史,回去收集一些“殉情之都”那些苦魂情种的故事,讲述给当今在太阳和月亮的溶溶辉光中自由无羁,似乎爱得死去活来但似乎又已经“爱”得厌倦和麻木了的人们,或就仅仅讲述给蓝天上的云和风:在滇西北雪域中的纳西古国,曾经有过那么多为一个“情”字而一起唱着“游悲”(殉情之歌)雍容自尽的“痴愚”山民,为一个情字而笑对死神的村夫农妇。于是,我一次次走回云水苍茫的故土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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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时一些丽江山区农村的村民家庭和经常来此地找柴火的古城居民家庭结成一种“朋友家庭”的关系,称为“扣巴”,村子里的“扣巴”经常给城里的“扣巴”一些柴火和山里野生的蕨菜等食品,他们到城里来时就在自己的“扣巴”家里落脚。

尾声:风尘自语

纳西古国的千年悲欢离合,皆付与岁月的晨钟暮鼓,苍烟落照。纳西人无数的悲情哀艳故事,悄悄地掩埋在玉龙大雪山的怀抱,与这圣山的万年古雪一起静默而永恒。

历史上曾有“麽些江”之称的金沙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波涛吟歌,水击青山,途中这神秘古国的绝世情殇史,或许给这中华母亲之河融进了一缕人世的悲壮和凄婉之美。

多少次,我在残阳落照下的山野中望着这条千百年来浸透了纳西人悲欢离合的著名大江沉思。在这条大江的西面,即纳西族西部方言区中,上演了如此惨烈的殉情悲剧,无以数计的情侣成为强权制度和大文化沙文主义下社会急变的牺牲品,他们的青春生命灰飞烟灭在历史的风尘中。而在那东面群山中的泸沽湖畔,即纳西族的东部方言区,则是那著名的“纳日”(即摩梭)人的“女儿国”,数百年来,他们一直保留着“暮合晨离”“男不娶,女不嫁”地自由结合的“阿夏”婚和母系大家庭的社会组织形式,人间情爱世界中极端的悲喜剧,都在这条大江两岸同属摩挲(或麽些、摩梭,汉文史书上纳西族之统称))后裔的同胞兄弟姐妹中上演。假如清朝在实施“改土归流”时不是实行了“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内宜流不宜土”的政策,永宁因此而有幸成为内域仅存的几个未实施“改土归流”的地区之一的话,按照当时清廷流官们那种极端鄙视边地民族文化习俗的文化沙文主义态度和实施“以夏变夷”,移风易俗的强硬措施,这一块当今吸引了无数世人的性爱情爱乐土是不可能保留至今的。极有可能也会有很多的青春生命亦要奉献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礼教祭坛上。

岁月如流,世风激变,如今,那个曾风魔无数痴情青年的殉情“少年维特的烦恼”已经被当今世上不少“理性”的人们嘲笑为“精神病患者的烦恼”,想活得轻松快活的人们更关注人生的功利、实惠,性爱的“杯水主义”和“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等充斥着满足占有欲的性爱哲学,推崇洞察世情,明哲保身的“人生智慧”。在这样的摩登时代,纳西人的殉情无疑也会被许许多多重视现世功利和“理性”的红尘智者视为愚人之举。但我想,对这些执着于自己的感情而殉生的已经飘逝的灵魂而言,来自俗尘的任何议论都是不足挂齿的,他们当时含笑赴死时就已经对“恶浊之世”的各种“恶语毒话”,“冷嘲热讽”的诽谤,他们将会被不少人视为“鬼”的身后事一目了然,他们只在乎把自己的生命与玉龙圣山的白雪世界,天然纯净融为一体,这座大山是这些早夭的青春生命永恒的知音和归宿,有一雪山知音,便胜却人间无数。

晚霞中的金沙江如燃烧流动的火焰,而那静默千年的玉龙大雪山给江面染上了一种神奇而凄美的寒光,我在这灼灼闪烁的火与光中看到了逝去岁月中无数纳西人的灵魂。我知道,命运使我投生在这块土地上,我将永远走在这高原,我的灵魂和心,将会永远不息地去寻觅那无数飘逝的灵魂散落在这片美丽而苦难的原野上的歌与诗,聆听他们的叹息和苦吟。

《生死绎影·殉情》,杨福泉 著,海天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2000年第二次印刷, 书中有图120多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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