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凤凰:钟理和的〈贫贱夫妻〉

——《台湾文学西游记》之四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92 次 更新时间:2008-09-03 11:12

应凤凰  

1915年屏东出生的钟理和是一般读者较熟悉的战后作家。他的传奇故事--与同姓钟平妹的恋爱,造成婚姻受阻,遂在二十六岁那年,带着妻子私奔往大陆东北,以后在北平生活了六年,直到光复第二年才双双回到家乡的经历,曾经拍成电影「原乡人」(李行导演,秦汉主演),是第一位传记故事进入大众电影映象的台湾作家。

钟理和回台不久,不幸生了肺病,在医院一住三年,用尽家产,夫妻生活是以陷入困境。在他贫病坎坷的一生中,坚持写作,直到1960年8月,在一边修改小说中,咯血稿纸而逝。死时才四十六岁。

成长、受教育都在日据时代的钟理和(只比吕赫若小一岁,比张文环小六岁),因了这段特殊的大陆经验,使他一生持续以中文创作。虽然早在1945年的北平即出版小说集《夹竹桃》,但他创作力最旺盛,产量也最丰富的时段,却是他回到台湾以后的十年,因此在文学史上,他明显不属于日据时期,而是台湾战后初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此处必须强调的是,钟理和受到文学研究者注意,被排在少数第一流台湾作家的行列,主要缘由,与其说是他那传奇性,特殊际遇的一生,不如说是他那一系列精炼而动人的小说,以及他一生对待文学无可比拟的认真态度。

一般人虽然多少知道钟理和的故事,却不大认识或较少讨论钟理和在文学史的位置。作为战后第一代台湾作家,其人其作在文学史上至少有两个面向,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1)另类殖民作家

钟理和写作最丰盛的阶段,从1950到1960,正是五十年代国民党刚进台湾,致力巩固政权最早的十年,也是一个高唱「战斗文学」「反共文艺」,提倡文学为国家服务的十年。那时候,整个文坛是大陆来台作家的舞台,台湾作家处于极边缘的位置,原因之一,当然是语文能力--多半的省籍作家都还在努力从惯用的日语转习中文创作。问题是,在所有尝试中文创作的文人群中,程度顶高的钟理和也跟大家一样,都是「退稿专家」,屡写屡退。

幸而险恶的环境,并不能改变钟理和对文学的严肃态度。他一个人在台湾南端乡下默默写作,既无报纸文学奖可以名利双收,也没有可以改善生活的大笔稿费,但他依然一篇篇写他熟悉的农村与农民,写完再一遍遍仔细修改。他有一篇散文叫「我的书桌」,其实就是一小块长条木板:为了可以一边照顾小孩(平妹须下田工作),他经常是在屋外树荫下写作,用块木板搭在一把破藤椅上--原来他那些感人而优美的文字竟是在这样的「桌」上生产出来的。这真是台湾文学史上一幅最坚毅、认真、专注的图画;那埋头书写的姿势,也是这块土地上最动人的作家身影。这块木板如今留在美浓的钟理和纪念馆展示,凡是钟理和小说迷,总有去看它一眼的冲动。

叶石涛等的文学史及许多评论作品,喜欢总结台湾文学传统是「反帝反封建」;但钟理和文学,明显不能归类在这样的文学精神之下。林载爵的论文,提出〈台湾文学的两种精神〉,他认为相对于杨逵的抗议精神,钟理和式的「隐忍精神」:「参与着他的同胞和整个社会的灾难与不幸,…钟理和小说里的自己和其它人物,都是在默默的承担着苦难,然而,这种隐忍精神却是刚毅的,坚强的」(刊「中外文学」1973年),亦是很有见地的看法。钟理和是另一种形式的殖民地作家,就像龙瑛宗写他熟悉的,日据下那群苍白的知识分子,钟理和写的是战后初期他身边一群贫弱的农民,都在艺术手法上达到一定的高峰。也因此,与其说台湾文学呈现的是「反帝反封建」精神,不如说,因其多次被殖民的历史经验,台湾文学因而具有浓厚的殖民地色彩及特性。

