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1年11月23日（周五）晚7：00
地点：三教105
点评人：潘维（北大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讲座内容:
我今天没有做专门的准备，大家可以就关心的问题向我提问题，我来进行回答。
问题一：
您能否谈一下，阿富汗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
回答：
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也是美国人在他们国内议论的一个问题：911事件发生后，中国人“没事偷着乐”。也有的中国人，像余杰等人，他们也因此而痛斥国人卑鄙。而大多数人认为，这是野蛮对文明的冲击。这里边存在着什么问题呢？我想就此谈一谈。
首先，大家想一想，国际恐怖主义行动和国家间的战争有什么区别？有人说：“国家恐怖主义针对的是平民。”不错，国际恐怖主义针对平民。但是他们也针对军队和政府机构。难道炸五角大楼、炸美国海外军事基地就不算作恐怖主义了吗？所谓“恐怖主义”不仅仅针对平民，也针对政府和军队。恐怖主义份子是想通过爆炸等极端行动折断对方政府的意志或使其改变行动目标。而“恐怖”和“恐怖主义”不是一回事。比如石家庄的爆炸案就只是“恐怖事件”而不是“恐怖主义事件”。能称得上“主义”，是因为他们有明确的政治目标。而国际战争也都有国际政治目的。这样就引发的一个道德上的问题。人们说国际恐怖主义行为伤害了平民。但是又有哪次国际战争没有伤害到平民呢？二战不知把多少国际著名城市炸平了。这些城市里居住的多数还是平民。美军在越南战争中使用落叶剂，至今仍有100多万平民深受其害。海湾战争后，因为缺医少药、营养不良夭折的伊拉克儿童至少有20万。这些人不都是平民吗？在上帝面前，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难道我们可以说：“他们是野蛮的，而在美国被炸的5千多人是文明的。”难道我们可以这样区分判断吗？人类常常很势力。人们常常认为，谁有钱，谁的武器多，谁就是文明的。但是，在座的各位，你们认为你自己的生命和美国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吗？人们也会很快得出这样的结论：野蛮世界打文明世界就是野蛮的，而文明世界打野蛮世界就是文明的。大家认为是这样吗？所以，国际恐怖主义行为和国际战争还有什么区别呢？国际恐怖主义行为是非政府的恐怖主义，而国际战争是以国家的名义发动的恐怖主义行为。当今的规定就是：只有国家组织才能对他人发动暴力行动。大家认为这公平吗？这个规矩对大国和强国特别有利。那对于中等国家、小国呢？从道德上讲，难道只有国家发动的暴力行动才是道德的吗？非国家的行动就是不道德的吗？那当年曼德拉领导的反种族歧视、反种族分离主义的运动是非国家的行为，它就是不道德的吗？科索沃的解放军是非国家组织，北约对其进行保护，难道这也是不道德的吗？因此可以说，绝对的国际正义的界定非常困难。
911事件后，中国和俄国两国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提倡国际社会共同反对一切形式和一切地点的恐怖主义。但是美国人不同意。为什么呢？因为美国刚刚接待了车臣的外交部长的正式访问。而车臣从事的恐怖行动也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在世界上不知道支持过多少恐怖份子。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这些蛇都是美国养的。当初美国培养的这些恐怖份子都是为了对付别的国家的。现在美国自己却被自己养的蛇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美国以后就不会再养蛇了吗？不，它还是会养的。所以美国坚决不同意接受中俄两国“反对一切形式和一切地点的恐怖主义”的倡议。比如对于新疆和西藏独立份子的恐怖主义行动，美国认为就应该给予支持。所以，在911问题上，道德的判断端看那你站在哪一个立场上。比如，如果一个受到美国战争迫害的越南人到美国某处放了一个炸弹。在美国人看来他当然是一个恐怖份子。但是在越南人看来他就是英雄。再比如，在当年中国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如果一个中国飞行员架机撞到东京的市中心，产生了大爆炸。中国人会认为他是恐怖份子吗？不，我们会认为他是英雄。也正是因为在国家之上没有国际政府，所以国际政治遵循的是一种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而在国际政治上不可能用道德作为准则。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莱特也承认，伊拉克确实有至少20万的儿童夭折。