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俊:故乡的回忆——行走在他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80 次 更新时间:2008-05-05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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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立俊  

现在,我对故乡的回忆只有在梦里了。

07年春天,我去法国的小城Aix访问,住在一家叫Hotel Cardinal的家庭式旅馆,据女主人(?)说这个房子已经有600年的历史。房间很古老,布置也很怀旧,屋顶横着一根木头梁,黑漆漆的,一看就是老房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打开窗户,对面房檐上鸽子飞来飞去。也有麻雀在啁啾,似乎和国内的麻雀说着同一种“鸟语”,可见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比鸟类深得多。阳光洒落在古老的墙壁上和灰白的屋顶上,一片温暖、明亮、清新的色彩。天空瓦蓝、瓦蓝,几处白云鲜明而纯净。眼前的异乡情景突然让我有如重回童年,彷佛置身孩提时代自家院场上的早晨!

但是,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自己的故乡,却再也唤不起这样的回忆!

出我家的门,往前走大概200米是一条大路。据说这条路是左宗棠征西的时候修的(这条路可能也是古丝绸之路一部分),如此算来有100年左右的历史。听老人讲,解放前,这条大路两旁是一字排开的硕大的柳树,叫左公柳——左宗棠征西时手植。这些柳树解放以后大多被砍掉了。我小的时候,仍然有零零星星的左公柳,十几米高,枝叶茂盛,矗立在大路经过的村口,是我们从远处确定离家远近的标志。现在连一颗也看不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光。大路几经改造,更是连一点旧时的痕迹也找不到了。

小时候,家门前有一个果园。据说是我们家的私家“园林”。我们家是地主,解放后这个园子被没收了。周围还有三四个园子,是我二爷家的,我三爷家的,还有我尕太家的,和我们家的差不多大小。尕太和二爷家都是贫农,这说明当时贫富差距并没有多大。我们小的时候,这些园子还在,从对面的火车站往村里走,看到整个村子掩映在绿树之中。园子队里派专人看护。小孩子们突然扔一个土块,然后躲进别人家里,等一会出来,装作没事人“拾”果子吃——这是当年最刺激的游戏。有一年队里把园子里的树全部砍倒,木材盖了队里的几间牛棚。现在我家门前仅剩两颗古老的枣树和一颗老的不再结果的杏树。当年的那个乐园已经无影无踪。

村里原先有个庙,那时候叫大殿。大殿有前后两间,前面一间一大半老师办公,另外劈出一个小房间,是老师住的地方,而后面一大间就是教室。大殿的顶很高,住着很多蝙蝠,有时上课,突然掉下一只,吓得女生哇哇叫,而男生们则轰然大笑。不知谁家把一口棺材寄存在大殿的里间,就在我们的教室里。有时下课,我们就爬上棺材玩。有一次,几个男孩子一起用力,抬起棺材盖子,发现里面原来还放着几袋麦子——这是老师的口粮。1976年文革结束的那个暑假,校长陆军领着一群半大不大的娃娃(包括我)拆掉大殿,用拆下来的木料修了几间教室和办公室。村里的最后一个“四旧”就这么给破掉了——连我们的童年回忆一起。

1986年我离开故乡,以后断断续续回去,村子里每年都在发生变化。那条贯穿村里路被改造过,上面抹了薄薄的水泥,已经斑驳、脱落。听说是一个厂里“捐”来的钱,村干部“省吃俭用”,敷衍出一条“惠民路”。村周围的老树越来越少,都是前些年砍掉的。过去树是种在田边的,村上的人认为树“霸”庄稼——遮阴和吸肥,于是,把原来种在田埂上的树砍光了。村里的老房子已经拆得所剩无几,家家盖起了新房。新房子不断侵蚀过去留下的老路,房子是盖起来了,路却被挖断,车子开不进村了。现在,从对面的远处看,整个村子裸露着,耀眼的红砖白墙像疮疤一样钉在黄土山色的背景上。

2002年回家,我们家的老房子正在拆除。这是一个四合院式的老宅,是爷爷手上建的,算来也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我站在老宅前面,眼前是一个狼藉的工地。只有那两颗枣树和那一颗杏树,还是旧时遗物,多少记载了我的和我们的集体回忆。2005年回家,父母已经相继去世,旧宅已经翻新,我和已经老去的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午后寂寞的阳光耀眼而明亮,但是,眼前不再有让我们回忆起父母音容的那一扇窗户,那一道门槛,也不再有记载我们童年时光的那一段矮墙,那一把桌椅。我们知道大家将各自老去,以后见面不易,兄弟姐妹各怀惆怅,却无法一起回忆逝去的金色年华。那天临走,站在远处,回头眺望,小时候常常面对的那座山仍然矗立在后面,它的山峰正好和我们家——不,和曾经的老宅在一条中轴线上——我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密码,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现在唯一能确定我的童年方位的标志!