(2)意识形态多变但文学不变

几十年来台湾文坛尽管经历各种论战与意识形态变迁,从六十年代中西文化争执到七十年代乡土文学论战,又从中国民族主义到本土文学论战,钟理和握笔在文学园地里认真﹑严肃耕耘的身影,经历几场文艺论争的风雨吹打,影像反而更为清晰。也可以说,是他对文学二字的严肃态度,激发他创作了不仅具个人风格,更代表台湾这块土地特性的作品。一个社会的文学思潮,可以随着时间改变而吹着不同的风向,然而作为好的,严肃文学作品的本质条件应该是不变的。现在回首五十年代文学,不论外省籍或本省籍,究竟剩下几个名字还留在台湾文学史上闪亮?那千百万字为紧跟意识形态而创作的诗歌与小说,还留下几部经典作品?文学究竟不能只是意识形态的工具,不论为国家服务或为人民服务。尤其钟理和,他对文学太认真了,绝不肯把文学只贬低成一种工具--他是把整个生命献给文学的「倒在血泊里的笔耕者」,最后倒在稿纸上咯血去世--是这样坚毅的作家形象,这种以生命对待文学的严肃态度,使他的名字在台湾文学史上不仅逐渐鲜明巨大,且大到足以和一整个时代的主流文学,总计千千万万字的反共文学相抗衡。是的,既然是台湾「文学」历史,诸如意识形态等等文学以外的东西,恐怕不容易在这样的历史上久留,这是我们认识钟理和的人与作品之后,自然得到的启发。

而钟理和文学里最动人的形象,除了那些农民之外,是她的妻子钟平妹。那个「瓜子脸儿,直直的鼻梁,亮亮的眼睛,眉宇间有着一份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的客家女儿,正是台湾文学中坚忍刻苦,也最能表现台湾农村耐劳、勤俭善良的女性典型。以上句子引自钟理和的〈同姓之婚〉。但写平妹的名作,还要包括底下讨论的短篇小说〈贫贱夫妻〉,此文最早刊于林海音主编的联合副刊,时间是民国四十八年,亦即他去逝的前一年,一九五九年。

〈贫贱夫妻〉写的正是钟理和从医院回家乡之后的一段艰苦生活。文字一开头就是:

『下了糖厂的五分车,眼睛往四下里搜寻,却看不见平妹的影子。』(钟 理和集,133页)

王鼎钧曾经称赞钟理和的文字「够得上中国现代文学第一流的文笔」,这篇甚至在头一段句子,已经多少显现出来。然而越好的文笔越是难译:五分车,四下里,不见"影子",用具体数字当抽象形容,干净简洁。我们看Shiao-ling Yu的英译:

"After getting off the Sugar Company's mini-train, I searched all around but did not see a trace of Ping-mei."

(把此处的 "影子"翻成 "a trace", 是下了功夫的手法)

『我离开家住医院里,整三年了,…三年间无日不在想念和怀恋中捱过。』

"It had been fully three years since I had left home to be hospitalized. …Three years, and I spent every day of these three years thinking of her and longing for her."

(这句英文用口语念出声来,有种韵律感,读者不妨念着试试。)

整体的看,〈贫贱夫妻〉可大略分成上下两个较大场景。前半段写男主角归家后的映象,目的在呈现平妹的贤慧与辛苦。后半段写主角看平妹为生计去盗木掮木的愧疚难安,其中描写掮木工人逃躲林警的一场,尤其惊心动魄,读的人几乎比看到现场还紧张。

『…我看出是女人,和后面的林警相距不到二丈。小河乱石高低不平,四条人 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跃。俄而女人身子一踉跄跌倒了,就在这一剎那, 后面的人影一纵身向那里猛扑。

哎呀!

我不禁失声惊叫,同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儿栽倒。』(页144)

(只引最后一句的英译:"Ai-ya!" I let out a cry. At the same time I was seized by a dizzy spell and almost lost my balance.)

最后,还要回到〈贫贱夫妻〉的题目。这题背后有中国人惯用的成语或诗句,我们看惯了,见「头」而知「尾」,很有想象的空间,并不以为怪。但直译字面的文字给外国人看,例如翻译成「一对贫穷的夫妻」,即刻失落小说主旨及题目所蕴藏的美感。英译者妙手翻出与中文同样有"四个字",并且一色以"T"字开头的:"Together through Thick and Thin",让我们能联想「夫妻本是同林鸟」的坚持与坚贞,真正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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