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稼祥:死之花——从海子到余地、余虹的绽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26 次 更新时间:2017-08-07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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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稼祥 (进入专栏)  


140多年前,当夏勒·波德莱尔在巴黎让丑恶像花一样开放时,他可能没有想到,有个叫海子的中国诗人,用比他更大的天才,在一座神秘的东方花园,让死亡之花开放: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我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九月》)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我爱你,花楸树”(《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

——“一棵梨子树。梨花阵阵/头盖骨龟裂——箭壶愚蠢摇动”(《马雅可夫斯基自传》)

——“桃花开放/太阳的头盖骨一动一动,火焰和手从头中伸出/一群群野兽舔着火焰 刃/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割开血口子。他们会把水变成火的美丽身躯”(《桃花时节》)

……

在海子的诗里,死亡之花散发着迷人芬芳,呈现出缤纷色彩,有野花的五颜六色,花楸树果的橘红色,梨花的白色,和桃花的粉色……像波德莱尔那样,化丑为美,超越美与丑的对立,以及自然与人为的对立,虽然很难,虽然需要包容一切的巨大精神力量;但像海子那样,视死如归,超越死与生的对立,把死亡由不可逃避的宿命,转变为至高无上的自由抉择,则更难,更悲壮,更具有英雄气质,和审美价值。他不再仅仅是词语的主宰,也是他自己的上帝。假如有某种东西在左右我们生的方向,“使我不得开心颜”,为了自由,我们可以放弃生而选择死,正是从个意义上说,死比生有更多的美丽,更多的甜蜜:“还给我自由,还给我黑暗的蜜、空虚的蜜/孤独一人的蜜”(《灯诗》)。

在海子啜饮完他从死之花上酿造的“蜜”18年之后,2007年10月4日凌晨,另一个名叫余地的诗人,在昆明家中的客厅里,用一把菜刀,收割了自己的头颅,那是一生只结一枚的果子,它对于余地瘦弱的身躯来说,可能太大太沉重了,无法承受。两个月之后的12月5日下午1时许,一个哲学诗人,余虹,在北京做了一回一生只做一次的行为艺术家,从自己寓所的10层楼上,把自己像一片雪花那样放飞出去,那是一片顷刻消融的孤伶伶的雪花,死亡之花……

我不是小报记者,不是精神分析师,或传记作家,不想把海子、余虹和余地对死亡的选择与任何具体的因素相联系。我不想知道,到底有几个姑娘抛弃了海子,哪个诗歌编辑拒绝发表,但却抄袭了他的诗作,不想知道,他是否幻听到什么窃窃私语……我也不想知道,余地举刀之前是否与妻子发生口角,是不是患癌症妻子的呻吟,和等待做心脏手术的双胞胎儿子的啼哭,把他逼上绝路……我还不想知道,余虹的胃病有多严重,是否伴随失眠和忧郁症,不想知道他有几次失败的婚姻,是否完不成什么重要报告,更不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要透露余虹的遗书,说他欠了5万元债务……

我想知道的是,近几十年来,我们的生存境遇是否善待了我们民族的天才,特别是我们民族的夜莺——诗人。在我看来,诗人和哲学家,是一个社会体内的白细胞,当社会发生病变时,首先探测到病菌,并从腰间拔出利剑投入战斗的是他们。他们大批死亡,社会就发烧。发烧,就是烽火台上的狼烟。因此可以说,批量诗人非正常死亡,对一个社会来说,绝不是好消息,一定是生存境遇出了不小的问题。

读一读上述三个诗人的作品就知道,死亡和自杀对于他们,不是瞬间的偶然事件,而是他们长期思考和创作的主题。1986年,海子就写下了组诗《死亡之诗》组诗的第一首,并写了以死亡为意象的《九月》,此后,死亡,就成了他诗作里一座最美丽的花园。余地开始专业创作不久的2003年,就写了《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这首诗,诗中写道:“然后把一个死者的瞳孔不断地放大/终于对准了我,就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然而我的眼睛里面一无所有:一个硝烟散尽的战场/剩下的只有一些残败的野草,以及/沾满了鲜血的泥土”。此后,他还写了《刀》,《活着》,《内心:幽暗的花园》等在生存和死亡边缘上挣扎的作品。

要探究余虹何时开始对自杀进行诗意想象和哲学思考,那是一个学术论题,非本文所能胜任,但就我所接触的材料看,他出版于2005年的专著《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就已经把自杀纳入存在主义的“生存美学”范畴:

“而在福柯,希腊式的艺术就是‘生存艺术’或‘生存美学’,这种艺术绝不安居于任何‘监狱’,绝不服从任何禁令,不自由勿宁死,自由是这种艺术铸造的家园,那家园没有外在的强制,它唯一的规定就是‘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包括你对自己的强制和自杀。”

这就是余虹为这本书所写的引言中的一段话,可以被看成是开放在海子诗歌中的“死之花”的哲学表达。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Emile Durkheim,也译作涂尔干)在其名著《论自杀》里认为,过高或过低的社会整合程度,都可能导致较高的自杀率:社会整合程度过高,会发生利他型自杀,自杀是为了避免成为社会负担;社会整合程度过低,会发生利己型自杀,自杀是为了寻求解脱。

他的理论十分精彩,但不一定能解释中国的情况:翦伯赞夫妇、傅雷夫妇、老舍、邓拓、储安平……等人的自杀属于什么类型?海子、顾城、余地、余虹的自杀又属于什么类型?在我看来,个人自杀是社会自杀引起的(反对自杀的宗教社会除外)。社会可以分为自杀型社会和发展型社会。自杀型社会是扼杀个人自由的社会。扼杀个人精神自由,是精神自杀型社会;扼杀个人经济自由和公平,是经济自杀型社会。

“文革”时期的中国,两个自由都扼杀,因此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自杀率都很高;改革开放以来,个人经济自由和公平得到发展,中国的自杀率降低,但精神自由滞后于身体自由的状况,不仅使某些完美主义诗人和哲学家们不能获得“生存美感”,还可能失去生存条件,而他们又不可能放弃精神而放大身体,剩下的路就是海子的选择:让精神的梨花阵阵,让肉体的头盖骨龟裂。

“‘身体’的大写,什么东西正在到来?”余虹这样问道。

他用彻底删除自己的身体作了回答。让我们记住他的回答,让海子、余地、余虹的死亡之花不要白白开放。


2007年12月19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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