在家乡逗留期间,我到父母的坟头行礼。山间变得异常空旷、荒凉,不似我们童年时候的热闹。我们小的时候,每年春天就到山上去捉鸟,秋天到山上野炊——烧土豆,整个山谷和山头,时时有孩子们的身影和声音。现在的孩子们不知在做什么游戏,但不会再到山上去玩了。回来的路上,二哥指着两个新坟告诉我,那个是小颜子的,那个是尕敏子的。他们是我儿时的两个玩伴,已经埋在黄土下面了。当年我们就曾经一起在这个山野里奔跑、嬉戏。记得有一次,小颜子和我在河边相遇,迎着太阳光,我竟没有认出他。那时候我们多野,本来是抬水去的,两个人竟放下正事,在河边玩了大半天。尕敏子,2002年去为父亲举丧,他还来帮忙哩。

2005年那次回家,我带了3岁的儿子一起去。儿子和周围的几个孩子玩得疯了一般。儿子认识了大伯,二伯,大姨娘,二姨娘,还有尕姨娘以及几个兄弟姐妹,也能说几句家乡方言。回到南方,我几次问儿子家乡的事情。他首先忘了大伯,二伯,大姨娘等,接着忘了家乡的名字和方位。现在我打电话,儿子学着我的家乡口音,嘻嘻哈哈地玩笑。有几次,我动了春节回家乡过年的念头,想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旧历新年。但是,家乡没有一件故物让我抚摸,也没有一处旧景让我面对,更没有一条老路让我徘徊。我怀疑是否还有那浓郁的乡情让我沉醉,是否还有那古旧的风物让我忘情。我怕回去,我怕失落,故乡已经没有我和我们的历史承载,我和我们的过去已经堙没,无法唤回!

0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家乡过年——已经十几年没有亲近过冬日故乡院场上那暖暖的阳光了!

旧年临近,家乡的那个小村很热闹,节日的气氛浓浓的,路上到处是人——各个忙着地办年!我从大哥家里出来,沿着那条横贯村子的土路往家里走,沿途几乎碰见了村上所有的人。圈海子,我小时候的同学,一点没有变化;宝儿,我去年回去执意要请我吃饭,他说只是混碗饭吃,但是一脸的乐观;德文子,好像阔了,但是我们是小时候的伙伴,说起话来仍然亲切;还有一个女的,名字一时没有想起来,她比我高几个年纪,她看上还是那么漂亮;还碰见继成子,他要我留下电话号码,但是我怎么也说不准,好不容易说完整了,他说还是那个旧的号码呀!还碰见了泉顺子,比我年纪大,依旧落魄,我们点了一个头,算是招呼;还有学儿,庄太子,另外是一些我走后生出来的小娃娃,我不认识。

到了家里,厢房里空的,没有人,我大声地喊:妈——,厨房里母亲答应:噢!你来。母亲在厨房里整年夜饭,我以为母亲给我准备了猪头肉,叫我吃。进了厨房,看见一头整猪被大解八件,卤成了香蓬蓬的肘子、蹄胖、带骨肉等等。母亲指着煮好的猪头说,把这个给你爷爷搬去。猪头是爷爷的专利,爷爷喜欢自己做菜,他还要自己加工一下。我把猪头搬到堂屋,爷爷歪在炕上,屋里放满了东西。我问爷爷猪头放哪里,爷爷找了半天,拿出一个案板,我把猪头放在上面,说:爷爷,给我弄点猪头肉吃。二哥在外面站着,好像在数门上的春联的字数,数来数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母亲抱怨我,说:你来,一直不着家,你二哥说不见你的踪影,你赶快去和你二哥说说话去。我掀起门帘正往外走……

突然,儿子在客厅里吵闹的声音传到了耳朵,我被吵醒了。原来是一场南柯梦!那天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任回忆淹没我,淹没整个午后的时光!这是我对故乡最真切的一次回归和亲历!

去年去法国,好心的法国朋友带我们到他的家乡参观。途中他带我们参观了一个叫Fuveau的小村子。这个小村子在一个山顶上,是一个古时候的城堡,只有一个进出口,村子里有一个教堂,好像是新近修缮过,米白色的墙面,很有气势。村子里很宁静,见不到什么人。一家一家小小的旧院落,门楣上有非常别致的小花篮装饰。房子依山势而建,不大,或者简直有点小,但每一家都不同,简单而韵味十足,简直是小巧的艺术品。四月和煦的阳光照在墙壁上,照在古老的街道上,好似是一个童话的去处!

已经是早上10点钟了,整个村子好像没有一个人。很像我小时候,村里人都下地去了,村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也是和煦的阳光照在巷子里,也是碰不到一个大人。我问法国朋友。他说,今天是复活节,人们可能外出度假,也可能还在睡觉,他也说不十分清楚。我们站在村子高处,往下面望去,有一处地方在冒烟,好像是有人烧荒。在村子了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原地——法国朋友的车停在那里。

我当时在想:如果这个村子是我的故乡,如果我现在回去,我面对的是我、我们和我的父母,我的祖先留下的所有历史,我可以坐在任何一个我和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曾经坐过的青石板上回忆;我也可以坐在任何一间我的父母和我的先祖青年和老年时住过的老房子里默想,于是,个人、家族和整个村庄的历史在我的脑海里流动、跳跃,像闪闪的碎金一样。

这才是我的故乡啊!我梦想着有一个这样的故乡——一个这样的精神家园!

20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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