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枫:奥德修斯的名相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75 次 更新时间:2011-11-28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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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枫 (进入专栏)  

荷马是西方文学、宗教甚至哲学思想的开端,像任何伟大的开端一样,这个开端非常费解。古典作品中费解的地方实在很多,求得正解不容易——阅读古典作品需要耐性,不可指望种种费解之处很快(哪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就得到解答,何况,搞清楚费解之处的文本位置以及费解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已经需要费时经年。

《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乃西方文明的标志性开端,这个开端的开篇就像个布下的迷魂阵——荷马诗作让人费解的地方不少,两部鸿篇的开篇就算得上其中之一。一般的文学史书都会告诉我们:《伊利亚特》是一曲英雄颂歌,《奥德赛》则主要描述惊心动魄的航海历险,有如历险故事的汇集——故事的主角奥德修斯坚忍不拔、足智多谋(或者诡计多端),显得是不同于阿基琉斯的另类英雄……幸好,如今我们可以直接看看诗人自己怎么说。

特洛亚战事是由奥德修斯在战后经历迷途返回故乡后叙述的,因此从时序上讲,《伊利亚特》在《奥德赛》之后;但实际上,《伊利亚特》著于帛书稍早于《奥德赛》。因此,我们先看《伊利亚特》如何开篇(第一卷,1-7行,刘小枫译文,会点儿希腊文的读者,不妨对照希腊文,仔细检查中译文的不足):

愤怒呵,女神哦,歌咏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罢,

这毁灭性的愤怒带给阿开亚人多少苦痛。

把多少勇士的英魂送给

冥神,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

[5]飞禽的食物,宙斯的意愿得以实现,

由此从头讲起吧,从争吵、民人的主子阿特柔斯之子

同神样的阿基琉斯相与离■攘臂讲起。

第一个语词“愤怒”似乎就在为整部作品定调,“女神”是诗人假托的讲述者,指缪斯,诗人祈请她告诉诗人接下来的故事(参见2,484—492)。“把……英魂送给冥神”的“冥神”原文就是大名鼎鼎的“哈得斯”,但在荷马那里,这个语词指的总是一位神,而非地域,因此不能译成“阴间、冥府”之类。诗人再次提到“勇士们”时,用的是自主代词,直译为“他们”,但这个语词不是单纯的人称代词“他们”,还包含“他们的身体”(尸体) 的意思。对荷马来说,身体才是实在的,心魂反倒是影子似的:第三行的“英魂”与第四行的“他们的身体”(尸体) 的对照是信笔而至抑或寓意玄远,就是一处费解。

再看《奥德赛》如何开篇(第一卷,1-10行,刘小枫译文):

这人游历多方,缪斯哦,请为我叙说,他如何

历经种种引诱,在攻掠特洛伊神圣的社稷之后,

见识过各类人的城郭,懂得了他们的心思;

在海上凭着那份心力承受过好多苦痛,

[5]力争保全自己的心魂,和同伴们的归程。

可他最终未能拉住同伴,尽管自己已拼尽全力,

同伴们自己过于轻狂,终致毁了自己:

这帮家伙太孩子气,竟拿高照的赫利奥斯的牛群来

饱餐,赫利奥斯当然剥夺了他们归返的时日。

就从这儿也给咱们说说罢,女神,宙斯之女哦。

第一行的形容词“游历很多”是个复合形容词,含义暧昧,也可能指“诡计多端、足智多谋”;接下来的“历经种种引诱”的原文同样有两个含义,首先是“漂泊、漂游”,另一个含义是“被诱惑”、“入歧途”。倘若是“漂游”的含义,意思也是“被迫漂游”(参见9,35-40),也就是说,漂泊的行程并非自己选定的;奥德修斯并不像当时的商贾(8,161)、流浪者(14,124),也不像后来的殖民者、探险家、浪漫的漫游者那样随意浪迹天涯,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退役军人渴望回到家乡。

“懂得了(他们的)心思”的“心思”这个语词,原文就是后来成为古希腊哲学的重要术词的nous,但在荷马笔下时还是个日常用语,绝非一个形而上学术语,意为“想事情的方式、心灵习惯”(比较6,120-1)。荷马诗作影响了后来的哲学,不等于荷马是个“哲人”(在古希腊,“哲人”是个专门的称谓),因此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nous译作“理智”——贺拉斯后来刻意让这个语词带有典型罗马人的实际色彩,而非典型希腊人的理智术语色彩,倒是与荷马相符(参见Horaz,《书简》1,2,20)。

