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无望的逃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349 次 更新时间:2008-03-31 02:00

陈行之 (进入专栏)  

这是俄罗斯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尤其是用在描写爱情和感情纠葛的题材上。但是,我借用这个名字可不是要写什么爱情和感情的纠葛,我想写一件真实发生的事,而且是一个农民的事。

“五·一”长假我照例没有到别处旅游,而是回到家乡享受安宁。这天风和日丽,桃花在山坡上争奇斗艳,宛若粉红色的彩霞,勤劳的庄稼人已经开始为果树喷洒农药,在疏松的土地上播撒种子;就连刚从南方赶回来的燕子也显得朝气蓬勃,在天空飞快地划着斜线,留下琐碎的叫声;小河里的水愉快地奔腾,就像一团团打碎了的玉石,一路向下游翻滚;小鸟轻盈地落在河边,姿态优雅地仰起头饮水;黄牛卧在垄沟里反刍,用人性的目光缓慢地欣赏眼前的世界,“哞”地发出赞叹的叫声;站到墙头上的芦花公鸡,发出一声接一声啼鸣,把小小的脸儿憋得通红,一声既了,还略带羞涩地低一下头;狗们很不要脸地在村边进行着爱情争夺,在干燥的土路上荡起狼烟;“三码子”(农用三轮车)就像疯了一样往山外奔去了,上面挤满了戴花头巾的姑娘——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打零工的机会;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农药气味……我坐在水库大坝左侧山坡一棵大核桃树下面,看着着一切,心醉神迷,灵魂仿佛都被净化了。

我很庆幸没有裹挟到假日旅游的人流中去。

正在这时,一个推独轮车的男人从我面前的小路上经过,不时含着笑意打量我,渴望着搭话,我就问他:“是给果树打药吗?”

男人把车停稳,然后才说:“我推一点儿水。”并且一边擦汗一边向我走来。

原来他家就在前面那条狭窄的山沟里。

我很吃惊:“这条沟里有人住吗?”

他说:“就我们一家。”

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妈拉个臭逼,”男人突然气愤起来,用我的家乡话(接近唐山口音)开始讲述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五年前开始勘测和修建这个水库的时候,他所在的村子正好位于水库中心区,比周围村子都早就进入到与公家谈判搬迁条件的问题。按照今天的标准,条件低得令人咋舌,根本不足以用这点儿钱到异地安置住宅,而他罄尽所有积累盖的五间瓦房刚刚竣工不到两年时间,他舍不得离开,为此,他上访到县,到市,到中央,没用,都没起作用,仍然得接受条件,仍然得搬。

他为此嚎啕大哭——他嚎啕大哭不仅因为刚刚建好的大瓦房,最重要得还是因为即使是那点微薄的补贴款也拿不到手,拿不到手,就搬不了家……政府警告再三之后,采取强制措施,开始蓄水建坝。大水眼看着上涨,眼看着淹到了院子,眼看着进了房子。

万般无奈,他只好搬了,在他承包的土地上盖了三间简易住房,安顿了下来。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水也没有电,平时洗洗涮涮就到水库下面的河沟里推水,吃喝的水则要翻过山梁到另外一个村子去担井水。

我的心思仍旧在他是否拿到拆迁补贴款上,问他现在是不是拿到了钱。

“他妈拉个逼,”这是他表达情绪的字眼,时不时就要使用一下,“一分钱也没拿着呀!”

“这怎么可能呢?”我惊讶地说,“现在中央非常重视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就敢这样呢?”

他看着我,好像我很可笑似的。

“啥敢不敢?现在是无法无天,啥叫敢还是不敢?”

