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230 次 更新时间:2008-03-31 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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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1

人生的不同阶段,看人看事的角度完全不同。年轻人就像早晨刚刚露出地平线的朝阳,对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满怀着期待,也正因为这样,年轻人在对未来的展望中,往往包含许多不切实际或者说很难实现的幻想成分。这些幻想成分将影响他们对人对事的看法,甚至没有时间审视这些看法,不知道人生为什么成为了这个样子而没有成为那个样子,只有到了中年,甚至到了老年,人的灵魂逐渐安宁下来了,才顾得上审视一下过去发生的事情,所以老年人往往喜欢回忆过去,把它作为整个人生的一种重温,会从对过去的事情中发现以往没有发现的意义。

就自然年龄来说,我现在还不能被称之为老年,但是,毕竟大半生过去了,人生的风雨,该经历的基本上都经历了。或许和我的个性有关,或许和我选择了文学事业有关,我对于过去的回忆或许比一般人更多一些,因为这些东西构成了我的文学世界基础,我必须从这些需要进行艺术开掘的事件中发现意义。

我曾经在《我为什么喜欢文学》一文中谈到我在陕北插队期间所遭受的一次人生挫折。我正是从这次挫折中看到了蕴含其中的社会意义,才确立了最初的文学理想,这就是要用笔传达出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从现在来看,当初的那个决定真的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使我沿着文学之路一直走到了今天。

今天,我再来讲一个与这件事有关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置于“初恋”的题目下,有道理又没有道理。说它有道理,是因为它的确构成了初恋的一部分;说它没道理,是因为就严格意义上的初恋而言,这件事只是很晚才被意识的,离彼时彼地的我的感情生活和精神生活已经十分遥远,就像两列相向而行的火车,只能徒然地眼看着彼此远行而去。换一个角度说,这件事留给我的记忆财富与其说是初恋,还不如说是人类之间极为宝贵的大爱,这种大爱要比初恋更深刻,比爱情更宽广,它所蕴含的精神意义也更为丰富,正因为如此,它才如此长久地萦回在我的灵魂世界之中。

2

前些年曾经流行一首名为《小芳》的歌曲(李春波词曲),在所有流行音乐中,这首知青题材的歌曲引起了我的深刻共鸣,成为我喜爱的为数不多的流行歌曲之一。

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一个人喜爱上某种艺术作品,一定是情感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小芳》触动的是我的青春记忆。让我惊异的是,《小芳》竟然如此贴切地再现了我的记忆,它展现的简直就是我经历过的事情。

我们刚从北京来到村里的时候,还没有属于知青自己的房子,我们分散住在老乡家,并且在老乡家吃了几个月派饭。我和另外两个知青住的人家姓冯,一个三口之家。老冯性格稳重而精明,在村子里属于样样农活都会做、把自家日子过得很不错的人。老冯的婆姨爱干净(这在经济落后的农村很不容易),她总是把家收拾得异常整洁,就连案几上的陶罐也被擦拭的锃亮,老冯更是被婆姨收拾得体体面面,经常得意地把双手在身后插到袖筒里,缓慢地从街上走过去。老冯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这个女儿就是我上面说到的秀梅。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秀梅当成孩子,根本没有在意过她。当地习俗妇女不与男人一起吃饭,在老冯家居住和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少与老冯的婆姨交谈,跟秀梅更是没有什么话说,她们总是在我们吃完饭以后才吃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吃饭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秀梅就像一只静悄悄的小猫,恬静地过着她的生活。

大约两个月以后,生产队为我们腾出一个地方作为灶房,我们就搬离老冯家,自己开伙做饭了。此时知识青年和当地青年都混熟了,在一起劳动和打闹,在松软的土地上摔跤,很多后生、女子都成为我们要好的朋友。这里面没有秀梅,因为她并不与我们同龄,而且,这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子,她只是用眼睛传达她的思想和感情,那是少女特有的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思想和感情。所以,和秀梅在一起,我经常会感觉到世界很清新,很可爱。

我还注意到,秀梅干活的时候喜欢追随知识青年。我插队的地方属于陕北特有的塬区,土地广阔,锄地或者秋收,经常就会走得很远,每到中午,往往离早晨上工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生产队长就会派几个后生、女子去拿衣服和干粮。秀梅往往要混迹其中,并且只拿知识青年的东西。那时候我戴鸭舌帽,留在我记忆之中的画面之一就是她戴着我的鸭舌帽向我走来、俏皮地冲我笑的情形。