“力争保全心魂……和归程”这一句把“心魂”与“归程”连在一起,表明前面的“历经种种引诱”意指“灵魂”受到引诱,从而点题《奥德赛》全篇要讲述的是“心灵之旅”——诗人在这里特别强调这人“自己的”灵魂,所以也有■[奥德修斯之旅]这样的诗篇名(柏拉图的《斐多》被比作描写苏格拉底的《奥德赛》,无异于说《斐多》描绘的是苏格拉底的“心灵之旅”,经历种种引诱的归程)。其实,现有的篇名■(省略■)既非荷马定的、也非后来的古代编辑家定的,而是一种描述的约定俗成:指一部诗篇通过展示一个人的行动来揭示他的性情(内在)。

“心魂”这个语词在这里因此显得非常重要,其本义是“气息”,由此意指动物性的生命本身,或者生命赖以存活的基础,但并不等同于肉体生命。在荷马笔下,人死的时候,这口“气息”会通过嘴(伊9,409)或伤口(伊14,518;16,505)离开身体。不过,虽然没有身体,“心魂”却有自己的形体(伊23,65,106;奥11,84,205),尽管这形体不过是一种■[影像] (伊23,104;奥11、601,24、14)。读过一点柏拉图的都知道,所谓的“理式”或“相”就与这个语词有瓜葛。

两部诗篇都从吁请缪斯开始,请她叙说。换言之,从形式上讲,这两部诗作都是缪斯在叙说,诗人显得不过是个笔录者。如何理解这种形式?一种可能的理解是:诗人吟诵的不是自己知道的事情,而是缪斯告诉他的,诗人的吟唱无异于缪斯的传声筒,代缪斯发出声音,从而表明了古老诗人的虔敬身份——用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说法,至多可以说是诗人在叙说时有神灵附体(中国远古的诗人与巫医也有瓜葛,参见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台北:联经出版社,1989年)。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诗人借缪斯之口来讲述,无异于隐藏了自己及其立场——不妨想想柏拉图的作品好些借苏格拉底的口来讲述(我们需要知道:敬拜缪斯神是后来时代才有的)。

说到底,■[史诗]是缪斯的作品,不过,■最初的意思是吟唱者的语词(尤其语词的声音),译作“史诗”未尝不可,但得小心,不可在如今“史学”或“历史”的含义上来理解“史诗”,似乎■是为了记载历史而写的诗篇。在荷马的用法中,■一词的含义很多:“叙述、歌”、“建议、命令”、“叙述、歌咏”、“期望”、“(与行为相对的)言辞”(比如“用言和行帮助某人”,伊1,77;奥11,346),还有“(说话的)内容、事情”、“故事”(比如“小事情”,奥11,146)。与■[叙说]连用,■更多指涉讲述的内容,讲述的外在层面,■则指涉讲述的精神层面(按尼采的看法),或者说内在层面的表达、内在心扉的敞开——也许,■译作“叙事诗”比较恰当,更少误解。

把两部诗作的开篇对起来看,可以发现好几个相同的语词:“人”(伊1,7;奥1,1)—“心魂”(伊1,3;奥1,6)—“许多”(伊3;奥1,3,4)—“苦痛”(伊1,2;奥1,4)—“宙斯”(伊1,5;奥1,10)。倘若把这些相同的语词连起来,简直就可以构成一个句子:人的心魂因宙斯而经受许多苦痛。偶然的吗,抑或表明两部诗作在主题上具有共同性——灵魂与受苦的关联,以至于可以说,所谓“神义论”问题在荷马那里就出现了?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释这些相同语词?

