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凤凰:白先勇长篇小说《孽子》

——《台湾文学西游记》之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868 次 更新时间:2008-09-03 11:12

应凤凰  

「孽子」铺陈同性恋者的世界。

白先勇笔下的「孽子」,是一群被放逐在外,失去了家庭、学校,失落了亲情、爱情的年轻孩子。对于这群脆弱的,受伤的「青春鸟」,作者以同情的笔触,哀矜的胸怀,描绘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怨哀伤,呈现他们受情欲折磨的千般痛苦,被社会遗弃的无尽悲哀。

白先勇在这部书的扉页上,题着短短几行字: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看得出来,白先勇对他笔下这群人物的命运,有深刻同情,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的生活,也有深切体认。全书厚达四百页的《孽子》,可将情节简略分成三股架构:叙述者李青(阿青)逃家的故事,莲花池畔龙子杀死阿凤的前后因果,以及傅老爷子父子的悲剧。

阿青在高中时代因猥亵行为,被学校勒令退学,沦落新公园后,杨金海(玻璃圈总教头)收容了他。李青因退学事件被父亲逐出家门,从此未再回家。住龙江街贫民窟的父亲原是过气军人,在台被革职,母亲是年轻瘦小乡下人,经常被酒醉丈夫打得鼻青脸肿。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家,最后沦落歌舞团,而后妓女,贫病而死。李青把母亲骨灰寄给父亲,请他葬在弟弟墓旁,自己仍不愿回家,这是第一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李青曾在新公园池畔偶遇玻璃圈中神话人物──龙子。龙子当年把刀插在阿凤的心口上,是轰动圈内的大新闻,但亦是被父流放国外的开始:「我在世一天,你不能回来」。龙子长年在美国流浪,在异国玻璃圈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李青见到龙子时,龙子刚回来奔丧,但亲友仍不许他见父一面。龙子是第二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傅老爷的独生子傅卫,陆军官校毕业一年后下部队,跟士兵发生暧昧关系,军方要撤职查办,老父大怒。傅老爷子过去当将军带兵时,曾枪毙两个犯同罪士兵,想不到竟报应到自己儿子身上。军事法庭出庭前一日,傅卫打电话要求见父亲一面,傅老冷然拒绝,不听解释。儿子失望痛苦之余,在军中寝室举枪自杀,这天刚好是傅老爷子五十八岁生日,其悔恨可知,傅家是第三对父子冲突的故事。

透过主角阿青的叙述与串连(龙子与傅老先生都爱他帮助他),呈现了同性恋世界爱恨情仇的不同典型。令人注目的是,这三对「儿辈」全因同性恋的缘故,造成可怕的「父子冲突」:三位「孽子」的「罪」永不得洗刷,他们被逐之后,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孽子》是白先勇第一部,也是仅有的一部长篇,最早在他自己办的《现代文学》复刊号上连载,民国七十二年远景出版社印行,距离他短篇集《台北人》初版,整整十二年。目前市面上「允晨版」较普及。英译本1995年在旧金山出版,由Gay Sunshine Press 印行。

在那黑暗王国里

白先勇在小说一开头,用第一人称阿青的口吻,首先对读者形容这向不为外人所知,同性恋者的隐密世界: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

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页三)

作者故意用「王国」这样的形容词,其实王国的「疆域」十分狭小,只是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 作者虽然只说「黑夜」,但我们联想得到这个世界的「黑暗」,因为它没有白天。也因如此,接下来用到「乌」合之众的成语,更是神来之笔。这些文字上的难题,全难不倒翻译高手葛浩文教授(Howard Goldblatt),他既有多年翻译经验,英文又是他的母语,很能掌握中英文转换之际的微妙变化,且看他这段精彩演出:

"There are no days in our kingdom, only nights. As soon as the sun comes up, our kingdom goes into hiding, for it is an unlawful nation; we have no government and no constitution, we are neither recognized nor respected by anyone, our citizenry is little more than rabble."

难为他把「乌合之众」这句通常用来形容军队的成语,翻译得如此贴切,整段用句简短洁净,紧紧跟随原著的文字风格。作者接着又描写这片「国土」的周围环境:

『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迭迭,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

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

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到』。

"The fringes of our territory are planted with all sorts of tropical trees: green coral, breadfruit, palms so old their drooping fronds nearly touch the ground, and, of course, the stand of old coconut trees alongside the road that wave their heads in exasperation the day long."

仔细读原作者对这些「树」的描写,将发现树已经被「拟人化」了:第一,他们必定是老人,留了长胡子,而且很老很老,老得须发都快掉光了。其次,他们还必定权力很大,因为是「大王椰」,又常常心情不好,「终日摇头叹息」。其三,这类老人的数量恐怕还不少,他们「重重迭迭」,拥挤而且「纠缠不清」。 

各家的解读策略

举出上面的句子,是为了介绍《孽子》这部小说的几种不同读法。

《孽子》发表至今,出现过各式各样的评论文章,事实上,这些文字集合起来,无异是一次评论方法的展览场。例如,好些评论家探讨这部小说的主题,认为白先勇要呈现的,除了「父与子」冲突,还有「灵与欲」的对立。也有评家运用心理学理论,套引佛洛伊德的话,以「儿子有同性恋的行为表现,通常是由于一个软弱无能的父亲配上了一个男性化的母亲」(蔡源煌),来解读阿青被放逐的故事。

《龙应台评小说》一书也有专章讨论:她称赞白先勇在阿青这一家人「爱与恨的处理」上,技巧圆熟,描写深刻。又认为这部小说,重要的主题之一,是呈现「一个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也就是阿青从「欲」逐渐步上「灵」的人生旅程。

很有意思的一篇,是把《孽子》看成一部「国族」或台湾现况的「政治寓言」。

袁则难发表在《新书月刊》的评论,认为「孽子是一本有关家国的书,有关中国命运的书」。他在文中干脆指出:「新公园是台湾的缩影」,也直接解读前面提到「树的拟人化」描写:

『中华民国的不受联合国尊重,不被承认中国,是最令白先勇痛心疾首的恨事,无时无刻不尖锐地感到。而最受不了的,是整天摇头叹息,而不做任何事的那些「大王椰」,使这个「王国」一直处身在黑暗里,见不到曙光。白先勇深深地感到悲哀,才谱出这「大悲咒」』 (论《孽子》的政治意识,1984年)。

我们需注意这篇文字的发表时间──八0年代初台湾尚未解严,国会也尚未改选,那时的文化界也不像今天这样「泛政治化」。袁在当时甚至认为白先勇采取同性恋故事题材,是「藉此避过政治的耳目」,是要「形成晦涩的外表,以达成讽刺攻击的目的而不被人轻易抓着把柄」。 十年来评论家各说各话,真是典型的"一部《孽子》,各自表述"了。

最后,需提一下书名的英译。「孽子」二字,既能呈现那群孩子在阴暗角落的具体形象,又能暗喻小说「冤孽」的命题,只用极少的字,却有多重寓意,实在是相当难译的书名。葛浩文高明地也只用两个英文字:Crystal Boys 翻译出来, 不但涵盖中文惯用的「玻璃圈」比喻 ─ Crystal即「水晶」,而且把「孽子」的「子」─ 那青涩少年的形象,也对映地用Boys 准确翻译出来,当真是玲珑剔透的译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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