我在《我为什么选择了文学》一文中已经说过,插队第二年,由于我不谙世事得罪了北京干部而被罗织上政治罪名,比如“对家庭问题认识不清”(我父亲被打为“叛徒”)由于我所办的油印小报发表了一些与官方宣传不一致的文章,被认为“散布对现实不满的言论”等等。这在当时都是很严重的罪名。我先是在全公社知青大会上被批斗,随后又被两个武装基干民兵押解着在全公社范围内轮流批斗。这是我经历的第一场人生风雨。结束批斗,我被押解回村子,开始接受被强制的劳动改造,我担任组长的那个知识青年小组所有成员都被命令不许和我交谈。这在当时不难办到:在明确的危险面前,人总是依据趋利避害的本性躲避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事务,何况在这之前,吴姓男人在所谓的思想整顿中,我最要好的朋友已经选择了背信弃义,把我们的私人交谈检举为揭发材料,我们之间也的确没有了交谈的理由,整个知识青年小组凝聚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严峻气氛。事情还不仅如此,村子里的老乡也因为强大的政治压力不得不和我保持着安全距离。我生活在一种与所有人隔绝的状态之中,形单影只,忍受着可怕的孤独。

我或许还可以用一件事情来说明这种状态:在这期间,另外一个生产队的知青被合并到了我所在的生产队,我和合并过来的两个知青睡在一个土炕上,几个月时间,相互之间竟然很少说话。这主要是由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我不希望给别人造成麻烦,而且,那时候我已经有了独处的愿望,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搅;他们呢?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真的以为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一个思想反动的阶级敌人,因为他们得到了吴姓男人的警告并且肩负着看守我的责任。

就在我感觉到彻骨严寒的时候,一个我从来没有注意的人出现了。

那是一个春日,我正在一条山沟的回湾处锄地,秀梅突然从我身后走过来,脸红扑扑的,站定在我跟前。我很惊讶,以为有什么事情,刚要发问,我就从她忧郁的眼神中看出她目前这个样子与我当时处境的关联,于是我放弃发问,等待着,就像等待一个很亲近的人的关切。

秀梅简单地问了一句:“到底是为啥么?”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向这个没有文化、在我眼里还是孩子的女子解释我为什么会遭遇挫折,我觉得很难向她解释清楚,因为我自己也还没有把事情完全想清楚。

“唉!”她眼睛里含着泪水,长叹一声,“咋办呀!?”

说完,她就走了,消失在一面山坡后面了。

这是几个月以来我听到的最让我感动的话,从此我就觉得和这个女娃娃有了某种精神上的联结,我甚至开始期盼见到她,期盼跟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子的确什么都不说,村里的老乡只要避开人都会安慰我一两句,她从来不说什么,每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悲戚忧郁的目光,什么都不说。

吴姓男人满足了对于一个弱者的报复欲望,但是我们这个曾经被延安地区树立为典型的先进知识青年小组却完全涣散了,有一段时间甚至到了没有人做饭,吃一些只能喂猪的饭食的程度。

有一天,我从村子东面的山沟里担水回来(顺便说一下,我插队的地方吃水极为困难,担水要下沟走很远的路程),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突然看到秀梅站在那里。当时天刚蒙蒙亮,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懒得出来,四周灰蒙蒙的。这样的时候,秀梅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不寻常地事情。我紧张地看着她。她也很紧张,等着我把水桶放下来。我看到她在躲避我的目光。

她把一个用手绢包裹着的东西塞到我怀里,什么都不说,就像逃跑一样离开了我,向村子北面匆匆走去了。很显然,她是想避开人。

我纳罕地打开手绢,里面包着两块蒸熟的南瓜,还是热的。

我的心被一股暖流温热了,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精神冲击。我蓦地抬头,看到秀梅从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面转到村子北面的小路上,我刚好看到她的背影。

我由此推想到端午节前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就在我一心一意割麦子的时候,镰刀底下突然跳出了两个粽子!我抬起头,周围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割麦子,没有人向我示意。现在我有答案了:一定是秀梅。

在那段凄苦的岁月里,没有一个人像秀梅那样给与我如此慷慨的精神眷顾。

秀梅表现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勇敢,她好像故意让别人看到似的,仍旧像我出事以前那样跟我说话,仍旧像以往那样在转移劳动场地的时候,帮助我拿撂在地头的衣服、干粮之类的东西。不同的是,她再也不顶着我的鸭舌帽冲我俏皮地笑了,她仿佛是在做一件责任和义务所要求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极为沉重。

这些事使我最终意识到在我和秀梅之间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关系,但是,在这种关系的认定上我出了差错:我没有认为这是少男少女之间最为激动人心的那种感情;我意识到了高尚,感觉到了奇异的温暖,但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仍旧把它视为人世间尚存的善良和美好对于我这个孤苦的人的眷顾,并没有从秀梅忧郁的目光和勇敢行为中读出最接近真实意义的那些内容。