费解——不是吗?抛开这一问题,我们兴许就进入不了伟大诗篇的大门。

还有不那么明显的相同语词,比如《奥德赛》第5行的“力争”与《伊利亚特》第6行的“争纷”,都有与人相斗争的含义——用今天的话来说:既有与外国人的斗争也有与自家人的斗争(或者说:国际政治和国内政治)。更为明显的是《伊利亚特》开篇的第一个语词“愤怒”与《奥德赛》第4行的“心力”的相似——“心力”这个语词(也就是后来在柏拉图笔下成为一个关键语词的所谓■[血气])原义为人身上能被激发起来的地方、生命力跳动的地方,感受、意欲的位置等等,与“愤怒”可以说互为表里——血气是内在的东西,发而外则成“愤怒”(索福克勒索笔下的俄狄甫斯就是如此:俄狄甫斯说,连盲先知也会激怒他,所以克瑞翁说他颇有“血气”)。

这些相同之处使得人们很早就开始关注荷马两部作品之间的关系,何况,两部作品的主题——出征和还乡——正好构成一个整体。与《伊利亚特》开篇第一词“愤怒”对应的《奥德赛》开篇第一词是“这人”,很有可能注意到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才在《论诗术》中对比说:《伊利亚特》是关于“激情”的诗,《奥德赛》则是关于“性情”的诗(1459b14)。亚历山大时期,有经学家提出,《奥德赛》不是荷马的诗作——这类经学家因此得了个“分离者”的绰号,然而,即便《奥德赛》不是荷马的诗作,也不等于否定了两部诗作的关联。所以,自18世纪以来,关于这两部作品是否是个整体(以及诗人是否仅荷马一人抑或多人等等),西方经学界又吵起来。

有关联不等于两者完全相同,而是指两者之间的内在勾连。《伊利亚特》开篇一上来就强调了对生活具有破坏性的激情及其后果,《奥德赛》开篇给出的却是一个经历过千辛万苦且鬼点子多多的人的形象。两部诗作的开端概括的毕竟是不同的东西,即便非常相近的事情,讲法也不同。比如,《奥德赛》的开场白中出现了两个神:先提到“太阳神”,然后提到宙斯,奥德修斯的同伴们遭受的灾难被归咎为暴食了太阳神的牛群,对宙斯仅简单提到而已;在《伊利亚特》的开场白中,诗人提到宙斯的惩罚,却没提太阳神。太阳神算是宇宙神,宙斯神则是城邦神,这两类神之间什么关系?《奥德赛》中记叙的奥德修斯的多险历程是否在寓意从宇宙神回归城邦神的过程?尽管《奥德赛》整个头25行都是对缪斯的祷歌,却概述了奥德修斯在十年漂泊中的当前处境,接下来的叙事实际上是从奥林波斯诸神召开会议开始的(柏拉图的《会饮》中阿里斯托芬讲的“圆球人”故事就说到宙斯召集诸神开会,讨论如何对付太阳神忒聪明的后裔们,参见190c以下),宙斯在会上作出政治局决议让奥德修斯安全还乡(26-79行)……奥德修斯的聪明与太阳神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令人费解之处,毕竟,宇宙神与城邦神的关系,在柏拉图那里关涉到苏格拉底问题的要害。

经学家们还注意到:《伊利亚特》一开始就提到阿基琉斯的名字,而且是连同其父亲的名字一起提到的,从而,阿基琉斯的面目(身体)一开始就比较清楚,家族渊源也清楚(与父名的关系);与此不同,《奥德赛》的第一个语词就是“这人”,却迟迟不给出其名,仿佛“这人”没身体,仅仅是个魂影而已——直到第一卷的21行,奥德修斯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现,到了第八卷,奥德修斯开始返回家园前,诗人才在其父亲的名下来称呼奥德修斯(“拉埃尔特斯的饱经忧患的儿子”,8,18)。即便如此,这名字还不是他父亲给起的……我们不禁要问,奥德修斯这个名字怎么来?有什么格外的含义吗?

这么多费解的地方,我们没法一一看个究竟,在这里仅稍微进一步来看看《奥德赛》开篇处的这个名相哑谜令人费解究竟怎么回事。

阿基琉斯的名字在《伊利亚特》的开篇就与作为名词的“愤怒”联系在一起,从而,阿基琉斯与“愤怒”的关联一开始就摆了出来。与此不同,《奥德赛》开篇十行中没有出现“愤怒”这个语词,也没有出现奥德修斯的名字,似乎“愤怒”与奥德修斯没关系——《奥德赛》开篇第一语词“这人”与《伊利亚特》的开篇第一语词“愤怒”在位置上相对应,不过是一种巧合,倘若要把隐名的“这人”与“愤怒”联系起来,就会被视为妄加猜测、过度诠释。

奥德修斯的名字在第一卷21行第一次出现了,然而是在怎样的文脉中出现的呢?