他说,当时在这个乡当乡长的人,不知道贪污了多少钱,老百姓争先恐后告他,最后怎么着?给调到另一个地方当乡长去了,新来的乡长一问三不知,你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可了不得呀!他们都是勾在一块儿堆儿的……”

我无语,默默地听他咒骂。他用“你”来代称他所谴责的人,所以,假如这时候有一个人从旁边经过,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被人围堵在了这里。

“杂种操的,”他看着我身后的一个地方继续愤怒地控诉,“你他妈吃人饭不拉人屎,杂种操的,你妈拉个臭逼……”

我能说什么呢?在这位农民的苦难面前,我能说什么呢?任何的劝慰不都很轻飘吗?我就夸他身体好,显得年轻(我们俩同岁),他完全不在意我的夸奖,顽固地坚守着他控诉的话题。后来我明白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非常需要跟人说话,尤其需要跟人说出那些表达愤怒的话……于是,我继续静静地倾听,有的时候还帮助他分析事情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他非常注意我的分析,眼睛里颤动着奇异的光亮。他的骂人话也少了,变得很严肃,就像正在思考重大问题的人。

“今儿碰上这位大哥,”一个小时以后,他笑着说,“真痛快呀!”他执意邀请我到他家去坐坐。我就跟上他去了。他的独轮车上有一个巨大的塑料桶,两侧分别挂着铁皮桶,都装满了水,很重很重。小路崎岖不平,有好几个很陡的坡,我帮助他推车,到家时即使是他也已经气喘吁吁了。真难以想象他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把水运到家里的。

房子很小,很简陋,前面四五米就是很陡的山坡,土地瘠薄,全部都是那种几近于红色颜料的土壤——下雨的时候,流下来的水就像鲜血一样。就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着杏树、桃树、柿子树、核桃树之类的果树。他每年从这些树木上能够收获一千多元,这是他和老伴的主要收入。他的儿子结婚了,目前住在另一个村子。

他热情地让我进屋,狭小的屋子几乎全部被土炕占据,炕上凌乱地堆着被子,一个肮脏的收音机放在被子上——这个收音机是他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工具,刚才他不断说“我从匣子里听说”,指的就是这件事情。一个巨大的葫芦瓢里面放着几个风干的馒头,一只粗瓷饭碗里还剩一些熬白菜,屋子里有一股强烈的腌酸菜味道。过早出现的苍蝇在炕席上享受阳光,还不是很活跃,缓缓地爬行。窗台上有一个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这是他和妻子用来度过夜晚的照明用具。这个墨水瓶煤油灯让我想起了童年时代那种近乎于原始时代的贫困日月,也让我想起在陕北插队期间熬过的一个又一个寂寞夜晚。

任何人都有使自己骄傲和自豪的东西,他向我夸耀这个房子:“这里背风,冬天暖和着哪!夏天还不热。”我赞叹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他就满意地点头,认为我的赞叹非常有道理。他和妻子在这里已经过了三个春夏秋冬。今天早晨,他和妻子一道到另一个村子参加亲戚的婚礼,他不放心家里,先回来了,妻子要在吃了酒席以后晚上才回来。他要给我沏茶,我推辞了。

“你看你这儿有多好!”我说,“这里不会有人征用,没有人赶你们走,多踏实……”

“是呀!”他一拍大腿,“要不我为啥呢?!”

送我们出来时,他指点着前面很高的地方,说:“我养了三只羊。”

羊正在陡峭的山坡上吃草,看见主人,回过头“咩”地叫了一声,他就笑了。

我也笑了,说:“它认得你。”

“认得,”他说,“跟人一样。”

是啊,即使在人群中间,动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何况是在远离人的地方呢?!我理解他对于他的羊的珍重。

他把我们送出很远,一再说大哥是好人。我问他叫什么,他就像说出一个大人物的名字那样说出了他的名字。

“我记住了,”我说,“以后我还会来看你。”

他喜出望外地说:“哪敢是好!来!大哥,桃、杏儿啥的熟了,你来!”

我说我一定来。

走出很远,我们回过身,看到他站在高山坡上,一边吆喝羊,一边往我这边看——如果是城里人,他就要向我挥手了,但他不是城里人,他就那样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世界显得异常安静。

(20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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