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冬天的情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85 次 更新时间:2008-09-04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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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 (进入专栏)  

看电影,读小说,听过许多情话。欲说还休的,柔情蜜意的,炽热如火的,海誓山盟的......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另一种情话。

七十年代后期,我因言获罪,被我当时所在的那个工厂关押起来。一个工厂,不经任何司法程序便堂而皇之地拘禁自己的职工,这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在那些岁月却是天经地义司空见惯的。

那天中午,我在看守羁押下回家取了行李物品。正要离家,来了一位电台女编辑,真像小说一样巧合。我们认识已有几年,后来有了一些革命工作关系之外的故事,但这故事一直未有头绪。她是大西北人。我们之间的脾性、经历、背景、包括对许多世事的看法都很不一样。用当时的眼光看,我们甚至属于两个不同的阶级。正如我后来在一首诗中所说:"我们是如此不同,像一座山和一条水。"我插队时,她当兵去了。我进工厂,她成为喉舌机关的干部。对她这一类高干子女,当时年少气盛的我是有许多排斥的,有许多我的孤傲,因而对她有许多的冷漠。在她之前,我已让别人伤过心。被她撞见这戏剧性的一幕,我只得说,告诉我父母亲,我外出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回来。——我乐观了一点,原以为两三个星期至多个把月,没想到一关就是十四个月——当时我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父亲也六十多岁了。她答应了,并确实如此说了,只是没能一直瞒下去。后来我知道,那位女编辑第二天就住到我家来了,并开始做一个儿媳妇该做的一切。这一住就住到今天,还给我生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儿子。

我被关在厂区内一个独立的小院内。院内有一座小平房,里外两间,我住在里间。两个"看守",二十四小时轮班,一个住外间,一个住里间。我除了在"看守"陪同下上厕所外,不能离开那座平房。不能写信,不能打电话,不能会客,也不能客会我。开始还有一些工友找些由头来看看我,讲些外面的事。后来也不让让他们来了。"看守"大都也是平日熟悉的工友、师傅,待我都很好,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气氛。一起下棋,一起聊天,一起生炉子烤馒头煮烫饭洗衣服……

有时还带些自家的小菜来共进晚餐——如果不是行动受阻,倒很象工厂的单身汉宿舍——有的"看守"还冒着风险去我家看看,回来将家中情况偷偷告诉我。曾有一个"看守"在夜色掩护下将我带出去与那位女编辑幽会过几次。他让我将蚊帐放下,把被子饰成有人睡觉的形状,再将一双平日穿的鞋摆在床前,然后带我到白天与女编辑定好的地点——当然,这是后话了。"看守"们常常被换掉,十四个月中,前后约有二十人做过我的"看守",其中许多人成为我的好朋友。他们都是一些很善良、很厚道的工人。

我的那间房有一扇很高的小窗,窗上装着铁栏杆。通过铁栏杆,可以看见一堵厚重的高墙。据说那堵高墙清朝时就立在那儿了。高墙外面是那条很短但很有名的马路——以辛亥首义三英烈的姓命名的马路。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狭长的一线天空。

那时经常停电,让孤寂的夜更黑暗更漫长。后来工友们端来一大盆工业用蜡,点上几个小指头粗的棉纱芯,使那小屋又温暖起来。

望着那一团团溶化又凝结的晶莹如玉的蜡块,我便用它来捏制各种小动物,天鹅、小兔、大象、梅花鹿……这是我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语言了。

一个冬天的深夜,我依然在烛光下做我那些可爱的小牲灵。我已经做了许多,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看守"也迷上了这种创作,还拿来许多颜料,看那种能染上颜色。许多年后,我遇见他,他说他家里还保存着许多蜡塑。今年,一位工友来告诉我,他已患病去世了。想当年那些蜡塑还在他家里放着吧,纪念着一位曾在这世上生活过的,善良的,热爱美的普通工人。

突然,我听见天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地在暗夜中呼唤我的名字:胡_发_云_我停下,聆听。又是一阵呼喊,苍凉,旷远,如无人荒原上一只失偶野兽的长啸。我听出是那个女编辑的声音。那呼喊让我顿时想起大西北高原上那些同样苍凉旷远的民歌。那些激越率直、不管不顾的民歌……于是,我走到小窗下,也对那暗夜大声回应一声。外面不再有任何声音,世界又回复冬夜的死寂。我不知道她是离去,还是依然站在高墙外的寒风中。我便要一位"看守"赶快出去看看,并将一只小鹿和一只白天鹅带出去送给她。

这大约算我们最初的情话。一声无忌的呼喊,两只无言的牲灵。

此后的夜里,便常有这样的呼喊,越过高墙扑进我的小屋。也常有各种无言的牲灵,通过"看守"转到她的手中——直到她也被单位停职审查。

那些蜡塑后来被专案组索要了去。他们当着她的面将它们扔在了地上,并用脚跺碎。但那呼喊他们不能索要,它已穿透那冬夜的天空,向着宇宙的远方飞去。

我自由时,她告诉我,那只美丽的小鹿她偷偷藏了下来。她太喜欢那个四腿修长,眼睛温柔的善良的小动物了。

后来,当我们有了儿子的时候,这个小动物便成为了他的名字。

当然,在那十四个月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在这篇短文中不能一一叙说。有时我常常感谢那一段被囚禁的日子。要不然,我永远也不能听见那越过高墙的呼喊。这是任何喁喁私语,象雾象雨又象风一类的情话所不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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