……神们怜悯他,

唯独波塞冬,一直心怀怒气,

怒那近似神的奥德修斯,直到他踏上故土。(1.19—1.21)

我们看到,奥德修斯的名字与波塞冬的“愤怒”连在一起,尽管在这里“愤怒”是动词,但与《伊利亚特》的第一个语词“愤怒”(名词)有相同的词干。由此来看,《奥德赛》的第一语词“这人”与“愤怒”不是没关系呵……奥德修斯的名字在这里是承受波塞冬神的“愤怒”的对象,倘若无论作为名词还是作为动词的“愤怒”都指神们的愤怒,就有理由推想,这两部诗作的基调兴许都受这样一个主题规定:世间英雄或王者与神明的正义(惩罚)的关系。

继续读下去,我们就碰到支持这一推想的进一步理由。叙事开始不久,雅典娜就问宙斯,

…… 难道奥德修斯

没有在阿尔戈斯船边,在特洛亚旷野

给你献祭?你为何对他如此恼恨,宙斯?(1,60—62)

这里的“恼恨”是动词■[感觉痛苦、感觉苦恼、恼恨]的不定过去时形式(第二人称单数),与■这个名字有相同的词干;■的主动态形式是“引起痛苦、使痛苦、使苦恼”的意思——换言之,■ 这个名字本身听起来就像是“遭憎恨”的人(亦参《奥德赛》5,340,423;19,275—276、406—409)或“遭受痛苦的人”(参17.567,19.117),简直就是个不祥的名字——开篇隐名的“这人”原来是个“遭受憎恨、遭受痛苦的人”。

看来,《奥德赛》开篇很久不提到(甚至隐瞒)“这人”的名字是诗人故意为之,以便这个名字的露面成为一个过程。倘若如此,这个过程是怎样的呢?或者问,“这人”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含义呢?

奥德修斯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时,说到诸神中唯独波塞冬对奥德修斯“一直心怀怒气”,在第五卷,我们看到波塞冬的怒气如何施与奥德修斯。

从《奥德赛》的整个叙事来看,故事讲述了两个奥德修斯:过去和现在的奥德修斯,两个奥德修斯的差异及其重新叠合,显得是整个诗篇的机关所在。从而,《奥德赛》的结构可以这样来划分:前四卷主要铺展过去的和现在的奥德修斯之间的差异,整个后半部分(第十三至二十四卷)则展现重新叠合的过程。处于中间部分的第五到十二卷,则提供了差异由之而来的关键原因:奥德修斯经受了神明安排的生命历程。在我们的习惯印象中,《奥德赛》的主题是“漂游”,现在看来得修改这样的印象。《奥德赛》的主题兴许可以说是:本来一体的东西的分裂和重新叠合——开篇提到“这人”而不说出他的名字,就已经暗示了主题:这个人与自己的名字是分离的,此人尚未与自己的名相随。身与名如何叠合为一?这就需要一个过程,在《奥德赛》中,如此重新叠合展现为还乡的过程,就奥德修斯的心魂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道德自觉得以形成的过程——也就是“这人”自己明白过来的过程。

在第五卷中,奥德修斯被迫乘木筏踏上归程……才在海上航行了十来天,就被震地神波塞冬远远瞧见了。波塞冬知道,一定是天神们改变了注意,决定放奥德修斯回家,如今奥德修斯已经航行到“离费埃克斯人的地方不远”,眼看就要逃离灾难的尽头。怀恨在心的波塞冬对自己说:不行,“定要让他吃够苦头”,

他说到做到,聚合云层,掀动大海,

抄起三股叉,掀起各种旋风……(291—292)