但是她说：“伊拉克人民必须为他们选择的毒夫（萨达姆）负责。”同时她也认为：“古巴人确实也遭受的几十年的经济封锁。但是他们就必须为他们选择了卡斯特罗付出代价。”同样道理，对于那些炸世贸大楼的恐怖主义份子来说，世贸大楼、五角大楼里的人也必须为他们支持的美国政府的政策负责。这不是一样的吗？但是，我们还是要反对恐怖主义。因为，我们还是愿意支持只有国家才能发动暴力行为。因为，这样虽然不能减少恐怖行为杀伤的程度，但是我们知道，世界上有能力发动战争的国家只有30个左右，它们和恐怖份子相比有稳定性和可预见性。而且国家发动的战争是极其有限的。所以，这对于大家来说，恐怖的范围和恐怖的频率就要小得多、低得多。所以，大家宁可选择国家性质的恐怖行为而不支持恐怖主义份子的恐怖行为。
此外，毛泽东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回到这个问题上。恐怖主义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是不满现状的人采取的反抗的手段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确实愿意支持国际社会反对一切形式和一切地点的恐怖主义。再以蛇的例子来说。美国人自己养的蛇咬了美国人自己，我们愿意和美国人一道围剿这些蛇。但是，我们就特别真心地想帮美国吗？正如我刚才说的，国际社会中没有标准的道德规范，判断问题端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所以，这才产生了有些中国人在911事件后“暗暗窃喜”的情绪。因为中国也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美国霸权的压迫。比如，在911事件发生的当天上午，《参考消息》头版登出了这样的报道“美国从此不再在联合国总务会议上发言”。因为台湾加入联合国问题必须先在这个会议通过程序才能提交联大审议。以前，美国一直和中国站在一起反对将台湾加入联合国议案通过程序。“美国从此不再在联合国总务会议上发言”就说明了美国从此将不再阻止台湾加入联合国问题进入联大议程。此外，《参考消息》还报道说：台湾过去向美国购买武器是每年只能秘密提出一次申请。而现在台湾可以公开地随时向美国提出申请，而且美国随时审阅批准。这难道不是美国霸权给中国造成的压迫吗？这样说来，中国人心中窃喜是无可厚非的。所以我认为，美国接受中俄提出的建议将是明智的。
如果说要从根本上消除恐怖主义，就需要从挖掉压迫的源头。美国人到今天为止都还闭口不谈中东政策。但是实际上美国的中东政策是在调整。我们都同情犹太人，因为几千年来犹太人在世界各地几乎都受到了迫害。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众多国家也都支持犹太人建国。但是十几万的巴勒斯坦人现在也无家可归，每天生活在恐慌之中。我们凭什么不能对其也进行支持呢？生命的价值是平等的。如果你认为任何一个美国人的生命和任何一个中国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如果你认为江泽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一样是平等的，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认为只有犹太人才值得同情而巴勒斯坦人就不值得同情了呢？还是对于穿皮鞋的人就尊敬，而对于穿草鞋的人就看不起？
问题二：911事变会不会对美俄、美中关系起到什么影响？
回答：
国际政治几千年以来所遵循的原则和格局都没有变，各国之间还是以它们的实力大小来决定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我认为当前国际社会的动荡是一时的。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国际社会又会回到原点。恐怖主义不可能完全消除，对于恐怖主义人们慢慢都会习惯的。而美俄之间的关系也还是会回到相互对抗的原点。美国最终还是会把中国看作是潜在的最具威胁力的竞争对手。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国防理论家，也是美国现任国防部副部长，他的理论核心就是：美国战后的主要任务是把所有可能的潜在的竞争对手遏制住。他们对中国的这个忧虑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现在中国的经济是“翻番”式的增长。而且根据保守的估计，在30年之内，中国的人均产值很可能变成美国的1/5。美国现在每年的军费开支达3000亿美元，而美国人对此的人均负担只有2％。