3

我的事情在知识青年当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事情没有严重到需要对这个人进行轮流批斗的程度,吴姓男人不得不收敛,事情进入到不明不白状态,我在村子里的境遇也较以前好多了。

和我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从别的村子合并到我们村子的知青终于开口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正常地表达了同情和理解,我们很快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们竟然很敬重我,好像我因为这场遭遇成为了值得敬重的人。曾经出卖过我的同班同学也开始想方设法恢复我们之间被伤害了的友谊,这种友谊至少在表面上得到了恢复。生产队撤销了对我劳动时间的强制,我也能够像其他知青一样享受学习日休息了。

这段时间很短暂,就发生了另外的奇迹:我竟然被招工到了延安的一家工厂!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一年夏季。当时,知识青年离开农村还只是一些特别幸运的人的特别幸运的事情,我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落在我的头上。还是另外一个姓张的北京干部(这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告诉了我其中的玄机:“老吴弄你这事,实在不怎么的,他弄不下去了,不让你走怎么办?”这时候,我才知道权力原来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做事情。我曾经赌气地跟老张说,我不走,我要吴姓男人给我一个说法。但是我最后还是接受了老张的意见,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这里,换一句话说,是离开吴姓男人权力覆盖范围。当时的我已经比经历这件事以前成熟了许多,我知道我的生命刚刚展开,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做。于是,我决定离开。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在多大程度上伤了一个我未曾想到的人的心,这个人就是秀梅。为什么不知道?原因还是在于,在她对我表示深切的同情之时,尽管“我最终意识到在我和秀梅之间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关系,但是,在这种关系的认定上我出了差错:我没有认为这是少男少女之间最为激动人心的那种感情;我意识到了高尚,感觉到了奇异的温暖,但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仍旧把它视为人世间尚存的善良和美好对于我这个孤苦的人的眷顾,并没有从秀梅忧郁的目光和勇敢行为中读出最接近真实意义的那些内容。”所以,在我的事情奇妙的转换过程中,一直忽略她的感受,我和她甚至都没有一场深刻的交谈。

我就要走了。临走的前一天,秀梅特意来到我的住处,给我送来三双她亲手纳的鞋垫。鞋垫的针脚细密,罗织了很好看的图案。我向她表示感谢,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不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我们枯燥地呆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最后,她问我:“还回来吗?”我说:“不,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她听出了我的意思:这是一块让我伤心的土地,我不会再回来了。

她沉静的看着我,然后说:“那……我就走了。”

她走了,我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也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但是我就是没有想到我失去的是什么。

第二天,在为我送行的人群中,我又看到了秀梅,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吵闹,沉静地躲在人群后边,也不打算跟我说什么。这时候的我反而意识到应当对她说两句只有我们俩单独才能说的话,但是,我没有找到机会。

我离开了这块寄托着我的青春梦想同时又让我的梦想破碎的地方,离开了这块让我寒冷彻骨又感受到奇异温暖的地方,远行了,前面是等待我去书写的空白。

4

我离开生产队不久,北京干部就整体撤离了陕北,大规模的招工开始在北京知青当中进行。仍然留在队上的三两个同学约请我回去,我很畅快地接受了约请,回到离别将近一年的土地上。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奇怪的是我竟然有了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就好像经历了漫长岁月又回到初始的地方。我感觉这里的天地都比我离开的时候狭小了许多。

我已经记不得细节,但是,有一件事却让我始终纳罕不已:我又见到了秀梅,但是她视我为路人,她只是拥挤在一群来看我的女娃娃中间,并且有一种伤感的神情。我仍然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曾经拥有过“少男少女之间最为激动人心的那种感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她此时的心态。我听说了秀梅订婚的消息,这个消息在我心底里引起的感觉,与我离开生产队时,秀梅来给我送鞋垫,然后离去的感觉相类似,那是一种惘然若失却不知道到底丢失了什么的感觉。

我在生产队呆了两天就又匆匆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见到秀梅。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秀梅就像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很多美好事物那样,尽管成为记忆的亮点,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像星星一样划向了远方。

我完全没有想到,一首《小芳》会如此直接地撩动了我的心弦:“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你和我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你站在小河旁……”

我突然醒悟,我从那个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女子那里曾经得到过多么珍贵的宝藏。

我能说那是我的初恋吗?不,不能那样说,因为她没有表白,我也没有意识,怎么能说是初恋呢?然而,我能否认和秀梅在苦涩岁月中的交往所得到的初恋一般的甜蜜么?能否认那种强烈的只有少男少女之间才会有的最为激动人心的感情么?我不能。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现在,在经历了无数人生风雨的我看来,这个矛盾只能归咎于一个原因——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200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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