《伊利亚特》的开场仅仅提到宙斯神,唯有宙斯是“义”的体现;《奥德赛》的开场白同时提到了宙斯和太阳神赫利奥斯,似乎“义”也有差异——“高”的义与“低”的义的差异。无论如何,在这里,是波塞冬在阻止奥德修斯的归程,与宙斯的决定相违。这意味着什么呢?对于全篇的理解有何意义呢?——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费解,以至于宙斯与赫利奥斯(以及波塞冬)的差异一直被看作《奥德赛》谋篇的一大难题:有的经学家甚至认为,第五、九和十二卷中涉及的波塞冬和赫利奥斯情节对《奥德赛》的主题没什么意义,很可能是不同的口传传统在早期编辑过程中留下的残余——对此,我们还是不要匆忙下结论为好。

诗人转眼间就把场景转到奥德修斯如何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灾难,但诗人首先让我们读到的是奥德修斯的内心独白:

奥德修斯顿时膝盖发软,还有可爱的心,

他万分沉重,对自己豪迈的心志说道:

噢,我这倒霉的家伙,我最终还会遭遇什么呢?

[300]我真担心,神女说过的样样不虚,

她曾说,踏上故乡的土地之前,

我会在海上遭受痛苦;这一切呵眼下就在应验。

宙斯用如此多的云团笼罩广阔天空,

宙斯呵,搅动着大海,股股疾风突涌

[305]各方风云呼啸;这下我肯定惨透了。

那些达那奥斯人幸运得很、实在太幸运了噢,

在辽阔的特洛亚,他们已然为阿特柔斯之子捐躯。

我当时死掉,跟上死亡的劫运该多好,

那时,一大堆特洛亚人用锐利的铜茅

[310]投掷我,护着已经倒下的佩琉斯之子;

阿开奥斯人会礼葬我,传扬我的英名,

可如今,命已然安排我要接受沉闷的死法。

无论死于沙场还是死在别处,都是上天命运的安排。奥德修斯觉得,命运没有安排他死在沙场,战死在争夺阿基琉斯尸体的战斗中(据说此处不是援引《伊利亚特》,而是引自另外一部特洛亚神话系统),从而获得“荣誉”,而是必须在这里淹死,死得没一点儿“英名”。与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相比,奥德修斯倘若要想博得“英名”,就得另打主意了——这里岂不是与《伊利亚特》的战事联系起来了吗?

对我们的问题来说,这一段的关键更在于其形式:奥德修斯的内心独白——自己在内心里面说,或者自己对自己的“心魂”言说。这意味着什么?经学家伯纳德特数过,《奥德赛》全篇共十次奥德修斯对自己内心说话,第五卷中就有六次;十次中最重要的有六次,其中有四次出现在第五卷(298、355、407和464,另外两次分别在第十三卷198和第二十卷17;《王制》中的苏格拉底提到荷马的次数不少,但赞许的地方不多,提到第二十卷17的自言自语乃其中之一,而且两次提到:390d和441b),这又是为什么?

对自己言说,意味着对自己的灵魂言说,从而,自我言说首先意味着灵魂的显现。其次,自己对自己的灵魂言说,意味着身与心两分,从而成为“这人”对灵魂的观照——让我们难免好奇的是,“对自己豪迈的心志说道”的“心志”这个语词,也是柏拉图《王制》中的主导性语词,在分析这个语词时,苏格拉底恰恰引用了《奥德赛》中的一段来证明所谓“有血气的”(第四卷,440e1-4)。

他正这样说着,一个巨浪铺天盖地

可怕地打向他,把筏船打得团团转。

他从木筏上跌得老远,舵柄哩,

也从手中失落,风暴拦腰斩断桅杆,

那由各种劲风浑然卷起的风暴多么骇人哦,

连船帆和帆桁也远远抛进海里。

风暴使他好久沉在水下,瘫软无力

[320]十分迅速地浮出,狂涛的压力实在太大,

甚至神女卡吕普索赠给他的衣裳也沉重不堪。

过了好久他才浮出水面,嘴里吐着咸涩的

海水,而海水则顺着他的头哗啦哗啦流。

尽管如此精疲力竭,他却死死记住木筏,

[325]在波淘中奋力追赶,然后抓住它,

待最终坐到了木筏正中,他才逃离死亡结局。

这一段仅仅为了表现奥德修斯如何与风暴搏斗?明显还有奥德修斯的变化——什么变化?知道自己以前懵然不知的东西:自己是谁。换言之,“这人”的自己(或者说“自我”)是在与波塞冬神的搏斗中现身的。实际上,在整个第五卷,与风暴搏斗与奥德修斯对自己的言说叠合在一起:行为与言辞、心志与言辞的关系在与神们的较量中透显出来。更进一步说,与风暴搏斗展现的是心志与神明的冲突,而这种冲突来自奥德修斯的抉择:拒绝了比妻子更漂亮的卡吕普索的挽留,踏上生命未卜的前程——这前程虽然是前行而去,却与奥德修斯自己的“过去”维系在一起,正是与这个已然隔绝了的“过去”的关系才使得奥德修斯重新成为自己。