如果中国的人均产值变成美国的1/5的话，中国每年也花3000亿作为军费开支的话，中国人对此的人均负担也只是2％，因为中国的人口正好是美国的5倍。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美国的霸权地位将受到强烈的挑战，甚至丧失。正因为美国人看到了这个前景，所以才出现了中美关系一直以来的崎岖的往下坡路走的发展。什么人权、自由都是美国人运用的口实，他们最终害怕的还是中国实力的上升。因为中国的人权、自由其实都在往好的方向、更加文明的方向发展。比如我现在在课堂上无论讲什么，应该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受到追究。美国人其实也知道这点，但美国在这方面给中国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其中根本原因就是为了以此为由对中国进行遏制。所以一个基本的规律就是，只要中国越发达、越强大，中美关系就会越差。对对方实力增长的恐惧也是几千年来人类国家间战争爆发的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战争的爆发也会受到国家间相互依赖程度的制约，在当今社会尤其如此。但是，在二战中日美战争爆发以前，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就是美国。而一战以前，德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就是英国。它们不也爆发了战争了吗？其实最终能够阻止战争的是对核武器的恐惧。因为战争就是为了争夺利益，但是一旦使用了核武器，大家一起毁灭，那还谈什么利益呢？所以干脆就不打了。所以说，作为两个核大国的中国和美国，它们之间的关系就目前来看还是安全的，但是还是会往下坡路走。
但美国手里有一张王牌——台湾，虽然台湾政府历史上有5次被美国所背弃。但是，台湾和中国大陆是同文、同种的地区。一旦允许台湾独立，对于那些与大陆不同文、不同种的地区（西藏、新疆等），凭什么不让它们独立呢？而美国如果能够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干涉台湾独立的话，它为什么就不能去干涉西藏、新疆的独立呢？但是一旦是这样，西藏、新疆独立，中国一半版图就没了。半壁河山还谈什么中华复兴呢？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够使得中美之间避免一战的话，这个希望就是：俄国在中国的产值成为美国的1/5之前，能够再次复兴。到时候又会出现类似于当年中美苏大三角的格局，中国又有可能和美国站在一块对付俄国。俄国的复兴可能吗？我认为太有可能了。曾经有许多学者认为俄罗斯文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年叶利钦当政的时候，他确实很昏庸，俄罗斯的经济不断下跌。但是俄罗斯民族确实是一个从来不缺乏干劲和创造力的民族。前苏联的歌曲、前苏联的歌剧、前苏联的科学、前苏联的技术都曾是走的世界前列的。一战还没结束，俄国人就来了一次“自杀”，创立了新的政府。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共产党制度、计划经济制度都是前无古人的创新。虽然现在计划经济制度衰落了，甚至现在大家都把它作为一个笑柄，但是当年它确实创造了巨大的效益和财富。中国的万吨轮、人造卫星、原子弹等等都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发展出来的。美国的一个经济学家也正是到苏联看到了一份计划经济的物资分配表，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启发，设计出了投入产出表，后来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而前苏联的《草原轻骑兵》被美国音乐家协会评为20世纪世界最好的歌曲。前苏联的宇宙空间站，它的使用寿命远远地超过了它当初的设计寿命。而今天，在普京的领导下，我们也开始看到了俄罗斯复兴的迹象。本季度，俄国经济开始了一次相当强劲的增长。这是长期以来没有过的。所以说，一旦俄罗斯复兴，恐怕于美国对抗的“重担”就要留给俄国了。
问题三：阿富汗战争有没有可能扩大到伊拉克呢？
回答：
我觉得是有可能的。萨达姆老说自己有原子弹、生化武器，美国对其一直是心有余悸的。当年老布什在进行海湾战争的时候是怕中东局势进一步混乱，所以没有给伊拉克以致命的打击。而现在一旦美国在阿富汗取得了胜利，使得美国人信心大增，它很可能会乘胜进一步打击其它的地区。反正美国目前最火的就是战争股票，美国人也有钱。这样一来，美国还可以继续保持它在世界的领袖的地位。美国人何乐而不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