风暴过后,诸神插手干预推动情节的发展:以前曾是凡人的伊诺如今是海洋女神,在大海深处享受神样的明亮,这时,她出于同情从波涛中冒出来,愿帮奥德修斯一把。她建议奥德修斯放弃木筏,在她的云雾遮护下穿过汹涌的大海,游到附近的一个小国去。伊诺问奥德修斯(就像雅典娜当初问宙斯):

不幸的人呵,震地神波塞冬为何对你

如此怒不可遏,让你受到这么多的苦难?[5,339—340;王焕生译文]

这是奥德修斯第一次听说到自己名字的双关含义——我们作为听者当然早就知道了(第一卷62),换言之:诗人在第五卷的第四次对自己言说的最后一句是: 

我已经知道,大名鼎鼎的震地神一直怀恨我(5,423)。

这里的“知道”与“认识”就是一回事情,“怀恨”这个动词与奥德修斯的名字同词干,而这里的“我”是其宾语:奥德修斯就是如此发现自己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想,为何《奥德赛》的开篇并未像《伊利亚特》的开篇那样提到宙斯的惩罚性神义,或者说两部诗作就神义论而言的差异在于:神义秩序在《伊利亚特》中一开始就已井然有序,在《奥德赛》中则尚待建成——如经学家西格尔看到的,在诸神会议上,宙斯阐明其神义时用的是现在时和将来时(1.32—41),甚至用“如眼下”(1.35)这样的短语。

在《奥德赛》的整个后半部分,奥德修斯回到故土,但本来熟悉的东西已然变得生疏,他得在这种生疏中努力重新发现自己本来熟悉的东西,或者说重新寻回自己。由于经历了遥远、陌生、多样且无法沟通的异方之域,这种寻回无异于从头来建立自己原来熟悉的生活世界,或者说需要把从他乡得到的东西带进自己的故土。于是,经学家西格尔说:奥德修斯与佩涅洛佩的相认,把这场重新界定陌生与熟悉的事件推向了高潮:与妻子分享自己的奇特经历——充实了自己的人间生活视界的奥德修斯不再漂泊,而是从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生生死死荣枯不息的土地上。

这时,诗人才最终提到取名奥德修斯的缘由:

我来到这片人烟稠密的地方时,

曾对许多男男女女怒不可遏,

因此我们就给他取名奥德修斯。(19.407—409,王焕生译文)

荷马的诗作为西方文学(写作)发明了一项绝技——什么绝技?

善于精巧构思、编构寓意情节的绝技。在索福克勒索的《俄狄甫斯王》的入场戏中,祭司通过■[你知道吗] (43行)这一与俄狄甫斯的名字谐音的提问,一开始就暗中质疑了新王俄狄甫斯是否认识自己的真实面目,让我们想起奥德修斯的“我已经知道,他一直怀恨我”(5,423)。与《奥德赛》一样,《俄狄甫斯王》的整个剧情就是俄狄甫斯之名的解释过程,或者说俄狄甫斯自我认识的过程——索福克勒索在这里发挥的名相与情节的交织,可以说是从荷马那儿学来的,这不妨碍他用得来简直就像是自己发明的绝技——名相寓意可以说是古希腊文学的一大特色,不仅索福克勒索,后来阿里斯托芬、柏拉图也跟着玩名相谜,都是好手,各有奇招,我们在惊叹之余不要忘了:老祖宗要算荷马。

延展阅读书目:

[1] 伯纳德特:《弓弦与竖琴:从柏拉图读〈奥德赛〉》,程志敏 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

[2] 西格尔:《〈奥德赛〉中的歌手、英雄和诸神》,程志敏、杜佳 译,三联书店,2007年。

转自 中国图书评论 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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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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